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文/厂刀

 

发小唐子力肇事逃逸后躲到了宫桥的家。宫桥听完原委,走夜路去寻找受害者,却被误认为是肇事者拘捕。二人的命运的轮转,始于小学时的一次下河游泳。


宫桥是在路上感觉到不舒服的,总感觉身后有人。那时,黄昏已成强弩之末,他打算在黄昏结束前,返回后晏子街。

现在,他就要拐进那条公路上去了。他回出租屋,必须走过这条长长的公路,那是一条旧街,已经废弃了,原来有一大片房子,塞满了无数外地来的人。现在,好多人已经搬走了。公路两旁竖立着低矮的电线杆,无数的线相互缠绕,就像是一团永远也解不开的头发。

他迈步进入巷子的时候,特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一个人,看来他的不安不是没来由的。宫桥有一些近视,只看得见一个轮廓,那人身材高大,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脸被刻意地藏进了阴影里。

宫桥加快了脚步,但他清晰地听见了那人的咳嗽声,看来那人跟得很紧。宫桥绷紧身体,他的脑子里,全是道听途说的事。他们说,最近不太平,有一个女人,在路上走的时候,遭遇了一个骑摩托车的劫匪,不仅抢了她的钱,还把脸给揍烂了。该路段没有摄像头,根本不知道谁是凶手。

宫桥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感觉身后这人就是冲他来的。或许这人就是劫匪,他的怀里揣着一把刚磨好的尖刀,锋利异常,能吹毛断发。此刻,他是劫匪的猎物,劫匪正在背后盯着他,眼睛熠熠生光。劫匪一直在等时机,左顾右盼,等他走得更深入一点,劫匪就会追上来,把刀抵在他的腰上。

那人依然在宫桥的身后,宫桥缩了缩脖子。不过,他又强撑着,把腰杆挺起来,他不想刺激身后的人。弱小从来不会让人心生怜悯,只会激发人的兽性。

宫桥强压下不安感,嘴里吹着口哨,故作悠闲地换到了公路的另一边。身后那人也跟着换了一个道,宫桥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截,看来没差了,这人就是冲他来的。他们俩的距离更近了一些,那把无形的刀正在逼近,周围气压越来越低,宫桥只觉胸闷气短,快喘不上气,他想挣脱周身的束缚,拔腿奔跑。但理智提醒他,需要克制,不能激怒后面的人,一旦奔跑,就会诱发劫匪狩猎的本能。

他必须要扭转弱势地位,后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干脆慢下来,以静制动。最好是落在他的身后,这样才能从容应对。

一快一慢间,距离缩近了。宫桥感觉到脚步越来越近,背后如同有一头野兽,背脊高高耸立,已充分蓄力,他找到一个角度,将对宫桥发出疯狂的一击,巨大的咬合力,将生生掐断他求生的意志。

宫桥出冷汗了,那人走到了和他齐平的位置,宫桥的心脏正在疯狂搏动。终于,那人走到了宫桥的前面,的确高大,将自己完完全全挡住了。现在,宫桥有了一些安全感,攻守易形,劫匪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视线里。

那人的步频很快,步子又大,将宫桥远远地甩在身后。宫桥不敢掉以轻心,待他消失在公路尽头的拐角,宫桥才长舒一口气,看来这人不是针对他的。

不过,路上碰见的人,给了他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很担心,会发生点什么别的事。为了不生出事端,他打算回到家,再也不出门去。宫桥回到租住的低矮的平房里。他像往常一样开门,把剩下的半截烟含在嘴里,然后弯腰脱鞋子。

“你回来了?”有人说话。

宫桥被吓了一个激灵,他看见黑魆魆的房间里,有一个红点。他往后撤了一步,顺势按下开关。宫桥看清楚了,是唐子力。灯一亮,烟头也就不明显了。他们俩是要好的朋友,每次唐子力落难的时候,就会来找宫桥。唐子力刚来的时候,在学电工,后来也不干了,神神秘秘的,偶尔消失一段时间,过一阵子又出现了。

“你怎么不开灯?”宫桥问。

“搞忘了。”唐子力吐了一口烟。

宫桥掩门前,深吸一口,把手里的烟头扔到门外。一扭头,他看见了地板上的血迹,血正从唐子力的裤子破洞处流出来,宫桥问他:“你怎么了?”

