拘鼠术


文/李浩然

 

女友王小涵在家中发现一只体形硕大的老鼠,为了彰显男友力量,‘我’前去捕抓。在‘狩猎’过程中,‘我’想起曾祖父留下的半本《拘鼠术》和由此引发的家族秘史。


王小涵说,那东西迅疾如风,在她眼前闪过,她凭借左眼5.2右眼5.1的优异视力,看清它的样貌,其色灰,头尖尾长,身大若猫。我在手机上搜索图片给她看,她端详片刻,说道,像,但这不是老鼠吗?我说,对,是老鼠,你看到的就是老鼠。她把手机还我,摇头说,不对,老鼠没这么大。我认真分析道,一定是你的恐惧心理让你潜意识里夸大了它的体型。她仍摇头,指着墙角的篮球说,错不了,当时那玩意儿贴着篮球跑过去,身量跟篮球差不多。我说,那是松鼠。她没听出我口吻中的戏谑成分,蹙眉沉默,一会儿,说,也不是松鼠,尾巴秃的。我告诉她,我爸生前养过蜃鼠,样子跟她见到的东西很像,不过行动缓慢,时速顶多一公里。她问,时速一公里是个什么概念?我说,比你妈快不了多少。她妈之前跑马拉松,身体透支,双腿落下毛病,膝盖几乎不能打弯儿,走路像踩着高跷,双腿笔直往前蹭。我的玩笑惹怒了她,她把我推到门口,说,滚蛋。我抱住她,转身,把她贴在门上。

据王小涵讲,上午十点多,她打完篮球回家,洗了个澡,裹着浴巾走出浴室,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准备看NBA,厨房门在吱呀声中开启,一条黑影蹿出来,伴随着她的尖叫,在房间里飞速打个来回,又闪进厨房,再没现身。厨房门敞开十公分的缝隙,从里面散发出一股怪味,我抓住门把手,她在身后提醒我,小心点。王小涵身高一米七五,体格壮硕,胆子却小得出奇。在她爸陪她妈到上海看病后,家里只剩她自己,晚上不敢睡,让我讲故事,我讲得舌头冒火星子,直到听筒里不再发出声响,才挂断电话。我提议过来陪她睡,被她无情拒绝。

味道来自案板上一颗长毛的冬瓜,只剩半拉,边缘有被啃噬的痕迹,地上散落几枚土豆,残缺不全,碎屑满地。我说你多久没进厨房了?她愤愤道,妈的,一定是它干的。清理完厨房,我再次提出留下来陪她,她盯着我看了一会,说,那玩意儿不会是你派来的吧?我说我哪有那本事,要派早派了,白白浪费这么多天。

我买来粘鼠板,放在橱柜下面,布置好,天黑了,王小涵问我吃什么,她来点,我说炒面吧,给你省点钱。她说,冰箱里还有俩鸡蛋,你煎煎吃了吧,更省钱。对于她的刻薄,我早有见识,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不放在心上。吃完饭,我躺在那张觊觎已久的双人床上,冲她勾手指,来呀。她哼了一鼻子,说,脑子里没别的事儿啊。还是走了过来。我们拥吻,翻滚,马上攻克最后一道屏障,她推开我,说,别。每次都这样。

睡到半夜,被王小涵叫醒,说厨房有动静,我穿上拖鞋,光着身子来到厨房,发现粘鼠板翻了面儿,没粘到老鼠,黏在地砖上,撕下来,留下一片胶痕。我看着胶痕,不知如何清理,王小涵走过来,说,这也不管用啊。我说,是这老鼠太聪明了。她说,反正你得想办法抓到它。又回了卧室,我追上去,在她穿着粉色纯棉内裤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她说,滚。

