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2年，我和江心彤同时毕业，都没找工作，而是租了个单间公寓，一起写小说。房租不贵，且押一付一，投入小，就是确实不大，一个人住还好，两个人就显得拥挤。最大的问题是洗了衣服没地方晒，只能搭在窗户外面的横杆上，从窗栏缝里塞出去，晾干了再够回来，还得提防下雨，下雨就全白晒了。

我们所在的是南方一座小城，总是阴沉沉的，动不动就下雨，赶上梅雨时节，十几天都不见放晴，衣服老也晒不干。洗衣机没有烘干功能，到后来实在没衣服穿，江心彤就动用了吹风机，三档热风，一直吹到过热才关上，歇一会再吹。吹风机还是两年前刚开始恋爱时我送她的，一直不舍得换。她吹衣服时，我不是在做饭，就是在码字，一日三餐和六千字的网文更新，雷打不动。现在想想，那时偶尔有个晴天，就够我们高兴很久的了。

我和江心彤是高中同学，三年同班，家算是邻县，她在隆尧，我在内丘，中间隔着一个巨鹿。其实那时互相看不顺眼，在我看来，她眼睛略嫌太大，她觉得我尤其丑，且永远属于班里最矮的那几个男生。在青春期女孩眼里，这样的人是毫无魅力的。虽然高二那年的元旦晚会，她唱了一首《半途而废》，那句歌词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浑浑噩噩爱过又算什么，贪图快乐等于堕落，你说一生不是为爱而活。她唱得清澈透亮，娓娓动人，但我还是没喜欢上她。原因也可能在于，当时她正与隔壁班一酷爱打篮球的男生谈对象，后者比我高一个头。而我对体育运动一窍不通，看到球的第一反应是躲远点，千万别被砸到脑袋，眼镜可还是刚换的。

后来高考，那哥们成绩不好，不知所终，江心彤则阴差阳错，和我被同所师范院校录取，都读汉语言文学，恰好分到一个班里。我心里难免有些想法。到学校一看，一个暑假没见，她已像变了一个人，仿佛女人身体内确实存在一个神奇的闹钟，一到十八岁就叮铃铃地敲响，脸也长开了，眉毛也舒展了，就连往日司空见惯的表情也变得生动而漂亮了，一点眼影或腮红都能让这个年纪的女孩脱胎换骨。

大一上学期校园歌手大赛，江心彤一鸣惊人，二话不说，三首王菲，技惊四座，而后过五关斩六将，最终在众望所归的呼声中夺冠。注意到她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还有不少男生打听到我和她是高中同学，跑来向我取经。

我一律瞎说一气。比如对方问我，江心彤除了音乐还有啥爱好，我就说打麻将下象棋，做手工，其实她就爱看书追剧；问我她喜欢哪位男明星，我知道是陈坤，偏说成吴京；问我她喜欢什么动物，我知道是猫，偏说成狗，其实她最怕狗了；问我她之前有没有谈过，我就说不太清楚，此女似乎眼高于顶，不过应该喜欢踢足球的，爱喝扎啤看世界杯，可以去问问她，或许你也喜欢梅西吗？

那阵子学校操场果然多了好多男生踢足球，只不过心不在焉，踢几下就到处张望，好像球场外潜藏着一个裁判，手里拿着爱的奖牌。

一边忽悠人，我一边也着急，但自忖除了学习还行，还和中学没什么变化，其貌不扬，还有点土，从小到大，就没女生喜欢过我，要想赶在那群梅西前引起江心彤的注意，委实是一个难题。话又说回来，班上六十个人，五十三个女生，单纯想找对象的话，也不是非她不可。

然而我老是想起高三时的晚自习，一片寂静的燥热里，大家满头大汗地刷着圆锥曲线。江心彤数学不好，上课时眉头紧锁，频频喝水，一下课就往课代表那儿跑，要去请教问题，我的桌子是她的必经之地。也不知道为啥，有次她忽然看了我一眼。当时没留意，现在想想，是不是人家多少对我也有那么一点意思呢？这想法过于普信，我缄默于心，对最好的朋友也没说过。她皱眉的神情总在我的梦里浮现，像一句美丽的口号挥不去。