唐子力狠吸一口,说:“在路上的时候,摔了一跤,操!”

宫桥提来了药箱,他以前读过两年卫校,但没有毕业。宫桥胆子大,还开过一段时间黑诊所,结果手艺不精,给人输液,药用反了,后来就跑路了,没敢再干。但还是有一些认识的人,受了红伤,不方便去医院,会来找他。

“你等会儿,我来给你弄弄。”

宫桥蹲在地上,用剪刀把裤子剪开,然后拿注射器汲生理盐水出来,往唐子力膝盖上冲,把伤口弄干净。

“痛吗?”

“一点儿,受得了。”唐子力说。

连冲了三四管,才把污迹冲干净,看得到里面发白的肉,离骨头已经不远了。洗干净后,又消了一遍毒,最后上了一些治外伤的药。宫桥说:“我只能简单给你处理一下,你伤得挺重,最怕发炎,你得去医院,或者去找个诊所,输几天液。”

“我要回老家去。”唐子力说。

之前唐子力就说过了。上一次他来找宫桥借钱,他告诉宫桥,他打算翻盘,赢了钱,就回梅溪河。他不知道唐子力是什么时候又开始赌的。

“你这次回去,是有什么事嘛?”宫桥问。

唐子力说:“我想给我爸迁坟。”

宫桥愣了一下,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没有说话。

唐子力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朝地上吐了口水。抽烟的人,口水多。他说:“我一直没顺过。在老家,把我妈准备修房子的钱输光了,看着我妈,总觉得愧疚。偷偷跑出来,就想着挣够了钱就回去,结果从我出来上班,一直走背字。今天出事了,我才意识到,很可能是我爸的坟出了问题。很可能相师看阴地的时候,下错了罗盘。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相师拿着弯刀,朝树桩劈了一刀,说挖坑的时候,要对准树杈的那条线。让我一定要记住,别搞忘了。等挖坑的时候,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地方。我怕大人怪罪我,就随便指了一个树杈。”

唐子力重复了一遍:“我肯定是搞错了。”

宫桥本来想说,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要是你不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忍住了,随后钻进屋子里,找了一瓶红药水。他看见唐子力的上衣磨破了,刮掉了过肩龙上的一些鳞片。宫桥将药水递给唐子力:“你背后、胳膊上好些地方磨破了,但不太严重,可以用红药水抹一抹。”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宫桥问。

唐子力腿受了伤,宫桥担心影响他走路。

“不知道,越快越好。我来,是想跟你说一下,我要回去。还有,你上次借给的钱,我暂时还不上。”

宫桥根本没指望唐子力还。

屋子里进来了一只蛾子,肯定是纱窗没有拉下来。蛾子就在他们面前飞来飞去,唐子力抓住沙发上的抱枕,拍它,但一直拍不准。宫桥:“没事,我把纱窗关下来了,咱们饿死它。”

“我非迁坟不可。”唐子力又念叨了一句。

宫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那一句话:“其实当年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你爸要是不救我,你们家肯定不会像今天这样。”

这些年,唐子力一直找宫桥借钱,宫桥从来没拒绝过,更没有开口让唐子力还钱,权当成赞助。宫桥认为,是自己害得唐子力没有爸爸的。

唐子力说:“别那么说,当时你不想去,我非拉你去的。”

当年,他们还在上小学,一起下河游泳。宫桥虽然会水,但水性不太好,那天也没有带泡沫板,两个人被水流冲出去很远。到了湍急处,他的身体狠狠晃了一下,感觉蹬不动水了。宫桥想喊,但一张嘴,水就往里灌。是唐子力的爸爸发现他们的,他先把唐子力救了上去,然后去抓宫桥,宫桥已经飘出去很远,等把宫桥弄上来的时候,宫桥的肚子像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

