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和恋人、好友割据在3个不相通的世界里。地理距离的长短,无声宣告了关系的结束与否。在信息时代,把人丢掉,只需要一个黑名单。
最近常常梦到孤竹。
孤竹是我的家乡,和大多数小城一样,它陈旧,单调,无趣,天空在这里也显得狭小。它唯一的特别之处是靠海,到了夏季,海滩上会出现一些游客,他们仓促地出现,又仓促地消失,离开后,孤竹便恢复了原样,仿佛从没有人来过这里。
每当有人问起我的家乡,我习惯只说省份的名字,被追问时才会提到孤竹。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看到他们一脸茫然的神情,我就像看到自己的袜子破了个洞,心中升起难为情的情绪。因而,我总是避免提到家乡,不得不提起时,也尽量含糊地略过。
在孤竹生活的十八年,我分别收获了一段友情和一段恋情。两段关系里,成为朋友的是九月。经过学生时代的洗礼,我和她的友情转化成了一种不可摇撼的深沉联结,它像磐石一样坚硬,即使很久不联系,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成为恋人的则是陈渊,我们从初三开始在一起,共同度过了高中和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前往美国读研,我因为国内考研无果,拖延半年后,去了英国。在我们的恋情即将满十年时,隔着浩渺的大西洋,我和他在时间不同的聊天界面里,宣告了关系结束。
大概就是从这时起,孤竹进入了我的梦。梦里的孤竹漂浮不定,像一座岛,岛上的一切晃晃悠悠,仿佛随时可以变成另一种样子。生活过的场景一幕又一幕交迭,陈渊的身影不时出现,他有时穿校服,有时不穿。我和他在熟悉的街道上行走,交流作业、天气、讨厌的老师和食堂。在梦里,他的面容要比现实中真切,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看清他。
梦中没有记忆,也没有时间,永远都是正在发生,心情随着转场般的梦境,自由地起承转合。我真切地开心,真切地生气,真切地惶恐,真切地庆幸,不受现实一点打扰。我迷恋上了这种感觉,开始嗜睡,任由睡梦将我带去任何年纪,任何地点。经过的地方兜兜转转,几乎都是孤竹的变体。遇到的人变来变去,总会在某个情形中看到陈渊。我以为一切会这样重复下去,直到有一天,他离开了我的梦,再也没有出现。
这一天醒来,心脏像是封进了一个玻璃罩子里,情绪在外围箭雨一样落下,而它冷眼旁观,对所有羽箭不为所动。我想我正常了,重新按部就班地生活起来。我恢复了正常作息,不再翻聊天记录,没有接种的疫苗也提上了日程。楼下有确诊病例,而我一直在推迟接种时间,因为被失去感俘获的很多个瞬间,我都在遗憾自己不是那个确诊新冠的女生。
脑子里可笑的想法逐一退隐,我一边嘲笑过去的自己,一边补习落下的课程。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我没有时间再缅怀过去,睡眠也很好,学习占去了我大部分精力,每晚一沾枕头就沉进了梦乡。
我没想到的是,接种辉瑞后,我失眠了。疫苗的副作用导致手臂疼了一整晚。躺在拥有无数个睡梦的床上,我看着天花板,听心脏在麻木的胸腔里一声一声跳动。黑暗中,我不得不接受现实,我还没有真正释怀。
打开手机,我翻到微信里熟悉的简笔画头像。太空里,卡通宇航员坐在宇宙飞船上,钓着一颗黯淡的星星。我注视了一会儿,向对方发送信息。
你打辉瑞加强针了吗,副作用很大。
信息以光速飞到对面,接着亮起红色的叹号。罩子破裂了,心底深处传来深远而绵延的痛觉,好像有一罐碎玻璃在里面翻来覆去地搅。我侧过身,用枕头按压住胸口,折叠起身体。这样躺了一会儿,我感觉好了一些,迟迟未至的困意降临了,我心安起来,知道自己获得了解药。涣散的意识里,四肢逐渐离开我的身体,向着地底扎根,我成为了一棵躺倒的树。
