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摇晃


文/周宏翔

 

那天是我和陈颖子看的第七十二部电影,有零有整的,我都给记着,看完之后,陈颖子说她累了,最近不想再看电影了。


颖子辞职之后,我们看电影的时间明显变多了,好几部我看过的电影都轮番翻出来重温,有时候一天看两三部,像是趁着她还没找到工作要把时间物尽其用。有时候她搭在我身上,有时候我搭在她身上,两个人像没骨头人儿似的,就这样瘫着。上班的时候,她三餐可规律,这会儿我们时常一天就吃一顿,有时候连那一顿都省了,没人动,饿死得了。颖子时常看我一眼,说,要是我俩都死了,你觉得发现我们尸体的第一个人是谁?我想了想,说,路辰吧。

路辰是我俩邻居,说是邻居,其实也不在一个小区,我们这小区挺特别,分好几片,但都叫一个名儿,我们之间隔着三四条街,两个红绿灯,进出门刚好一东一西,拜访都得绕道。路辰自己一个人住,是个作家,其实也没写出个啥名堂,每天关在屋里发呆,这辈子就写过半本书,剩下那一半怎么都写不完。我说他就该找个班儿去上,一个作家没有生活咋写东西?对我这建议他爱答不理,有一次我们喝了酒差点打起来,我就多说了一句,我讲,陈颖子和我在一起,就是因为你写东西写的,你那会儿但凡让她稳妥点,绝不会和你分。架没打起来,路辰先走了,他就这样,说不过的时候选择沉默,一肚子憋屈抖不出来。和颖子在一起之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就不一定,但颖子是他的前女友,这是确定的。

路辰对于我和陈颖子这段感情并没有太多记恨的原因,是他们分手后我才和陈颖子好上的,所以不涉及出轨或者偷情,那会儿陈颖子去了趟国外,在美国呆了大半年,其中也谈了两个老外一个留学生,对她来讲,感情生活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但她还是怀念北京,怀念随便穿个吊带就能下楼买烧饼的日子,美国要买个烧饼得开车去老远的地方,等地儿到了,她已经不想吃了。陈颖子从洛杉矶回来的那天,路辰叫我去帮忙接下,他妈在山东把腿给摔伤了,正在医院打石膏。在那之前,我和陈颖子也算朋友,但聊得不多,当时总觉得这女的挺傲的,有啥了不起,大家彼此都端着呗。结果这趟美国之行像是把她给重新捏造了一遍似的,和过去我认识的简直不是同一个人了。我问陈颖子想吃点啥,她说别吃了,带我把北京城重温一遍吧。当天晚上光是打车就花了四百块,真是逛花园儿啊,把整个北京城都当成她自己的了。路辰打电话问我咋样,我说,累了睡了。他问我陈颖子这趟回来状态如何,我说还挺好的啊,他说那行。当时我完全不知道,陈颖子在美国结了个婚,拿了个身份,离婚的时候,前夫把她钱骗光了,她是身无分文问路辰借钱买票回来的。

路辰是个好哥们儿,就是太蔫儿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沈佳宜说的。沈佳宜原本不叫沈佳宜,但是她和陈妍希长得太像了,那会儿电影正火的时候,好几个人以为她去当演员了,后来才知道,只是人有相似,后来人人见到她都叫她沈佳宜。和陈颖子在一起之前,沈佳宜绝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当然,爱这种东西本来虚无,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在消失了。


刚到北京的那几年,我和沈佳宜住在东四的小破屋里,和路辰还没有成为朋友,那会儿沈佳宜和她老板正在搞一个现在都没播出来的网剧,有朋友介绍了路辰过来当剧本医生,剧本医生,这个词现在都过时了,但当时经由的朋友对路辰赞不绝口,我也是那时候看过一篇路辰的小说,内容基本忘记了,只记得结尾的时候男主拿着锤子敲烂了女主的头骨,挺暴力的,以至于我一直觉得要么那篇小说不是他写的,要么就是他一直藏得很深。路辰来我们当时的小破屋里喝过两次酒,大多是和沈佳宜讨论本子的事情,唯独一次,也就是那一次,让我们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变化。

那天晚上沈佳宜因为开会加班没回来,吩咐我先接待下路辰,因为已经喝过两次酒了,倒不会生分,我点了一家还不错的外卖,他盯着包装盒看了半天,然后说,上面有个画圈的标记,如果有人在外卖里下毒,是不是会悄悄做个标记?说完之后,我们静默了几秒,他又突然笑了。那抹笑容让我一下确认,那篇小说就是这丫写的。他说完之后,我连撕开外卖的手都变慢了,还真怕里面有啥老鼠药之类的,但写小说的人,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危言耸听,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慢慢就习惯了。路辰的肤色比一般男生都白,说话又温吞,又轻言细语的,让我总觉得他不喜欢女生,以至于在屋里我老觉得别扭,沈佳宜回来之前,陈颖子打了个视频过来,问他在哪儿,他说朋友家,我问谁啊,他说女朋友,我才第一次见到陈颖子,在视频里。

