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地底潜行


文/辛术

 

跛脚的孩子望着险峻的山,生于此,长于此,倔强成长,用一条好腿和一条坏腿,走出困境,走向人生的开阔地带。


哮天不说话,一瘸一拐在山道前面走,叼着书袋,尾巴摇得不紧不慢。

我想和它说话,它只顾低头往上爬,嘴里叼着书袋也发不了声,狗鼻子喘出的热气被寒风具体成一蓬蓬白雾。

它没空理我,偶尔回头,盯我一眼,确定我跟上了,扭头继续攀爬,它深一脚浅一脚在积雪之间走出一条小道,像白色肌肤下蜿蜒走行的青色血脉。

每次学校放假前,哮天只要听到母亲念叨我该放假了,会一连好几天爬下山等我,一等就是一下午,今天终于等到我了。要是早几年,它会不停围着我又跳又立,如今跳不动了,只是习惯性叼起我的书袋,开始爬山。

哮天爬了十二年,老得爬不快了。

第一次见面时,它比我小两岁,如今,它显得比父亲还老。一个学期没见,哮天的眼神垂暮,我不确定暑假再回椅背岭,它还在不在。

我家在椅背岭,山如其名。它就像毛糙木工没做完的一把椅子,扔在了在我们景宁一座没什么名气的山中。山道是经年累月趟出来,从山底往上爬,腿脚麻利的山民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村子,遇到雨雪,泥泞不堪,更耗时间。

村子十几户人家,深深凿进椅背岭的山腰。椅背岭是山民的天堂,半山腰这椅面般平整土地,可以种土豆玉米番薯,哪怕粮食不够吃,还能在山上采些酸苋、荠菜、野苦麦菜、蘘荷、天胡荽,用水一焯或凉拌就能吃。

山民们觉得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上下山不方便?不是更好吗?免得外乡人来分这椅面上的土地。村里老人说,椅背岭是龙椅,风水好得很,我们都是皇帝一样坐龙椅,就算县城里给个公家铁饭碗也不换。

而哮天是我三岁的时候来到椅背岭的。

七八十年代,地质勘探队在我们县陆陆续续勘测出很多铁矿、高岭土矿,并建起了包山铁矿。紧接着,山沟沟里逐渐出现大大小小的矿窑,有国家的,有私人偷挖的。

机器轰鸣中,树木被砍去做坑木,矿场的淋溶水把清冽溪水变得不能直接饮用。

开矿要电,电力局倒腾送电线路,一来二去,椅背岭也沾光,终于有了电灯,不用再点煤油灯。

矿工和外来人多了起来,人气旺了,慢慢形成小集市。

父亲有手艺,会用木头做些家具。背下椅背岭,拿到集市上卖给矿工,有时会带上母亲和我。

书上说,人是不记得三岁前的事情的。我不一样,到今天还记得两岁半第一次见哮天的情形。虽断断续续,但几个画面清晰无比。

那天天气很干燥,吹来的风把黄泥路面的泥尘卷得一幕一幕,我的父亲母亲蹲在路边吆喝着。

路对面拴着一条青色的小土狗,刚能乱跑的我在摸它。

几辆自行车涌了过来,卷起的风沙像是黑夜一样,笼罩了父亲的小摊,父亲眯着眼睛和他们讲话。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走过来,枯瘦身影遮盖了我和小狗。

他用一个袋子套走了小狗。

隔了一会,他又走回来,用另一个麻袋套走了我。

麻袋笼罩的黑色混沌裹挟着我,一路颠簸,外面传来的声音嘈杂难辨,回忆不起内容。

良久,在听到一声小狗的惨叫后,麻袋里的我感觉飞了起来,又重重落地。

我疼得叫了一声,有人在麻袋外面也“呀”了一声。

我父亲抱着我,不停跑,我的左脚是歪歪扭扭长在他怀里的。父亲眼睛应该还被风沙迷着,不停流眼泪,他嘴巴应该吆喝累了,张着嘴不知道是在喘气还是喊不出话。直到他跑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看到一栋白色房子,上面还有个红色“十”字。

