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用了三年的手机掉进西湖,往事的涟漪荡漾开来。主人公的老友这些年在命运的海里翻滚浮沉,两人已经渐行渐远,他只能通过零散的信息拼出老友不幸的结局。
多少人都活在自己幻想的城市,又为了自己的想象搬去一个城市。这种固执真是既可爱又可悲。
——卡尔维诺
我的手机掉进了西湖。
阳光凶猛,我眯着眼看它掉落,入水角度很巧,没有溅起水花,也没有声响。它长成一片离开树梢的枯叶,在水中呈现忽左忽右的飘落轨迹。屏幕迟钝亮着,浑浊湖水让亮光逐渐黯淡,直到淤泥彻底吞没那片微光。淤泥是久远年代里荷叶、树叶、鱼粪苟合的产物,狰狞又滞重地拥抱了现代电子产品。
屏幕还在显示那篇公众号推文吧,文章大意是杭州人均消费已排名全国各大城市第一,字里行间不乏新一线城市的自傲。文末留言,却大多是网友抱怨物价高企、收入微薄。
是别人撞了我手肘一下,撞到麻筋,右手不听使唤地往前一抖,看上去倒像是我自己把手机扔下西湖去的。等我回过神来,撞我的人已走出好几米远。是个黑人,穿套印着某岛国国旗的运动服,可能是归化运动员。他戴着耳机,走路一弹一弹,一下子没入白堤的人群。
没人留意这一幕,周围路人不是看手机,就是拍照。亚运会和国庆假期合二为一,西湖人潮汹涌。人是比例动物,两个人相处时,对方是全部,一切动作都会关注。几百人的白堤,只要人不跳下去,没人在意你做什么。而一千万人的城市,哪怕死亡,也仅是千万分之一。
我面临三个选择,一是追上去拉住那个黑人,二是跳下去捞手机,三是找管理处人员帮忙打捞。如果是二十五岁时,以上选择我可能都会做。最终,我呈静止状态看着湖面,像看着一只探出水面的手慢慢沉没,直至再也感受不到踪迹。我的英语不足以和“肇事者”叙述经过索要赔偿,我的水性无法在可见度极低的湖里摸到手机,我的性格也不想麻烦别人,更不想被人围观拍摄,变成某段短视频。
可我确确实实丢失了手机,像失去视觉与听觉的动物,随时待毙野外。走在路上,我简直像蒙着眼走钢丝,手里和心里都空落落的。我需要6.7英寸的屏幕来和这个世界产生联系,它是我伪装忙碌,电梯里不必与同事打招呼和对话的最好道具。
某种意义上,它对我的重要性,远远大于我对它的重要性。这部手机跟了我三年,和身上器官无异。丢了之后,仿佛三年时光也随之丢弃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我们所有人,又何尝不是丢了三年。
以如此方式去感受这城市,或许是天意。我得以用肉眼,窥探城市的肉体。游客、骑手、商贩、以及目光清澈的年轻人,他们形成一种生命力量的肌肉纹理。
大学毕业离开后,每次来开会或学习,我不过是路过。我埋头盯着手机,戴着耳机,拎着包行色匆匆,没有一次深入感知这里。哪怕当年我有多么想留下来,和潘渔那样。
2008年从医学院毕业时,我和家里说好,再待两个月,找不到工作就回老家县医院。找到工作之前,我需要一张床。
能去你家挤一段时间么?我给高中同学潘渔打电话。
他没立刻答复,让我等等,过一会电话打回来,收拾好了,来吧。
去年,他从上海一所211大学毕业,在杭州某互联网大厂工作。医科要读五年,他比我早一年拿工资,常请我吃烧烤,边吃边抱怨同事老把活扔给他。
那晚,他在公交站等我,敦实身躯像一张柔软的旧沙发,摆放在路边。公交车广告牌闪着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福娃,潘渔头大脖子粗,像第六个吉祥物。
他接过行李箱,拉开拉杆说,你这就对了,早就跟你说留杭州,这是北上广深之外最好的城市。