第二天,我转了半个市区,在一家不起眼的劳保店里买到老鼠夹子,兴冲冲返回。王小涵躺在床上玩手机,双腿交叠,睡裙下摆褪到大腿根,露出光洁的双腿,我将老鼠夹子展示给她看,她说,这么丑,老鼠能上当?我说,老鼠又不是外貌协会的。在厨房支上鼠夹,拿一粒花生米做饵,然后我们陷入长久的等待。王小涵每隔一个小时就要走进厨房看一眼,说,还没上钩。语气中的失望情绪逐渐加重。我安慰她,老鼠都是昼伏夜出,等晚上。晚上依旧没动静,我先睡下了,王小涵仍要等,说抓不住老鼠她睡不踏实,总觉得身上绑着个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不知睡了多久,惊醒过来,好像做了个噩梦,随着双眼睁开消失无踪,如何也想不起来,我走去客厅,见王小涵侧躺在沙发上,一只胳膊压在身下,一只胳膊搭着沙发靠背。厨房开着灯,鼠夹保持劈叉的姿势,并未合拢,花生米不见了。我又放上一粒花生米,决定不跟王小涵透露。我试着抱起王小涵,勉强成功。最近疏于锻炼,体力不逮,当然,她确实有点重,起码一百四。她的胳膊腿冰凉,左腿压出一片红印子。她醒了,双臂圈住我的脖子,目光涣散看着我,说,你干吗呢?我说,把大象装冰箱,拢共分几步?她拧我的后脖颈子,说,你才大象。我说,大象,大象,你的鼻子怎么这么长?她扑哧笑了,说,流氓。她喜欢《蜡笔小新》,一定对小新甩动小鸡跳大象舞的片段印象深刻。

几经跋涉,顺利登顶,我心满意足,同时困倦难耐。王小涵倒在我的怀里,显得有些亢奋,在我身上不停撩拨,还说,我现在更加确定,那只老鼠就是你派来的,它现在圆满完成了任务,能不能请它走?在这欢爱时刻,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我的曾祖父,我对王小涵讲,我太爷爷会一种神秘的法术,叫做拘鼠术,念动咒语,加上一些奇怪的肢体动作,老鼠就会循声而至,聚集在他脚下。咒语不停,老鼠不断,直到他整个人被埋在鼠堆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才不再有老鼠前来。我搂着王小涵肩膀的手心里明显感到一层鸡皮疙瘩的存在,她踢了我一脚,说,恶心死了,你们家怎么回事,你太爷爷拘鼠,你爸养蜃鼠,现在你又招一只老鼠来我家。我说,冤枉,真不是我干的,我要有我太爷爷的本事,直接念个咒,把老鼠拘过来,一脚踩出它脑浆子。她又说了句恶心,翻过身,睡了。

关于拘鼠术,民间早有传说,说是掌握了它,就能让老鼠听从自己驱使,但谁都没见过,更别提运用。很多年来,人们都把它当作笑谈,归于奇幻。只有曾祖父,在遭遇鼠患之后,立志要学会它。

一九三八年,春日某天,我的曾祖父心血来潮,准备到粮仓里巡视一遭。他打开仓门,脚跟踩着门槛,站了一会儿,等到光线在粮仓里洇开,他举目观望,发现麦山矮了一截,一群老鼠旁若无人地趴在上面。曾祖父一口气没顺上来,晕厥过去,醒来后,发誓这辈子与老鼠不共戴天。二十年后,他习得拘鼠术,其时狮城陷于一场饥荒当中,粮食都没一粒,老鼠饿得纷纷逃离。

我对曾祖父印象颇深,但所知甚少,只记得是个枯瘦的老头,整日坐在屋子里,微闭着眼睛,嘴巴像金鱼在水里呼吸,一张一翕,似乎念叨什么,又没有声音。曾祖父独居于一所土坯房,阳光被窗檐遮挡,阴暗潮湿,一下雨,屋里的味道就更加浓烈,几乎呛得人流眼泪。屋顶裸露着一根根木椽,其中一根生出白色蘑菇,另一根上拴着一条铁链,连接曾祖父的脚腕。在我七岁时,曾祖父死了,他活了九十五岁。在他死后,爷爷想卖掉那所房子,一直没卖出去。小时候,我被禁止踏足此处,他们说,曾祖父是个疯子。

