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


文/李松颐

 

多年前红极一时的女明星慢慢讲述了自己一生的高低起落。通过这次专访,从一个光芒闪耀的明星身上,“我”看到了在目光下那些难以诉说的忧愁与苦楚。


再次见到吾女士已是二十多年后。

我先到。座椅软塌塌,坐不住,于是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手也有点抖,清清嗓子,不哑,进行采访没什么大问题。吾女士后到。她走起路来腰背挺直,脚后跟先着地,两手稍稍摆动,脸上带笑,眉眼弯起来,人瘦,很瘦,大腿和小腿差不多粗细。我迎上前去,跟她打招呼。她淡淡说了几句,还是笑。

寒暄过后坐下,她说久等了,还问我到了多久。我说没多久。

一想到要见您,我就很激动,刚才还在这屋子里面兜圈子,我说。

她听后笑了,不露牙齿地笑,像个小姑娘。她当年在电视里面也这样笑,迷得男二号说不出话。

有件事想告诉您,我小时候跟您见过,不是面对面的那种,二十多年前吧,我看着她说话,跟她对视。

她说是吗,脑袋向后探,瞳孔里面射出光来。

我有些盯不住她的眼睛,于是看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她的脖子。高鼻梁,红嘴唇,白脖子。脖子颜色跟脸上的一样,不泛光,只是白,上面有几圈细纹,离远了看不见。

然后我说起那时她参加一个电视节目,消息提前放出来,围观群众早早去电视台门口等着,我和我爸也在人群里面。天冷,很多人抄着手哈白气,有人不停跺脚,跟跳舞似的,大人在笑,小孩在闹,声音嘈杂,离得不远的地方有人卖烤红薯,马路上也是人,车很不好开,喇叭响了又响。人群骚动起来时,吾女士就来了,我跟我爸去得晚,没占到什么好位置,只是远远看到虎头奔驶过来,我当时只认识桑塔纳,听到旁边一个叔叔说这车好,不便宜。车门打开,后座下来一人,穿着白裙子,露腿露脖子,腿细脖子也细,很多人围着她。我站得远,又隔着密密人头,没怎么看清楚脸。不少人叫喊起来,还有人把孩子顶在头上,街边的车干脆不走了,司机开了门站在驾驶位上往里张望……

她叫来工作人员,要来水杯喝水,说了很多个谢谢。我看着她。

不好意思,您继续,她说着话把杯子举起来,动作不紧不慢,水杯到唇边了才张嘴,喉头滑动,很难从胖的人脖子上看到那样的喉头。助理从一旁闪出来,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着用纸巾为吾女士擦嘴,一下又一下,擦了有五六秒的样子。

她皱眉笑起来,像做了个鬼脸,眼尾纹现了出来,说,不好意思,团队对我的形象要求很高。我摆手说可以理解。

车不是我的,相熟的一个老板借的,他说这车有排面,我也不懂,只是觉得坐着舒服,没几年,那老板进去了,我也就换回公司配的车,没那么舒服,也没那么招摇,至于你说的去电视台录节目,我没什么印象了,这样的活动太多,实在是记不住,她开口说话,算是接上刚才的话题。

我说,是,那两年打开电视不管换几个台都能看见您。她笑。

那是您第一次唱《眼光》,您首部电视剧的主题曲,我说。

吾女士点头,动作很慢,眼睛望着远处没有聚焦。我想起来了,就是这儿的电视台办的节目,你是本地人?她看着我问。我说是。

那次是临时决定的,第二天录节目,前一天下午才通知,即便这样,我的行程安排还是漏出去了,听说那天来了不少警察,给人添麻烦了,是,《眼光》也是在那个节目上唱的,其实不会唱歌,公司说如果唱歌的话更有记忆点,好宣传,那就练,嗓子唱肿好几次,教唱歌的老师说没见过这么笨的学生,好歹最后学会了,上台就唱。那年月没有假唱的规矩,最多有几个和声的老师垫一下,观众很买账,节目收视率也好,我现在上台还唱这首歌,后来也出过别的歌,但效果没这首好,那就只唱《眼光》,唱到后面我都不能听这首歌,一听就犯恶心,她一气说完。