解药快要生效时,火警铃声忽然响了起来。从意识中漏下的一丝睡意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睁开眼,带着无处发泄的怒气,打开了手机。微信提示音的响动中,留学群里飞出一条又一条消息,七嘴八舌过后,得出的结论是火警铃在又一次抽疯。
胳膊依然隐隐作痛,我从床上爬起,走路时,仿佛能听到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一夜没睡,镜子里的自己如同一具骷髅,可以直接出演生化危机。我麻木地握了握胳膊,手心是暖的,疼痛缓和了一点,我停留了几秒,放下手臂。
在卫生间洗了把脸,我重新躺回床边。大脑很沉,像横插进一根钢管,嗡嗡地疼。我躺在一半被子上,用另一半被子裹住身体。窗帘拉得不严,天已经亮了,灰色的天光笼在身上,我将视线凝聚在最远处的教堂尖顶。那里有一个十字架,离远了看,它像一把直插青天的利剑,但很可惜,只留下了剑柄。
上学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在空间转发一些动漫里的经典语录,我也不例外。我至今都记得这么一句:如果我一直没有剑,我就无法保护你,如果我一直握着剑,我就无法拥抱你。那时陈渊已经很会开玩笑,他说,既然这样,那配一柄剑鞘不就行了。我们就日本的剑有没有剑鞘争论了一个课间,最后也没得出结论。这之后上物理课,他在书上画了一把刀,说如果是刀,这句话就说通了,所以他要带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这么多细枝末节。
再想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我掀开被子,挣扎着坐起。明天就是周一,论文还没有完成。我唤醒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写了一半的文档就像喝掉一半而放过夜的咖啡,让人只想扔掉。我揉着太阳穴,用键盘敲下几个句子。屏幕开启了护眼模式,绿色的页面里,蝌蚪一样的单词四处游动,光标在眼前一闪一闪,我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我站起身,烧了一壶水,重新坐回座位,翻看桌子上的纸质资料。注意力依然难以集中,思绪无视大脑的指令,在空气中到处漫游。我试了又试,意志仍然不起一点作用。我恼火起来,将文献摔回桌上,不仅如此,我还想摔掉眼前能看到的一切东西。
提示音响了,我打开手机,九月的语音邀请从微信界面跳了出来。
中文像清凉的井水,浇熄了我气急败坏的情绪,我接起电话。
“喂?”我问。
“猫要送走了。”九月回答。
我和九月已经有一阵子没联系了,她最近在忙着找新工作。上次说话还是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在楼下的垃圾桶旁捡到了一只小猫。那天下着雨,小猫在纸盒子里瑟瑟发抖,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是露水。她夸张地说,这是他们命运般的相遇,她的人生注定要有一只猫。
言犹在耳,我觉得自己看了一册毫无过渡的连环画,刚打开第一页,就翻到了结尾,只好疑惑地嗯了一声。
“养猫太麻烦了,我这个叶公好猫人士,还是更适合养鱼。”
“其实养鱼也不合适,每天还要换水,我应该养乌龟。”
“但乌龟的话,我大概养着养着就忘了,所以乌龟也不行,太让人省心,反而容易被忽视。”
九月自顾自地说下去,从乌龟说到兔子,从兔子说到守株待兔,最后说到有一家饭店的烤兔子很好吃,她邀请我回国后一起去吃烤兔,点两只,因为一只不够。
我截断九月的联想:“新工作怎么样?不是说要找不加班的工作吗?”
“我以前还想当九五至尊,不也一样没有实现。”九月拖长声音,“人嘛,该为五斗米折腰还是得折腰。”
“这次折了多少?”
“不好说,视领导智障程度而定。领导的饼画得大,就少折一点,画得小,就多折一点。”
“上份工作不是不加班么,怎么一定要辞?”