我听到王小涵的尖叫,起初搞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后来听到第二声,第三声,她在叫我的名字,同时骂着脏话,我这才确定不是梦,梦里她不会说脏话。起猛了,头嗡嗡响,脑浆在头颅里来回咣当,骂声还在持续。我跑出卧室,王小涵坐在客厅中央,双手抱着脚,大脚趾上负荷着那只鼠夹,合拢的鼠夹。她五官扭曲,双目紧闭,眼睑里蓄满泪水。我帮她取下鼠夹,她的五官逐渐舒展,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脚趾头,此时她的脚趾头又红又肿,模样可爱,她又骂起来,张浩,你傻逼。眼泪疾驰而下。我说,对,对,我傻逼。她说,你有病。雨势更大了,雷声滚滚。我说,是,是,我有病。她说,你他妈干吗把老鼠夹子放客厅?我顿时不知所措,对于这个问题,本来是清晰的,在她咄咄逼人的拷问之下,竟有些恍惚,质疑起自己来,装上花生米后,我有没有把它放回原处?还是忘在了客厅?脑子可以摇摆,嘴一定要硬,我说,我没动它,一定是老鼠干的。话说出口,信念也跟着坚定起来,是的,一定是老鼠干的,张浩他全不知情。我把她扶起来,搀进卧室,她的体型庞大,负在我身上,感觉吃力。放她到床上,问医药箱在哪,她不哭了,说,不用了,没破,估计趾甲保不住。我躺在她身边,抱住她,她推开我,说,老鼠成精了吗?自己把老鼠夹子从厨房挪到客厅?我说,可能是只训练有素的老鼠。她说,去你的吧,限你三天,把它打发走。我说,它要不走呢。她说,那你走。大概,这个走不仅仅是行走、离开的意思,还包含滚,甚至分手。

我拿扫把清扫犄角旮旯,扫出来一堆颗粒状粪便,大小如枣核,气味酸臭,看得出伙食不错。它隐藏得很好,我找不到。我去了趟宠物店,买了只英短,一群猫里它个头最大,模样最为凶恶。王小涵很喜欢这只猫,不停逗它,它眼神轻蔑,看王小涵像看神经病。王小涵说,这家伙谱挺大。我说,抓老鼠应该是把好手,业务能力强的一般都比较自负。她说,用它抓老鼠,是不是有点资源浪费?我说,猫不就是抓老鼠的吗?她说,宠物啊,是用来宠的,男朋友才是用来抓老鼠的。英短把目光瞥向了我,妈的,愈加轻蔑了。

那天夜里,我和王小涵趴在床上,腮帮子枕着胳膊,一动不动,倾听着来自屋外的细微响动。猫似乎在踱步,走了几个来回,随后传来猫盘在地板上擦动的声音——里面放过一块猫饼干,在我们进屋前只剩下残渣,此时大概已被猫舌卷舔干净。这是我的主意,要给它饭吃,但不能吃太饱,这样它才会卖力。王小涵骂我缺德,我说这都是韬略,让她学着点。后来,再也没有动静,王小涵忍不住爬起来,拉开门缝窥探,说,在沙发上,睡了,跟个大爷似的。我说,专业的事儿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你少瞎操心。她又回到床上,躺好,开始哼哼,问她怎么了,她说,疼,都怪你。我说,怪我,给你揉揉?手伸向她的胸部。她打开我,骂道,真他妈混账啊。我识趣地缩回手,沉默了一会儿,她说,讲讲你太爷爷吧,我有点好奇。我说,你不嫌恶心了?她说,你艺术加工一下。

二〇〇一年,我七岁,我的曾祖父死在了土坯房里,那天出现了一些异象。我爷爷去给曾祖父送饭,到门口,听到屋内嘈杂,隐隐传出哭泣之声,他推门而入,只见曾祖父平摊在炕上,几只老鼠从他胸口跃下,四散奔逃,转瞬不见踪影。爷爷走到近前,发现曾祖父面如白纸,脸上泥垢脱落,鱼鳞样堆积在耳侧,衣襟敞开,一撮麦粒码放在他胸膛上,闪烁光芒。

出殡那天,我走在送葬队伍最后,穿过一片麦田,一队老鼠出现在我身侧,大约十几只,按照大小个依次排列,步伐一致,纪律严明。我大感兴趣,冲打头的老鼠踢出一脚,它轻轻一跳,从我脚面跃过,并没有逃跑,甩了甩头,又回到队列当中。到了坟地,它们驻足,我也跟着停下脚步。它们立起身子,两只前爪搭在身前,朝向曾祖父的棺冢,深深鞠了三躬,而后,掉头,扭动着身躯,缓缓离去。

王小涵说,你写小说吧,我觉得你有小说家的潜质,胡编乱造真的有一手。我说,我亲眼所见,骗你是狗。她说,叫两声。我说,汪,汪,停顿一下,又叫,汪,饶你一声,行了吧?她说,乖。我不想做无谓的争论,随着年龄增长,我逐渐学会顺从。这个故事我讲过很多遍,面对不同的人,没人肯信,王小涵将是最后一个听它的人。我越来越像晚年的曾祖父,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一个顺从的人,在我看来,锁住他的那根铁链子毫无必要。