我不住点头,找准时机发问,听说春晚曾经找过您,不过最后因为一些原因,没能成行。她听后愣了一下,看一眼助理。刚才擦嘴的小姑娘站在摄影机侧面说,老师,这个问题我们不回答。我说声抱歉,低头划去大纲上的问题。

吾女士接着说,《眼光》是唱腻了,生理层面的腻了,但也实实在在给我赚到钱,接不到本子的年月里面,我就全国各地跑,什么老少边穷地区都去了,上台就是掌声,也不说话什么的,就是唱,唱《眼光》,没几年身体出了些毛病,医生建议休养一段时间,我跟公司商量了一下,那就暂停事业,其实当时公司求之不得,我已经不红了,赚不到什么钱,团队的人一减再减,到外面演出碰上后辈,也看不到什么好脸色,可以理解,那么年轻人就那么红了,她顿了一下,也不看我,视线落在屋子里面暗的一角。过了好一会,吾女士抬手想拿水杯喝水,看一眼准备来擦嘴的小女孩,又把两手放回膝头。

你有看过自己在摄影机里面是什么样子吗?她看着我问。

摄影机?您是说会看节目里面的自己?我问。她点头。

没什么特别的,跟照镜子一样,我还是我,只不过角度有些不同,我回答说。她看着我笑了,我也跟着她笑,氛围一时变得轻松。

我也这样照过镜子,两次,她说。我不说话,等她接着说。

她陷入回忆,灯够亮,她的脸上没有阴影,然后细细说来,我是从小地方出来的,成年以前只坐过小巴士,其它交通工具只在电视上看过,语文考试的时候看到试卷上出现冰淇凌,我始终想象不好那是什么味道,高中以后出去打工,跟老乡一起,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吃汉堡,坐地铁前第一次过了闸机,头一次看见那么多人过马路,从没想过人能住在那么高的楼房里。

去饭店打工碰上手脚不干净的人,那人摸了我的手背和脸,说我长得漂亮,让我去演电视,我怕得不行,没有理他,没几天那人又来了,带了一大帮人,其中有个戴眼镜的长头发男人,那人一边喝茶一边看我,吃饭完后,他单独来找我,说自己有个电视剧正在选角,让我去试试,听同事说长头发男人是导演,还挺有名,我不认识,那个导演给经理留了个电话号码,让我联系他,吾女士说得很慢,周围人都放缓了呼吸。

我当时的经理差不多五十来岁,胖大姐,为人热情,鼓励我去试试,说没准就改变了命运,我后来还去了饭店,可是那位经理已经离职,听说她儿子出了车祸,她和丈夫双双辞了工作,回老家照顾儿子了,吾女士说到这儿就停了。

我说,是个好人啊。她点头,然后说是。做助理的那个小姑娘在旁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吾女士看了摇头,小姑娘便没了动作。

气氛沉寂下来,我之前遇上过这种情况,心想该备点纸巾,因为没有相关赞助,纸巾盒只能放在脚边,时刻提防不能漏出来,不然会给后期增加工作量,到时候片子没剪好,光打马赛克了。

趁吾女士回忆的间隙,我低头扫一眼大纲,提问还未过半,抬腕看一眼时间,不早了。我吐一口气,想着往下该怎么说话。

吾女士瞄我一眼,笑了,说,对,说照镜子。我也笑了,说,没事,您看怎么合适就怎么说。

要说我第一次照镜子,是在大商场的外面,天热,可没好意思进去吹空调,怕让保安赶出来,转头看见深色玻璃映出我的样子,我就站那儿看,第一次看得这么全乎,不像照镜子,像脱光了衣服给人看,风从腋下呼呼吹过,脸看不清楚,身型看得一清二楚,瘦且高,好多人都说我身材好,像个模特。那时我想身材好应该就是说人长得瘦,在我们那儿,没人说我身材好,都说我瘦,像个猴或者旗杆,她说。

