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文/李松颐

 

夜晚,一切如常。没有沮丧,没有烦恼,回家后就像当初出走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成了便利店员,夜班的。那时,我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领了离婚证,决心换个城市生活。没拿行李箱,没带换洗衣服,去到车站,挑个地方,买张票,走了。

头两天随意漫步,天亮就走,天黑就歇,漫无目的,埋着头只是走,三餐胡乱对付,晚上回宾馆,洗澡,看电视,困了就睡觉。第三天,在街上看见招聘启事:急招店员,夜班,代缴社保,包住。文字是宋体,字号选的小二,加粗,打印出来,贴在墙上,黑字白纸,远远看去像是昆虫趴在雪地里。我抬头看一眼招牌,灰扑扑的,再看一眼店外冰柜,老型号。

撩开塑料门帘进去,铃声响起,提醒有客人进店。老板在收银台后面,叼烟坐着,烟雾缭绕,熏得眼睛眯起来,手上在整理东西,身边摆一台电脑,屏幕亮度不足,键盘上面落满烟灰,键帽从深深浅浅的灰色露出来。

我说看见了外面的招聘启事,大拇指横过来,指向外面。老板透过烟雾看我,上下打量过后,说确实在招人。我说想试试。

他问我:“你是哪儿人?以前做过便利店没有?多大年纪?上夜班有没有问题?”

我简单答了两句,有什么说什么,多的不说,眼睛没看他,看外面。店外堆了十来箱饮料,包装有纸箱,也有塑胶薄膜,里面都装满了瓶装水,花花绿绿的。遮阳伞的底座看起来颜色斑驳,其原本颜色是白的,后来上面又蹭了黑色污痕。太阳快落山了,昏黄光线落在地面,跟颜料打翻在地差不多。

一时间没人说话,氛围冷了下来。我于是不再望店外,转过头来。老板还是坐着,把烟按进烟灰缸,那里面已经有好几个烟头。他看我,我看他,都没说话,心里都在想事。老板在想什么不知道,我在想既然门外招聘上说的急招,为什么面试时候还那么磨叽。老板叹一口气,打破僵局,说当晚开始上班。最后应他要求,我掏出身份证,放在桌上,对方用手机拍了正反面。我于是成了夜班便利店员。

便利店员的工作并不复杂,整理货架,清点临期商品,使用扫码枪结账。淀粉肠要记得去皮,穿串的时候手得稳,不然签子容易斜插出去,还有别忘了改刀,既是为了美观,也是为了快熟,做完这些步骤以后就可以放上金属滚筒,滋滋烤,烤到冒油。茶叶蛋要敲得坑坑洼洼,方便入味,放进电饭锅咕嘟煮,中途加入开水冲化的汤料。

深夜光顾便利店的客人比想象中多,迎宾门铃总是响了又响。我先说你好,然后收款,最后搓开塑料袋,来装啤酒、方便面和避孕套。什么客人都有,大喊大叫的,吹毛求疵的,我理也不理,只是埋头做事。天亮以后交班,我从便利店回到住处。住处由老板提供,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房间面积不大,但足够单身男性居住。床破,桌子旧,都像长在那里一样。有茶几,没沙发。几把椅子散落放着,塑胶材质,成色半新。吊扇在头顶,湖绿色,扇叶上积一层厚灰,下裹一层黑油。生活用品还缺几样,总是忘了买,我于是拿沐浴露洗头,用塑料碗喝水。

夜里守便利店的时候,总能看见一只狗。黑狗,毛不顺,皮不亮。流浪狗,没家,看一眼就明白。第一次见到狗,我觉得亲切,叫它,没有回应,找来火腿肠,剥了皮丢到地上,它不吃。狗不进店,在外面趴着,挨着绿化带。路灯很高,洒下的光落在地面。狗在疏疏落落的阴影里面,眼睛半闭不闭,望着我。我对望。往后习惯了,就不再管它。

妻子来过一次,或者说前妻,她来买了瓶水,拿了包烟。她一来,我就看见了,深夜客人少,加上两人共同生活过好几年,没法不注意到她。我看她。她不看我,只是亮出付款码等我来扫。我低头想了一会,最后还是扫了付款码,没说慢走。