唐子力的爸爸提着宫桥的腿,倒背着他,在太阳底下,不知疲倦地奔跑,直到宫桥开始往外吐,才罢休。但那时候,唐子力的爸爸也倒下了,他有心脏病,根本来不及送医院。在他倒下之前,还捂着胸口,给宫桥折了一匹芭蕉叶,盖在宫桥身上。

“你呢?什么时候回去?”唐子力问。

“我过年的时候吧,再搞一点钱,把老房子翻一下,现在都进不了人。”宫桥说。

“修它干什么?你爷爷人都不在了,以后估计也不怎么回去,白浪费钱。”唐子力说。

梅溪河的人都知道这回事,宫桥是被人扔在单身汉的门口的,有人敲了门,等宫桥的爷爷开门,门口除了一个孩子外,连鬼影都没有。

这些年,关于宫桥的身世一直有两个说法。其中一个说法是,搞计划生育的时候,上面查得紧,有的人家生得多,要么过继给别人,养在别人家里,要么就只能往外面送。那时候,送的大多是女婴。宫桥是个男孩,在那些年头,男孩比较抢手,不知道他的父母怎么把他送人了。

另外一个说法是,宫桥是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妇女生的。她怀孕后,父母问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咬死不说。没有办法,她的父母怕女儿名声被毁,以后不好嫁人。所以等生下孩子后,就悄悄摸摸把孩子带走,放在了别人家门口。

不过这事,没有确切说法,也没有什么线索。或者大家知道是什么情况,都心照不宣,不跟宫桥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没人来认过宫桥,宫桥不知道谁是他的父母。当然,他也没有在意,他是爷爷一手抚养大的,心里也只有爷爷。

宫桥说:“是个念想,要不然等回去了,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怕时间拖得久了,宅基地被别人占了,到时候扯皮拉筋,屌意思没有。”

“你说的是这么回事。”

他们说话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尖锐的警笛声。唐子力手上的烟掉在了地上,他哆哆嗦嗦地,弯腰捡了好几次,都没有捡起来。宫桥在桌子上找到了烟,递给唐子力,他说:“别捡了,都脏了。”

唐子力把烟接过来,他没有抽,压在了耳朵后面。他意识到不对,又拿过来,含在嘴里,但方向搞反了。

宫桥看出了他的不对劲,问他:“你怎么了?”

唐子力脸色发白,眼神涣散,失去了焦点。他说:“没什么。”

警报又响了一阵,在稀薄的空气中抖动着,终于耗干了力气,不响了。

“你遇到什么事了,可以跟我说。”宫桥怕唐子力有事瞒着自己。宫桥给唐子力的妈妈打过电话,说要帮忙看着唐子力。

“好吧,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

“我的命都是你爸救的。”宫桥说。

唐子力谨慎地看了宫桥一眼,他说:“前一段时间,我抢了一个女人。”

“你打她了?”

“没错,她非拦着我,我打了她的脸四拳,她才松手。”唐子力说。

宫桥看见唐子力嘴角咧了一下,他问:“你笑什么?”

“当时我还想再揍她一下,但看见她鼻子歪了,脸肿得老高,当时就笑出来了,就没打她了。”

宫桥抱着胳膊说:“好吧!”

唐子力不笑了,他说:“结果她包里没什么钱,他妈的,这么固执干吗,非拽着包不松手。”

宫桥不用问就知道,他抢来的钱,肯定又流回到了赌桌上。宫桥转移话题,问他:“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没钱了,我本来还想抢一个。结果诸事不宜,今天刚出门,就撞了一个人。那老头子,突然从路上杀出来,我避不开。”

“送医院了吗?”宫桥问。

“没有,我不敢,我那会儿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跑。而且,我的摩托车没有牌照,怕有人报警,把我的车给扣了,更怕坐牢。我不知道去哪里,第一时间就到你这里来了,希望你帮我出出主意。”