这事我父亲从没有和我说,我还是听村民说了大概。有人偷了小狗卖给路边饭店,饭店老板嫌狗小,就给了两角钱粮票。那人又逛回来,趁我父母没注意,又把我套走,用麻袋包得严严实实。那男人和老板说这狗大,凶,还咬了他一口。饭店老板笑笑,抱着麻袋掂了掂,给了他一块钱粮票,说再凶的狗,摔晕了就不咬人了。老板先后抡起两个袋子摔了一下,觉得第二声狗叫声音不对。打开一看,吓得半死,再找那个男人,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今天,我十四岁,初二寒假回来。我瘸着左腿,跟在同样瘸着一条前腿的哮天往家走。

那天过后,父亲说我和哮天有缘分,把它也带回了椅背岭,陪着我一直长大。

三条腿的小狗,在有饭店的地方, 绝对长不大。但到了椅背岭,它是唯一的三条腿,比想欺负我的孩子多一条。村子里那几头四条腿的猪,也不是它的对手。它对一切敢于嘲讽我的男孩呲牙,对眼神不友好的大人吠叫。只有面对飞鸟与蜻蜓,它才会艳羡地看着它们,羡慕它们在山上山下来去自如。我做梦也会梦见自己飞,父亲飞在前面带着我,我们两个人。

等到我下山去读小学,它不能跟着我。学校里有些调皮捣蛋的同学,不会放过我。有的人在我面前故意模仿我走路的样子。有的人会故意把毛毛虫、甲虫、死老鼠放到我的课桌盖里,或是打开书包,或是在背上忽然传来一阵麻痒时,这些怕人的东西就会出现。我踉踉跄跄小跑几步,激起他们的哄笑。他们想尽办法让我奔跑,从而嘲笑。有人还故意把我的板凳一条腿弄折,意思是跛子坐三条腿的跛凳。

他们叫我孙悟空,不是夸奖我神通广大,而是说从椅背岭下来的我,跑步的样子,像极了猴子。我时常脸色煞白,气得发抖。不过我从来没有说不肯上学,一次也没有。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就算在椅背岭,种地也种不出嚼一辈子的粮食,受了欺负也没有反抗的速度。我只有读书,把书本变成铁饭碗,才能一辈子吃上饱饭。

我和我姐都要读书,学费开销大。椅背岭那点地以及父亲的手艺根本支撑不了开销。父亲也下了山,先是去包山铁矿当临时工,戴着安全帽,提着电石灯,一进巷道,眼睛会不由自主往顶板上看,生怕石块落下来砸脑袋。作业点巴掌大小,风钻声震耳欲聋,炮烟难闻,呛得人流泪咳嗽。他力气大,干活也不嫌累。

九十年代,包山铁矿的矿越来越少了,采矿机械化程度也提高了,用不了这么多人了。作为临时工的他,只能去私窑,在旁边山里,是一个小老板偷采的。

从椅背岭到窑里,得走路一两个小时。他索性住在老板搭的窝棚里。私窑开采方式很简单粗暴,挖一条仅半人多高的巷道,一路挖,挖到矿后,一人握着钎,一人砸锤,砸锤的人必须跪着,不然使不上力气,等矿壁凿出洞,再用雷管炸药,把石块炸开,把碎石块一筐一筐用人工运到一个固定点,再由机器沿着滑轨拉上去。巷道低窄,幽暗,洞壁坚硬。他弓着背,负着麻袋,尽可能在巷道高度、身高以及运筐速度三者之间,找出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有次他来看我。满脸污渍的他,看到鼻青脸肿的我。他做了一些竹蜻蜓,让我送给同学。那天操场,几十个蜻蜓一起起飞,像散开的蒲公英,久久不落地。他们比谁的竹蜻蜓飞得更高,飞得更远。到后来,他们一个个找我做。做完竹蜻蜓,开始做木哨子,做草编蚂蚱。以前带头欺负我的同学,天天求着我,最终,我给他做了一把能发射纸子弹的木手枪。

我一年级寒假回家,给它改名叫哮天。哮天曾经被我叫过很多名字,就这一天开始,正式改名哮天,因为它可是连孙悟空都敢咬的狗。

哮天喜欢朝着天空吠叫,叫声一年比一年低沉,任风带来沙尘,弄得尘土满面。在它的叫声中,我一年一年长大。

初二这年的寒假,父亲比往年回来早一些了,脸被浸渍得愈发灰黑。常年在低窄幽暗的矿道里穿行,使得他成为了一只拥有黑夜颜色的夜行动物。

进窑,是吃阳间饭,干阴间活。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窑里矿工,只有老实人才干得长久。矿工们最亲近的动物,是老鼠。它们偷吃矿工带到窑里的食物,但矿工们从不恼怒,只是把吃的锁在食品箱内,或者用一根一米以上长的细铁丝直接挂在坑道顶板垂下来。老一辈矿工口口相传的文化,说老鼠和矿工一样,都是在地下讨生活,挺不容易的。