大一就这样过去了，班里成了好几对，两个人都还单着。大二寒假回家，坐同一趟火车，我看她一人拎着两大行李箱，于心不忍，主动请缨，帮她提着，她感我热诚，把背包也给了我。

火车上是个奇异的空间，陌生的人来来往往，因此相识的情谊就突然显得珍贵，哪怕平时不熟，这时也像亲密的战友。何况我和她相识四年，总是处于同一个空间，换了三个教室，也没把我们拆散，缘已至此，应当奋进，不宜退缩。

我鼓起勇气，和她身旁的人换了座，厚着脸皮搭话。我问，你看我干啥？她奇怪地说，我什么时候看你了？我说，没什么，知道你喜欢个高的。她说，不喜欢，我喜欢梅西。那些踢足球的追我，是不是都是你搞的鬼？我噎了一下，这才明白过去一年江心彤虽然没说过什么，心里跟明镜似的。

我有点尴尬，江心彤自顾自说下去，给我解了围。她说，多亏了你，我才发现足球比赛是挺好看的，怪不得这么多人看，看好久不进一个球，忽然就进了，比篮球刺激。我说，是吧？后年还有世界杯，如果梅西夺冠就好了，我喜欢梅西，但是悬，够呛。她哈哈笑了笑，摘了下口罩，摘口罩的那瞬间，我发现她真的挺美。

过了一会儿，她像自言自语似的说，没看什么，因为你晚自习老看我，招人烦，就想瞪你一眼。火车在铁轨上咯噔咯噔地响，我觉得心脏也咯噔咯噔的，有种一切都被洞穿的错觉。原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说完，江心彤再没理我，冬日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她在阳光里哼起歌来，侧脸像极了王菲。

在一起后，江心彤对写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她的话说，虽然读了中文，但课上老师照本宣科，背作品梗概又极其无聊，平时看书只是为了应付考试，在名词解释外还能举出些细节的例子，直到自己拿起笔来创作，才觉出文学滋味无穷，于是开始真正地读写。最初漫无边际，只是一本接一本地看下去，一直读到尼古拉斯·莉莉丝的某个段落，忽然被某种东西击中。那是她顿悟的时刻，用她的话说，“读莉莉丝就像用手去触摸一团一团的神经末梢”。她告诉我，人们对小说最大的误解就是认为小说是虚构的，而真正的小说其实是在书写真实，但抵达真实是极其艰难的，需要一遍遍地拨开那些遮蔽着的错误内容，才能找到那个唯一的答案，“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她说。她的写作就是这么辛酸。

而我呢？对文学的认识，我远不如她深刻，拿起笔写小说，只是因为喜欢编故事。小学五年级一个炎热冗长的夏日午后，我用稿纸本和钢笔，试着模仿风格，写了一篇武侠涂鸦。印象里童年的夏天总是那么漫长，蝉鸣的声音好像永远不会停止，但因其无穷无尽，所以又像是静止的。就在这静止里，我开始写我的小说，一篇接一篇地写下去，犹如泅渡深海，天风海雨，不知何时是个尽头，但自由，前所未有的自由。如果说写小说之外的人生，是在早被凿好的隧道里穿行，那么写作就好比是自己找到了锤子，一点点地去凿井，井底下有什么，是泣珠的鲛人还是颓唐的将军，都有可能，挖掘出一片旷野也说不定。我为此着迷。

读到大三，原本松散的大家忽然变得无比默契，踢球的打游戏的追剧的跑社团的，都不约而同地准备考公考研，好像命运的枪声已经打响，而大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早早把脚搁在起跑线上。对待即将到来的考试，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仿佛回到高三。自习室里鸦雀无声，偶尔有杯子晃动的响声，还有人耳机没插好，泄露出的零星的“恋恋有词”的声音。