有几次,我偷偷潜入土坯房,院门上挂着一把铁锁,但这难不倒我,门缝很宽,我的身体很小,我深吸一口气,收紧肚皮,侧身钻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里面潜藏着一群麻雀,被我惊扰,扑棱棱飞起来,落在房檐或者屋顶,鬼鬼祟祟地看着我。草丛间有一条小路,像一条灰色的绳子,拴住院门和屋门,使之成为一个家。我推开屋门,寒气扑面,阳光从我身后窜入,扑腾起一片尘埃。房子一共两间,外屋垒着灶台,久不起火,上面覆满灰尘,屋顶四角结了蜘蛛网,垂挂下来,在头顶飘荡。房梁上吊着一只竹篮,即使我跳起脚,伸直胳膊,距它仍有半米,我的身高一米三,我想等我长到一米八,就能够到它,看看它里面究竟有什么。隔开里屋和外屋的是一堵墙,一侧留着门洞,没有门,也没有门帘遮挡。通过门洞,我进入里屋,屋内悬浮着霉味、尿骚味,曾祖父通常躺在炕上,有时候坐着,偶尔下地溜达,唯一保持不变的是他的嘴巴,永远一张一合。他的身体陷在幽暗中,脸模糊不清,只鼻头上沾着一叶光亮 ,看到我,他的眼神有了温度,向我伸出没有被锁住的右手。那只手和他的身体一样枯瘦细长,骨节突出,像五根干竹,手掌淡黄,掌纹的沟壑里布满泥污。我从裤袋里掏出饼干,递给曾祖父,手掌相触,如同碰到一块冰冷的铁。他把饼干填进嘴里,快速咀嚼起来,原本凹陷的双腮瞬间鼓胀,发出咯吱咯吱类似冰层爆裂的声响。把饼干顺利送入食道,他再次伸出手,我摇了摇头,我的裤兜里还有饼干,但要留下来自己享用。

人人都说曾祖父是个疯子,年轻的时候,他云游四方,求学拘鼠术,之前他试过很多方法,老鼠杀之不绝,无穷匮也。八十多年后,二〇二二年某个深夜,我躺在王小涵的身边,无法成眠,她睡着了,卧室外还有一只猫和一只老鼠,同样睡着了。此刻很安静。我在黑暗中伸出手,试图触摸一九三八年的曾祖父,我们如此接近,又如此遥不可及。曾祖父穷其壮年时光,寻找一个没有经过证实的灭鼠之方,这怎么都说不通。他无法说服我,就像我无法说服别人相信这个故事。曾祖父背着包袱,包袱里装着四季换洗衣服,瘦小的身影行走于村庄与村庄之间,田野与田野之间,河流与河流之间,天空与土地之间,怎么看都像一个苦行僧。

墙角有一摊血,呈心形折叠,英短缩在一旁,抖得像个水里煮开的荷包蛋。开始我和王小涵一致认为猫吃掉了老鼠,她还兴奋地捅了捅我的胳膊,说,猫果然是老鼠的克星。后来发觉情况不对,她大叫一声,恐怖之情尽显,说,猫尾巴呢?猫尾巴只剩下两三厘米长的一截,戳在猫屁股上,如同折断的旗杆。王小涵用碘伏给它的伤口消毒,裹上纱布。猫目光呆滞,一声不吭。我找来抹布,擦着地上的血迹,王小涵在我背后说,张浩,我怕。声音哽咽,她哭了。

王小涵执意要搬出去住,劝说无果,还跟我吵了一架,说要我有什么用,一只老鼠都搞不定,我顶撞一句,她又哭起来,我只好抱住她,轻声安慰一番。我把她送到附近酒店,开好房,她说,你回去,抓不到老鼠就别来见我。

英短吓破胆子,失了神智,痴痴呆呆的,形同弥留之际的曾祖父。我的曾祖父以一个枯朽者的形象游荡于我的记忆边缘,将死未死,若隐若现。后来,我意识到,他的死亡远远早于他的生命终结,就像一棵被逐渐蛀空的树,树叶纷纷掉落,死亡悄然而至,而它仍模仿着生者的姿态屹立于人世。曾祖父没长叶子,但奇怪的是我能清楚看到他的精气神一片一片从他身上剥落下来,这个过程缓慢,极易被忽略。

