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孤儿


文/张心怡

 

有着编剧梦的女儿书写母亲的故事,两代女性的爱情与困境在此纠葛,无论怎样回顾当初的选择,如今的生活仍沿着既定的方向流逝。


顾真有时候想,女儿也许压根就不想回家。疫情刚爆发那一年,女儿飞机刚落地没几天,就被提前叫回上海。据女儿形容,老板的意思是交通可能会部分管制。在清濛机场的玻璃幕墙里,她看到女儿只在刷脸检票的时候脱下了N95口罩,她伶俐的眼珠左右转动如一道流光,惨白的脸显现出一种长痱子般的红。

“我就要有署名了——顾木兰,”女儿仰起头,看着她,“等这个剧拍出来,我就是正式署名的编剧了。”

“顾木兰。”顾真嘻嘻地笑着,帮她掸了掸肩头的灰尘。但后来她等了好几年,眼看着顾木兰换工作、搬家、和感情稳定的男友分手,就是没有新作品。顾真和老朋友们提起女儿的时候,列举的还是学生时代那些在大礼堂上映的编剧作品。一直在走下坡路。有一天她从瞌睡中突然惊醒,电影频道里一部以上海为背景的片子正好讲到这句,她疑惑自己是否听错,想要倒片,发现自己不会使用这个功能。学生时代,顾木兰拿了好几个剧本奖,毕业那年,疫情爆发前,顾真特地赶到上海和她合照。在校门标志性建筑前的草地上,女儿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有点不开心。“后来我遇到了她的导师,”顾真在茶会上眯起眼睛,在对桌老友吐出的一串烟雾中,她吐出的字句一个接一个,铿锵有力,“我才知道她获得了上海市优秀毕业生,她导师说木兰很有才华。”

才华,往昔的朋友都以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她。她掸掉指甲里的烟灰,轻轻用手拂去眼前的烟雾。顾木兰从考上大学离家,到硕士毕业,陆续有人特地过来请教顾真如何教育孩子。后来无论是才华,还是上海市优秀毕业生,都渐渐成为一个笑话。顾真自顾自地接着说,没有人笑,谢天谢地。顾真走到厨房续开水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手轻微地抖动不止。

其实没有人会知道顾木兰到底经年累月地在上海忙活什么,是大树家无意之间说出来的。三年前,顾木兰刚和男友分手,又辞了职,她在家里躺了一个礼拜,既不去咖啡厅写作,也不早起,无所事事。有一天顾真走进房间,灯没开,顾木兰整整齐齐地穿上了外出的衣服,昏暗中她的苍白散发出一种略显透亮的光,空洞的眼白对着她,讪笑着挠了挠头,要见我的那个同学是谁?

大树是顾木兰要仔细回想一下才想得起来的老同学。但是一旦想起来,就会浮现出许多共同的回忆。整个中学时代他们都是同班同学,大树的妈妈在学校旁边陪读,顾真拜托这位茶友,每周一至周五,木兰去她家午睡。木兰带回他们家的许多八卦,作为清濛第一代工厂的富一代,大树爷爷设立了奖励丰厚的家族教育基金。“发不出去吗?”顾真笑了,她傲慢地用长长的筷子戳猪骨头骨髓里的肉丁,一点一点挑出来夹到木兰的碗里。“都是草包。”顾真接着说,“如果你生在他们家,大概会赚得盆满钵满。”

“大树好像一直喜欢你呢。”顾真这么劝说顾木兰去见一面时,多多少少有点心虚。她笑了笑,像一张平白的纸勉强拉了一次。大树是个性情温和的男孩子,会帮妈妈拖地、择菜、洗碗,但他成绩很差,背地里喊他草包的是顾真,倒是顾木兰说过,他人还是蛮好的。大树爷爷常说:“要多和顾木兰一起玩。”他的赞叹让顾真很受用,茶友间反反复复传遍了这几句话。“多聪明的姑娘,”大树爷爷说,“我们家族里就没一个这么会念书的。”

顾木兰常常很专注地做一些事情,很小的时候顾真把她放在图书馆,两块面包对付一整天,她回来也不说话,后来顾真才知道女儿读过那么多的书。顾木兰会自己对顾真提出要求,还是小学生的她,有一次路过橱窗,忽然间说:“妈妈我要学摄影。”“她说的不是拍照,是摄影!她哪儿学来的这些词?”顾真大惊小怪地在茶会上绘声绘色地形容当天的场景,“她从没要过衣服、零食、玩具,她吓了我一跳,冷不丁地说,妈妈我要学……那什么玩意,摄影?”