“是不加班,领导也不错,但同事太可爱了。”
“怎么可爱?”
“和千层蛋糕一样可爱,一句话让人猜不出有几层意思,揣度他们的话比揣度皇帝的圣旨还费心。再待下去,我就要比太监过得还不容易了。”
我能想象出九月在翻白眼,每当她评点那些看不惯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时,她都会这么做。她的白眼总是翻得很夸张,而且一点也不顾场合。比如,她曾经大剌剌地对一个老师表达不满,当时老师就在她背后不远处,我拽她的袖子让她收敛点,但她依然坚持着把翻白眼的流程走完。往事历历在目,只是隔了七个时区的距离后,她翻白眼的样子都变得影影绰绰,这使我有点想念她。
我听到九月吸了吸鼻子。
“你感冒了?”
“可能吧,”她继续吸鼻子,“最近一直下雨,大概着凉了,睡一晚上就好了。”
“我这边也在下雨。”
“是吗?”她拉开窗帘,推开了窗户,“这就好像我和你看的是同一场雨。”
“真妙。”她说,“这是天涯共此时。”
我上一次见九月在三年之前,此后只有朋友圈里的照片和偶尔的视频通话。时间一天天过去,所有人都在变化。但人的记忆是很神奇的东西,一旦你熟悉了某个人,某个人就永远停留在了你最熟悉的阶段。这之后的每一年,都化成了薯片袋里的空气,砰的一声,气流涌出,年月就消散得没有了任何踪影。
九月在我心中永远是高中时的样子,和她说话时,我们都留在年少岁月里。
“怎么不说天涯若比邻?”
“也不错,不过还是第一个好。”
“有区别吗?”
“天涯共此时是现实,天涯若比邻是幻想。虽说从现实看,时间才是真正不可解的东西,但人就是更喜欢计较眼下,仿佛只有看到的事物才是存在的,看不到的就不存在。”
“你这是怎么了,忽然像个哲学家。”我失笑。
“没有,就是想到了你和陈渊分手,感慨几句。”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的心被划了一下。
局内人和局外人的互不理解,就像是座上宾和台上人的区别,一个只需要看,一个却不得不演。即使对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依然感觉非常糟糕。
电热水壶在身边沸腾,水汽遇冷,凝成细细的白色云雾。胸口处闷闷的,像积雨的云。我有很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又只剩下疲惫。
“这有什么好感慨的吗?”我嗤笑道,声音带出淡淡的自嘲。
“哦,是啊是啊,”九月反应过来,附和着我,“没什么好感慨的,一点也没必要提。”
“雨……还大吗?”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像是向我打来一把伞。
我察觉出自己的可笑。这世上从来都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假装理解已经是最大的诚意。我不应该对一个愿意假装的人求全责备。
“不大。你那边呢?”
“也不大。”
一时之间,好像再无话可说。语音通话中时常出现这种沉默,短暂的,随意的间隙,和呼吸一样自然。它必不可少,因为只有这样,大家才会觉得聊天也是一种休息。
我在沉默中休息着自己的声音,想了想,觉得还是说出原因更好。
“我今天才发现,我被陈渊删了。”
“哦。”九月似乎不怎么惊讶。
“你猜到了?”
“你删掉他没有?”九月没有正面回答我。
“还没。”
“为什么不删?”
“不知道。”我说,“好像没这个必要。”
“还是删了比较好。”
“是吗?”