她付罢款后站在门口抽烟,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头碾熄。然后拧开瓶盖,一口口喝水,眼睛看外面。店外是黑茫茫的夜色,远处有几个亮着的灯牌,亮的太亮,暗的太暗,都不怎么看得清楚。店内,我站在收银台后面,望着她看,看她烟抽几根,水喝一半,随后离开。我没忍住,掏出手机,发消息问她什么意思。她过了很久才回复,说来看看。我问看什么。她解释说有朋友来这出差,看到我,于是告诉她,那人还问为什么不开游戏店,开起便利店来。我锁了手机,不再去看。

游戏店当初因为结婚而关掉,店早就盘了出去,游戏主机和电视也都卖了。之后的文员工作,我也辞了。工作是父亲安排的,托了好些人。无故辞工,父母肯定不乐意,又吵又闹,他们找我谈,我不理,不回家吃饭,打电话也不接。

离婚辞职以后,路上碰见熟人,聊两句,都不离工作和家庭,他们先说自己,抱怨幼儿园和房贷,然后问我,我无话可说,勉强应付过去。碰上家庭聚会,端起杯子敬酒,长辈们语重心长,都劝我,说年纪不小了,得现实一点。

再往下就是离开家乡,来到现在的城市,做起便利店员,在每个夜晚跟临期面包和烤肠打交道,当然,还要应付晚睡或不睡的人。

先是辞职,然后是出走,家庭生活天翻地覆,父亲上火,母亲病倒,亲戚们轮番劝,没用,我已经下定决心,谁劝也没用。无奈之下,父母暂时妥协,只好先这样。这一切变动都没跟妻子商量,毕竟两人已无瓜葛。离婚的事情,父母尚不知情,我还没说。

当初婚礼现场,女方亲属来得不多。因为父母早早离异,妻子基本上是一个人长大,中学住寄宿学校,大学去了外地,工作以后没回过家,跟家里亲戚接触更是不多,彼此情谊多少淡漠,连带着敬酒环节没有话讲,只好由我和母亲居中调节气氛。父亲看在眼里,背着我跟母亲抱怨过几次,但当我面一次也没讲过这话,他只说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

认识妻子纯属巧合,她当时过来我开的游戏店,和朋友一起。中途朋友接到电话,先去门口说,接着越走越远。她留了下来,无事可做,身边的人又都在打游戏,于是尝试按动手柄,想要上手玩玩。我作为老板,只当顾客遇到问题,上前提供帮助,边演示边讲解。她对游戏意兴阑珊,却好奇我所说的开发故事。我给她讲了魂系游戏,说制作人擅长折磨玩家,深刻影响游戏行业,其制作的游戏世界空旷寂寥,里面的角色都很孤独,很少与旁人产生连接,就像梦游的人聚在一起,各做各的梦。平常没人听我讲这些,她眨着眼睛看我,没有说话,我说得声音渐高,脸颊发热,耳朵也热。

她后来独自过来,跟我聊天,不打游戏。我找她要了联系方式,约着出去玩,我说中学时候游戏打得好,拿了好几个网吧联赛的亚军和季军,冠军倒是没拿过。

“当时想打职业,父亲不让,没办法,随便报个大学,混了四年,没日没夜打游戏。”我说。

然后我问她。

她说:“没有爱好,没有梦想。”

我哦一声,往下没话说。她看我,脸上带笑。如此一来二去,我俩熟识起来,随后开始恋爱。

恋爱不久以后,父亲说开游戏店养不了家,自作主张找了老战友,为我安排了一份稳定工作,合同工,没有编制。这样的工作,我以前拒绝过很多次,有几次已经安排好了,我不去上班,单位领导打来电话询问,父亲急得跳脚,母亲直哭,我不管,不去。这次不一样,我半推半就接受了,随后关了店,卖了游戏主机,卖了电视,还有些细碎玩意就半卖半送地处理了。本来还打算替妻子安排工作,她笑脸盈盈,说谢谢叔叔阿姨,然后婉拒了。

事情往下应该进一步,即结婚,妻子当时并没有结婚打算,只是我提了,她便同意。彼时我刚关了游戏店,换了工作,家里的空房已经有装修师傅进场。那么结婚。再往后是生子,父母催过几次,我搪塞过去。妻子婚后怀孕一次,她过了很久跟我提起,说已经流产,我当时相当吃惊,她说还不想要孩子,语气平淡。我一个人生了几天闷气,此事不了了之。至于为什么生气,倒不是说为了孩子,而是因为她。我明白,她那时根本没打算同我商量。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在无影灯下送走我们的孩子,这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她不想同谁吵,也没有吵的必要,一个人去做流产手术并无不妥,让丈夫蒙在鼓里也没有关系。总之她就那样做了,理由是还不想要孩子。