城中村地界,狭路两旁的房子低矮错落,随意聚集或分散。电线网线各种线乱拉,在上空笼着城中村,像血管和神经,也像难以挣脱的网。城中村商铺林立,小超市商品大多劣质廉价,满足刚进写字楼的学生和打工者。水果摊的果香混着催熟剂味道,弥漫在永远潮湿油腻的水泥路面。三两堆光膀子大汉坐在街边,喝冰啤酒嘬炒螺狮。小巷自行车和杂物横陈,路面上偶尔冒出一滩污水,潘渔不得不拎起行李箱跨过。污水倒映着远处大厦的霓虹,被地面的微微抖动扰乱,变成五彩斑斓的黑。
进了潘渔的出租房,三室一厅。刚把行李箱放好,从卫生间冲出个裹浴巾敷面膜的女生,扫我一眼,叫了一声别看。
我听着声音很熟悉,还没反应过来,她冲进了里间,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潘渔看懂我探询的眼神,忙解释说,是车俪,咱班学习委员,在附近律师事务所实习。
你什么时候和她混一块了。我说。
潘渔憨憨地说,她租的地方离律所太远,有天路上碰到,知道我室友搬走房间空着,扛着行李就搬来了。
我故意砸门,喊,车俪,我是不是当你和潘渔电灯泡了。
车俪在里面说,别放屁,姑奶奶有男朋友。
这次来,为潘渔的事。我从没想过才四十岁,就要帮朋友料理后事。
我在湖滨银泰in77等车俪下班,看看时间还早,就去西湖溜达,也体验一下亚运会的黑科技。没想到黑科技没体验多少,手机一掉,变成原始人。
打你电话怎么关机了?这里的公交车站台都能无线充电。车俪开辆绿牌车,从车窗里对我招手。十五年没见,她还能从人群中认出我。
我上了车说,手机掉湖里了。
车俪一个急刹,我还没扣上安全带,差点撞到车顶。
没关系,我手机不防水,捞起来也没用。等会补个卡,买个二手机先对付一下。
别费那事,旧手机我有。潘渔那堆东西里,也有几个旧手机。
车往城西行驶,西湖的人潮连同水汽慢慢向后退去,阻挡在高楼和车流后。她一手转方向盘,一手熟稔地摸出烟盒,弹出一支递给我。我摇手拒绝。她叼上烟点上,说,医生看来是惜命一些,我们律师抽烟的也不多。五年前,我搞硕士论文答辩,加上摊了个很复杂的建筑工程案子,标的上亿,扛不住熬夜,抽起来就没戒掉。
我想到她的职业装微信头像和昵称Emily,律政精英范十足,问,你改英文名了?原来Cheery不是很好听吗?还和你的名字谐音。
她笑笑,当年不懂事,喜欢它代表樱桃,寓意有活力又有才的女孩。后来和老外交流,知道它另一层意思,就改了。
什么意思?
一口烟从涂着口红的嘴唇里呼出,模糊了脸庞,依稀看见双眉纹得很锋利。她说,我一把年纪的人了,虽然没结婚,英文名总不能还叫处女膜吧。
去她家住是车俪提的。预订的酒店平台系统出错,把我房间给了别人。酒店把责任推给平台,平台客服用话术搪塞我,我交涉半天,只能自认倒霉。车俪眼神忽然凌厉起来,去前台据理力争,搞回来几百块补偿。
国庆加亚运会,酒店爆满,价格贵得离谱。车俪带着我跑了几家酒店,都客满。我想起当年一家家跑招聘会和医院人事处,被礼貌拒绝。
我让车俪回家,我随便找家小旅馆或网吧,甚至通宵营业的肯德基也能对付。明早再汇合一起去殡仪馆。
车俪说她一个人住,家里有客房。见我犹豫,补了一句,反正也是要去她家拿潘渔的东西,再说当年又不是没在同一个屋檐下住过。她都这么说了,我再拒绝,倒显得有些矫情了。
房子在23层。指纹锁门一开,智能音响就播放回家的欢迎语,灯光渐次亮了,落地窗的淡紫色窗帘自动开启,把城市夜景如画卷一般展开。客厅没有电视,光一排书架,摆满各种黑色、砖红色的法律书籍。除此之外,全屋都是鹅黄色、米色、橙色构建的暖色系装饰。
玄关挂着副照片,车俪穿着潜水服站在游艇上,抱着条旗鱼,长喙如剑,背鳍如帆。
车俪把每个角落驯化成当年她的风格,连客房床单和空调被都是粉色,点缀了一些小花,摸上去手感毛茸茸,在冬天也不会冰冷。可能只有这样,那条锋利疏冷的旗鱼才活得下去。