“你可能不知道,他和朱黎在一起了。”九月像下了判决书。
因为失眠了一夜,我的反应有些迟钝,木了一会儿,朱黎的身影才缓缓浮现到我眼前。她是陈渊高中时的同桌,戴一副薄薄的透明眼镜,声音清脆,吐字优美而动听。两个人经常讨论课后习题,有时也在一起闲聊,时间久了,我和她也慢慢熟悉起来。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聊喜欢的新番,听爱听的歌,但最后我们依然只是同学。在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友好的屏障,所以永远只能维系一种礼貌的,风一吹就散的友谊。
朱黎和九月的关系要更近一点,尽管她们是因为我才互相熟悉的。我问过九月原因,九月说那是因为我和朱黎太像,太像的人做不了朋友。我问她是哪里像,她想了想,说是一种感觉,没办法说清。
九月那边响起了电话声,领养猫的人到了小区,问她住在哪栋楼。她一边答应着,一边匆忙地换衣服。小猫的叫声从听筒传来,益发显出了她此时的手忙脚乱。她出了门,提着猫包走进电梯。从她断断续续的回复里,我知道了朱黎和陈渊现在在同一所大学。这件事陈渊没有和我提过,他只是说,新认识了一些朋友,所以适应得很快。
和陈渊的聊天记录里,一些意味不明的信息终于有了解答,我像完成了一块复杂拼图,大功告成的同时,感到筋疲力尽。真相关乎背叛,按理说我应该非常生气,但奇怪的是,心脏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像听到的是两个陌生人的故事。
“我觉得他们长久不了,”九月说,“人如果因为寂寞走在一起,也会因为更大的寂寞而分开。”
“是的,驱虫已经做了,三联也打完了第一针。”她向领养者交代。
“再说,世界这么大,你的缘分如果兜兜转转只围绕一个孤竹,也太亏了一点。”
“不用这么客气。你都说了它像你以前的猫,说明它和你有缘,有缘多难得啊。”
“我们大学老师有一句名言,适合你的是一类人,而不是一个人。尤其这个人离你家才三公里,样本范围这么小,显然靠谱不到哪里。”
“猫当然是不同的,猫比人少太多了,一只猫就是一只猫,不是一类猫。”
九月一边安慰我,一边和领养者交谈,嘴里说着意思截然相反的话,让人觉得她在游刃有余地同时推销盾和矛。
送走猫后,九月的心情显然轻松愉悦了许多,她提着对方送她的奶茶,哼着歌,一路语调悠扬地回了出租屋。敲击键盘的声音嗒嗒响起,她说为表庆贺,要看一部电影。我问她是什么电影,她说随便找了一部,叫《海边的曼彻斯特》。
“看看你在的城市,”她吸吮着奶茶里的珍珠,“见不到孤竹的海,吹一吹曼彻斯特的海风也不错。”
九月误解了Manchester和Manchester by the Sea的含义,但漫不经心的关怀就像一杯温水,我握在手中,不想放开,也不想喝掉,只想静静握着。
我什么也没有说,继续通着语音,她看起了电影,我继续写论文。论文写到四分之三的时候,九月看完了电影。她说这是一部很好的电影,尤其是里面的海,湛蓝,空旷,像冬天的孤竹。让九月看完一部文艺片是很难的事,她在中途就开始犯困了,之后的剧情应该都没看进去,因为她的呵欠声一直延绵到了结尾。
我笑了笑,说出了事实:“曼彻斯特没有海。”
我告诉九月,一直向东望,孤竹以外是渤海,渤海以外是太平洋,太平洋以外是北美洲,北美洲以外是大西洋,大西洋以外是没有海的曼彻斯特。九月打着呵欠,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向西望。我说因为只有向东望,才会经过海边的曼彻斯特。
九月干笑了几声,说这个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她起身打算去做晚饭,问我准备吃什么。我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快12点了。
“意大利面,冰箱里还有一些。”没有饿的感觉,但我依然煞有介事地回答。
“好的,那我先去热饭了,拜拜。”
“拜拜。”
结束通话后,我拿起手机贴了一会儿胸口。有温度的手机让人觉得处处妥帖,仿佛一种无言的安慰。