一九五九年,狮城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草根树皮都被啃食干净,产生队的驴子也被杀了充饥,很多人外出讨饭,饿死途中。在这节骨眼儿上,曾祖父返回家中,他的须发皆呈灰白,容颜一如出走之前。迎接曾祖父的是他三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爷二爷和爷爷。作为曾祖父最小的儿子,曾祖父出走时,爷爷刚满一周岁,记忆里完全没有曾祖父的存在。现在,我的爷爷已经长成曾祖父年轻时的模样,两个人在对视中仿佛看到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各自笑起来,镜像般,一个嘴角歪向左边,一个嘴角歪向右边。

曾祖父耗时二十年,学成拘鼠术,本想大展身手,却赶上灾荒,他一度迷失,陷入某种思辨当中,拘鼠是为了保护粮食,现在粮食没了,那拘鼠术的意义何在?他像个失恋的诗人,意志消沉,还会发出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感慨,整日躺在炕头上磋叹,躺饿了就往嘴里填一把麦麸,吃过麦麸一边摇晃着身子促进肠胃消化一边反刍着感慨。那一天,麸子让他的肠胃鼓胀,大便艰难,他蹲在茅房里,痛苦呻吟,声如杀猪。随着大便坠入粪坑,他灵感迸现,提上裤子,跑到院子里,手舞足蹈起来。我爷爷以为曾祖父饿晕了头,想要上前劝阻,发现他口中嘟嘟囔囔,似在背诵某种经文或者咒语,于是退到一旁,静观其变。一刻钟后,门外窸窸窣窣,几只老鼠爬了进来。它们围在曾祖父脚下,随着曾祖父的指令,翻滚或者跳跃。爷爷目瞪口呆中,曾祖父打出一声唿哨,那些老鼠全都立起身子,朝向曾祖父,齐刷刷敬了个礼,然后趴在地上,再也不动了。曾祖父将几只老鼠用开水烫过,开膛扒肚,清洗干净,剁成肉块,放入锅中蒸煮,全家人都美餐了一顿。

我的曾祖父,我的曾祖母,还有大爷、二爷、爷爷,五个人并排躺在炕上,拍肚子,打饱嗝,放屁,搞得房间里乌烟瘴气,这让曾祖父很有成就感。他用小拇指剔着牙齿,抠出牙缝里的一缕肉丝,挑在指甲上,重新吮进嘴里,吧嗒着双唇,说,以后咱天天有肉吃。

我打开冰箱,只找到一根火腿肠。把猫粮、垃圾桶里的剩饭全部清除,火腿肠切碎,扔在橱柜下方。现在唯一可供老鼠果腹的只有蘸了耗子药的火腿肠。布置完毕,我抱着那只傻猫来到楼下,楼下服装店倒闭了,新开了家冒菜馆,吃过一次,味道还不错,服务员也很漂亮。点好冒菜,给王小涵发信息,等我的好消息。过了五分钟,她没回,我决定喝两瓶啤酒。喝完两瓶,又点了两瓶。

冒菜剩了一半,肚子很撑,头也有些晕,眼睛迷糊,前面一张桌子上的三名食客都嘴尖耳翘,满脸灰毛,长着猥琐的小胡子,十分放肆地吃着冒菜,咀嚼声如生锈的链条绞动。我看着他们,和我对向而坐的一只母老鼠突然抬起脸,嘴角挂着一片菠菜叶子,冲我眨了眨那双只有眼球没有眼白的小圆眼睛,我听到她说,张浩,是张浩吗?我有些慌张,但努力装作镇定,母老鼠将菜叶吸进嘴巴,说,张浩,我是李明媚啊,你忘了?初中同学,做过半年同桌,后来你个子老不长,调到了第一排,你耗子的外号还是我起的。我抱起猫,匆匆离去。正午阳光暴烈,劈头盖脸抽我嘴巴子,头上也开始冒汗,匆匆走回小区,上楼,回到王小涵家中。火腿肠一块儿没少,位置也没动。头晕得愈加严重,倒在床上,把猫圈在臂弯里,睡下了。