只有我和江心彤，两个人闷头写自己的，待在小说的桃花源里，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也许从感受到创作快乐的那一刻，我们就下决心全职写作了。虽然无数人都说过，全职写小说这条路走不通，但当时毕竟年轻，总想试试，觉得自己是那个特殊的人。

实话说，我是抱着饿肚子的决心写小说的，除了这个，我什么也不想干，哪怕一直写得很差，我也想把人生耗费在这上边，兴许还能整出点意义来。何况我并非虔诚到可以抛却名利的文学信徒，我不认为写作者必须要过艰苦的生活，实际上，不为生计操心（至少不是每时每刻）才是创作的必要条件。如果可以，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喜欢我的小说，版税如流水，让江心彤在家里享福，能够专心写她想写的东西（对一个创作者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幸福）。我靠写小说已经赚到过一些钱，能写类型小说，必要时也可写点下沉的网文，倘若我努力一点，勤奋一点，或许也能炮制出一个爆款。我相信努力，梅西出道就是天才，但出道前也只是个孱弱的孩子，起早贪黑地训练了十七年，才一夜成名。换句话说，这片绿茵从不缺乏天才，文学也是一样，不努力的人，天赋早晚会被上帝收回。

现在想想，当时还是把一切都想得太轻易，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事非经过不知难。如果文学和商业本来就处在天平的两端，我哪来的把握能一双两好呢？凭我是INFP调停者？还是因为我是天秤座？是不是很多人最初都憧憬着名利双收，做一个体面人，到最后却狼狈离场，找一份糊口的工作，本来立志从事的文学只沦为谈资和标榜？ 

毕了业，大家各奔前程，故旧星散，大环境不好，就业艰难，不少人找不到工作，我和江心彤既没想找，估计也难以找到，全职写小说，既是一生志向，立足之本，也是迫不得已，权宜之计。起初最怕接到家里的电话，无非是催促找工作，既觉得让老人担心，又觉得不被理解。后来时日一长，双方都在精疲力竭后无奈妥协，通话的内容不再涉及人生、理想、工作与婚姻，沦为互相询问疾病蔓延的日常。

彤彤，千万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戴好口罩，备好菜，古人说那个叫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何况现在的情形，到处是暴雨和病患，所以彤彤你千万要小心啊，一定要小心。江心彤的爸爸总是这样告诉她。他是骨科医生，见过太多死人，所以知道活着就好，同时业余钻研明史与红楼，说话文绉绉的，像个知识分子。江心彤十分感动，于是在小说里详细描写了儿时他是如何抢了奶奶给她包的羊肉水饺，她只能含泪吃泡面的事迹。那时她只有十岁啊。这篇小说后来发在南方一个省刊上，我一度忧虑老丈人看到后的反应，好在他只读曹雪芹的小说，从未有翻阅文学期刊的习惯，如果不是女儿故意拿给他看，他估计是永远不知道的了。

毕业后几个月，我坚持写了好几篇文学习作，全都投了出去，也全都石沉大海，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回音。江心彤是高手，过了三篇省刊，一篇市刊，但排期短则数月，长则半年，稿费见刊后才发。吃穿用度，大到房租，小到一包酒精湿巾，都急需钱。人总不能饿死，我打开某小说网站，注册了个作家账号，开始写网络小说，格调低下，不值一提，主要反复叙写一个特种兵王是如何在入赘之家隐姓埋名，隐藏实力，被妻子及泰山丈母娘瞧不起，但又对妻子所爱极深，关键时刻总是悄然出手，使其转危为安的故事。