离婚后从民政局出来,她说想吃火锅。我并不特别想吃火锅,但又不便转身就走,于是跟她去吃火锅,席间她问我此后怎么办。

“没有计划,眼下看来游戏店已经不想再开,那份坐办公室的工作也已经辞了,之后走一步看一步,本就是为了结婚过日子而行进的人生轨迹,如今从头再来。”我说。

她看着我,中间隔着火锅升起的烟和头顶落下的光,说:“肯定十分怨恨我。”

周围足够喧哗,个体的声音汇聚起来规模相当可观,被店内的暖色装潢上色以后像是红色的浪在翻滚。

我说:“没有,走到如今这步,都是我的问题。”

回忆在此中断,有人进来买烟。

近来常常喝酒,喝到醉。酒是在店里拿的,自己扫码,自己付钱。各种酒都喝。七百毫升装廉价威士忌一喝再喝,罐装啤酒一打打买。起初没准备喝酒,觉得身处异乡自斟自饮喝个烂醉,不算体面。后来没这顾虑,观念变了,喝酒而已,喝就是了。一般早上喝酒,那时刚下班,常用煎饼油条下酒。喝醉就睡,任凭楼下再怎么吵怎么闹,我长睡不醒。醉酒睡觉,醒来觉得头重鼻塞。来回走两步,洗把脸,花时间小便,头脑慢慢松快。鼻孔一般先通右边,洗完澡以后,再通左边。出门前收拾空了的酒瓶,觉得瓶身仍有温度,看标签上的字能看出重影来。站在路边扫共享单车的时候,我会反思自己当下的生活,没有答案。

通常好几天不怎么开口,只是上班的时候讲话,往外冒词,整话一句不说。相邻几个店铺的老板常常相约打牌,一般在下午,本地玩法,输赢不大。他们邀我,我说不会,他们说免费教学,我说自己打工的,不好擅自离开岗位。大伙玩笑几句,说小伙子还挺负责,以后再没让我跟着一起打牌。附近饭馆帮厨的大妈有时过来,让我帮着处理手机问题,过程中问我年纪多大,有没有对象,读没读过高中,她有个侄女还不错,也在附近打工,两人可以认识一下。我不回应。

母亲隔一两个星期打一次电话,不当父亲面打,嘘寒问暖,说实在不行就让父亲再找找人,看能不能回去上班。我说已经找到工作,赚得不多,但基本够用,没有回去上班的想法。母亲叹口气,不说话。

过了几天,母亲一大早打来电话,说:“我盘算了下存款,可以让你再回去开游戏店,小两口总在外面飘着也不是个事,回家来,相互有个照应。”

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先这样吧。妻子自上次现身后再没露面,我跟她发消息,问能不能找个时间一起回家吃饭。离婚的事情还是没跟父母说,她也不催,时常陪我演戏,至于她有没有如实告诉自己父母,我不知道,也没问。第二天她回了个好。那么回家吃饭,跟前妻一起。确认对方时间,定了个日子,我请了一天假,然后跟母亲说要回去吃饭。老人家很高兴,隔着电话都能听出来。

回家,吃饭。

妻子带了些瓜果糕点,怕父母多想,东西都不值钱。

母亲满脸笑容,说:“不亲热了,回自己家怎么还带礼物。”

我说:“又不贵,她就想表示个心意。”

父亲说:“以后别拿了,这儿都能买到。”

妻子站在旁边,看我靠着母亲,跟父亲说话,只是笑,不言语。

饭桌上,父亲看着妻子问:“他最近还有没有通宵玩游戏,晚上是在床上睡,还是沙发上。”

妻子看我,我接过话头,答说:“没有,关店的时候那些游戏主机都卖了,电脑在家里放着没拿过去,最近手机出了点毛病,玩不了游戏,有时会看直播,没误过工作,两人再没有因为这个吵过架。”

母亲说:“好好好,人一离家,立马成熟了。”