一九六〇年的某个黄昏,曾祖父身背麻布包袱,肩荷铁锹,迎着夕阳走出家门,穿越青黄的麦田,穿越光秃秃树干上偶现新叶的杨树林(杨树张牙舞爪,形同鬼魅),来到祖坟,驻足在他父亲的坟前。他摘下包袱,朝手心啐口吐沫,搓搓手,抄起铁锹,铲入土中。天完全黑下来,坟地上暗影攒动,麦子即将成熟,生灵重返狮城。曾祖父打开包袱,将那些细小的骨头码放在坑底,填好土,踏平,俯下身子,拜了一拜。

那年小麦收割之后,一个午夜,趁家人熟睡,曾祖父进入粮仓,端坐在麦山上,双臂舞动,念起咒语。顷刻之间,成群的老鼠涌进家门,它们爬上麦山,层层叠叠,将曾祖父围在中央,样子近乎朝圣,嘴巴却都伸进麦堆,双腮鼓动,一时间,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响彻粮仓。

直到第三天,我爷爷半夜被尿憋醒,起身上厕所,神智一半踏入现实,一半仍困在梦境,迷迷糊糊中,被脚下的老鼠绊了一跤,他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景状,打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一刻钟后,曾祖父念了个散鼠咒,老鼠们爬下麦山,分列几个方队散去。

后来,爷爷多次对我提起,那天他吓得嘴唇颤抖,腿肚子转筋,时值盛夏,却感到身处冰窟,他不敢多言,一晚上时睡时醒。第二天,将昨晚所见告知曾祖母和两名兄长,众人皆诧异,商议暂且按兵不动,留意观察。连续几日,曾祖父每到午夜就会招一群老鼠到粮仓,让它们大快朵颐,很快,麦子少了近半。曾祖母再也坐不住,质问起曾祖父。曾祖父一脸淡然,生平唯一一次口吐成语,他说,知恩图报。全家人无论如何劝说,都无法阻止曾祖父喂食老鼠,眼看麦子越来越少,仅仅还够过冬的口粮,曾祖母不得不召集起三个儿子,一起商量对策。他们先是锁上了粮仓门,任凭曾祖父哀求、咒骂,都不为所动,直到曾祖父提了一把斧头出来,众人抱头逃避,曾祖父高举斧头,重重砸在锁住仓门的铜锁上。无奈之下,曾祖母藏起一根麻绳,趁曾祖父熟睡,三个儿子一拥而上,将曾祖父手脚捆住,让他无法动弹,但这仍然不能阻止曾祖父施展拘鼠咒,老鼠们登堂入室,很快占领整个房间。曾祖父和爷爷兄弟三人手持笤帚疙瘩铁锹锄头拼命阻击,老鼠们毫无惧意,它们爬到炕上,撕扯炕席,钻入曾祖父身下,将曾祖父搬出房间,搬入粮仓。

曾祖父和老鼠结成了同盟,他不再去屋里睡觉,日日夜夜守在粮仓,守护着老鼠的食粮。为了防止曾祖母他们打麦子的主意,曾祖父白天坐在粮仓门口,手持斧头和铁锹,有人上前,他就舞动斧头或者铁锹,直到那人识趣地躲远;晚上,他睡在麦堆里,麦子覆盖在他身上,只露出一张脸和两只耳朵,他的耳朵竖起来,接收着粮仓外的每一声响动,如有异常,他马上坐起(麦粒从他身上洒落,如同雨点敲打岩石),从麦堆中抽出斧子或者铁锹严阵以待。终于,一次在我祖父试图接近他时,他从睡梦中惊醒,闪电般挥出斧头。祖父的躲避没能匹配斧头的速度,他的脸被划出一道口子。祖父说,当时他只感到一阵清凉,直到血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他才察觉到痛。

那只傻猫在舔我的脸,我没睁眼,将它推开,安静了一会,它又欺过来,跳上我的肚子,四爪错落,似某种舞步。我睁开眼睛,见它面目狰狞,嘴巴咧开,舌头耷拉出来,喉咙咕噜咕噜,形同反刍。我想赶走它,手伸到一半,它脖子往前一探,吐了出来,呕吐物染在毛毯上,星星点点,是一汪火腿肠碎屑。我提住它的后脖颈,它突然抬头,两只眼睛火红,嘴巴大张,獠牙根根似箭,舌头在口腔中滚动,它开口了,还我命来。