几个积灰的大纸箱,潦草堆在门边,格格不入。
潘渔的东西在这,你理一下,我去洗个澡。
这些东西是被房东打包送到车俪这里,不过一些日常用品,书籍,以及几个旧手机。很难想象一个在城市生活了十五年的人,只留下这些东西。他一定经历了数次宛如蜕皮的搬家。
很意外,潘渔最新一部手机,和我掉的那部是同款。只是它更加破旧,屏幕碎了一小半。机身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撞击、跌落、摩擦留下的痕迹,密密麻麻像老农的掌纹。
我给它充上电,插上补来的电话卡。开机密码试了几次,打开了,用的是当初我俩一起玩网游的密码。免去我格式化手机的步骤,屏幕虽然碎了,幸好还能正常显示。
开机后我发觉,半天时间,没什么来电提醒和信息,说明我并没有那么的不可替代。
潘渔的微信头像,是一条看上去憨憨傻傻的大头鱼。我想起潘渔曾跟我说过,是翻车鱼。一种体型庞大却行动极慢的鱼,幼年时被金枪鱼、马鲛等捕食,长大后被鲨鱼虎鲸追逐,海狮甚至以撕咬它作为日常爱好。它被天敌啃咬也不逃跑,唯一可称道是繁殖力强,一次能产三亿枚卵。
打开潘渔微信,信息读取花了很长时间,红点跳跃的都是些骑手派单群、社区团购群、烂尾楼维权业主群的无效消息。最近一条私人信息,是我的。
潘渔,你爸中风住院了,我是主管医生。
我翻阅潘渔的微信、相册,像陪着他一起走过那十五年。城市像一块巨大海绵,吸汲着人们不断涌流的记忆潮水,难以察觉地往边缘外扩膨胀。
我也在微信里看到车俪发的信息,三个字,对不起。
救我。潘渔惊恐的眼神就在我面前闪过,河水时不时漫过他头顶。我踮着脚站水里,大脚趾死死抠住一块石头,不敢动弹分毫,盯着他在三米外呛水。
碎裂的屏幕看得很累,我放下手机,揉了揉眼睛。窗户微微开着,高层刮过的夜风,没带来多少人声和热气,很容易让人忘了刚过去的夏天。
车俪的小区毗邻地铁站,深受外地来杭的打工人垂青,买房时还要摇号。整个小区没什么烟火气,也没夜生活,像科幻电影里供机器人休息的太空舱。西边的科技城,是一些互联网大厂所在地,仍然闪着成片的灯光和人影。潘渔也曾是里面的一个人影。
车俪走来,头发湿漉漉粘在锁骨上,递给我一瓶RIO。
这几年,我发现一件事,安全感是我最匮乏的东西。她裹着浴巾敷着面膜坐在沙发上,香肩半露。
所以呢?我停下了整理潘渔物品的动作。
我这几年老是失眠,总感觉有人敲门或者在门口踱来踱去。门开了,门外常常没有人。门一关,声音又响起。比如现在。她的肩膀靠在我背上,沐浴露香味从耳后攀爬过来。
我没听到门外有任何声音,说,你幻听了,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她说,或许吧。有人陪着会好一些。身边有个人打呼噜,对我来说,更容易入睡。
我看得出她家里有过男性的痕迹,不止一个。你应该结婚的。
太麻烦了,维系一段感情和一段婚姻,都会消耗我的精力。为了片刻欢愉或一点安全感去结婚,我可能会陷入更缺乏安全感的焦虑。老公会不会出轨,孩子能不能成才。
车俪喝了酒,两颧酡红,话也多了。她虽然只做工程纠纷案子,离婚纠纷也见过不少,早对婚姻没了信心。遇到的男人大多务实,会忌惮她律师身份。一听到她是律师,男人游走在她领口和腰身的目光会顷刻一凛,裆下被踢了一脚般正襟危坐,言谈间隐约透出对婚前婚后财产分配的不自信。
这几年,她都是社交软件上筛选些合适男生,熬过心理脆弱期和例假前的欲望高峰期。有次和一个公务员见面,男人儒雅,很白净。晚餐后他邀请她去他家坐,具体什么理由早忘记了,或者她根本不在意。谁知进门没多久,门口响起拍门声,和女人的嘶吼。男人面色惨白,一脸绝望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向窗台。