我细心研读了同类型的热榜大作，从不屑一顾到推敲每一章的节奏，平时日更六千，和其他书打PK时提到一万五，三四个月下来，居然像江心彤参加校园歌手时那般过关斩将，一路杀到最终轮，获得首页推荐，稿费水涨船高，暂且衣食无忧。只是脖颈酸痛，出租屋的桌子太低，不得已把略萨的酒吧长谈竖立起来，置于笔记本电脑下，起到一个支架作用，高度正好，且书本身极厚，立得住。就为这事，江心彤天天赞美我，说，太厉害了，你才是真正的结构主义大师。

而我每日写完，只想放空自己，有时晚饭都是江心彤做的，文学一途，似乎已离我越来越远。这样下去，到底不是回事，有违初衷，于是又重新捡起短篇，在更新之外尽量写点。我认为我宜学习马尔克斯，卡尔维诺，安吉拉卡特，托卡尔丘克，乘上幻想的翅膀，写出真正的力作，发表在收获的青年专号上，引人瞩目，杀回文学圈。江心彤则认为，天道酬勤不假，但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弦绷得太紧就容易断，我写网文已够辛苦，文学梦想她可替我追逐。我说，莫言为了饺子写作，我也要，你放心吧，只要有饺子吃，我就不会让你吃泡面。

事情到年末有了转机。我的幻想文学力作始终没能写出来，网文却被人相中，说要给我拍成短剧。资方信誓旦旦，言称小说已死，短剧就是新的风口，不出两年，必然大火，我现在入局，就是下一个天蚕土豆。条件是我得自己做编剧，写台词。我从未写过剧本，甚至都很少看，有些发怵。江心彤倒觉得是个机会，尽管我的网文十分下沉，不太拿得出手，无法给老丈人看，但现在就是个下沉的时代，拍出来放到抖音上，说不定爱看的大有人在。

我一贯宠她，在我们的小家，一切都是她说了算，也明白机会难得，怎么也得试试，于是硬着头皮接了，每天对着空白的电脑屏幕发愁。寻思应该读点先贤戏剧，取取经，于是下载了一套mobi格式的莎士比亚全集，心里也知道风马牛不相及，但提到写剧本，满脑子只有莎士比亚这一个名字。就当是补补课吧，我暗暗宽慰自己，暴风雨，李尔王，麦克白夫人，我统统没看过，也许作为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学生，我是不合格的，哪怕毕业了，也该偿还阅读的债务。谁又能告诉我，人生到底应该怎么度过呢？可能耗费在阅读经典上，还是要比写一个短剧更好吧。——我只怕正好相反。否则没什么好怕的。

二

剧目：巨鹿（暂名，或名狩猎）

人物：国王，侍从，王后，猎人

地点：某西方国家远离王宫的一片野地

时间：不算遥远的古代

第一幕

（阴沉得像老人脸的一个秋天的下午，天边堆积了如墨的铅云。）

国王、侍从上。

侍从（拉紧了风帽）：陛下！起风了，眼看着就要下雨。我们已经离皇宫太远了；这片狩猎场荒废太久，再往西走就是黑黢黢的野山。

国王：你知道我已经多少年没有打猎了？

侍从：陛下龙体抱恙，今年才好，算来是有十一年了。

国王：哼，十一年！想我年轻时，能拉开四十斤的胎弓，跟随父王打猎，什么都能打下，我的兄弟都不如我。现在老了！

侍从（恭敬又安慰地）：陛下再过五十年也不会老。我怕再走下去，山里会有凶兽。

国王：可你难道没有看见？刚刚有一只鹿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跑了过去，狮子一样大，猫一样美丽，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毛皮了。我要追上它。

侍从（犹豫）：但再往那走……

国王（哈哈大笑）：你到底是个胆小鬼。跟紧我吧。

（国王骤马狂奔，侍从无奈跟上。两人越行越西，已进野山，天亦渐黑。）

国王（嘟囔）：我快什么都看不见了。

侍从：那只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陛下，我们回宫吧，马上就下雨了。

国王：已经下了。

（话音刚落，暴雨如注，两人狼狈不堪，马匹嘶鸣。）

侍从（努力为国王披上雨兜，略大声地）：陛下，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国王（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可这里哪有——咦，那边有一栋屋子。谁会住在这深山老林里？

