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乐园


文/悬尾

 

失去女儿的许慢,常常溜进已经被废弃5年的游乐园。看着家中逆时针旋转的钟表,她相信,或许可以找到时间倒流的方法。云霄飞车、新闻、女儿、操作杆、丈夫与闺蜜,许慢梳理线索、调整节奏,独自在废墟里上演昨日狂欢。


这是七月第三次,许慢独自来到世纪乐园。她驱车绕了段路,停在园区入口,翻检票闸机,走进主题广场。没看见一名游客。

今天近四十摄氏度,来时车道上热气浮涌,空气中散漫沥青溶解的焦味。而此刻漫天积云,园区覆在大片阴影下,草木丛丛,凉意伸出爪子,直挠后脊。放眼看,满目青绿,却了无生机。

岸州世纪乐园停业五年了。许慢数了数,吓一跳。

穿过圆形广场,几座大型游玩设施,在枝叶间探头探脑。她像玩某种跳跃游戏,左蹦右跳,避开满地裂缝、石块和爬虫,用脚劈开条窄路,走入这片荒园。

游乐设施隐入山野,被洪潮般的墨绿浸没。建筑物被草木分食,草苔在墙体间蔓生。激流勇进池子的水位涨了,风拂过时,池面沉寂,浮满绿藻。扒开灌木林,才见旋转木马。精灵马群聚,身上漆皮脱落,退化成一匹匹野马。许慢拍了拍马首,发出朽坏的响动声,好似群马即将挣脱缰绳,纵蹄飞驰。

循着折叠在记忆深处那幅地图,穿过大半园区,许慢来到云霄飞车下。

入口处,围栏锈蚀,“有序排队”的指示牌被虫蚁蛀穿。列车伏在起点,车身积了层枯枝腐叶,座位被杂草占据,爬山虎、珊瑚藤各种藤枝缠满轨道,许慢抬头看,臃肿的飞轨,像条长满绿色绒毛的蟒蛇,盘在云霄。索架东歪西斜,随意插在地上一般,远眺整座设施,又像飞鸟衔绿枝搭的新巢。许慢明白,不再会有什么从中飞出。

许慢在臆想中坐入车厢,绑紧安全带,三声警鸣后,飞车缓缓启程。轨道输送的机械响动,动静像在拧发条。升到最高点,发条崩断,列车垂直向下俯冲,心脏被一只大手攥紧。S型弯道,三百六十度回旋,倒挂绕圈,环形扭曲,全程两分十五秒。失重,眩晕,窒息。停车后,魂丢了,整个人迷离恍惚,像受完一场酷刑。

每次从云霄坠下,许慢都在起点缓上一阵,收拾蛋黄般被晃散的情绪。骨头发软,颤身下车,泪水黏在脸颊,已经风干。心率最高跳到一百六,站在车厢旁,许慢止不住反胃。到站后警鸣声响,解安全带,逃出车厢,这前后十秒,是她的艰难时刻。

云层更重了,天变了脸色,太阳隐身,出让一个晦暗的长日。

许慢抓了把风,攥在掌心,嗅了嗅云里的淤青。是暴雨的前奏。她走到列车前,拍了张照后,转身往回走。瘙痒传来,她才发现,脚上满是蚊虫叮咬的红肿,和草刺刮出的血痕。先前拨开的路合上了,她重新用身体,在废墟里割开一道口子,窜出去。

许慢方向感向来不错,她把摩天轮当指南针看,没多久走出了这片荒野迷宫。

隔着很远,也能一眼攀上那座摩天轮。圆轮如同镶在阴云里,呈暗灰色,轮辐散乱,轮盘缺了一块,像从密林里长出来,浮在空中的半个句号。座舱大半已经脱落,无声坠地,像深秋烂熟的瓜果。许慢用视线,填满座舱空缺的部分。打心底里,她不忍看到世纪乐园这派衰败景象。但有些东西荒废了,自然有它荒废的道理。

走出大门,最后的回望中,许慢注意到,摩天轮的座舱变多了。上次来时,她亲眼目睹,一个座舱被狂风摘落,摔在林中,惊起一片飞禽。她特意数过,只剩十二个了。那是在20日,周三,刮完风并未下雨。

七天过去,许慢反复数,挂在轮盘上的,的确有十四个座舱。

她走回喷水池方向,找到墙脚那辆废弃观光车。月初来世纪乐园,她就注意到,车身上被人喷了片涂鸦,色彩鲜丽,是堆英文字母。此时车还斜在原地,但车身上只有层污泥,和晒干的鸟粪壳,没见什么涂鸦。

发动车子,目光透过车窗,许慢感觉面前的园区,不像记忆中那般残破。它好像只是暂停营业了一阵子,稍稍清理,就会恢复原样。一座座梦幻城堡敞开大门,人潮涌入,声浪响彻山谷。