那天之后,路辰居然会主动约我喝酒,甚至和我聊一些他天马行空的想法,那段时间沈佳宜跟老板去了外地找投资,半月半月不在家,我晚上也无聊,就常和路辰混迹在南二环胡同边上的小酒吧里,陈颖子有时候会来,但大多数和老板在聊天,好像她并不喜欢自己是来作陪的。我很奇怪路辰会和我接近的原因,有一次他微微抖漏,上次说下毒那件事时我的微表情让他觉得有趣,他觉得我是会相信虚构的人,我一开始没太懂他的意思,他也似乎并没有想要特别解释什么,人和人走近在某些时候只需要一个契机,那个“下毒”的时刻或许就是我们走近的契机。

陈颖子是那种蹦蹦跳跳的姑娘,像兔子一样满屋子跑。她从美国回来的那天喝多了,趴在我身上哭,她说,美国人都是神经病!然后问我能不能去我家呆两天。当时我和路辰已经是邻居了,她没提去路辰那儿估计是怕尴尬,另一方面可能也是觉得不想再麻烦他。我把主卧的床空出来给陈颖子,然后打算去睡沙发,半夜我听到一些动响,我本想去开灯,抬头,看见颖子一丝不挂地坐在椅子上,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在做梦,黑暗中,她就这样望着我,我反而不敢让光亮侵犯了这一幕。我说咋了?她说,你别管我,你睡你的。我说,你这样我咋睡?说得我不像是个男人似的。她说,如果路辰看见我这样,只会给我披上衣服。我是那天才知道,原来陈颖子和路辰在一起这么多年是不做爱的,或者说,是路辰对性是没多大兴趣的。


我很难说路辰对陈颖子是不爱的,在他们分手之前,我一度认为他们有文艺青年那种可贵的浪漫,至少被大城市极度消磨中,我和沈佳宜已经找不到时间来照顾我们的关系。到北京的第三年,沈佳宜一下成了老板的左膀右臂,时常开会开到半夜,回家还要打电话,那会儿我吃完晚饭会在街上晃悠,有时候用手机拍拍照,有时候写点诗,路辰看了之后,觉得我是有天赋的,这一点上我认同他,因为我一度认为我是被生活浪费的诗人。路辰把我的诗拿给颖子看,颖子只哈哈大笑了几声之后,说了两个字,做作。后来我和陈颖子在一起之后,特意问过她,我的诗真的做作吗?陈颖子说,挺做作的,但是写得挺好的。

和陈颖子发生关系的那晚,我一直在思考怎么和路辰交代,我是帮他去接人的,结果接到了自己床上,我很难讲这是不是对朋友的背叛。醒来之后,我塞着耳机听Bob Dylan的《Blowin' in the Wind》,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抽完烟后,我给路辰打了个电话,老老实实交代了一番,我想他现在从老家冲过来揍我一顿也无妨,没想到路辰只是沉默了半分钟,然后说,她一直挺喜欢你的,也挺好。路辰没说完的半句话我帮他说,他想讲,总比她在美国风雨飘摇找不到靠谱的人好。那时候沈佳宜已经和我分手两年,结了婚,嫁给了一个投资人,但是她当初捣鼓的那个网剧至今还是一堆废纸。

我不知道路辰心里对陈颖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定位,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他会搬离我们小区附近,找一个远离往事的地方,没想到,并没有。路辰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当时颖子已经彻底和我住到了一起,因为在顶楼,秋天的时候我们会一起架炉子烤烧烤,颖子依旧和路辰开着玩笑,好像他们从未因为感情有过纠葛,尴尬的反而是我自己。我时常蹲在一边抽烟,看路辰略微害羞的样子,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东西,无法用言语去说明是包容还是开放,或者是某种自由。那天我出乎本能地挑衅了他,我认为他这辈子都不是当作家的料,那本没写完的书这辈子估计都够呛。颖子认为我喝多了,让我少说两句,但是我忍不住要多得罪他两句,一开始路辰还在腆腆地笑,后来他的脸色变了,转身甩了门走。就是从那天开始,他很少出门,每天关在家里写,没有人知道他在写什么。直到我和他差点打起来那次。