所以,今晚你可以和我睡一起,做或不做都行。
我看得出车俪长久缺乏睡眠,她裁剪掉做梦的时间,拿来兑换在城市生活必要的生存资料。她当年保守正派,多次鄙夷嘲讽我。那时我找工作无望,抓着最后时刻,享受欲望的放纵。
我会在本地聊天室,等待头像跳跃和滴滴滴对话提示音,像红了眼的鬣狗围猎那些昏了头的女生。那些女生,同是来到城市的外乡人。睡一起就只是抱抱,这种鬼话我也常扯。现在想来,半夜偷偷带女生回出租房,车俪和潘渔肯定知道。再压抑的叫声,也一定会透过薄薄墙壁,传到他们耳朵里。
此时,车俪靠在我身上,身体没了西装的支撑,含胸驼背。皮肤耗资不菲,众多护肤品尽力维持住四十岁女人的体面。她卸下一件件自认为无用的东西,包括爱好、朋友、婚姻、孩子。她将自己优化成流线型,在城市竞速,像海洋里游得最快的旗鱼。十五年再见,我曾设想过,她胖了丑了,态度冷漠如路人,却怎么也猜不到,她变成彻底的实用主义者。把我带回家,也许像携带一件物品。
窗帘没拉,不会有人看着吧。谁会凝视别处高楼的某一处灯光呢?
我结婚了,有两个孩子。这句话,委婉表明了态度。
车俪缓缓坐直身子,努力让身体陷进沙发靠背,你和以前可太不一样了。
变得土了?老实了?像扔在人群中找都找不出来的中年人?我在老家待了十五年,熟人社会,哪怕下班顺路送个女同事,闲话也能说个三五天。
车俪抿了口酒说,好像,我活成了你,你活成了我。
我忽然问,你说对不起潘渔,是因为什么?
潘渔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我不太清楚。我们这一代人,像蒲公英吹散了一样疯长。高考之后,大家四散天涯,飘到各个城市扎根,留守故土的不多。我们三个像扔进摇盅的骰子。潘渔的骰子,已经亮出了点数,车俪的还在跳跃,而我早已出局。
早些年,在某些时刻我常有一种错觉,潘渔是我在城市的分身。我会从和他的聊天中、QQ说说和相册中,感受我是和他一起在城市生活。我们坐在一起,挨在一块,抑或走在一起。偶尔我能听见他的喘息,捕捉到他的情绪,就这点来说,我们之间没有几百公里的距离。没几年,忙碌让我们少了联系。我去杭州开会,很少想到去找他吃饭,都是陪专家觥筹交错。过年他回老家,偶尔匆匆一聚,不足以畅聊。这种离他很近的感觉,逐渐消失了。
潘渔第一次被裁员,是北京奥运会开幕那天。这次风暴式裁员,和金融危机有关。风口上的互联网虚拟经济受到重创,几个大厂比着赛裁员,战略级调整一直在持续。潘渔过硬的专业能力,也没让他撑多久。一年工龄,2N的赔偿金标准,公司裁他裁得很有性价比,也毫无心理负担。
潘渔跟我说,主管答应他做完眼下的大case,就保他留下。他拼了命做到收尾阶段,却挂在了裁员名单第一位。主管摘走最后的果实,不但独享奖金,还逆势提拔当经理,享受集团配股。
车俪了解了事情经过,说毫无胜算。潘渔公司法务业内首屈一指,裁员滴水不漏。我投了上百份简历,对留杭毫无办法。一些医院人事科科长,明明没有招人权限,也要问你很多难堪问题。他们拍拍桌上一叠摞得很高的硕士应聘简历,羞辱你的学校和专业。
毕业后,人生的滂沱大雨瞬间把我们打得七零八落,仿佛怨气积攒了二十多年,等着这一刻给我们暴击。
那天晚上,在北京,焰火组成的脚印踏过天安门广场,一路向北,朝鸟巢走去。我们在杭州,电视机屏幕的光映着两张脸,泛着青色。
一个月后,我回了老家,他去了一家信息软件公司。
潘渔打定主意不回老家,他父母是小生意人,在本地没什么人脉。他的专业回老家,只能开个电脑维修店,给人装盗版软件。在大城市,他才能博一个未来。大厂的工作经历,还是让他获得一份不错的薪酬。