她沿横山大道,径直往前开。园区与双溪高速中间,隔着一条堰塘河,为方便车辆通行,园方在河面上搭了座桥。世纪乐园废弃后,洪水冲毁桥面,无人修缮,桥也就断了。

前两次来回,许慢都从西南门绕路,多花一刻钟。今天她也不知怎么想的,无视导航,把车往桥道开。驶到桥口,她看见,河面上划过一道完美抛物线。

那座桥完好无损。桥面平整,钢索牵引桥架,直抵对岸。

许慢没敢过桥,倒车原路返回,满脑子分不清什么念头。开了十几公里,一辆特斯拉占道超车,卷起一片水雾。她才发现,高速路面湿漉漉的,像刚下过一场阵雨。

回家后,她翻旧手机,找出之前去世纪乐园拍的照片。对比之下,今天拍的过山车,看上去变得更新了。车体并不那么破旧,杂草稀疏,疯长的藤蔓也收敛不少,她一度以为弄错了顺序。

瘫在沙发上,许慢从近到远,回忆身处世纪乐园的时光,脑海中一幕幕倒序闪回。闹钟突然响了,17:30,煮晚饭的时间。回过神,许慢起身,看向客厅墙上那面时钟。她在宜家挑的,装修时嵌入墙体,北欧极简风,米白色,和餐桌特别搭。细长的秒针,一格格无声跳动,影子被窗外暗光拉长,掠过墙面。

这块表在倒着走。许慢揉了揉眼,影子依旧在逆时针旋转。

她踮脚去调表,把秒针往回掰,不起作用。那条倒退的影线,像根针一般,刺入许慢体内。和今天一样,她独自驱车,去过很多次世纪乐园,眼看着园区一点点荒废,被人遗弃,遗忘。可回忆起来,从当下往回看,记忆之河倒转,潮水在逆流。世纪乐园的景象是渐渐变好的。地面裂纹愈合,荒草减少,腐锈程度变轻,游乐设施慢慢从林间冒头,墨绿植被覆盖的面积,一天天缩水。藤蔓从过山车轨道上撤退,摩天轮坠落的座舱,挂回轮盘,堰塘河上,断裂的桥面复原,重新连通两岸。

许慢拉下电闸,翻出扳手,在墙上凿开一个洞,砸碎表芯,秒针停跳。

腹内隐痛,她靠墙坐下,脑子很乱,溺入那口旋涡一般的洞。门外一阵窸窣,传来钥匙拨开锁孔的声响,门被推开,杨缺走进来,手上拎一袋蔬菜。一起钻进门的,还有股烟味。

杨缺看了许慢一眼,说,“你今天干啥了?”

“和艾琳逛了下街。”

“又去世纪乐园了吧。”杨缺跨过鞋柜边,那双沾满污泥的平底鞋,“医生说过,最好别开车了。”

“就是去散散心。”

“今天我做饭,莲藕炖排骨。”杨缺换上居家拖鞋,把薄外套挂上晾衣杆,喝了杯水,目光才坠入墙上的洞。砂粉掉落一地,砖墙裸露,像道见骨的伤口。

杨缺拉住许慢的手,“怎么了这是?”

“表坏了。我想修,修不好。”

“怎么不等我回来修,能钻出这么大洞,你属穿山甲的吧。”

第二天中午,许慢和杨缺原本约好,在第三人民医院门诊部会合。等了半个钟头,杨缺打来电话,扯一堆废话,说临时有会走不开,让许慢自己去产检。

昨晚睡前,许慢从背后抱住杨缺,问他:“你觉得时间会倒流吗?”杨缺快睡过去了,迷迷糊糊说:“会倒流就好了,我们越活越年轻。”许慢说:“是啊,那样的话,好多事情都能重来。”杨缺说:“现在也挺好的,知足了。”许慢盯着天花板,一直到午夜,零点跳过去,进入新的一天,她叹口气,枕着乱麻入睡。

照完超声,坐在过道等报告,许慢翻上回的就诊单,数日子,已经怀上十六周了。胎动挺明显的,一晚蹬好几次腿,等不及要钻出肚子。男女也好,将来不会是盏省油的灯。她还在考虑,要不把唐氏筛查一块做了,懒得再往医院跑。B超室护士叫了她的名字。

拿上彩超报告单,她难以想象,像泡在一片扇形水域的那团糊状物,会在自己体内,变异为一条生命。

“胎儿基本成型了,发育都正常。平时饮食注意营养均衡,多摄入蛋白,多吃新鲜水果和蔬菜。”医生看了眼报告单,随口说,“你来早了,晚一周来正好。”

“早预约好的,十六周过来查。”

“是啊,但你这才十五周呢。”医生举着报告单指给她看,“这双顶径和枕额径,差不多十五周,出入不大。”

“那之前的单子,弄错了吧。”许慢对自己说。

托着腹部走出科室,大概是心理作用,许慢感觉肚子瘪了几分,漏气似的。杨缺发来微信,问结果怎么样。她回了句,挺好的。

连续好几个早晨,许慢起床时明显感觉出来,隆起的肚子,没上一天圆润。上厕所时,尿出的血水越来越浓。

大热天,她裹了层厚衣服,遮住腹部,不再让杨缺碰。后来她绑上一只抱枕,继续挺着肚子,让体内的生命,不再肉眼可见的消隐下去。尽管她明白,一切都是徒劳的。时间不一定在倒流,但一些事情,的确在慢慢退回过去。