这时候我应该说点什么,附和也好,提问也好,鼓励对方说下去,或者发散出一些新东西,可我没有头绪,只是说嗯和哦,没个采访的样子。

我问,要不歇一会?旁边小姑娘说对,歇一会,吾女士看一眼小姑娘,说那好,歇一会。

对吾女士致以微笑,我起身出去抽烟。刚把烟点上,编导过来了,他要了根烟,我为他点上。编导吸了一口烟,说,这次难办了,聊得稀碎,回去怎么剪?我挠头,烟一口没抽,说,该怎么剪怎么剪,我待会注意引导,看还能不能聊些什么别的东西。编导说,你想点办法,提纲上的问题还没怎么问,光听照镜子了。我苦笑,说声好。

回到棚里,吾女士正在补妆,身边围了一圈人,助理小姑娘见我回来,立马凑上来,说,老师,关于采访,我有些事情想跟您沟通一下……我打断,说,没问题,咱们待会聊。然后我就坐回位子,这时候妆也补完了,人群呼啦啦散去,就我和吾女士坐那儿。

采访继续。

吾女士,您刚才说导演留了电话,那么您马上就联系他了吗?我问。她没有看我,说,不是给我留了电话,是给我经理。我干笑一声,说,是是,经理。

没有马上,本来不想去,害怕,但被经理一鼓励,我也有了自信,心想试一试也没关系,然后就用饭店座机联系那个导演,他给了个地址,让我去,在那里,我算是照了人生第二次镜子,吾女士说。

编导站在不远处,埋下脸去摇头,叹了口气。我没管他,说,试镜过程应该还挺新奇吧?

吾女士说,是,那是我一次见到摄影机,被那黑盒子一照,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导演还说让我放松,怎么可能放松得了,那么多人看着呢,然后站着说台词,其实就像聊家常,也没个开头,就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一大堆,我就当在家里聊闲天,说着说着就忘了在试镜,只觉得头顶光太亮,灯开太多,费电。

我插话说,这样的表演状态还挺难得。吾女士说也许吧。

试镜结束,导演招手让我过去看,我看到小电视里面的自己,是我的脸,我的手和我的脚,可我却看得非常别扭,像看一个别的什么人在里面,走起路来像患了病,脖子一个劲往前伸,脚踩下去像落在雪地里,说话的时候脸上也没个表情,手上小动作不断,可是大家都说好,一边鼓掌一边说美,导演夸有灵气,是个天生的演员,那次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漂亮的,美的。

然后就回去了,导演说过两天给消息,其实没等到两天,当晚他就来了电话,不过那时我们已经下班,店里没人,他第二天才联系上我,刚开始,我还不敢辞掉工作,可是时间老错不开,饭店一时缺人手,加上剧组付了定金,所以我一咬牙就辞掉工作,专职演戏了。

不当服务员转做女演员,他们都叫我女演员,当然是背着我叫,当面他们叫我吾小姐,有时路上碰见观众,那些人叫不出我的名字,就喊我女演员,是,我演戏,又是个女人,是该被人叫做女演员,没多久他们又叫我美人,大美人,报纸上刊登关于我的报道,说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胳膊,我的双腿,上节目接受采访,导演总让我穿裙子,还有些不认识的老板通过这样那样的关系找到我,要跟我吃饭,还送一些挺贵的东西。

闪光灯又多又亮,我慢慢学会了怎么不眨眼睛地直视这些亮光,不怎么睡得好,天南海北到处跑,总是在车上,在车上化妆,在车上吃饭,在车上睡觉,脸渐渐圆了,胳膊也粗了,短裙于是穿得少了,电视剧本子没那么多了,观众在街上看到后打量老半天,说跟电视上不像。