父亲听了以后点头,幅度很小,想了一会,随后说如果愿意的话,他和母亲可以出钱让我回来开游戏店,夫妻俩一起经营,如果不愿意,那就让家里亲戚介绍份工作,妻子去私立幼儿园,要么当生活老师,要么去坐办公室,我去工业园区做事,钱都不多,但是够用,平时父母帮衬一下,再把孩子生了,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母亲轻声细语,说:“是啊,年纪都不小了,离家太远,总归不是个事。”

妻子低着头,看一桌子饭菜,筷子放在盘子上。二老都看我,我不置可否,耸着肩膀夹菜吃。父亲放酒杯的动作重了许多,啪的一声。餐桌氛围沉寂下来,桌上的鱼有些凉了。母亲皱眉看一眼父亲,然后看着妻子笑,摆手说先吃饭。

此后话题无关紧要,天气空调饭菜燃气费等。父亲主动邀我对饮,不说话,碰杯以后就干了,接着用筷子夹菜来吃,三五杯以后,他摆手,脸色偏红,说今天就到这。我无所谓,那就不喝。母亲连连夹菜,然后看着我跟妻子吃下,笑着说外面哪能吃到家里味道。

饭后出门下楼,母亲往汽车后备箱塞了不少东西,说下次回来提前打招呼,她好好准备一下。父亲面色通红带着醉意,抬手制止她,说再讲就生分了。我突然想哭,但是没哭,只是用手擤鼻涕,擤出来以后重重扔在地上。

上车后,妻子从驾驶位递来纸巾,我接过以后擦手和鼻子。出了小区,她把车停在路边,点了根烟慢慢抽着,说送我。我说不用,自己打车,然后伸手开车门。门刚一开,我把脚伸出去,妻子叫住我。我回身看她,用朦胧醉眼,脚在外面。她转身从后座拿包过来,拉开拉链翻找起来。我看包里面好些东西,红彤彤的。找了一会,她停下来,低着头,动也不动。我看她,车门还开着,风从脚脖子吹过去,凉飕飕的。

“没什么,你路上注意安全。”她说,眼睛看着包里面。

我说声好,走了。

继续上夜班,继续睡不好,继续喝酒。

狗常常出现,还是那只干瘦黑狗,有时在便利店外,有时在我梦里。狗还是寒酸模样,吃得不好,黑色毛皮下肋骨的形状显现出来。还是不叫,只是看我,就那样卧着。我看着狗,感觉不太好,脸红,心跳,手心冒汗。移开视线,不再看狗,心跳还是很快。

最近碰上高中同学,曾跟那人一起逃课去网吧。黑网吧,不要身份证也能上网,开临时账户,有时候碰上警察临检,我俩便钻进厕所,由得外面怎么砸门也不开。厕所单间臭且潮湿,瓷砖表面留有深黄色尿渍,天花板上有裸露水管往下滴水,水池内方便面碎成渣。

那时流行局域网对战游戏,钱不多的时候,我俩就开一台电脑,一个看,一个玩,一局结束便轮换。他高中毕业以后没再读书,去了外面闯荡,这两年回来安定下来,把老婆孩子从镇上老家接进城,按揭了一套新房子,算上公摊不到八十平方,有时双方亲戚一来,便拥挤不堪。他给我看了全家合影,老婆高,不算瘦,儿子随妈,他挨着娘俩笑得不见眼睛。

那天他刚跑完一单外卖,来我这儿买冰水喝。

“哟呵!”刚一照面他便认出我来。

我盯着对方看了好久,头发稀疏,抬头纹粗,脸上皮肤沟沟壑壑,大黑胖子,衣服下面肚子浑圆。想了一会,好歹想起曾经一起上网打游戏。

“咱俩是高中同学吧?”他一边拧瓶盖一边回忆,满脑门汗。

我说:“对,当时市里几个网吧刚开始举办电竞比赛,咱俩攒了个战队到处凑热闹。”

“是是是,那时候你小子牛得没边,硬是带着哥几个一路晋级。”他捏着瓶盖摇手,脸上表情激动。

之后他问我奖杯都还在吗,以及为什么做起便利店员,还是夜班的。

我说:“都扔了,至于夜班店员,不为什么,就是做了。”