大概是这样,顾真偶尔会觉得自己本能地害怕顾木兰。

她无意间在茶会上说出了女儿和大树相亲的事情,老友们都显得很兴奋,大树家有钱啊,她们说。其中一个闺蜜很诚恳地对顾真说,以你们家的条件,要再找家庭这么殷实的就难了。顾真那个上海的诗人男友,不是吹了吗?

诗人,这比才华要尴尬得多。她们都笑了。

顾真没有想到会是那么大的阵仗,在开席的转盘圆桌上,大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叔叔的小儿子、大树本人都在,像是刚结束一场家庭活动,顺道过来。大树和木兰埋没在慈眉善目的长辈里,大树的眼白抬起,散发出一种模糊的红晕;而木兰的眼白生得饱满而圆,突兀地向着对桌的人,说话的语气却十分温柔。木兰说:“我原本在影视公司干,遇到些糟心事,刚辞职。”

“你还年轻,或许可以考虑考考电影局什么的,像木兰这么聪明,肯定没问题。”爷爷说。

“哪里的电影局啊?”

“清濛啊。”

大树的观点或许有些不同,几天后大树给木兰发微信,说自己也可以去上海工作,上海也有好多园林设计的好工作。

“他说的是‘好工作’,不是‘工作’唉。”顾木兰笑眯眯地把顾真堵在厨房,向她晃了晃手中的微信屏幕。那天顾木兰蹦蹦跳跳地回家去,滑行如风,耳边簌簌掠过冰晶。顾真的立场比较犹豫,顾木兰倒是一阵又一阵笑个不停。顾真想,她根本就没把大树放在心上。

“大树?这是他的名字吗?他喜欢我?”顾木兰走进房间,灯没开,她斜倚在床上,披着外出的那件大衣,愣愣地躺了一会儿。在清濛深冬温暖的祝福中,顾真伸手去摸开关,扭过头去,觉得床上躺着的是一个逐渐冷却的东西。

顾木兰回上海后一直没有再找工作,每天孜孜不倦地混迹于上海各个咖啡厅里写剧本。

“写杰作呢。”顾真用一种复杂而自己也摸不清的语气说,她要站在模棱两可的茶友这一端,还是女儿那一端,仿佛站在一个水面前后浮动的木筏上,而远方出现的巨大波浪使得她丢掉了木桨。林航要回来了,茶友们试探性地瞧了瞧她,她把新鲜的茶水泼了一地。“他有个儿子呢。”

“他有个儿子呢。”这句话以一种奇怪的语调回荡在顾真的脑子里,那个总是站在他母亲病床前系着红领巾的小男孩,或许还记得她,本来她是要当他的继母,他那时候总是跟在顾真屁股后面,问她各种关于算账的问题。茶友们都低着头捣鼓茶具,关于这一段故事,她们又知道多少呢?

托我们给他儿子找个结婚对象,你们家木兰不是正合适吗。“木兰……合适。”“他有个儿子呢。”无数断裂的语言碎片像破碎的瓷片一样刮擦着她的脑膜,五岁的顾木兰站在窗栓坏掉的玻璃窗前,月光澄澈,流泻在她小小的身体上。她瑟缩微弱地呢喃,从肩膀到小腿都在不住地发抖,她在为自己的生命争取一次自主权,她从小就不是逆来顺受,而是拼尽全力要发出光芒的。“妈妈你不要走好不好?”顾真没有回头看她,身体僵硬地将贴身衣物塞到箱子里,顾木兰颤颤巍巍、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小手塞进顾真在劳作的手缝里,她停住了。一股巨大的海浪向她泼来。女儿的手好冰啊,她想,月光都冻结在这里,结成嶙峋的冰块,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冰到一种失去知觉的程度。自己在发抖吗?她想。