我去医院,医生说没毛病,我说怎么胖了那么多,医生说我不是易瘦体质,吃得好了自然会胖,偏偏这时候又碰上电视换代,就是以前那种方方正正的电视逐渐淘汰,液晶电视普及起来,屏幕变薄变宽,人在里面显得更胖,不胖的人看起来也胖,第一次看了那种电视里面的自己,我难以置信,不是模特身材,也不像个美人。

因此减肥,吃得少动得多,买各种药来吃,拉肚子拉到虚脱,吐得昏天暗地,嘴里先是酸然后发苦,脑子永远重得像铁,人又瘦了下去,这时候收到某个大型晚会的邀请,我想减肥还是有效,她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然而身体却坏了,又去医院,医生说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最好休息一段时间,我不敢相信,怎么会呢,自己人生前二十来年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体型吗,现在我不过是回到了原本的样子,小脸瘦腿薄背,逢人便说我瘦,像个模特是个美人,医生叹气问是不是很久没来月经了,我那时才想起好像的确如此,医生说身体不像气球,不能随意打气和放气,我不听,坚持参加晚会彩排。

在舞台上晕过去几次,救护车也来了,当时的经纪人说问题不大,还说之前有演员一边吃速效救心丸一边排练,我听了进去,但是怎么都记不住舞蹈动作,也记不住舞台走位,负责的导演不说,也不骂我,只是摇头,没过多久,他们说我的节目被取消了,具体原因没说,吾女士停了下来,视线落在某处,不眨,只是盯着什么看。

编导在旁边咳嗽一声,我反应过来,低头看一眼提纲,问,那这事对您打击挺大的吧,我看当时还有报道说您一度想要自杀?

旁边站着的小姑娘立马张嘴,老师,这个问题我们不回答。

吾女士抬起手掌对着小姑娘,轻轻摇了下头。她说,自杀谈不上,存款还有,车子卖了,房子还在那儿,生活没问题,我就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变了,不瘦也不美了,身上的灵气像阵烟,一吹就散,也演不好戏了,见不上导演,选角副导演见我直撇嘴,幸好还有首歌可以唱,对,《眼光》,老百姓都说我心野了,光想着走穴捞钱了,我想解释,但又不知道找谁说,经纪人说跟谁也别说,如果这事上了报纸播了电视,反而越描越黑,那么不解释,只是唱歌,唱《眼光》,但不行,事情没那么简单,观众开始讨厌我,很多人骂我,经纪人不让我看报纸,也不让看电视,好多次去演出,上台刚放前奏,歌都没唱,台下就嘘声一片,有人说我丑人多作怪,不瘦就别上台,不美就别唱歌,我怕,非常怕,怕得不得了,但还是得唱,合同已经签了,钱也拿了,唱到后面,哭得喘不过气,好歹下台,同去的歌手都看我笑话,工作人员也没个好脸色。

我抬头看她,她没看我,眼睛盯着脚下,声音里面好像带着哭腔,我不确定,认真分辨了几句,确认了,但手边又没有纸巾,心里下定决心之后一定要找个纸巾的赞助。小姑娘冲上来,说暂停录制,我耸耸肩,没什么好说的,那么停下来,灯光师和摄影师出去抽烟,我跟编导蹲在角落商量后续。

渐入佳境了,看能不能让她说出那些歌手和后辈的名字,一个也好,编导说,满脸笑容。

你真不是个东西,没看人哭成那样吗,我说。

一码归一码,这是工作,你别带情绪,他满不在乎。

场务过来,说吾女士的助理让拿点纸。我说,纸尽量厚一点,多找点来,备在那。编导提醒说,把包装都撕了,找个空盒子装上,别给我找事。场务说好,我另外让他把水给吾女士续上,要热水。他还是说好,不过没转身看我,走了。

好了,抓点紧吧,这棚巨贵,编导站起来抖抖胳膊和腿。

我说,这棚我找的,什么价钱我心里能没数吗,可你看现在这情况,怎么催?