宫桥说:“你搞错了,你跑了,是肇事逃逸,罪加一等,要是坐牢,说不定还要多判几年。”

唐子力显然被吓住了,他没往要害的地方想。

宫桥站在唐子力的角度,也容易理解他。哪怕他没跑,也是一堆的麻烦,老人受的伤肯定不轻。唐子力电工没有干下去,在工地上也是打零工,根本没钱。他们家拆迁,倒是赔了几十万,但都被他打牌给败光了。而且他还抢了人东西,几件事并在一起,是个大麻烦,替唐子力想想,宫桥就一头官司。

“然后呢?”宫桥问。

那只蛾子,在灯下面扑,弄出哗啦啦的响声,叫人心烦意乱。

“你说的哪一个?”

“撞人那事。”宫桥说。

“我把车扶起来,看见老人一动不动,就把摩托车开走了。但我走在路上,总觉得不对劲。老头在公路上太明显,很容易被发现。所以我又掉头回去,把老头抱到了一个很远的草窝里,那个地方很隐蔽,不容易找到他。”唐子力说。

“我准备走的时候,发现公路上有一条腿,捡起来看,才知道是假肢。估计是抱老头的时候,从他身上掉下来的。我怕耽搁,随手扔在了公路外面。”

听唐子力这么说的时候,宫桥的眼睛亮了一下,身躯不自觉抖了几下。

“怎么,你认识?”唐子力注意到了宫桥的变化。

“如果没错的话,我见过他,但我不认识。”

宫桥是在工地上碰见老头的,那时他刚刚结识了一个包工头,宫桥上过大专,赢得了包工头的赏识,让他负责现场施工,监督工人们干活。中午,工人们都吃饭去了,他一个人留守工地,盯在那里,免得有人偷建材。他到建筑物外抽烟,发现有一个老头,在太阳底下,撅着屁股,扒工地上的钢筋。

警笛又响了,声音急促,声调连续,冲着人们的心坎里去。

唐子力仰着脑袋:“他们不是冲我来的吧?”

宫桥说:“不是,如果是冲你来的,就不会拉警报了,会打草惊蛇。”

唐子力说:“你说得太对了,而且两个地方都没有摄像头,我又戴着头盔,他们不知道是我。”

宫桥给他倒了一杯水,唐子力没有喝。他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膝盖上缠了纱布,有一点困难,他看向宫桥:“谢谢你,我有主意了。我得马上走,怕情况有变。”

宫桥跟在唐子力身后,唐子力开门,把头伸进门里说:“今晚我跟你说的,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讲,就当我没有来过。”

宫桥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你爸救过我的命。”

唐子力摆摆手,意思是不用送。宫桥就在门边上,从敞开的缝隙里,听唐子力窸窣的脚步声。宫桥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抽屉里拿了两千块钱,慌张地出门,他要给唐子力,回奉节,路程不算近,不能没钱应急。

他还是慢了一步,等出去时,已经没有了唐子力的身影,天又黑了一点,天的一边,浮起了一小团火烧云。

宫桥掩上门,坐在屋子里抽烟,那只蛾子正躺在地上,不知怎么落在底下,被谁踩了一脚,地上看得见白色的磷粉,蛾子没死绝,扑闪翅膀,绝望地抽搐。看这蛾子,令他想到了被唐子力撞倒的老头,他越看越心烦,狠狠地碾了一脚,蛾子死透了。

宫桥还在回想唐子力说的话,他的脑子里全是那老头的模样,老头只穿了一件湛蓝色的中学生校服,校服敞开着,能看得清每一条肋巴骨。

宫桥喝止他:“嘿,你干吗呢?”