我慢慢地,也不那么怕老鼠了。

他今年没有和往常一样,带回来年货和工钱,却扛回来一个机器,是个半人高的铁疙瘩,上面还有铁锈和石渣。背上来后,他坐倒在地上半天没喘过来气。

快过年了,父亲没有帮忙打扫,也没帮母亲和姐姐一起做乌米饭。他痴迷于那个据说是抵了今年工钱的机器,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张写满字的纸,还不停往机器内部看。他的行动充满了神秘感,这使我相信,那台机器有着不俗的用途,它是父亲跪着一锤一锤积攒了一年的力量。

父亲这几天沿着椅背岭山道来来回回走动,像那些去矿上勘探的地质队员。这激发了山民们的兴趣,纷纷说椅背岭可能也有矿,搞不好大家也要发达了。只有那位说坐龙椅的老人叨咕着,不能挖,不能破了椅背岭的风水。

父亲是个沉默的人,说得最多的只有两句话,“豪该(好的)”,或者“慢系(不是)”。确切来说,他一生中需要回答的其实大多数就是“豪该”。在私窑,他几乎不会回答“不”。这几天,他说了好几年积攒下来的“慢系”。一个个否定别人对他行为以及那台机器的所有猜想。

我问父亲,父亲也不说,只是看看我头顶盘旋的蜻蜓,咧着嘴笑,露出白白牙齿,黑色面庞下特别亮眼。

父亲年前最后一次下山后,那台机器长出了两条铁辫子。

机器像个铁葫芦,用底座螺钉牢牢固定在晒场旁的小棚里。葫芦嘴里伸出两条铁辫子,沿着山道,一路垂下椅背岭,还特意在几株根深蒂固的大树上绕了一圈。

那天,父亲摁下了开关,铁葫芦像《西游记》金角银角大王手里的葫芦,瞬间发出声响,铁辫子滴溜溜抽动,把山下一个铁筐带了上来。我看着机器,哮天终于不用再帮我叼书袋了。

父亲第一次在村子里拥有了威望。山民们的东西随着铁葫芦的轰鸣声一筐一筐被带上来。先是摘好的野菜土豆,再是腊肉,连几十斤重的米面,铁葫芦也能吭哧吭哧地扯上岭来。

父亲眼神习以为常,像当初看着铁葫芦在矿上的巷道里吞吐无尽的矿石。

 

年很快过去,眼瞅要到元宵,我马上也要去上学。

这天下午,父亲拉着我,到了铁葫芦面前,指着开关说,会开吗?

我说,简单,这几天看你开了八百遍了。

父亲说,等下我举手,你就关。

我点点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摆正铁筐,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把整个身子蜷缩着,塞进里面。

我有些担心地问父亲,行不行?