他说自己晚上送外卖,白天卖些小玩意。“什么时兴卖什么,水果,莲子粥,炒板栗,我都卖过。”他说。我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你别瞧不起,可赚钱了,水果和板栗就找老乡收,死命压价,到手以后整个鬼称,也不去皮,随便喊个价就差不多,来买的都是年轻白领和大学生,我叫一个数,那些人噌噌噌扫码付钱,从不多问一句,莲子粥材料就在网上买半成品,到手以后做个带造型的锅子,上街兜两圈就有人喊停说要买。”他一五一十说来。

我开了两瓶啤酒,没拿杯子,两人就坐那儿用咸花生下酒。他说,我听。中途他问了一句我的家庭生活,我说离了,他便不再多问,抬手递了根烟来,我摇头,抄起酒瓶咕嘟咕嘟喝。这时他手机响了,机械女声不带感情,说有新的单子进来。

“行了,今天先不跟你聊了,找个时间咱们聚聚,好好喝两杯,游戏就算了,好些年不打了。”他起身拍肚子,嘴上说着,腿往外迈。然后他就走了,像一阵风。

四下静悄悄,头顶灯光白生生,我站着好久都没动,想了会高中时候,已经忘了有哪些同学,就记得那几年流行了哪些游戏。我想起他当时好像是作为插班生进到班里,外地来的,普通话不标准,上课爱接话,脚臭,女生都躲着他走,就我和几个男生跟他讲两句话。

店外夜色好像更浓了,也好像没有,灯牌亮度没变,黑云不动,月亮露了个角。在夜的城市骑着电动车疾驰,家里老婆在等,儿子已经睡熟,关于这点,我没有概念,想象不好。

妻子又来了,这次没买东西,只是说话。

她说:“我年底结婚,新郎你不认识,之后可能没办法再一起回家吃饭了。”

我说:“明白,差不多也到时候跟家里坦白了。”

她说母亲之前找过她,没让父亲知道,也没让我知道。母亲当面问她婚后是不是有过身孕。妻子说是,已经流产,一个人去的,没跟我商量。母亲听后哭了,先是站着无声流泪,随后扶着椅子坐下抽泣。妻子递去纸巾,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说什么。一包纸巾用完,母亲勉强止哭,然后说父母即便关心但不好插手,小两口的日子还是得自己过。

这一切由妻子在深夜便利店一一说来,乍一听像跟我无关。妻子随后提了一句,说母亲讲我小时候离家出走过,但第二天自己就回去了,又冷又饿,此后再不提出走和离家。

我有些恍惚,脑袋变重,然后让妻子拿只烟,她从烟盒抽了一支细长香烟过来,我用右手接过,手腕在抖,带着小臂动起来。妻子为我点烟,我一边咳嗽一边将烟雾吸进肺里,鼻子也在冒烟。

我说:“最近总是看到一只狗,黑狗,不叫,不时冷冷看我,叫那玩意一看,脚趾甲都变得冷冰冰。”

妻子说:“干完这个月就回去吧,好好跟父母讲。”

我张了张嘴,想问问她是如何跟家里交代的,但话含在嘴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只好猛吸手里香烟,接着咳嗽。妻子收了打火机和烟盒进挎包,往外走了几步,快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我。

“你我不是一路人,当时你在游戏店搭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当然,你那时没别的意思……结婚来得太突然,但我知道,我俩已经被裹挟进湍急河流,没有抽身上岸的方式,只能一游到底……婚后都做得不好……我从小独自长大,读书升学工作,都是一个人,时不时想要回家,可回不了……心里有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你是独生子,我也是,作为独生子来说,你和我并不一样……当然,结婚以后我也有过幸福时候,谢谢你,只是……”她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面有东西堵住了,没能出口。她走了。

外面下起雨,水雾在很低的位置,气温降了一些,鼻子里面有水汽味道。没有风,天上云黑得纯粹,月亮没有。远处几个灯牌今晚熄了,方圆仅此处亮灯。我想了一些事情,手上无意识按动扫码枪,枪身咔哒直响。灯闪了一下,没几秒,又闪了一下,我抬头看,看灯管里面有黑色的线一闪而过。转头望了一圈,觉得冷色灯光下的事物都很陌生,陌生的货架,陌生的冰柜,我置身其间,茫茫然。