侍从（犹豫）：陛下……

国王：少说一些话吧；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驾马靠近木屋，拴好马匹后一前一后走进屋里。）

国王（凝视墙上的标本）：嚯，好大一颗鹿头！你看看，都风干了，鹿角还是这么峥嵘。鹿真是种神奇的生物。

侍从（略微放心地）：这一定是个猎人的屋子。墙上还挂着弓箭。

国王（诧异地）：但这里还有一些梳妆镜，还有女人的奁台。你听说过女猎人吗？

侍从：在山里谋生，也许男女都需打猎。

国王：女人能拉开四十斤的弓吗？她不会打到这么大一头鹿的。比我们刚才看到的还要大。

侍从：陛下，雨好像要停了。暴雨来也快去也快。

国王（像没有听见似地）：这里到底住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搞不清楚了。（外面隐隐有人声）又有人来了。希望不是个避雨的。

侍从（十分紧张）：我们先出去吧，陛下。

（但已经迟了。来人进了屋子，摘下了雨帽。）

王后上。

国王（不敢置信地）：是你！是你！我亲爱的王后，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已十一年没见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思念你。

王后（同样吃惊但很快镇静地）：我的国王。哦，的确是好久不见。

国王：原来你一直躲在这里？我甚至以为你死了。

王后：不是躲，我堂堂正正地住在这里，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再说皇宫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在这。

国王（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瞪了侍从一眼）：我以为我只是病了，没想到我还聋了瞎了。

（侍从瑟瑟发抖。）

王后：不用怪罪谁，你向来是这样，自以为是，以为什么都懂。

国王（严厉地）：这话是什么意思？（忽又和缓）不过，现在我病好了，你和我回去吧。我总算知道为何让我追着那头鹿不放了。是上帝让我再遇见你。

王后：不，我不会再回到那个牢笼去了。你也不用花言巧语，我知道你娶了多少女人。

国王：难道是你给我下的毒，我才病了？

王后：当然不是。

国王（扫视四周，故作恍悟）：你有了新相好。你自己不可能在这里生活下去的。他是谁？一个年轻的猎户？你是嫌我老了。

王后：怎么不能？我一个人在哪里都可以活得好好的，除了在皇宫。我在这里，可以打兔子，可以缝衣服，可以做木工，我活得很快乐，比以前快乐太多。

国王（不解地）：你在皇宫，想吃什么兔子吃不到？想穿什么锦绣绸缎穿不到？想要什么木器得不到？你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和我怄气。我亲爱的王后，不要这样了。和我回宫吧。我还留着你的房间。

王后：我不属于那里，你不会明白的。被人伺候，像个玩偶。庸俗地生活。

国王（环顾四周，好像在指引群众）：看看这个疯女人！她一定是疯了。多少人想做王后，她却以为庸俗。

王后：因为人总要做点什么，一生才没有白白度过。最好是自由自在的。

国王：恰恰相反，你的欲望才是你的牢笼。我的王后只是被塞壬的歌声蛊惑了，其实她很快就会明白眼下的生活是多么的简陋，很快就会撞到暗礁上的。看看这屋子！再看看她的脸！多么憔悴。她也老了。我相信她会跟我回去的，回到王宫里享福。

王后（冷笑）：她不会。

国王（流露轻蔑地）：你的心野了，但还是个小孩子。野孩子。

王后（忍不住）：我只是不愿再做你的奴隶而已。我有我的人生，用不着你决定。你不是也排戏吗？

国王：我排得很糟糕。

王后：但你在排，因为你要靠着这个打发不想做国王的时间。我知道中国有个皇帝也爱做木匠。我必须要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以当猎人的方式。这才是我想要的。