父亲不说话,眼神坚定望着山下。他仿佛坚信,顺着这个铁葫芦,能直达椅背岭下,穿过乡道,能抵达县城,还能去向我从未去过的杭州上海北京深圳……

开关一开,铁筐顺着铁辫子滑行,滑不多远,忽然在半空不受控地晃荡,我依稀看到一只手从铁筐里探出来,忙关了开关。铁筐骤停,半空猛地一抖,一道影子从铁筐里掉下来。

等到我一瘸一拐,带着人跑到我爸身边时,父亲气息微弱,常年被矿尘熏染的面色看不出血色,左脚已经拧成麻花,裤子被断掉的骨头顶的老高。

我忙喊,乡党,赶紧帮忙送医院吧。

说完我才想到,椅背岭这山道,这天气,一个人走路都怕摔跤,更别说我父亲起码要两个人扛着才能行动。

椅背岭,生老病死,最怕一个病。离医院和医生远,路还难。就算坐龙椅的皇帝在这生病,也无能为力。

我们只能背着父亲回到了家里。母亲见了问怎么回事。

父亲不说话。山民说他是贪省力,想坐着铁筐下山,结果人太重,铁葫芦吃不住力,晃荡起来,他一慌,加上我又关了机器,被刹力给抖了下来。

大家说只能请医生上门了,镇上有个赤脚医生,会正骨,可以接骨头。

我母亲抹着眼泪,瞅了一眼外面那个装着铁葫芦的小棚,问大过年的,请他上家里要多少钱。

一位邻居说,去求求看吧。你这腿不医,可能连命都没了。

母亲翻箱倒柜,往他手里塞了几张钞票,想了想,觉得实在拿不出手,又跟他说了几句话。

那人听了,点点头,就出门下山了。

半夜的时候,赤脚医生才到。他看了看父亲的腿,摇了摇头。

父亲此时精神有好转,能说几句话了。

赤脚医生问他还有没有力气。父亲说,好的。

赤脚医生问他脚会不会麻。父亲说,不。

赤脚医生说赶紧吃碗乌米饭下去,不然等下接骨头没力气。父亲说,好的。

等父亲忍着痛,努力把一大碗乌米饭吞下去。赤脚医生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抓住父亲的左踝,让男人们把父亲按住。

母亲捂住了我眼睛。惨叫被紧咬的牙关挡住,变得无力又绵长。

声音持续了很久,才听到赤脚医生说了一声,好了。

母亲对赤脚医生千恩万谢,请他吃乌米饭和豆腐丸子腊肉。

我和姐姐守在父亲身边,给他伤口上换药。还好,没多久,腿上骨头刺出来的地方,血就止住了。

血的颜色紫黑,像是溶解了无数地底的煤。

母亲对我说,好好在房里看着,不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我应了。

母亲带着邻居出去了,过了一会,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哮天的叫唤,很压抑。

赤脚医生当晚没回,天黑山道太危险。

而我趴在父亲床边,听着他的呼吸,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慢慢开始打盹,迷迷糊糊还听见哮天在叫唤。

第二天早上,母亲给赤脚医生一个背篓,他要回去,我说我送送医生。

赤脚医生盯着我的左腿,若有所思。

我们二人沿着山道往下走,两人身上都沾上了父亲的血迹和血腥味。我背着那个背篓,小心翼翼走。感觉血腥味隐隐约约散布在整条山道。

路不好走。少有人迹的寂静山中,我听见后面哮天悠长的吠叫,我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这一声声吠叫仿佛在我心上敲锣打鼓。

回声良好的椅背岭,哮天的叫声来自四面八方,一下子在背后,一下子到了前方。它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但好像始终在给我引路。

 

父亲那几天依旧在发热,天天说胡话。

我听到他断断续续说很多事情,这真的可能是他这辈子话最多的几天。过去很多年,很多话我都忘记了,就还记得一句,我仔命苦,刚学会走,就断了腿。

家里越来越没吃的,我十八岁的姐姐,一个月后,扁着嘴巴跟着个男人下了椅背岭,家里多了几筐盖红布的红薯。

父亲熬过来了,但也变成和我一样走路了。我知道肯定有人说,这爷俩走路真是一模一样。

父亲先前去的那个私窑,据说挖到公家的矿脉,引起附近的矿区山顶地面塌陷,被政府发现,什么都被没收,除了一个电机被父亲抵了工钱提前搬走。这铁葫芦如今还在晒场那个小棚里,父亲偶尔目光闪烁,看过去,能依稀看到那几天的荣光。

父亲后来去了一个更小的私窑,窑里看他腿瘸不要他,他只是和带头的说,你看我背一筐矿石花多少时间。他跪在最矮的巷道里,用筐背矿石,一路跪着往洞口爬,根本不需要用到他那有些畸形的小腿。挖的巷道越矮,越让父亲扬长避短。

他把废旧轮胎剪成一段段,绑在膝盖上,给地面和皮肉骨骼之间制造了一个缓冲区。橡胶耐用,一段能用数月,废旧轮胎发挥余热,让父亲像车子一般在坑道内横冲直撞。他比谁都快,更像一只在地里无声穿行的动物。他终于从那个在椅背岭天空掠过的飞鸟,彻底变成地底潜行的鼠。

我也顺利读完了中学,直到上了大学,成为我们椅背岭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

毕业后,我到县城边上的一家社区医院工作,不是赤脚医生,而是跛脚医生。

 