许慢突然很想念,让让一直抱着睡觉的那只星黛露。迪士尼官网买的,每晚关灯后,让让会拉下两只耳朵,盖住它的眼睛。

家里和让让相关的物品,几乎都扔光了,被清早循播兰花草的环卫车,运往城郊垃圾处理站,循环再利用。腾出来的空间,很快被杂物填满。这天,她却像条不慎跃出鱼缸的热带鱼,陷入一种奄息时刻,无比渴望见到那只紫色玩偶。

她发狂一般,在卧室和客厅翻箱倒柜,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制造出入室盗窃的案发现场。搜寻过程中,她发现许多物品都放错了位置。囤的纸巾码在床头,盆栽摆到卫生间门后,从床底下掏出化妆盒,书架上啥都有,除了书。好像它们长出脚来,偷摸挪窝,故意捉弄人。

将房间洗劫一遍,最终许慢真的在衣柜角落,找出一只星黛露。耳朵软塌塌的,就是让让那只。后面几天,她总能不经意间,从任意一个地方,掏出让让过去的玩具。它们不怀好意躲了起来,对她的焦急神色失去兴趣,才一件件露出马脚,主动献身。

许慢把房间内冒出的玩具,像展示宝藏似的,挨个摆到面前观赏。望着墙上用画像遮挡的洞,摸着依旧圆挺的肚子,数着一张张从旧到新排列的照片,许慢突然意识到什么。恐慌与兴奋交缠,上天终归怜悯自己了,与此同时,手法又太过残忍。她心想,假若世纪乐园可以重焕生机,那很多事就一定有回转的余地。她无比期待那一天,快一些到来。

 

许慢炒了两盘素菜,蒜蓉菜心,清炒莴笋,放的植物油,都是让让不爱吃的。她只涮一个碗,走出厨房又折回去,把让让常用的那只印草莓图案的圆碗,藏进洗碗柜。她没叫让让,自顾自吃了起来,很快光盘。

周一上学要穿那双新鞋,刚穿出门就让人踩脏了,让让脱在阳台,等着许慢洗。像摆了两只麻雀标本。她把鞋往里踢了踢,装没看见。沙发和地毯上,摆满她的绘本,许慢在上面盖一层床帘,眼不见为净。要是杨缺在家,许慢一定跟他念:这女儿真给你惯坏了,什么家务也不干,把妈妈当保姆。当然,这招叫指借题发挥,故意说给让让听的。九岁的女孩子,已有了爱美的意识,喜欢粉色,讲话娇滴滴,两只黑辫子,必须绑对称。该管教起来了,不好随便给人牵手,坐下时,记得把裙子往下捋。说过多少遍,就是记不住,本性还是贪玩,没少惹祸。许慢被班主任打电话,喊去过学校两回。一回因为让让在白墙上画画,属于破坏班级公物,得赔钱。但实话讲,画得不错,一幅寒冬腊梅,寥寥几笔,很见功底,少年宫美术兴趣班的钱没白交。许慢当时还拍下照,发去朋友圈,配文吐槽,实则暗晒。另一回是让让跟男孩子动起手来,前桌掰断她一支铅笔,她要掰人手臂。性子倒随了自己,不惹事不怕事,一个字,飒。成绩中上游,兴趣挺广,还算活泼大方,没给她规划过未来。许慢不认鸡娃那套,散养挺好。刚怀上那阵,她就跟杨缺说好了,别把自己没够到那套加在孩子身上,自己的基因,能蹦多高,心里有点数。她原本不想生,恋爱时就算好账了,不生孩子,幸福指数直接翻倍。老了拿积蓄环球旅游,游不动了找家养老院,安心等死。毕竟出了不孝子女,孤独终老的,不在少数。谁知道,有个月姨妈没来,一测,竟然怀上了,计划全给打乱。和杨缺吵好几架,怪他买了劣质安全套。最终决定生。生下来,养大了,下一代有下一代的过法。

长远的事没想过。以后学医当教师,坐工位给人使唤,做艺术家拍电影,还是咖啡店摇杯子,都是她自己的命。闲下来时,许慢爱想的是以前。

都说小孩子,刚会说话走步那阶段最可爱。往后越大,只会越讨嫌。这话不假。现在的让让就爱顶嘴,眼珠一瞪:妈妈你脾气有点差,还是爸爸好。女儿是要亲爸爸一些,前世的情人,今生讨债的鬼。许慢不担心,再大点进青春期,跟杨缺就没话讲了。都这样的,自己这块范本摆着呢。往回看,刚说话那阵,踉踉跄跄扑你怀里,左一口妈咪右一口爱你,心窝贴暖宝宝,恨不得命都给她。那时候就想,幸亏没给打了,生个娃玩玩也挺解乏。再往前,小小一团,跟个饺子似的,包在毯子里,小鼻子小脸,忍不住想捏,又怕给捏坏了,只好一个劲掐杨缺。也遭过罪,白天哄不睡,爱在夜里嚎,一晚喂四五回奶,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印象最深还是妇产科那盏灯,白晃晃照下来,什么叫剖腹?小日本了结自己的手段,哪是人受的罪。拿小刀从你身上剜肉,连根拔出来,一拃长的疤,留一辈子,死过一回的才懂。