编导斜眼看我,说,我去,坏人我来当。

不知道他怎么沟通的,助理小姑娘很大声地跟他说话,工作人员都看着他俩。吾女士直直盯着补光灯看,脸上五官僵成一块,表情有些木然。

吾女士坐回位子,我也回去坐下。采访继续。

不好意思啊,我这同事说话没个轻重,我带着歉意说话,脸上赔笑。她笑了笑,看上去很累,眼角皱纹挤在一起,看上去比刚才深了不少。对方没有说话的打算,她没明说,我坐在对面看得一清二楚,访谈节目没法不说话,她不说,那我说。

我清了嗓子,边看她的表情,边说话,暂停事业不再上台,您可是消失了相当久,关于您的传言不多,但也有那么一些,我曾经看过一篇您的报道,感人至深,但真实性有待考证,这篇报道提到,您离开舞台以后,精神方面存在障碍,这样说可能不太对,或者说是一些小问题,为了走出如此精神困境,您选择回到家乡专注公益事业,捐了小学,资助贫困生,还出资修了当地第一条马路,受到了相关领导的接见,许多老百姓见了您就哭,感激的话怎么也说不完……

她摇头,说,前几年确实在老家做了些事情,但没有说得那么好。

我说,您谦虚了。

吾女士叹口气,整个人松了一点,身子不再紧绷绷,说,确实,我曾一度陷入迷茫状态,演不了戏以后好歹还可以上台唱歌,连歌也唱不了以后,我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整天闷在家里,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挨饿,不吃饭是为了保持身材,人越瘦,颧骨越高,太阳穴越陷,我经常一看镜子就是很久,看对面那个人像别的什么人,但真瘦啊,瘦得美丽,瘦得有灵气,有时候半夜来了兴致,就站阳台说几句台词,唱个歌,声音不小,周围邻居听了不来敲门,转而找了记者爆料,我于是愈发远离人群和圈子。

有次一整天没吃饭,半夜醒来,睁开眼睛看天花板,不觉得饿,只是睡觉的时候突然把眼睛睁开,四面漆黑一片,我跟着想起来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家里穷,很久才吃一回肉,碰上吃肉那天,全家都很高兴,所以我始终觉得有肉吃就很幸福,只是当上演员后,肉越吃越少,饭也是,当然,回忆起来的也不全是这事,也会想起打谷子时那股独特的味,还有天寒地冻,待在屋里烤火的事,后面还想了一些事情,现在没什么印象了。

不过当时我就决定回去,回到家乡,也没跟谁说,我一个人就回去了,老房子早塌了,我决定重修,找来工人赶工,没请设计师,重建了一栋楼,乡亲们都来看,围得新楼又挤又闹,乔迁新居,按理说应该大摆筵席,可我嫌吵,没办,只是发了红包,来人都有,然后住进去,日子静下来。

然而过了没几天,来了各种各样的人,都说是我亲戚,还有不是亲戚的人也来,说自己有困难,一句话,都想要钱,我没那么多钱,于是闭门不见人,这样也不行,有人来敲门,说自己一路赶来,几天没吃饭,快要晕了,实在不行帮着叫个救护车,我怕闹出人命,去开了门,那人一下就钻进来,东看西瞧,接着一屁股坐下不走,说要吃肉,哪有什么肉,我本就不怎么吃饭,家里没肉,也没米,菜倒是有一些,那人不信,开了冰箱看,进了厨房找,转了一圈又一圈,开了许许多多柜门,最后看着我的脸和胳膊,信了,走了,随后消息传开,说我不过是个过气的女演员,没钱硬充大款,回乡臭显摆,冰箱都是空的,人在家里饿到脱了相,这下好了,再没人上门借钱。