我一颤,醒了,出了一头汗,房间昏暗,夜近了,猫不在,我爬起来,跑去客厅,猫伏在沙发上,轻声打着鼾。我擦去头上汗水,穿好鞋,抱起猫,到了楼下。小区里很多流浪猫,都活得很好,每天会定时出现几名爱心人士,向它们投喂食物。我把它放在花坛旁,花坛里种着月季,冬青,还有一棵石榴树。到了晚上,这里将成为猫的聚集地,现在,暮色还薄,只有一只狸花猫蹲在石榴树杈上,斜眼看着我,神态傲慢。我把英短放进花坛,它晃晃残尾,像只兔子一样,跃进花丛间,姿态雀跃,一如我爸放生的最后一只蜃鼠。

二十多年前,我爸将最后一只蜃鼠放归田野,他拍打双手,似要将体内的晦气拍去,回头对我说,妈了个逼的,三万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那年我刚上小学,对于脏话还保有出自本能的抵触,对于蜃鼠那种丑陋的生物也存在天然的厌恶,我说,你活该。我复述了我妈的原话,面对我妈的揶揄,我爸唯唯诺诺,我的语气比我妈至少温柔十倍,却挨了他一巴掌。我揉着胯骨轴,眼中含泪,撇了撇嘴,没敢哭出声。

那年春天,有人开车来到村里宣传蜃鼠养殖产业,在墙上写下“要想富,养蜃鼠”“蜃鼠蜃鼠不得了,全身上下都是宝”等蛊惑性标语,声称蜃鼠皮比貂值钱,肉比猪好吃,鼠苗三十一只,三个月出栏,回收三百一只。我爸不顾我妈劝阻,豪掷全部家财,将下半生的幸福孤注一掷寄托于一千只蜃鼠身上。

三个月过去了,开车来的人再没出现,近千只蜃鼠簇拥在我家院子里,冲着我爸磨牙霍霍。家底已被吃空,它们的体积继续增大,常因抢占地盘,发生恶性斗殴事件,伤亡惨重;加之鼠商爽约,搞得我爸寝食难安。吃饭睡觉(蜃鼠的和他自己的)成了亟须解决的头号难题。不得已,我爸开始把蜃鼠当作礼物送人,邻居红烧了一只后,蜃鼠肉干硬酸臭的传言不胫而走,再没人肯接受我爸的馈赠。我爸只好在我妈的吟泣和斥责声中默默将蜃鼠装上拖拉机,拉到村东头的荒地里。

不久之后,我们村大片麦田遭灾,蜃鼠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愤怒的村民们揪出我爸,勒令他清除鼠患,我爸双手一摊,表示同情和无奈。这时我妈站了出来,她没有替我爸辩解,而是要求我爸施展曾祖父留传下来的独门绝技拘鼠咒,好驱散蜃鼠。我爸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坚称自己根本不会什么拘鼠咒,我妈再次选择和我爸对立,站到正义的一边,她大义凛然地戳破我爸的谎言,坦言在家里见过那本小册子,上面写着拘鼠咒三个字,册子少了一半,她凭直觉判断,半本《拘鼠咒》也足以对付那些蠢笨的蜃鼠。

我们家族的命运与拘鼠术紧密相连,这在曾祖父过世前就已埋下伏笔。爷爷最后一次给曾祖父送饭,除了曾祖父的尸体,还在炕沿上发现了那本残破的《拘鼠咒》。爷爷认为《拘鼠咒》毁了曾祖父,是不祥之物,有意将其销毁,计划却败于自己的大意和我爸年轻的好奇心下。我爸从灶膛里扒拉出《拘鼠咒》,拂灭上面的火苗,偷偷揣进了怀里。

我买了三桶方便面一包火腿肠还有几罐啤酒,拎上楼,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进入厨房,火腿肠碎屑还在,一如之前,我顿觉气馁,坐回沙发,打开一罐啤酒。这大概是一个诅咒,曾祖父种下的诅咒。啤酒喝了一半,王小涵打来电话,手机拿在手里,铃声响过十几秒,接通。王小涵不给我编织借口的机会,直入主题说,老鼠抓到了吗?我说,放心吧,再给我点时间,一切尽在掌握。她说,明天我爸妈从上海回来,你还有二十个小时。我说,妥妥的。王小涵挂了电话。