下班,回去睡觉。我走在夜的天空下,路上人少车少。有个外卖骑手在空旷的街道边站着,腋下夹着头盔,耳朵贴着手机,嘴角带笑,笑声很小,从我这儿听不到,只是大致分辨出来他在笑。看他,看他头盔和电动车上贴着小小的贴纸,卡通图案,零零星星,有些已经褪色,有些还很新。转脸看天,看近处住宅楼的窗户上亮着灯,隔着窗帘透出光来,上面有人的影子闪过,轮廓不怎么清晰。

夜晚的便利店,总有很多人来,又有很多人走。以前我从不在意,谁来谁走都一样。最近有点不同。有人喝得烂醉,一身西装皱巴巴,没系领带,进门就说要尿尿,我连哄带骗,将其引去绿化带,他尿完以后傻笑,说个没完,我站在便利店门口搭话,慢慢地,我俩各说各的,他说车贷还没还清,我说婚姻已经结束。酒醒以后,他买了瓶水,一口气喝完,走了。

有老人夜间不睡,一身睡衣,踱步进来,脚上是灰色运动鞋,嘴里衔着香烟,絮絮叨叨回忆往昔。“想当年读书时候,跟女孩子说话都会脸红。”他说。我提了高中同学,我说那人学生时代不招人喜欢,常常独来独往,我那时主动跟他说话,一起打游戏,前段时间碰上这位同学,就在这里,在店里面。

老人说是吗。我说对,接着停了一会,想了片刻,然后说那人结了婚,买了房,房子不大,老婆做饭好吃,一天三顿肉,一周不重样,婚后两人各胖三十斤,儿子站起来到他大腿,买的电动车性能不差,跑起来耳边有风声,晚上没交警检查,他就站起来骑车,听风在耳边吹,不戴头盔。老婆半夜打来电话询问,他很小声说话,怕吵醒儿子,然后吃吃笑,老婆也笑,都不知道笑什么,他在外面,老婆和孩子在家里,等他回去。老人听得很认真。

我讲完以后,他说:“真好。”

我抬头看货架顶层的小零食,包装上面有图案和密密麻麻的字,看了好一会,随后说是啊。他笑,以后经过这里常跟我打招呼。

没过多久,我跟老板提了辞职。他说好,没提等招人交接的事情,然后一副张嘴要说话的样子。我原地站那,看着他。

他想了一会,点根烟夹在手里,而后淡淡说话:“我之前刷到个视频讲古希腊,说那有个什么制度,许多人一起投票,把得票数高的的人赶出去,随便去哪,等到很多年以后才能回来。”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就看着他停顿下来抽烟,然后慢慢吐烟。

“当初你进到店里,我以为来了个得票数高的人,中途觉得你可能是投票的人,现在,不好讲。”他说着,眼睛眯起来看外面,身上披着外套,香烟在指缝间腾起细细的烟。

我没听懂,问什么意思。他却不解释,叮嘱两句,说回去好好过日子。就这样,我脱下工装,交了班,不再是夜班便利店员。

回家。买票坐大巴,进小区上楼,开门,进屋。手上塑料袋装了几件衣服,几件脏的,几件干净的。父母都在家。父亲在沙发上看报纸,茶几上水杯升着热气,见我回来,他叫母亲。母亲在厨房里面忙,闻声出来,腰里系着围裙,她伸手接过塑料袋,没看里面的衣服,说马上开饭。

家里陈设没变,电视乍一看小了很多,盯着看一会,发现尺寸并没有什么变化。餐桌上多了只空气炸锅,母亲说看直播买的,挺好用,有空给我炸薯条吃,番茄酱也是在直播间买的。

饭桌上,父母没问什么。父亲喝酒,母亲夹菜。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倒酒,再喝光。

我说:“已经离婚,她不会再来吃饭了。”

父亲叹了口气,声音低低,随后同样干了杯中酒。

母亲脸色如常,说:“知道了,别光喝酒,吃菜。”

餐桌周围很亮,一片明黄色,我抬头看灯,视野里面有灯泡形状的光斑。母亲说之前那个灯泡坏了,换了一个,暖光,看起来温馨一些。我说挺好。

对面住宅楼亮着星星点点的光,看不清冷暖,有些用窗帘遮着,打开窗户的屋子里面也有人在围着餐桌吃饭。远处好像有狗在叫,声音时有时无。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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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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