再次见他,是2010年的大年初一,同时是2月14日情人节。
潘渔工作的信息软件公司步入正轨,他熬夜“肝”代码,每个月能进账两万多,还不算年底分红。有不少猎头挖他,他一概以“竞业协议”的名义拒绝。猎头中有个是他公司老板故意派来试探的,这让他获得一些股份。我很高兴,感叹他终于站稳脚跟。
我们约在一家春节也开业的馆子吃饭,他带上了女朋友,一个以吃辣闻名省份的女孩,眉眼很像车俪。那天她神情落寞,没怎么动筷,吃了几个尖辣椒,就拿着最新款的诺基亚5800音乐手机玩贪吃蛇。
潘渔苦笑,说母亲不太喜欢她。他母亲脾气我有耳闻,估计拿女孩当作后半生的对手,她前半生对手是潘渔父亲的初恋。潘渔从小到大耳边最熟悉的名字,是爱萍,一个死于血吸虫病二十多年的女人。
我以为女孩是情人节舍不得和潘渔分开,才来一起过年。他说不是因为这个,女孩第一次来家,带了任务。她和潘渔父母闲聊,有意无意说了彩礼,二十万,外加杭州一套房。房子,是给女孩弟弟的。她弟弟在四季青市场给服装打包,平时潘渔也主动被动给他一些钱。
大年初五,潘渔又叫我出来吃饭,过境公路上一家江西小炒。这次他是一个人,女孩乘车回去了。他没多说话,点了余干辣椒炒肉、井冈烟笋、文山鸡丁、萍乡洋辣椒。我记得他和我一样,并不擅长吃辣。那天,我夹了两筷子,受不了直喝椰汁。他不停往嘴里塞洋辣椒,零下的温度,汗流浃背,涕泪俱下。
最近一次见面是五年前,西湖边一家日料自助餐厅。门前挂着日式风铃和红黄纹路的半门帘,店内各种海鲜卡通画飘扬。门一开,过堂风一吹,穿和服店员的夹生日语一通喊,欢迎光临,海洋生灵们便在我们头顶翻腾。包厢隔断门一关,海洋生灵看不见,我们像躲进一块礁石下的两只寄居蟹。
潘渔这时早离开那家信息软件公司。公司老板给了股份,却常让他出差,差旅费老让他垫,有时候垫多了,财务又以票据不全或过期太久拒绝报销。饼吃得太多消化不了,潘渔辞职出来,和朋友合伙开了家教培机构。他主要教少儿编程,偶尔也代些主课。他们花高薪请来一些重点中学退休教师,再招些师范的大学生。学校门口传单一发,包孩子接送加一顿晚餐,完美解决很多晚归家长的后顾之忧,生意风生水起。他摇号在城西买了套房,一个月一万八的房贷,还承担了大凉山两个彝族学生助学金。
我点了寿司、北极贝、天妇罗。他笑笑,说这些菜品不值钱,点了刺身拼盘、松茸、帝王蟹脚。海鲜们张牙舞爪出现在桌上之前,我看到壁龛上有几本书,大江健三郎的《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五木宽之的《青春之门》和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没有被人翻阅过的痕迹。
潘渔较当年胖了一圈,有些发腮。这店我常来,有卡。说着他夹了海胆,蘸了芥末,一口含住,皱着眉头闭着眼,边嚼边发出喟叹,刺身得要和芥末一起在嘴里爆开最好,新鲜。
我夹了一片晶莹剔透的鱼肉,宛若果冻,蘸了芥末吞进嘴里,一股冲劲直顶到天灵盖,等到冲劲过去,品出鱼肉有些硬。
潘渔说,这是翻车鱼,中国渔民嫌名字晦气,捕捞上来也会扔回海里,日韩人才会吃。这家店是个韩国人开的,他儿子在我那补课,食材绝对正宗。
我说,韩国人开日料店,倒也有意思。
他说,这有什么,意大利几乎所有日料店还是温州人开的呢。赚钱和你是哪里人没关系,和你在什么地方有关系。
酒酣耳热,两瓶清酒下肚,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结婚,份子钱我都准备好几年了。
他笑笑,混了这么多年,我觉得我应该诚实一点。
我说,所以呢?