不过还是有人来,附近乡亲们,给我拿鸡蛋和肉,说人啊,此一时彼一时,别饿坏了身子,我不解释,收下了蛋和肉。后来离开的时候,分别给他们家里买了摩托车和洗衣机,还送孩子们上了学,说读到哪我供到哪,路也一并修了,方便孩子上学和大人赶集,对,我终究还是走了,毕竟钱越捐越多,名气也大起来,过气不假,但存款还有不少,许多家长拿我当榜样教育孩子,小女孩说长大后也要当演员,给乡里修路和学校,也不吃饭,减肥,对此我没什么说的,说了也没人听,所以就走了。

说了很久以后停下,吾女士去拿桌上水杯,接着慢慢喝水,没让助理来擦嘴。

话语像吹了漫天的蒲公英,琐碎细密,我抬头张望。灯光够亮,不刺眼,但我却看得眼花。这时候,吾女士把空了的水杯放回桌上,杯底碰上桌面放出轻响。

我看着吾女士,她看着我,我俩总有一人要说话,我暂时无话可说,吾女士明白这一点,她看出来了,那么她说话。

吾女士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说,离开家乡,又进了城,这时想要上台,不为名,不求利,像以前那样唱唱歌演演戏就好,复出过程不算顺利,公司压根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坚持,就倾斜大量资源过来,我不急,有本子过来就接着,看有没有适合的角色,有网络节目策划怀旧专题发来邀请,那么去,上了节目后以亲历者的身份谈谈那些年,说事,不说人,年轻人听来觉得新鲜,又没从我身上看到前辈架子,都很喜欢。

于是渐渐在网上有了些热度,邀约一时间来了不少,低成本网大和小众播客一连参加了好几个,不赚钱,我也没想过赚钱,还是吃得很少,保持瘦的状态,不为别人,没有为听到赞美而刻意减重的想法,只是愉悦自己,如果瘦便高兴,瘦便轻盈,那么就瘦下去,为自己而瘦。

这时我好歹想起该问些什么,对方经纪人之前特意交代过,因此低头瞄一眼提纲确认,然后提问,听说您接下来将参演几部电视剧,相关单曲也正在制作中,您可以介绍一下吗?吾女士听后想了一会,说,没什么,到时候做出来了大家就会看到。

我愣住了,下意识看一眼助理小姑娘,经纪人没来,她算是个代表。助理小姑娘在灯光暗处没有表情,看样子大概知道是如此结果。

之后又说了一些场面话,我起身跟吾女士握手,她对我笑,说辛苦了,我说哪里。采访结束。灯光师调整灯光角度,摄影师还没关机,编导想上来说些什么,我把他拦下来摇头,他欲言又止,然后做了个怪表情,点了烟来抽。

棚内大灯关了,光线暗淡下来,工作人员来去穿行,机器一个接一个关了。我跟编导说些有的没的,他一个劲摇头,手里夹着烟,烟雾升腾起来,烟灰抖进水杯。

一切收拾妥当以后,我跟编导离开棚里,刚出门就碰上了吾女士,她身边是那个助理小姑娘。我说声您辛苦了,她笑,然后摇头。小姑娘看我一眼,点了下头,接着看一眼编导,没什么好脸色。随后分别,她俩右转,我俩去另一边。

凉风扑面,还挺舒服,我想今年总算结束,最后一期节目也顺利录了,要做后期的话,估计得年后了,然后我问编导过年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随便找个景点陪老婆孩子转几圈就行了,他说。

不回老家了?我问。

回啥老家,现在哪还有老家,他看着路面说话。

我想了一会,没什么好说的。

咱们去整顿烧烤,喝两杯,他提议。

你看你那肚子,今天胰岛素都还没打吧,我看着他说话。

你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能吃是福,你懂吗,再说了,我都这个岁数了,有点小毛病不是很正常,活得实在比什么都强,他说。

我很大声地笑起来,然后说,好,去喝两杯。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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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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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松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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