所以如今让让越来越不把当妈的放眼里,算怎么回事。九岁生日刚过,那天半夜,把对着蛋糕许的愿,悄悄在耳边讲给杨缺听:想去世纪乐园坐过山车,不带妈妈一起。杨缺说,讲出来就不灵了,实现不了了。让让说,才不会,因为帮她实现愿望的人,就在面前。许慢知道她的心思,和妈妈一起,爱被唠叨,别把衣服弄脏了,玩水会着凉,冰淇淋要少吃,注意安全。这些话她不爱听,但总要有人讲。最近更是干点什么,都要躲着她,把妈妈当仇人,难道想躲一辈子?

许慢越想越来气,洗完碗,收阳台晾的衣服,自己换睡衣跳进卫生间洗澡,没瞥让让一眼。她要狠心当一回甩手掌柜,不是亲爸爸吗?看杨缺回来,如何招架得住。

许慢躺上沙发敷面膜,杨缺回来了,推开门,骨头架子都在晃,满脸憔悴,两眼红彤彤。她心往下一沉,才意识到,让让没了。

她没躲在卧室画画,没耍性子不吃晚饭,没故意不收绘本,没跟自己置气。她不在了。永永远远躲了起来。

许慢笑了一声,眼泪分三注流下来。她擦掉眼泪,问杨缺想吃什么。杨缺说,炒泡面。许慢揭掉面膜,去厨房煮。以前加班回来晚了,他都会吃上一盘。有了让让,泡面味道太重,孩子容易馋,就吃得少了。把面端到杨缺面前,许慢说,那边什么说法?杨缺说,等调查结果,律师说时间短不了,得熬。他伸筷子,夹了三两根,硬往嘴里塞。许慢催他,吃快点,要不然。不然凉了。她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突然想到,两人常在夜里等让让睡着,就坐这个位置,偷偷点烤串,煮螺蛳粉吃。满屋都是味儿,大概把让让熏醒了,光脚跑过来,嘟嘴说:“爸爸妈妈你们好坏,瞒着我吃大餐。”

一米八双人床,许慢和杨缺各躺一边,中间多出一大块空间。两人背对背,想说点什么都不合适,因为内心明白,这时候讲什么安慰话,都多余。

艾琳在手机屏幕那头说,往前看,熬过这关就好了。许慢面向窗户,往窗外看,黑漆漆一片。刚入夜,天还有好久好久才会亮。

许慢说:“这些天,我就总感觉,她还在身边。不露脸,也不出声,就这么跟着我晃,满世界都是她影子。”艾琳说:“很正常的现象,你还是放不下。想一想,让让都狠心丢下你了,你也要狠心丢下她。”

想想不无道理。许慢半夜爬起来,轻手轻脚收拾起屋子。忙到天亮,把家里跟让让有关的物品,都打好了包,缠上透明胶带,一箱箱往楼下垃圾站搬。等杨缺醒来,房间几乎空了。他问许慢,就不想留个念想?许慢说,留着那些东西,这辈子都走不出来。

许慢开始疯狂网购,买一堆用不上的东西,填满屋子。守着一大把时间和精力,她意识到,之前一切都是围着让让转,如今没有让让,像是失去一股向心力,也丧失了生活的引力,整个人往空中浮。

她每天让自己忙起来得脚不沾地,投入工作,学插花调酒,还在社交软件上,跟一个年轻人一块约着去看过摇滚乐演出。一停下来,人就垮了,脑子里有条线,连着跟让让有关的所有记忆,轻轻一扯,缝合的伤口刺啦一声崩开。

房间可以重新填满,心里缺的那块地方,无可替代。长长久久空着,一生完整不了。那天走在春蓝路,碰见卖糖葫芦的,许慢心一下就浮起来了。止不住想,要是让让在身边,肯定嚷着要吃。她全买下来了,二十多根,山楂、草莓、橘子每个口味都有,吃得牙根酸疼。放在以前,许慢不会给让让买,容易蛀牙。糖葫芦堆在餐桌上,窗户开着,空气中浮尘飘飞,黏在糖浆表面。网上有帖子说,亲人去世后,会变成量子散落在周围。许慢环顾一圈,对着空气说,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

三个多月了,许慢一次也没梦到过让让。她是无神论者,出事后,却每周都往庙里跑,在后山显宁寺供了块牌位。庙小,游客少,让让从小怕生。她每次去求佛祖,不为别的,只想见一次鬼。

周末,许慢和杨缺在公园散步,阳光很好,往湖面上撒碎银子。不远处,是一座小型儿童游乐场,设施只有一块小蹦床,一座滑梯和几辆摇摇车。有人走过去投币,把孩子抱到车上晃,放完一首数鸭子,女声捋起了辈分: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妈妈的妈妈叫外婆……许慢蹲到地上,把头埋进膝盖,半天才缓过来气。