国王：瞧瞧她疯的。

王后：我从没害过你，只是想离开你。所以现在，也请你从我的家离开吧。

国王（忽然提高声音）：来者何人？

（猎人上，抱着之前国王看到的巨鹿，它额头中央有梅花般的血迹，神情却很安详。）

猎人（欢喜地）：我亲爱的妻子，你看，这么大一头鹿！我想我们甚至可以吃到冬天了。

国王：我还以为是什么英俊的儿郎，原来是个乡巴佬。我的王后！你一定是疯了。

猎人：王后？

王后：他是个疯子，不用理他。我们把他赶走吧。你的衣服湿了，让我脱下来放在炉边烤一烤。

猎人（放下死鹿，转身面向国王）：好。

侍从（不得不）：大胆！这位乃当今圣上。

猎人（看看王后，又看看国王，将信将疑地）：这里是我们的家，请你们出去吧。雨已经停了。

国王：这头鹿是我的。我先看到的。

猎人：我在门外见到了你的马和弓。但鹿没有选择你，它死在我手上。

国王（发怒，拔出佩剑）：好啊！你是什么东西，敢忤逆我？我可以马上下令，将你处死，再把你这位妻子卖到妓院。

猎人（盯着明晃晃的剑锋）：这是国王说的话？——这吓不倒我。

侍从（硬着头皮）：陛下，我们走吧，也许她已经不是当初的王后了。

国王（傲慢地）：走啊，毕竟我也只是来打猎的。这样吧，鹿和女人，你给我一个；反正他们都没有脑子。不过我建议你把女人给我，因为鹿死了还能头角峥嵘，女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心——

王后（抄起墙上挂着的弓弩，忍无可忍地）：住口！你已经侮辱我够多了。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利箭射穿了国王的胸膛，鲜血喷涌，国王一脸不敢置信地缓缓仰倒。）

侍从（抢上去）：陛下！

猎人：啊！你把他杀了。

王后：十一年前我就应该杀了他的。没想到那杯毒酒没能把他毒死。

侍从（语无伦次地）：好啦，好啦，天下大乱啦。

（侍从抱着国王的尸体缓缓退场。王后脱下猎人外衣，放到炉边烤着，旁若无人，哼起曲子。第一幕完。）

三

第一幕写完，我拿给江心彤看。她说，嗯，很好，巨鹿的意象有点意思，似有所指。王后这个人物，女权主义者大概会喜欢，不过好像和女权关系也不大，而是寄寓了你我对理想生活的追求。挺好，真挺好，只是这和你要改编的赘婿兵王，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我说，对，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阅读莎士比亚后写的，准确地说是瞎写的，就为了好玩，我终于找回了创作快感，你明白吗？巨鹿。

她说，我没去过巨鹿，听我爸说以前很穷，街上都是乞丐，丐帮。我说，我也没去过，改天真得去看看，不应该啊，三国时张角就是巨鹿的，黄巾起义，巨鹿之战，还出过僧一行，怎么会变成丐帮呢。她说，估计三国时就是因为穷才起义的。我说，有可能，不过我说的不是巨鹿县，而是上海巨鹿路，毕业旅行时咱去的，你忘了吗？在收获杂志社前面，我给你拍了很多照片，那天也下着小雨，你穿着蓝色的旗袍，像民国女学生，满街树荫，很出片。她说，当然没忘，你带我去喝了亚洲前五十强的咖啡，我还想去收获里面看看，可惜门卫大爷不让。我说，对，我就一直想以巨鹿为名写一篇小说，没承想先弄出来一剧本。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江心彤说，我觉得不太好。我问，为什么？她微微一笑说，我好像发烧了。说完仰头就倒，像国王一样。

我吃了一惊，一摸额头，的确是发烧了。其时正是疾病最后猖獗的阶段，仿佛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在接着中招，我和江心彤深居简出，没想到她还是病了。这么看我也快了，只是在我病倒之前，我得照顾好她，最好是她先痊愈，我再病倒比较好。