木兰,她温柔而沙哑地喊了一声。回过头,木兰没有消失,她像刚淋过一场大雨,生得过分宽而饱满的眼白哀求似的看着她,她又扭过头去。又黑又硬,像一尊雕像,她还活着,她是她女儿,她机械而麻木地想。顾木兰眼白中耀眼的白,像棉絮一样填充在顾真的脑子里,顾真机械地往行李箱里装东西。“妈妈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在那个空荡荡的广告牌下,出国的广告已经被撤下来了,旧广告纸的一个角在风中飘来飘去。顾真把抽了一半的烟从林航嘴里抢下来。她伸长手臂,像要用烟头去点燃那一个遥远的角。“我不能跟你去美国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女儿让我不要走。”缓慢的几个字,像从胸腔深处发出来,弯弯的眼角带着笑……她眼睛里短暂的光芒慢慢地开始收敛,变成一种迷茫的苍白。高高的林航俯身摸了摸她的头,他说我懂,没关系的,离航班还有两天,你还可以再考虑。

后来顾真屡次想起那个晚上,月光澄澈透亮,照过有故障的窗框,流泻到她们母女之间。这几个字会永远地凿进她们的生活之中。月神微笑,仿佛是顾木兰按照清濛习俗拜过的干妈。后来,在顾木兰慢慢长大的岁月里,每逢大考,顾真都会虔诚地把清濛大大小小教派各异的佛祖恭敬地拜一遍。她悄声对佛祖说:“从此我的好运气都给木兰了。”

顾真用强力胶把顾木兰从小的奖状贴满墙壁,定期擦拭,并不打算撕下旧的换上新的,而是一张又一张地叠上去,那是她对新生活的信念与信心。林航一家去美国后,清濛沿海做游客生意的海鲜酒楼开了关、关了开,她陆续跳槽了几家。清濛的海滨旅游业留住了一些年轻人,但最有能力的,还是要往国外跑。顾真在渔船上长大,没有机会上大学,当年接到落榜消息的那天,眼角上留下的是咸咸湿湿的眼泪。一条鳗鱼误滑入她捕捞虾蟹的网里,俊俏鲜亮、纤长肥美的身体,烧出来肉却极厚极柴,那是它为了生存奋力游动过的身体。顾真吊梢眼、白银盘脸,瘦削高挑身材;对数字敏感,算起账来滴水不漏,总是笑脸迎人、人情周到体贴。顾真走过路边的广告牌,点起一根烟来抽,茶友们纷纷赞叹,小城里还有这么精神的人。但广告牌推销的是出国的业务,出国深造、出国留学。广告牌身后的商品房楼盘,是国外寄回来的美元购买的,一到晚上空空荡荡,只听见海水拍打海景假山的声音。

顾木兰坐在人群里,全身灯芯绒材质恰如其分地裹住她。

黑眼珠深邃,像两颗玻璃晶珠,盯住对面,眼前的景象就旋转起来。眼白笑的时候会变圆,显露出一种坦然的天真与狡黠。八分钟一到,女士原地不动,男士顺时针轮换。顾木兰一笑,晶珠从屋顶往下,眼前就变了一个人。顺滑、丝柔、圆融,像在海洋里的某种生物。“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像水原希子吗?”偶尔还会听到这样的情话,木兰说:“我有四分之一美国血统,我太奶奶去美国打工,嫁了个美国人。”“是吗?怪不得。”“骗你的,我是编剧啊。”

这样的八分钟还算愉快。大部分时候顾木兰只是对着对方毫无理由地笑,问什么就答什么。小时候,海鲜酒楼里水产区顾客会亲自来挑鱼,逢到宴席,林航指着水产区来回游动形态各异的水产,笑眯眯地说:“挑一下吧。”被看上的海鲜,它们会游一会儿,然后被熟练的手拍在案板上,眼珠子朝上,在水里留下空荡荡的气泡珠子。“编剧啊?那你有单位吗?”“没有。”“那就是没有稳定工作了。”“是啊。”

小时候,顾真在柜台算账,顾木兰会一个人悄悄地溜去海鲜区,她说每只鱼虾都拥有一些有特色的五官,身体洁净而明亮,在水里游动的时候,像灯笼一样发着光。顾真嗯啊嗯啊,她算着算着算出了漏洞,酒店入不敷出,主厨林航却始终采办数量一致的食材。多余的呢,她不禁浮想联翩。“你老去水产区吗?”她脑子里转的只是数字、数字,数字们连在一起。“那里有谁?”“有鱼啊。”顾木兰说。