杨缺问她:“怎么了?”许慢说:“我在想一个问题。失去丈夫的女人叫什么?”杨缺皱眉:“你在说什么?”许慢盯着他:“回答我。”杨缺说:“寡妇?”许慢继续问:“失去老婆的男人呢?”杨缺说:“鳏夫。”许慢说:“失去父母的孩子,叫孤儿。那你告诉我,失去孩子的父母,叫什么?”杨缺想了想,低头沉默。湖水晃得眼睛生疼,像刀片剌开眼膜。许慢背过身,摇摇头说:“没有这样一个名称。因为那份痛苦,不是一个词能形容,能概括的。”

几天后,杨缺像终于解开一道难题,跑来对许慢说:“我们再生一个吧。没有那个特定名称,是因为还可以弥补。我们把让让再生回来。”

许慢记得,送让让走那天,大风,阴转小雨。她给让让加了好几件衣服,怕那条路上太冷,会冻感冒。最后的时刻,她剪了一撮头发,装进让让的上衣口袋。她是个会保管好东西的好孩子,装在那个口袋里的零花钱,从没弄丢过。

后来照镜子,头顶剪掉头发的位置,秃了一块。很久没长回来。许慢很高兴,证明让让真的把它带走了。她从直播间买了块假发片,轻轻盖住。

 

情况通报

2021年10月7日18:27左右,岸州世纪乐园“云霄飞车”项目发生车辆碰撞,造成8人受伤,目前已送往医院治疗,情况平稳,均无生命危险。事发原因正在调查中,该设备已停止运营,我方将进一步对园区所有设备进行全面检测。

岸州世纪乐园

2021年10月7日

 

关于“云霄飞车”项目进展的情况说明

10月7日,“云霄飞车”发生碰撞后,岸州世纪乐园迅速启动应急机制,第一时间将8名受伤游客送医治疗,随后组织现场其余游客陆续到附近医院检查就诊。同时,公司立即成立专项陪护小组,赶往医院陪护受伤人员。截至目前,共有17名游客继续留院治疗或观察,所有在院游客情况稳定,均无生命危险。

在此,我们向所有受伤游客及其家属,以及关心关注岸州世纪乐园的社会公众诚恳致歉!我们将全力保障所有受伤游客的救治工作,努力让受伤游客尽快康复!

为积极配合市区联合调查组开展调查,并全面开展游乐设施安全隐患排查整改,10月10日岸州世纪乐园将继续闭园,恢复开园时间另行公告。我们将认真吸取教训,全面加强安全管理,切实保障园区安全运行。

岸州世纪乐园

2021年10月9日

 

 

岸州市“10·07”过山车碰撞事故调查报告公布

据岸州日报,近日,岸州市人民政府事故调查组公布调查报告,认定岸州世纪乐园“10·07”过山车碰撞事故是一起因企业安全主体责任落实不到位、事故设备维护不善等原因造成的一般特种设备责任事故。事故调查组对12名责任人员和相关责任单位提出了处理建议,其中3人建议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2021年10月7日,岸州市横山区堰塘街道世纪乐园景区内大型游乐设施“云霄飞车”弹射过山车发生碰撞事故,造成29人入院就诊,其中6人死亡,2人重伤、9人轻伤、5人轻微伤、7人未达轻微伤,直接经济损失479.50万元。

事故发生后,惠东省委省政府、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岸州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高度重视,要求做好伤者救治,查明原因,举一反三,全面梳理排查隐患,确保旅游设施安全,确保人民生命安全。

岸州市迅速成立岸州世纪乐园“10·07”设备碰撞事故调查组,对该起事故展开调查。

事故调查组由市司法局、市公安局、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市应急管理局、市市场监管局、市总工会、横山区人民政府、市城市公共安全技术研究院、市质量安全检验检测研究院等12个部门和单位组成,同时邀请5名国内大型游乐设施行业专家组成专家组参与事故技术调查。

事故调查组按照“四不放过”和“科学严谨、依法依规、实事求是、注重实效”的原则,通过现场勘验、调阅资料、人员问询、调查取证、检测鉴定、模拟试验和专家论证等工作,查明了事故经过、发生原因、人员伤情和直接经济损失等情况,认定了事故性质和责任,提出了对有关责任单位及人员的处理建议,以及事故防范和整改措施建议。

调查报告显示:过山车碰撞事发时,事故设备发射区的1#涡流制动板后螺栓已疲劳断裂,导致涡流制动板在抬升时产生较大横向偏移,与前进的1号车永磁体发生刮碰又进一步增大了偏移量。因1号车未能越过轨道最高点,在重力作用下倒溜,车体底部永磁体与1#涡流制动板发生碰撞,并陆续与其他涡流制动板刮碰,造成车体永磁体完全损毁,制动功能失效,1号车继续回退,与后方站台上的2号车发生碰撞,导致事故发生。