我喝完水,将冰箱打开。没有想象中的意大利面,冰箱和我的肚子一样空,我想里边至少应该装点咖啡。天色依然阴沉,我穿上外套,走出屋门。灰色的风拂面而来,带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意味,空气里漂浮着雨水,潮湿,沉静,让人想到孤竹。
我们在海边长大,但总是冬天才去海边。冬天的大海辽阔安静,郁郁苍苍,像蓝色的森林。风有时很大,有时没有,我们沿着海滩往前走,像永远也走不到头。面对的是海,但我们从不谈海,只谈未来。没有人会怀念一个待厌的地方,大家都想着离开。风吹散我们的声音,将未来变成断断续续的字词,它们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又一声啪嗒的轻响。大海沉默地倾听,接收了我们自以为是的一切。
天空满载着淡薄的云,像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水母。我在Tesco买了两罐咖啡,准备结账时,又返回货架,拿了两份三明治和一个牛角包。我打算从明天起,做一个认真吃饭的人。
回到公寓大厅,火警铃声又一次响了起来,铃声一直淹到了人的膝盖。没有人有兴趣看一眼警铃,大家都习惯了它的紊乱,像一个更年期患者。大厅内有几扇窗户没关,雨丝向里飘着,画出斜斜的细线。靠窗的一张沙发上,有个女生在睡觉。她盖着一条毯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有浓郁的酒味。
我认识她,但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总是和几个爱玩的留学生混在一起,不是去酒吧喝酒就是在楼下打牌。开学不久,她就和其中一个男生出双入对在一起了。我因为拼车,加过这个男生的微信。男生喜欢在朋友圈分享日常,限量版球鞋、美食,以及精修的城市照片。每发一组图,都会附上曼城的定位,仿佛这个定位比他的姓名还重要。他经常组各种局,孜孜不倦,邀人打麻将和玩狼人杀,我也被邀请过几回,礼貌拒绝后,对方依然一如既往,刷到我时还是会联系,只是常常忘记我是谁。
男生在国内有女友,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这里结交新的女伴。我不知道女生是否和男生情况类似,毕竟异国他乡,最不缺的就是寂寞。女生经常像树袋熊一样,整个人挂在男生的肩膀上。像他们一样的情侣还有很多,大家都不挑明,因为心里都清楚只是一时陪伴,分别时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好聚好散。
陈渊和朱黎最开始或许也是这样,或许不是,但我不打算继续追究了。凡事只看过程,或者只看结果,都能得到想要的解答,最怕的是二者都要。人不能太贪心,一旦贪心了,就更什么都得不到了。
我关上窗,女生醒了过来,她从沙发上坐起,看了我一眼。女生平时习惯浓妆,今天却是素颜,脸上还带着泪痕。她的眼睛不大,透出单薄感,眼尾稍稍下垂,和朱黎有点像。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到了朱黎。我不太愿意想到她,那感觉就像是穿着夏天的衣服,但待在了秋天里。
我问女生是否喝咖啡,她摇摇头,于是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说了句谢谢,低下头,泪水砸进了水杯。我坐到她身边,撕开三明治的包装袋,递给她一份,然后自己也吃了起来。我不饿,但不这样做,就无事可做。我不想倾听,也不想倾诉,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失落的心,实在说不上哪一颗更特别。
胃逐渐变得充实,身体依然没有感觉,就像说明书告诉你现在属于充电状态。我打开一罐咖啡,又向里补进一点电量。雨似乎下进了室内,水汽弥漫在屋子的每个角落。耳边是女生的哭泣,四周是寂静的喧嚣。我们隔着水汽,像隔着一条河,什么都看不清,只隐隐约约见到相似的轮廓。