“主厨和你关系好吗?就是那个林叔叔。”顾真俯下身,她摸摸顾木兰的头,“你下次和林叔叔撒个娇,问问他剩下的三文鱼能不能给你,你不想吃三文鱼吗?”小孩子,没关系的,她想。小孩子能记得些什么,顾木兰做什么都没关系的。

“我把这想象成一份工作。我同学在中学当老师,她们开一对一家长会,也是每位家长八分钟。”顾木兰这么说完,突兀地在电话那端停一下,她在等待顾真的反应。顾真说:“相亲活动需要交多少钱啊?需要买饮料吗?各付各的?”最后她才说,“如果喝饮料,中途去上厕所,回来之后不能继续喝。万一给你下药怎么办?”

“这个情节不错,虽然有点老土,但我竟然没想到。不如我们往前推进一步,如果这个人对你也是真诚的、想建立长期关系的,不合时宜地动手动脚行不行?也许作为一个男性,他只是寂寞太久。”

有时候顾木兰和她说话,她觉得顾木兰像是在说故事。真的还是假的?从小她是不是教给过顾木兰什么?

顾木兰喊顾真妈妈,有一次顾木兰拎着剩余的海鲜走到柜台那里,林航看见在仔仔细细算账的顾真,额发垂下来,她伸手去拨,连着拨开脖颈前的头发,露出一片如潮退后沙滩般纯净的白。约了几次会,他们的关系很快就确立了。后来,顾木兰的亲生父亲还清债务,回来讨要顾木兰,他叉着腰站在家中大吼大叫,骂着清濛方言里地道而响亮的粗话。顾真的脑中闪过林航温柔的语气,他说:“以后你和木兰想要什么海鲜,都可以先和我打声招呼,没关系的。”后来他提出了那个将会改变她人生轨迹的问题……“我筹到一笔钱,要去美国开中餐馆,你要不要和我去美国?”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不符合年龄的羞涩,烫了她一下,迷茫如雾气的生活里忽然有让她觉得真实的东西。前夫回来是为了木兰吗?他叉着腰在家中吼叫,像只野兽圈地,要把她苦心经营的生活再次毁于一旦。“木兰是我女儿,你休想带走。”前夫对顾真说。她盯着眼前的男人,觉得心里的某些堤坝正在泄洪。洪水带走了她珍视的曾以为存在的梦想。顾真看着顾木兰,她在说故事的时候语速很慢。“你不要摘取情节,如实说就好。”顾木兰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记得飞快,“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写成故事,我会替你重新虚构的。”她抬起头莞尔一笑,发亮的眼睛里却有一层层灰蒙蒙的光。顾真迟疑地看着她,谨慎而冷静地说:“我考虑了一阵子才答应。”

“以什么身份呢?”顾木兰盯着顾真的眼睛。黄昏的天空散着红晕,左手边是又圆又小的夕阳。顾真不自在地闪躲了一下。

“我是编剧,这里有漏洞,你别想骗我。”

“当然是会计啊。”

“对啊,人家没说要和你组建家庭嘛。”


“我很喜欢木兰。”林航站在清濛老城区陈旧的广告牌下,抽了一根烟。黄昏时分,夕阳的影子分别缩印在他们俩的瞳孔里。不过,他缓慢地说话,一字一句地游荡在他吐出的烟雾中。“如果要带木兰走,她爸爸不会同意的。她爸爸还清债务了是吧?他回来要孩子,不是扬言说要和你打官司吗?”

“他只是要钱,他是真心要孩子吗?”

要多少钱啊?林航也没问。你确定他不是要孩子吗?边缘性的话,林航一句也不说。他们对看着眼中的夕阳,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林航把烟头耐心地在烟灰缸里慢慢磨灭,他和善又温柔,“没关系的,还有时间,你再考虑考虑。”

去哪里找钱呢?还是美国。要么顾真留下做顾木兰的母亲,要么顾真做顾木兰在美国的有钱的母亲。所以顾真收拾好了行李,安排了后续一系列的计划,全部都溃散在那天晚上,顾木兰以一种让她无法接受的凄惨说,妈妈你不要离开好不好?