事故调查组认为,岸州世纪乐园“10·07”过山车碰撞事故暴露出相关生产经营单位主体责任落实不到位、安全管理不善、风险防控不力、事故信息上报不准确,相关政府部门隐患排查治理不严不实、信息发布不及时等问题。

针对上述问题,事故调查组提出了五个方面的事故防范和整改措施建议:一是要强化企业责任落实,提升设备本质安全;二是要深刻吸取事故教训,严格履行监管职责;三要深入开展专项整治,彻底治理风险隐患;四要强化应急统筹协同,提升应急处置能力;五要广泛开展宣传教育,增强安全防范意识。

 

只有洗澡时,许慢才会卸下抱枕,光溜溜面向镜子,打量那片平原般的腹部。好长时间,感觉不到胎儿的存在了。

她翻遍相册,找出一张快十年前的孕肚照。正巧也是三个来月时拍的,照着相片,她从抱枕中掏走一把棉花,调整角度,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显怀。得了上天眷顾,许慢想起任何关于让让的东西时,她很快就会从屋内找出来。小红花头绳、爱莎公主裙、外婆亲手做的百纳鞋、学步车、满月戴的金锁、奶瓶、出世包的睡毯……每一样物品的现身,在许慢眼中,都是一种指引,一次召唤。

当那张亲手拆碎的婴儿床,完好无损出现在卧室,许慢确信,并非当初丢得不彻底,而是时间在起反作用。世界以自己为中心,正一步步退回那个渗血的国庆假期。

那天夜里,许慢忽然醒来,眼角是湿的,有泪。她掀开被子,在沙发底下,找出那把当废铁卖掉的军工铲,偷偷出了门。她走进一座公园,以前一家人常常在这野餐,西面是片草坪,边缘有条小溪。几年前她和让让一起,在小溪旁一棵柳树下挖了个坑,将染病死去的波特——一只周身灰白,面部泛黑的暹罗埋在里面。她在睡梦中,见到了那双蓝色瞳孔。

许慢挥铲,在那棵柳树下,刨出两具猫的尸体。

一具已经化为白骨架,另一具毛发完好,塌软湿润,蜷缩一团,看样子刚开始腐烂。她摸了一下,似乎还有余温。让让走后不久,哈利也一病不起。许慢按当时让让说的,把哈利和波特埋一起了。为波特下葬时,让让哭得厉害,几天吃不下饭,哈利也病恹恹的。最终放下的方式,也是将波特那一半猫窝、玩具、砂盆全部丢掉,以此把悲伤从体内剔除。

许慢的心揪着疼了一下。她清晰地感到,内心那些情绪像尸坑一般,将被再度翻掘出来,揭开森森白骨,重演葬身那一刻。这无可避免,如果过去卷土重来,艰难的部分,注定也要再经历一遍。

头发一天天变短,往回收缩。许慢想起来,那阵子自己留了短发,没过肩。有天和杨缺看电影,一部喜剧片,漆黑的影厅中,她像飘荡在漫无边界的太空,泪水像洪流漫溢,引力尽失,浮在宇宙真空中,无限膨胀。一滴眼泪裹覆住一颗星球。拉着艾琳去过KTV,放乱糟糟的老歌,音量调到顶格,抱着麦克风放声大哭。也频繁去半山公墓,守在那面小小的石碑前,看着它愈发崭新,刻下名字的印痕,越来越锋利。

那一天抵达前,许慢还需要了结一件事。大风天,气温骤降,她约艾琳到临江一座广场碰面。

极端天气,人都躲在家不出门,座椅旁的鸽群也不知去向,只有两道身影,被风吹斜。艾琳撸了全妆,头发卷过,穿得很厚,仍能看出身形单薄,天生的衣架子。她走得快,头发有节奏地闪着,迈着模特步,“什么事这么急?这种天气你要有个好歹,我怎么跟杨缺交代。”

“没事就不能找你啊。”许慢迎上前,很难不注意到艾琳微翘的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约你一块来喂鸽子也不行?”

“哟,这会儿想起来积德了。记不记得谁说过,要逮两只去炖鸽子汤。”

“我可没说,我是烤乳鸽。炖汤的是你。”许慢一把搂住艾琳,瘦得太过了,骨头硌得慌。记得她提过,想去整形医院隆胸,她瞥了眼艾琳胸部,瘪的。

“要我说,你也别补了,才几个月就这么挺。”艾琳轻戳了下许慢肚子,被她反手挡开,死死护住,“怎么,还不让干妈打个招呼呢。”

“没办法,怀了个哪吒。脾气犟,怕生。”

“那你可要做好三年大着肚子的准备。”

“不会的,很快了。”许慢把视线从江面转向艾琳,“你呢,以后真打算做试管?”