幸福与幸福相近,悲伤与悲伤也没有太大不同,它们都如露水一般无足轻重,注定会在日光下消亡。我握着咖啡罐,和女生碰了碰杯。她抬起头,泪眼中,向我露出一个微笑,接着展开双臂拥抱我。通过她的体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温度,仿佛我们用枯枝共同点燃了一团火。
喝过咖啡,我的精力恢复得差不多了。我问女生要不要回屋,女生点头。我们一起上了楼,进门之前,我和她交换了微信,为今天的萍水相逢留下一个纪念物。我们以后或许还有说话的一天,或许再也没有,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日日夜夜如书页翻过,大部分都停留在了昨天,今天至少还有可能被重新翻阅。
我打开电脑,去完成剩余四分之一的论文。授课老师一直说我的论文缺少批判性思维,从敲出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又是一篇缺乏批判性思维的论文。我的大脑似乎是批判性思维的批判面,只学会了将观点集合,让它们排队站好,走方阵一样整整齐齐走过,然后宣告完成。不过不管怎么说,论文写完了。混乱的日程里,找回秩序是让人安心的事。我关掉电脑,一口气将桌上的另一罐咖啡喝完。拿起手机,我又一次看向了那个头像,看了很久后,按下了删除。
雨半停不停,在窗前连绵成透明的丝线。又到吃饭的时间了,我依然不觉得饿,写完的论文仿佛填充进了胃里,等待着被慢慢消化。灰白色的云在天空漂浮,将散而不散,漏下一点点阳光。城市安静空旷,各种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曲未完结的歌谣。我从冰箱拿出牛角面包,送到嘴里,一边吃一边穿上外套,走出了门。路上见不到伞的踪影,雨轻得没有任何重量,在太阳下仿佛一缕缕流光。
我走在雨中,像走在雾里,没有目的地,没有方位,只是单纯地走。我像第一次来到曼彻斯特一样,重新打量这座城市,结果还是没有发现任何惊喜。无论熟悉或陌生,所有建筑都是幕布,穿行的地方只有空气。我在相仿的画面里行走,有时像是前行,有时又像是原地踏步。
在一条小道上,几只松鼠拦住了我的去路。它们看着我,黑眼珠深邃,鲁莽,让人想到天地不仁之类的词汇,这些词汇既冷漠又慈悲,你觉得你能在其中看到宇宙,又觉得看到的都是错觉。松鼠们在我的脚边绕圈,灵活得像跳华尔兹,无论我怎么走,都免不了和它们再次相遇。
我两手空空,口袋里一无所有,只好告诉它们下次再来。它们依然固执地等待着,仿佛我可以凭空变出花生和松子。我蹲下身子,将“下次再来”复述了一遍。这一次它们没等我说完,就雀跃着离开了,我站起身往后看,一位拿着花生的老太太在不远处站着,脸上挂着微笑。
老太太拄着一根拐杖,瘦小的身体裹在一条宽大的彩色围巾里。她将手里的花生撒在松鼠面前,很有耐心地喂着这群不知餍足的小家伙。
我继续沿着小路走,走到一条河流前。附近没有桥,河流自东向西,我向西走,像沿河流画一条平行线。在一张长椅上,我又遇到了那个老太太,她坐在一边,拐杖在另一边,长长的围巾盘旋着,几乎淹没了她。
长椅上有人们为过世亲人写下的寄语,老太太坐的椅子也同样如此,她时不时用手摸一下椅子上的铭牌,神情萧索而安适。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向我看了过来。灰色头发在围巾外飘拂,反射着云层落下的余光,像是游丝。
“我从曼彻斯特搬到了曼彻斯特。”她微笑着对我说,“现在,我坐在这里,想念另一座曼彻斯特。”
沉寂的心脏忽然恢复了呼吸,像是直接跳进了空气里。周围一切变得无比鲜活,我意识到,世间万物其实充满了牢不可破的关联,一滴雨会是过去的一滴雨,一棵树也会是过去的一棵树。过去从来不曾过去,也从未变成赝品,因为时间是万物的组成,而非代替。
“我也是。”我说。
灰色渐渐暗下去,蓝色渐渐涌上来。我打开手机,录下河流的声音。河流向西而去,最后成为海。深蓝色的海在天际倒流,穿过了整片夜幕。我向西望,一直向西,经过很多个曼彻斯特,望回了孤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