顾木兰的学习从没让顾真费过心,她大大小小的学业故事缭绕在清濛的茶友之间。顾木兰学生时代的光环在进入社会后很快消失殆尽。一年又一年,她成为亲戚眼中不务正业的典型代表。顾木兰和林小航相亲回来,兴冲冲地给顾真打了电话,她听起来笑嘻嘻的,却是一阵又一阵打击乐般的笑。顾真想,顾木兰是把林小航放在心上了,但他让她伤心了。他没看上她吗?他有什么可嘚瑟的?顾真觉得顾木兰的笑声像从胸腔深处发出来,显得突兀而奇怪。“妈妈,你没跟他说过我是无业游民吗?”

“我打个比方,他是个周正的人,我是个歪的人。他看我就像,总是要原谅我什么的。我做错了什么吗?”

顾真差点脱口而出:“是啊。”

“在他眼里,我写的剧本只是业余兴趣爱好,如果不挣钱,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个。不过,如果是做个妻子,也不一定要挣很多钱。他说他愿意多为家庭付出。很好的男人吧,不愧是林航叔叔的儿子啊。可是妈,不瞒你说,我气死了。”

“以后你和木兰想要什么海鲜,都可以先和我打声招呼,没关系的。”林航从二楼的厨房下来,站在楼梯口,对柜台后算账的顾真笑脸盈盈。林航带给顾真的感觉,像是岸上的鱼,被挂上了氧气罩,一丝丝清冽的空气进入她的身体。她主动跟着林航走上二楼,林航递给她剩余的海鲜,避开了她的手,她却把手反握上去。她主动说:“你的厨师服破了,我可以帮你补补吗?”

她说的不是“需要我补补吗?”而是“我可以吗?”人物的台词是很重要的,若干年后顾木兰学了影视编剧专业。她第一次作品获奖,对顾真说,“不同性格的人会说完全不同的话。”

后来他们每天一起吃饭,流言蜚语就出来了。她递给他补好的衣服,除了厨师服之外,他的衣物都是东一个洞,西一处破损。她把他的大衣、衬衫、毛线绒全部清洗干净,刚拿到手时,还会俯身闻他身上的味道。她还衣服给他,有几次是在他家里,他患抑郁症的妻子会从楼梯上走下来和她打招呼,她看起来苍白又虚弱,仿佛从来没有晒过太阳,一直生活在阴影里。林小航常来店里玩,他回家和他妈妈说,顾真阿姨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林航太太就嘿嘿嘿地笑。

她挺和善的,林航提起自己的太太,满口夸赞,就是得抑郁症很严重,不能工作、不能出门,只能待在家里。

她也不能帮他洗衣服,不能照顾他。他像个单身男人一样,林小航也浑身脏兮兮的。顾真想,他需要一个太太。顾真俯下身闻他的衣服,闻他身上的味道,顾真会把这些破损的旧衣物珍视地抱在怀里,想象自己和他生活在一起。

那又怎么样,后来顾真屡次回忆往事,最后会出现一张长大成人后顾木兰的脸。顾木兰问她:“你怎么能说‘我可以吗’?”

林航问她:“和我去美国,你怕吗?”他看起来正义凛然,五毒不侵,但是坚持把剩下的海鲜带回家去。谁又比谁更高尚呢,她想。

林航在写着醒目的“出国”的广告牌下把烟抽完,烟头的火星灭在清濛灰蒙蒙的土墙上。雨后,上面密密浮现几星突兀的绿色的青苔,它们毫无方向感地肆意生长。“你也知道的,我有太太,我还没有离婚。”

“我没记错,我不可能记错的。”林小航笑了。“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在我妈确诊抑郁症之前。”

林小航记得去美国前,他们办了一次复婚,外公说:“这样我就能放心地把女儿和钱都交给你了,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不要分开才好。”

“我爸爸是从外公那里拿到的去美国开饭馆的钱。”

“不是你爸爸在清濛赚的攒下来的钱吗?”