艾琳仔细看许慢肚子,发现比例极不协调,她胖了不少,说,“哪像你啊,说怀就怀,想生就生。以前我憧憬过做母亲,但现在打消念头了,没办法,想想养一个孩子,不管物质成本还是精神成本,都太高了,我决定以后丁克。人还是得自私一些,为国家促进人口增长,培养栋梁之材的重任,就交给你和杨缺了。”

“我以前也跟你一样,一心要为自己活,但自从有了让让,很多想法自然而然就拐弯了。怎么说,也是从自己身上掉的一块肉,宁愿自己吃苦,也要给她最好的。赔的那笔钱,我至今不敢花。拿来买房,像是住进她那副小身板里,每面墙都是骨肉堆的。买车,又像把她踩在脚下,怎么忍心呢。哪怕买点吃的,每咬一口,都像在啃她身子。你永远不会明白。”

艾琳打断她,“好好的,干吗提这些。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肚子里这个。”

“你身上这件大衣的款式,杨缺最中意了。他给我买过一件同款的,我没穿,我讨厌穿长衣服,碍事儿。”许慢拉起艾琳的外套角,放在手心摩挲,说,“帮我一个忙,后天约杨缺出去。去哪都行,除了游乐园。”

“什么意思?”艾琳扭头,发现许慢表情变了。像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坐到身旁跟她对话,语气并不友好。

“如果回到那天,我要排除所有多余因素。”许慢盯着艾琳说,“那天你们都在现场吧。”

艾琳起身,俯视许慢,说,“我不懂你什么意思。之前解释过,那天是碰巧遇上,我和让让玩得很开心,谁也不希望那场意外发生。”

“让让一直很喜欢你,你猜她为什么喜欢你,因为你疼她吗?不,就像你能容忍杨缺抽烟一样,你总是惯着让让。在你面前她可以尽情吃冰淇淋,随便玩水,把衣服弄湿。因为烂摊子不需要你来收拾。你知道吗艾琳,其实那场事故,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出事后,我真正意识到,作为妻子,作为母亲,我很失败。”

许慢转向江面,留给艾琳一个背影,立在狂风中岿然不动,“如果当时是我在让让身边,我会替她去死。”

“许慢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可以约杨缺出去,你们去干什么都行,”许慢抬脚走了,头也没回,丢下一句话,“事情结束后,我会跟他离婚。”

两天后,许慢变回齐肩短发,她拿掉抱枕,露出平坦腹部,驾车驶向世纪乐园。

她回想起来,“10·07”事故当天,去游乐园途中,自己和杨缺在车上吵了一架,因为租车位的分歧。她赌气下车回家,杨缺带着让让,在世纪乐园和艾琳碰面。假若没出事,他们会度过完美的一天假期,像真正的三口之家那样。

与世纪公园的距离,一公里一公里缩短,许慢握住方向盘,满脑子浮现种种细节。她不断假设,要是在车上不吵架就好了,要是没买游乐园门票就好了,要是让让许了别的生日愿望就好了。但她知道,最终的转机,一定在事发现场。岸州世纪乐园,那座云霄飞车上。

驶到一个岔道口,杨缺的电话接入,导航中断。挂断电话,导航软件迟迟没反应。这条路开过无数遍了,她并不依赖导航。许慢循着记忆中那幅地图,往左转,绕过环岛,沿主干道直行五公里。随后拐下匝道,继续直线行驶,并入一条山道。走了不知多远,右转弯时,车头调转过去,一片泥石截住去路。许慢紧急制动,往前扑了一下,下车查看,前方山体滑坡,路断了。她倒车后退,换了条山道,遇到一座断桥。驶回主路,导航失灵,暂未找到合适路线。许慢切退地图后台,踩下油门,开往别的方向绕行。

在山脚下兜来转去,一座游乐园入口,误打误撞出现在车窗前。

大门是敞开的。它真的复活了,焕然一新,一扫残破迹象。温暖的日光,为满圆摩天轮镶上金边,城堡般的建筑尖端,连通童话世界。一列列人流排队入场,园区内喧声交织,尖叫响破天际。和当初一样,这里变回了那个生机蓬勃的游乐园。但同时意味着,噩梦即将来临。

许慢看了看时间,加快脚步,插队来到检票口,说情况紧急,要进去找女儿。工作人员让她扫码购票,有序排队。趁其不备,许慢翻越闸机口,直奔云霄飞车。体内迸发无尽力气,将追在身后的一行安保,远远甩在身后。

路过溅起道道飞瀑的激流勇进,回旋飞驰中的旋转木马,来回摆荡的大摆锤,许慢爬上一道阶梯,来到云霄飞车下。轨道盘缠在半空,像让让随手涂的几条杂线,看上去不堪一击,随时会脱落坠下。

许慢穿行在游客队伍,挤至前列,见一趟列车刚到站,另一辆列车蓄力爬行,一点点升向轨道最高点。她把新闻中的监控画面,看过无数遍。就是这个时刻。

可两辆列车上,都不见过去让让的身影。

许慢来不及多想,翻过乘车口围栏,跑向控制室,从工作人员手中夺过操作杆,按下刹车键。

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爬升的列车陡然停下,往后倒溜,制动功能失效,直滑向停在起点那辆列车。两辆列车碰撞倾翻,惨叫声四起,空中飞过断臂。

 

 

晚间新闻报道:今日,岸州市某游乐园内发生一起云霄飞车碰撞事故,伤亡情况不详,现场正在紧急救援中。

 