我从深山走来,用一条好腿和一条坏腿,慢慢走到县城。

日子慢慢好过起来,我存了钱,加上下山移民补助,买了套电梯房,把父母接到县城里。上下楼很方便,摁个开关就能上下。

第一次来看新房,父亲在电梯门口发呆,半天不进去。我知道,他是担心这电梯轿厢和当年那个铁筐一样,会不小心晃荡起来。

我先走进去,笑着说,爸,这电梯稳,带十几个人都没问题。你看,我进来,一点都不晃。

父亲发呆了很久,打量了我如今比他大两圈的身形,才说了一句,是啊,我仔能进,我也就能进了。

说完,才一步一步挪进来,像当年一点一点将身子塞进铁筐一样。

我联想到当年十四岁的我和父亲的身形,又看了看如今的我和父亲的身形。

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当年,父亲会自己坐进那个铁筐。

父亲自从到了县城,话就开始慢慢多了起来,不再只能说那两个词。

他会趴在阳台上,远远看向一座山,那山的背面是包山铁矿。他在包山铁矿呆了几年,作为一个矿工, 那是他的荣光时刻。

我和他说,铁矿如今停产,县里开始矿山综合治理。那边将要建成“那云·天空之城”,作为一个景点,以生态旅游的形象重生。

父亲多年地底爬行,哪怕有废旧轮胎的保护,膝关节也时常疼痛,不能多走路。但他时常散步,走一个多小时去那边逛逛。看着废弃的矿洞被废石回填,塌陷区被整治,各种苗木种植在裸露的岩壁上,覆盖了过去的时光。

客房、音乐厅、酒窖、矿工博物馆,一个个建了起来。他在博物馆里,看着满是铁锈的头灯、电石灯、镐钎、手套,一看就是一下午。

有一天他忽然说,要是给椅背岭装个电梯怎么样。

我笑笑,椅背岭那么高,装个电梯搞不好要上千万,还不如买辆直升机,从县城可以直接飞过去。你看我们县医院,都有医疗直升机了,半个小时能把任何地点的病人接到医院来抢救。

父亲常年在矿里,都是在地上攀爬,粉末扬起,会被毫不浪费地吸入肺中。所以他喘气和说话都尽可能简短,就算如此,尘肺病还是理所当然找上他,走一段路就会喘。

今年夏天,他闹着一定要再上一次椅背岭。说再不回去可能这辈子就回不去了。

我开车带着他,从县城一路开,开开停停,看尽路边的风景。山间草木的清香,路边民居晒太阳的老人,各种畲族风格的建筑。

 

父亲不说话,一瘸一拐在山道前面走,身子晃得不紧不慢,有点像当年的哮天。

自从父亲摔断腿那天,我再也没见过哮天。可我老是能听到它的叫声在椅背岭回荡。就算今天,风吹过树冠,也夹杂着几声犬吠。

风声中,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才爬到家。

椅背岭上的山民们,这几年下山脱贫,都离开了这片坐龙椅的土地。年轻人不愿回来,老人越来越老,毛病越来越多,在山上看病太不方便,都被政府接到县城养老院了。

村子荒废了,父亲在家里逛了圈,东摸摸西摸摸,还想拿块布打扫,被我制止了。

晒场杂草滋长,但还算平整。

父亲到了那个装铁葫芦的小棚,坐在里面看着那个早已锈成废铁的铁葫芦发呆。

天开始暗下来,我们才下山。

我尽可能走在前面,用登山杖支撑,万一后面父亲滑倒,还可以顶住他。

快到山底,路渐渐平了,我心情慢慢放松,稍稍走快几步。

这个时候,微风拂过,我忽然隐隐约约听到哮天的声音,我以为幻听,没在意。但这一声两声地叫唤越发清晰,回头看,父亲不见了。

我高声喊了几声,没听见回答。忙往回赶几步,却看见父亲从路边的树丛中钻出来,一脸神秘。

我刚想说话,他咧着嘴笑,露出白白牙齿,黑色面庞下特别亮眼。他邀功似得抬起手,把一条青黄色小土狗从怀里举起。它身上满是污泥,正轻声叫着,眼睛闪动,也不怕人。奇特的是,它的右后腿缺了一截,还有些血迹,可能是被车撞过的吧。

“想养吗?”

“可以呀。”

“那,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们弓着腰,晃着身子,往车子方向走去。路灯亮起,照在我们身上,照出两个连在一起的影子。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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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辛术
辛术  
在文学和武术之间劈叉的斜杠老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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