老头听见了动静,抬起头来。他的手里还握着钢筋的一头,不肯撒手。见宫桥走过去,他动作更快了,手忙脚乱地把一根钢筋抓起来,扛在肩上,歪着脖子跑。宫桥不能真叫他将钢筋偷了去,赶忙在后面追:“老头,你把东西放下。再不放下,我要打你了,我这一拳,你未必扛得住。”

那人回头,轻蔑地看宫桥一眼,腿更有力道。只是他的动作特别滑稽,像圆规似的,跳着脚走路。宫桥骂他:“狗日的,跑得挺快。”

两人你追我赶,从工地走出来,又拐进了毗邻的一片工地,这不是宫桥负责的区域。宫桥加快了步伐,想要追上他。宫桥加速的时候,脚刺痛了一下,他突然软了下来。宫桥提着一只脚,跳了几步,最后跌坐在地上。检查时,发现他的脚踩在了钉子上,他脱鞋,检查伤口,有一个小眼,正往外渗血。

他仇视着老头,那老头也停下了,他扛着钢筋跑回来。冷酷地看向宫桥的脚,然后将钢筋撂在一边。老头变魔术似的,从腰里抽出一块竹片,蹲下来,一手抓住宫桥的脚,另一只手抽宫桥的脚底。

宫桥把脚往后缩,他说:“没用,得打破伤风针。”

老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把他的腿拉回来,重重地敲了一下。宫桥不再躲了,在连续敲击之下,伤口处渗出了黑色的血。

老头忙碌的时候,裤子上移,露出了塑胶假肢。宫桥看着老头,他的衣领上满是析出的盐,冒着白光。

宫桥问他:“你怎么跑到工地上偷东西?”

他像是没听到似的,手上动作不断,抽个不停。他们俩一直在流汗,老头没有擦,几滴水珠挂在他长长的眉毛上。见血止住了,老头又将竹片别在腰上,然后弯腰抬起钢筋,若无其事地离开。

宫桥觉得这老头,还挺有意思。

后来,宫桥又看见他好几次,他没再制止,而是把他领到建筑废料边上,让他捡一些用不上的拿走。几个来回,两人熟悉了。宫桥知道了,老头是奉节人,后来因为三峡大坝移民,被定向到了江西,结果在江西过不惯,又搬到了巴中。老头还有一个儿子,就在巴中。岁数也很大了,还没有结婚。他听说,他的儿子正和一个有夫之妇搞在了一块儿。

他觉得不是个正经事。所以几次三番打电话回去劝。老头这么吃苦,就是为了多攒一点钱,等儿子结婚的时候,出出力。他老了,干不了别的,只好做点邪门生意。

老头告诉宫桥,攒一些钱,就回巴中,他已经不指望回奉节了。赚的钱,给儿子一点,剩下的就打一副好棺材,人生的最后一道工序,必须体面。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塞给宫桥一个塑料袋,他看也不看宫桥,他说:“正经东西。”

宫桥打开看,是老鹰茶。宫桥家山上就有老鹰茶树,他的爷爷经常带着他爬树采茶,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宫桥最后一次见老头,就是在后晏子街。那时,宫桥已经离开了工地,宫桥和几个朋友坐在饭馆吃饭,他看见了那件熟悉的满是污垢的校服,虽然颜色黯淡,但却吸引了宫桥的目光。宫桥看见他跟几个老人一起,围着一个中年人。

宫桥问:“他们在干吗?”

他们这些人中的一个说:“在拍照。”

另外一个人说:“没错,我爸就拍了,二百块钱,连带着冷裱和装框。”

“那也贵了,现在拍照,哪花得了这么多钱,老人的钱还是容易赚。”

听他们说的时候,宫桥想起了爷爷。爷爷从老鹰茶树上摔下来的前一天,还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问爷爷:“你在干吗?”