“那远远不够,我爸去美国开了一家挺大的中国餐馆。”

顾木兰和林小航在上海相亲的故事在清濛的茶友会之间传开了。茶友们很兴奋,她们频频点头表示赞同,纷纷都劝她再问问木兰。“多般配啊,”她们说,“两个清濛人在上海,还是青梅竹马。林小航,小时候他老跟在你屁股后面,我就觉得他有数学天赋,现在不是做了工程师吗?在大企业里,现在都不叫大企业了,年轻人都叫大厂,是吧。木兰虽然没有正式工作,但是她有才华啊。是个艺术家,可以理解嘛,还是挺登对的。”以媒婆的口吻说起来,一切都显得自然、妥帖、行云流水、平铺直叙……像要完成一个字的笔画。她不是那个上海市优秀毕业生吗?这么大的上海,一个清濛姑娘能当优秀毕业生,了不得。她上学期间获奖的作品,叫什么来着。海洋之心、海洋之爱、海洋之歌、海洋之女儿……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你看,她是在海边长大的嘛。

“《海洋孤儿》,”大树说,“这是木兰刚刚得奖的作品,我看了,写得真好啊。我爷爷也看了,他老人家说木兰是才女,是我们茶会里最优秀的孩子之一。”大树隔三差五地来茶会看望顾真,顾真问顾木兰,“他怎么回事?”顾木兰说:“奇怪,他不上班吗?他跟我说,要考虑去上海工作。他和你说了吗?”“没有。他还问我你和林小航。”“哈哈,林小航,他第二次约我吃饭,去了他家,我看到他墙上的全家福,三口之家,林叔叔、林阿姨和他。”顾木兰停了一会儿,顾真故意提高嗓门说:“你干吗!”顾木兰笑了。

“我对林阿姨有印象,”她接着说,“她瘦得很,穿着个旗袍,勒得紧紧的。从阁楼上走下来,站在阴影里,像鬼一样。现在你满意了?”“我跟你说认真的。”“我是认真的啊,你以为我在编故事吗?”顾真依稀想象着电话那端顾木兰的神情,咬着嘴唇似笑非笑地看她,眉毛上挑,眼白宽阔而温柔,像在海底行走,渺无鱼虾,能够看到一大片澄澈的蓝。岁月流逝,照片里的林阿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抑郁症,笑得很开心。“林小航问我,要不要加他微信。我忽然想到,以后逢年过节互相发节日祝福,我大概不得不说,祝他阖家幸福,全家平安健康如意。”

“您没看过吗?”大树既像是讨好,又像是忐忑不安般地看了看她,“您没看过木兰的剧本啊,我爷爷退休后一直在写自传呢,他说木兰的文笔真的可以。”憨厚的大树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然后将夹着头皮屑的大拇指,突兀地竖起来。顾真想起顾木兰说过,“可能他爷爷比较喜欢我,如果我真考了电影局,估计他爷爷会命令大树非娶我不可。”顾真有点想笑,拼命忍住了。大树教她下载豆瓣,关注豆瓣上的顾木兰。顾木兰是认证的创作者,作品却只有刚获奖的这一部。那么,若干年前在学校里获奖的那些呢?她想起自己在清濛茶友间喋喋不休地强调和炫耀,或许转过身去她们就会议论她、可怜她、同情她。

豆瓣上的顾木兰只有一篇日记,是她自己上传的剧本全文。剧本得了First上海影展影片剧本的入围奖和青年编剧扶持奖,下面都是给她加油的留言,有些是同行,有些是粉丝,有些是陌生人。“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我做错了什么。”顾木兰以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眼神看着顾真,她迟疑了一下,或许她在等待顾真该说些什么。“是啊。”像透明水晶破碎成颗粒,散落在黑暗中,顾真说出口了吗?她忽然感觉到胸腔隐隐作痛,顾真问自己,她说出口过吗?“是啊。”

顾木兰转发了自己的获奖信息,像模像样地感谢了一直以来的读者和朋友。她没有感谢给她提供故事线索的母亲,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过自己毕业后在上海度过的岁月。

清濛孤女和美国华侨相爱,他有妻子和孩子。孤女帮他缝衣服,他会反握住她的手。她白嫩的手如琥珀、如玛瑙,在中国他的生意已经遇到瓶颈,他要带妻子回美国开中国餐馆。而他妻子,穿着勒得紧绷绷的旗袍,全身戴满褪了色的琥珀珠宝和玛瑙链子,站在阁楼的阴影处喊她妹妹。孤女年轻貌美,拨得一手好算盘,她是那座令人窒息的海边小城里,最聪明的姑娘之一。