最近杨缺情绪很高,像第一回接过父亲身份那样。许慢太显怀了,三个月刚过,肚子挺得跟餐馆厨子做的烤鸭,像是师傅往里灌气吹胀的似的。

他忍不住想伏到许慢身前,听肚子里发出的声响。当初把掌心贴在许慢腹部,被让让踢了一脚,那种神圣的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是的,神圣,类似《创造亚当》中那神之一触,彻底点醒了杨缺。他将那一刻视为人生的交接仪式。

可许慢总躲着他,不让碰,像防贼一般,时刻用双手护住肚子。换衣服时,洗澡时,他都必须回避。许慢甚至提出分房睡。杨缺想,估计她又患上了孕期综合征,只得处处依着她。生让让时就有过症状,半夜突然崩溃,杨缺开了两小时车,进山捡回一袋枯叶,烧出满屋子火烟气。闻着那股草木焦味,许慢的情绪才好转过来。

女人怀孕时,的确会有许多反常举动。

不愿睹物思人,让让出事后,许慢把她所有东西都丢掉了。她再次怀孕,杨缺开始往家里买母婴用品,迎接新生命。选购时,他不自觉看中的,都是当初买给让让时,同样的款式和颜色。他把让让的物品一样样买回来,好像在重新接回让让。但那晚,许慢抓起一只新买的星黛露,疯狂扯它耳朵,摔到地板,质问他,“杨缺,你是不是想复制一个让让?”

“哪是复制,我们这是把她生回来。”杨缺捡起玩偶说。

“别找借口了,恐怕你已经忘了,有过这么一个女儿。”许慢突然笑了,“记得吗,波特死的时候,你有伤心多了。否则,你也不会这么着急让我怀上,我知道,那晚你动了手脚。”

“我们不说这些了。我想好了,名字就叫对对,什么都对,寓意好。让让是独一无二的,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杨缺换了副脸色,张开双手想上前抱住许慢,被她避开。

“你他妈为什么要叫杨缺?”

“什么意思?”

“你缺什么了?”许慢摔门而出。

后面几天,杨缺发现许慢也买回一堆东西,零零碎碎的,大多都是二手货,十分眼熟。最近一段时间,浴室漏水孔总是堵塞,他伸出手指去掏,每天都能从中掏出一撮碎发。有天半夜,杨缺没睡熟,听到许慢下了床,摸出一把新买来的军工铲,偷偷出了门。他跟在许慢身后,来到街边一处垃圾桶旁,见她挥起铁铲,砸向一只破纸箱。连续十几下闷响后,许慢撕开纸箱,拎出一只血淋淋的猫尸。那是只流浪猫,许慢提过好几次,想领养回家,担心让让接受不了将来的可能分别,或是接受不了波特被代替,便平日里常买猫粮来喂它。

许慢拖着死猫,走进不远处一座公园。小溪边那棵柳树下,她刨出一个坑,将尸体埋了进去,嘴里一直念叨着哈利和波特,又笑又哭。几年前,她和让让就把波特埋在这儿。可杨缺清楚地记得,她口中那只哈利,明明刚出生时,就被母猫咬死了。

这天,艾琳给他打来电话,说许慢找她说了一堆奇怪的话,两人约在咖啡馆见。听艾琳说完,杨缺说,“回到那天?之前她也给跟我说过,时间倒流什么的。”

“让让的事,对她打击太大了,我担心她做出什么傻事。”艾琳回忆那天许慢的每一句话,皱眉说,“对了,她还提到了游乐园。”

两人意识到什么,赶回小区,车位空着,进门没见许慢身影。卧室床上,放着一只扁扁的抱枕,和一叠纸。

杨缺抓起来看,是许慢的人流记录。

开上艾琳的车,杨缺将油门踩到底,赶去郊区游乐园。刚下过一场暴雨,路面湿滑,拐上岔路不久,一处车道边缘垮塌,后轮打滑,陷入一片泥沼。杨缺弄得浑身是泥,令车轮陷落愈深。艾琳留在原地等救援,杨缺独自徒步,走向那片山谷。

山道漫漫,杨缺像走在履带上,步步倒退。密林中兜过几圈,他迷路了,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他意识到,无论走了再久,自己也难以抵达。雾气四散,天色渐明,烈日悬在空中,有向东移的嫌疑,杨缺怀疑,它永远不会落下。也许像许慢说的那样,时间真的会倒流。

他迈出步子,飞奔起来。回头望,好像把和许慢一同经历的日子,重走一轮。也是这样一个过程。有弯道,会爬上跃下,塌陷过,又修复如初。只是不知怎么,一恍神就走到了今日。不知怎么,一片山谷现身眼前。

记忆中,那座世纪乐园早已荒废了。

可杨缺不知是眼花,还是误闯入幻境,前方一派簇新,热火朝天,像一座真正的乐园。绿影间,过山车像一条失控巨龙,摆脱身上枷锁,在空中回旋穿梭,逆游向上,隐入云端。连片的欢腾声响,在轰轰然一道长啸中,消散无踪了。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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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尾
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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