那天沈佳宜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有没有空。我想着几百年不联系了突然找我,无非两件事,要么她离婚了,要么问我借钱。但出于多年相濡以沫的情谊,我还是去见了她。事实上,她既没有离婚,也没有问我借钱,她给我看了她手臂的伤,我就大概明白了。操!我说,你这还不离婚图啥?沈佳宜说,马上有个片子要上了,他是投资人,现在根本不可能轻举妄动。我当时应该是要拿家伙去的,沈佳宜把我给拦住了,她来找我,不是想让我挑事儿,只是想和我道个歉。分手分得太仓促,彼此都没有好好地告个别。我说,你别说了,成年人,不讲这些。沈佳宜说,现在每次回想刚来北京那段日子,还是挺开心的。我心里想,是挺开心的,但也没必要怀念,人都是往前走的。我和沈佳宜说,要那混蛋还打你,你就来找我,我先把他阉了。沈佳宜笑着说好,说着说着,背身就哭了起来。


沈佳宜知道我有人了,没细问,陈颖子她见过一次,是在路辰的一次围读会上,就是路辰那本写了一半但永远写不完的小说,他当时有个编辑,拉了几个朋友,说去提提意见,给搞了个围读,我和沈佳宜都去了,陈颖子在旁边抽烟,冷不丁提一两句。后来沈佳宜问我那女的谁啊,怎么这么没礼貌。我说,那是路辰女朋友。沈佳宜说,这女的不行啊。我说,别人的事儿,你管这么多干嘛,管好你自己吧。沈佳宜当时还质疑了句,你是不是看上她了?两人就这样在大街上吵了一架。

那天是我和陈颖子看的第七十二部电影,有零有整的,我都给记着,看完之后,陈颖子说她累了,最近不想再看电影了。那天看的是奥利弗·斯通的《天生杀人狂》,昆汀的本子,看完之后,陈颖子对疯子的爱情有了更深的认知。她说晚上吃椰子鸡,把路辰给叫上吧,好久没见了。我说行啊,待会儿换了衣服就去叫他。

陈颖子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家里的外卖盒都放不下了,她终于好好洗脸化妆回归人间,在小区里又变成了那只小兔子。她说,路辰其实之前写过一篇小说,我挺喜欢的。我说,讲啥的。她说,讲一个男人总是晚上偷偷跑到女人家的门口送花。我问,为啥是晚上?她说,因为他死了。我说,怎么还是个恐怖小说呢?她说,咋就是恐怖小说了呢,多浪漫啊,每天送花,但是女人从来没收到过。我说,咋又没收到,还不恐怖?她说,因为那个女孩早就不住那儿了,每天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以为是她去世的老公从天堂给她带的花儿。陈颖子问我,不浪漫吗?我说,得了。我心里想,这不可能是路辰写得出来的东西。

上了楼,陈颖子敲门叫路辰,敲了半天没人开门。陈颖子说,他不会死在家里了吧?我说,不能吧。又敲了好几下,还是没人,打电话,依旧没人接,我和陈颖子开始急了,赶紧找人来开锁。开门之前,我和陈颖子心尖儿都跳到嗓子眼了,但是,没有人,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不仅没有人,连家具都没了,整个房间就像从来没人住过一样。


对于路辰的不辞而别,我和陈颖子有过各种猜想,但最后,我们选择放弃。陈颖子找了份新工作,开始跟着她老板出差,我又回归到了一个人生活的日子。一年后,沈佳宜的新片上了,叫我去看首映,给了两张票,但我只能自己去。那天在会场,我想着多半会遇到路辰,如果遇到他,我会问他什么?为啥离开?有没有把我当朋友?是不是还在意我说他的事儿?但是那天,沈佳宜的首映礼出了事故,导演和演员在舞台上突然吵起来了,观众为了维护演员冲了上去,最后搞得一团糟。我没有找到沈佳宜,现场太乱了,自然我也没有遇到路辰,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我给我小时候特别要好的朋友打个电话过去,他说,咋了,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我说,没咋,就想问问咱老家东边那座桥拆了吗?他说,不老早就拆了吗?你失忆了啊?我说,是哦,我最近做梦老梦到,就想问问,没事了。挂了电话之后,我站在路边抽了根烟,陈颖子发信息说下个月要去欧洲,可能去半个月。我没回,打车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还是老家那座桥,路辰和我走在上面聊天,我问路辰,你去哪儿了?路辰说,去哪儿?我能去哪儿?他问我讨了根烟,我说,你以前好像不抽烟。他反问我,不抽吗?我们俩就这样站在桥上,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四周没有人,没有风,我始终也无法看到自己脸上到底是何等表情,只有红酒一样摇晃的眩晕感。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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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宏翔
周宏翔  @周宏翔
青年作家,代表作《名丽场》《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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