我给她敷了湿毛巾，烧了一壶水，给她爸妈打了电话，又给我爸妈打了电话，他们四个都刚恢复，纷纷询问我有没有布洛芬和黄桃罐头，然后分享给我许多缓解疼痛的帖子。我妈还问我，听说今天世界杯决赛，你不赌球吧？咱县里有个小学体育老师，之前压了二十万赌阿根廷赢，二十万啊，他多么相信他们能赢，结果那场偏偏就是输给了沙特，踢完了那人就跳楼了。我说，唉，真不至于，妈你放心，我不赌球，彤彤喜欢梅西，我平时看都不看，药我们也抢到了，应该没事。我妈说，我觉得阿根廷能赢，你觉得呢？我说，唉，妈，彤彤也这么和我说，但我们不会赌球的，你放心吧。

睡到下午两点，江心彤忽然醒了，说，开始了吗？原来还惦记着决赛。声音已经变了，就像她爱看的甄嬛传，宝娟，我的嗓子。我赶紧给她倒水，她喝了一口，就不愿再喝，我知道此刻她的喉咙肯定像咽刀片一样难受。我说，这才下午呢，还没开始。江心彤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睛，艰难地说，开始了告诉我。我说，没问题，我是你的眼，为你全程播报。她笑了笑，脸色潮红，像个孩子。

决赛前一个小时，球场先进行闭幕式表演，主题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夜晚，我守在江心彤旁边，想着暴雨下的猎人小屋，这真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夜晚。比赛开始后二十一分钟，梅西主罚点球，进了，一比零领先法国队。欢呼声如潮水，江心彤被惊醒，叫了一声，梅西。我说，六，心有灵犀。江心彤又微微一笑，闭上双眼，喃喃自语，我觉得我快好了。第36分钟，迪玛利亚又进一球。江心彤说，又进了？我说，对，二比零了，估计稳了。江心彤说，太好了，我觉得我全身骨头都要碎了，怎么会这么难受呀。

最后十多分钟，我本来都打算关掉直播睡觉了，法国队却忽然逆袭。江心彤听出战势不好，问我怎么回事，挣扎着要爬起来看。我赶忙把她扶倒，说，也没啥，主要怪姆巴佩这小子，进了个点球，接着又凌空射门，隔了也就一分钟，现在要加时了。江心彤轻声叹息，原来这么精彩，这还能追平，可惜我无缘得见，眼睛都睁不开了，梅西，加油。

第109分钟，梅西补射得手，江心彤长长舒了一口气，脸红得像苹果，我已无法分辨是来自粉丝的狂热，还是病态的潮红。我拆了个黄桃罐头，捣碎了，慢慢地喂给她吃。江心彤刚吃了一点，姆巴佩居然又罚进一个点球，加时赛三比三战平。江心彤啊了一声，说，丞相妙计，惜此乃天意矣。我担心她烧糊涂了，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赶紧喂了片布洛芬。江心彤乖巧地吃完，说，没用，我是学医的，我知道只能止痛，而且我今天不能再吃了。梅西啊，写作到底会让我们发表在收获上，还是变成乞丐呢？

屏幕上的梅西并不能回答她，进入点球大战的他刚刚罚进一个。我说，放心吧，改天去巨鹿看看，说不定人现在发展得老好了，一个乞丐都没有。江心彤说，最好是，我觉得猎人这个角色不好，不够丰满，你好好琢磨琢磨，你妈说得对，不至于，真不至于跳楼，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如果梅西赢了，那个人泉下有知，得多伤心啊。梅西赢了吗？我说，马上，看样子法国队进不了球了，我的戏排得很糟糕，但我们又不是在赌，只要好好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江心彤说，他要是捧杯了，那真是圆满了，原来世上真有圆满之事，我祝福他。我们也要努力，你喜欢的那个作家，谁？他说的那句话，要努力啊，努力的人即便是优伶也会成为大师的。我说，江南。她点点头，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王菲唱得真好，记住这句话。说完，在阿根廷夺冠的欢呼声里，她再一次温柔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