我第一次见王小涵就觉得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当时我跟几个陌生人在公园打篮球,她加入进来,身穿詹姆斯的骑士23号黑色球衣,个子高大,体形丰满,让人很有安全感。我跟她对位,投了两个三分,全被她盖掉,她冲我喷垃圾话,喊我菜鸡。我心生愤慨,下一个进攻回合,故意背打她,肩膀往她胸口撞。她双手护在胸前,扎好马步,我撞了两次,她稳如泰山。第三次,我加了把劲儿,谁知她一侧身,躲开了,我一趔趄,仰面朝天摔倒,后脑勺着地,顿觉天旋地转,半天没爬起来。

她骑着电动车带我去医院,我头贴在她后背上,她身上的汗味混合着沐浴露残留的香味,异常清新。到了医院门口,她扶我下车,我靠在路边洋槐上,她把电动车推进停车带,树冠上垂下一只蜘蛛,悬在她面前,她大叫一声,身子一歪,坐在地上。那一刻,我觉得我彻底爱上了她。

喝光所有啤酒,我挽起袖子,从厕所取出拖把,拧干,进入厨房,锅碗瓢盆全部搬出,清理橱柜,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没发现老鼠的身影。拖把杆伸进橱柜和地板之间的缝隙,敲敲打打,到水槽下方,碰到下水道,我听到一声呻吟,随后一条黑影捋着拖把杆蹿出来。一抖手,扔了拖把,黑影落到地板上,翻了个身,跃出厨房。我头皮发麻,追出来,看到它闪进卧室。

墙角立着一面穿衣镜,它一定躲在后面。我踮脚走近,双手缓缓抓住穿衣镜两侧,猛地一提,黑影从穿衣镜后跳出来,趴到我腿上。我一哆嗦,穿衣镜脱手,一角磕在地上,哗啦啦,碎成几十片,每一片里都囚禁着一个残缺的我。黑影一溜烟跑到客厅。我把碎片收起来,倒进垃圾桶,它们在垃圾桶里也许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我。

我把沙发,茶几,电视柜,立式空调全部挪开,仍不见黑影。我委在沙发里,摇了摇茶几上的啤酒罐,空的,空的,都是空的,我一一捏扁,瞄准,抛出,只有一只空心入网,其余全部散落在垃圾桶外。

我爸在施展拘鼠术前也独自喝了点酒,五块钱一斤的散装二锅头,他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在我妈的催促下,小口抿咂。第二杯喝完,他穿上外套,拧了拧我的耳朵,又对我妈笑了笑,说,我走了。我妈说,嗯,快去快回。我爸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躺在邻居家的三轮里,两条腿耷拉到车斗外。邻居说,早上他去麦田巡看,只见堆积成山的蜃鼠,那些老鼠身躯颤动,像被施了定身术,始终保持着同一姿势。他在鼠堆外发现一双脚,把脚拖出来,看到我爸。我爸脸色青紫,早已死去多时。

传闻,《拘鼠咒》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拘鼠的法门,后面是散鼠的法门,一定要先学散鼠,再学拘鼠。我的曾祖父在临终前为后人留下《拘鼠咒》,却撕去了《散鼠咒》。我能理解他。在梦里,我偶尔会化身儿时的我爸:

 

我站在堂屋,站在悬空的竹篮下,竹篮里放着发面馒头,为了防止老鼠偷吃,祖母将它吊在房梁上。现在,祖母在里屋,她和她的两个儿子都跪在炕上,按住祖父的手脚,而她的另一个儿子,正右手举着剪刀,左手捏住祖父的双腮,努力撬开祖父的嘴巴。祖父扭动身躯,大声呼喊着,放开我,混蛋,放开我。后来,画面泼染上一层红色,越来越红,终于只剩一道燃起的帘幕,将我和祖母,祖父,他们的三个儿子完全隔绝开来。

我把耗子药冲进马桶,方便面和火腿肠捣碎,撒在地板上,穿好衣服,离开。我没关门,它可以走,也可以留,随意,就像我。下楼,遇一少年,戴眼镜,十分文气,腰别箭筒,手持复合弓。打个照面,短暂对视中,他眨了眨眼睛,左眼,就像瞄准。今夜,小区里很安静,我没看到猫,一只都没看到。

责任编辑:讷讷

本文选载自《收获》。

作者


李浩然
李浩然  
除了会写小说,就只会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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