“我在拍照。拍得太好了,我在天安门前和毛主席合照了。”

宫桥说:“那都是假的,PS的。”

爷爷没在意,又介绍着说:“你回来的时候,给你看看我的照片,把我拍得真好看,死的时候,就挂在灵堂上。”

他能够想象到,爷爷坐在板凳上,抽着旱烟,端详着照片上的自己,摸来摸去,怎么看,怎么喜欢。

等宫桥回家的时候,照片已经挂在了墙上。他看见爷爷拧着眉头,两道眉毛正往中心挤,嘴却微张着,似乎在告诉他,我没骗你吧。后来,那张照片就挂在了堂屋里,估计早已经沾满了灰。

宫桥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他又往人群里看,拍照的人更多了,但那个老头却消失在了人群里。之后,宫桥在街上闲逛,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现在,那老头又出现在他的心里了,把他的心刺激得痒痒的。宫桥像是一只不安分的动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真为老头担心,老头被扔在荒郊野外,没人管,肯定活不了,他有心帮一把老头。但他也害怕,把老头送到了医院,他解释不清楚。真正让他恐惧的是,在警察的诘问下,会不小心把唐子力给供出来。

宫桥把阳台上的窗户打开,往外探探,天空又黑了一层。

他的内心受着炙烤,来回翻面,急得跳脚,他更觉得燥热。最后,夜色似乎帮助他下了决心,天越来越黑,是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另外,他想到了对策,到时候,再把老头抱出来,放在公路上,然后报警,别人问,就说是路过时,看见他要死不活的。

打定了主意,宫桥便行动起来。他一出门,便飞也似的跑起来。他一路朝着唐子力说的地方而去。他能感受到脚步的轻盈,带动了气流,感受到了拂面的热风。随后,脚步越来越滞重。渐渐地,他感觉有点喘不上气,为了更好的呼吸,他只好张开嘴,呼吸得更深一些。他不敢放慢脚步,时间就是生命,片刻拖延不得。他害怕,老头等不到他。

跑了一公里,他的步伐越来越大,手臂摆动得也越来越厉害,但速度锐减了,身上也起了汗,黏糊糊的。他的体能几近消耗殆尽。但他始终咬着牙,一定要抓紧时间,赶到现场。他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办完了这一桩事,也得回一趟梅溪河,把爷爷的相片从房子里抢救出来。

跑着跑着,宫桥感觉嘴里越来越干,像有一把刀片,来回割他的喉咙,随后,嘴里有了一股子甜腥味,口腔内也越来越黏稠。腹腔内,也有挨了一拳的感觉。随后,宫桥咳嗽了起来,只感觉气血上涌,有口水流出来。宫桥只好放缓脚步,等稍微有所好转,又加快速度。往复好几次,他终于来到了唐子力说的那一条小公路上。此时,天上更黑了,仅有一点残余的青光。

宫桥在小路上走,听见脚步在大地上擦出的声音。这次穿行在小路上,他反而不害怕了。

在小路的一段,他看到了坎外的假肢,在夜晚很醒目。看来,老头就在附近。宫桥按照唐子力的描述,朝着草丛里走,草木很深,但挡不住他,一路上,他感觉有草籽黏在衣服上,有尖锐的刺扎入他的皮肤,他不闪不避,又跨过了两条沟渠。

终于,他来到了草丛的尽头。然而,却没有看见老头,那里空无一人。眼前的一团草丛里,有被压出来的人形痕迹。

宫桥缓缓地踏进被踩出的痕迹里,拼命呼吸。他感觉嗓子里很腥,肺部发痛。他扶着膝盖,让自己稍作喘息。倏忽间,几道刺眼的手电筒光照了过来,宫桥只好用一只手挡在眼前。

有人说:“我就说,他肯定会回来的。”

“真被我们逮住了,不能让他跑了。”

宫桥想解释几句,但他的喉咙痒了起来,他一张嘴说话,就咳嗽。咳嗽声不是孤零零的,而是一串跟着一串,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肺,太难受,肺都要咳出来了。

手电筒的光柱,依然铐住他,限制他动弹。光很亮,宫桥被手电筒的光晃得看不清了,眼前麻滋滋的,随后眼前越来越黑,就像当前的天地一样。此时,已经入夜了,黑色压满了大地,浓得即将滴出水来,宫桥正在一点点地被黑暗吞噬,即将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责任编辑:讷讷

本文选载自《黄河杂志》。

作者


厂刀
厂刀  
小说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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