还有个小女孩呢,她有个女儿,眼睛生得又大又无辜,像越南电影里的人物,读者们说。私生女帮他们传递情书,她喊他叔叔,在海滨小城摇摇欲坠的海鲜酒楼里,叔叔夸女孩可爱,却诱惑她母亲放弃她。

放弃她了吗?当然啊,故事到这里进入一个巨大的转折。我要让她放弃她,顾木兰在创作谈里这么写。女儿留在清濛的海鲜酒楼里长大,由离了婚的前夫抚养成人。从此以后,对女儿来说,母亲就是按时寄回的美元。她会像清濛无数的留守儿童一般,有令人称羡的美元和各式西式的新奇玩意。但她终生都会对母亲感到陌生。

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对她说,“你母亲在美国拿到了绿卡,要接你出国念书,你去吗?”

“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会计。”广告牌下的阴影里,男主角的声音像记忆深谷的跫音,一下子撞进摄影机的杂沓画面里。

“一个优秀的信得过的会计。”

“对啊,人家没说要和你组建家庭嘛。”

顾木兰的故事里,孤女漂洋过海跟着年长的情人到了北美洲,站在一片废墟之上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自己的人生。后来,她成为了华人街最精明有序的会计,在许多间中国餐馆工作过。她会遇到爱她的人,给她美国绿卡的人。

“很容易获奖。”顾木兰说,“某种类型的剧本,一个失落的父亲,一个缺失的男性。”

“不是说一个失落的男性吗?”

“是失落了啊,因为没有明写。”

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黑洞,无数次,她都想象自己在里面爬行。海洋孤儿跟着心上人去了美国,顾真读到这里,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冷。剧本里,下着雨的清濛永远刻在异乡孤儿的回忆里。抽丝剥茧,回到若干年前下着雨的那天晚上,五岁的顾木兰走到她面前,小小的身体在颤抖。她怎么会知道这个故事?她从来没和她说过。她当年还那么小,她难道记得吗?

还有剧本里那个被许多读者质疑过的细节,男主角打开家中的抽屉,里面会有一本结婚证、一本离婚证。他准备重新找出户口本和身份证,为了获得慷慨岳父的馈赠,他打算重新迎娶患有抑郁症的前妻,并允诺照顾她一生一世。

随行的有一位年轻美貌的优秀会计,她会帮他补衣服,像个妻子一样照顾他,妻子不能给他的,她都能给他。她是妻子候选人。她情不自禁地把他当作救命稻草,他对她哪怕不是全心全意,也总有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是真的。日子久了,自然会萌生出许多别的东西来,他们起码会有回忆。如果这么稀里糊涂地,故事也就推进下去。他难道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筹到一笔钱,要去美国开中餐馆,你要不要和我去美国?”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灰蒙蒙的光亮,像宝石隐没在清晨的雾气中。他炽热地盯了她一眼,电光火石之间,快速地转移了一次目光,紧盯脚下的烟灰。那可以理解为羞涩,或者,犹豫。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单身。

“如果我和你去美国,你会和我结婚吗?”

顾真最大的错误就是迷信了那天晚上的威力。那天开始,她认为自己从此之后失去了灵性。她一一拜遍清濛所有的佛祖,佛祖说,你所有的好运气都会给女儿的。黑洞里,时过境迁,五岁的顾木兰变成近而立之年的顾木兰,顾木兰在豆瓣的动态里详细记录着自己对电影的梦想。像是在写爱情,她一条又一条地浏览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三十岁的顾木兰隔着岁月的黑洞,挠了挠头,满不在乎地帮她问了问林航:“如果我和你去美国,你会和我结婚吗?”

说话温柔、待人善良的林航笑了笑,他把没抽完的烟头摁灭在墙壁上,用鞋底踩灭了上面的火星。顾木兰的眼白对着他,像雪落过后白茫茫的冷漠冰封,黑眼珠子转向别处,是一个略显仁慈的白眼。

“我不会告诉我妈的,”她看着广告牌,伸长手臂,眼前的东西仿佛都在变得透明、远去,“我不害怕,她也不怕。”

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上海文学》。

作者


张心怡
张心怡  @是不锈钢脸盆
1993年生人,福建泉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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