他一本正经说,我接受了我喜欢男人这件事。
我把纸巾捏作一团砸过去,去你丫的。
他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声音低下来,我觉得像你一样待在家里,也挺好。
我说,有什么好的,饿不死饱不了。小地方医院,没论文没课题,很难晋升。出来开会都要自觉坐角落,和在一口枯井里的青蛙没什么分别。
他说,我羡慕你待爸妈身边,但我不羡慕你要养两个老的两个小的。我多赚点钱,给爸妈一个体面的晚年,够了。生个小的,老了还要麻烦他。
我说,有时候我常想,城市和县城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有的淡水鱼可以去海里,到季节再洄游回陆地繁殖。它们去了海里,算拥有过整个海洋吗?
潘渔说,你感性了啊。和我教的学生一样,十万个为什么。人呐,想问的问题太多了。我们做了那么多题目,但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那张正确答案的纸。
我沉默了会,说,潘渔,我想问你借点钱。
他边吃边指指我手机,卡号发来。
我有些发怔,你不问我借钱干嘛?
他说,有什么好问的,你就说要多少?
从日料店里出来,我们呼着酒气,一步三晃沿着西湖边走。一株粗壮的樟树下,看见一位老人举着玉米棒在喂什么。走近看,树上停着一只肥硕松鼠。它下肢勾在树干上,上肢抓住玉米棒,不客气地咬着玉米粒。
我翻了翻包,掏出饼干也想喂,被老人制止。别给它吃这个,西湖边的松鼠,就是吃多了人喂的甜食,才活不了几年。本来,它们能活十几岁的。
湖风拂过,酒意上涌,后面的事我如今记不太清了。
醒来时,才两点,沙发着实睡不太惯。
车俪在卧室,睡前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把沙发推到她卧室门口,我的鼾声应该可以给她几分安全感。一时难再入眠,我走到落地窗前,月光和彻夜不熄的霓虹灯混着,高楼、矮巷、道路、夜归的车、加班的人,披上一身温柔的迷彩。天空泛着红亮着,散布着一片片云,月光反射下亮着白光,形状像一条条硕大的鱼。
有那么一天,我吃过翻车鱼。
潘渔几个手机的信息,如同人生碎片,结合我不准确的记忆,拼凑出一条完整的小径。
潘渔和那个女孩分手后,一心工作赚钱。到了三十,潘渔母亲渴求对手而不得,时常催婚,也四处托人介绍。潘渔和学员们沟通口舌如簧,但每次相亲都给对方木讷感觉。他谈过几段,从朋友圈偶尔看到他对象照片,依稀有那个女孩的样子。
潘渔说过,杭州是北上广最好的平替城市,而他的一段段感情,又何尝不是之前那个女孩的平替呢?大多数男人不敢追最喜欢的女孩,只追有把握追上的。白月光也好,朱砂痣也罢,不过求而不得后的次优解。很多事都这样,好单位去不了,去个平替的。那件外套太贵,买件优衣库。我们,可能也是某些人和单位的平替。
城市勾起了年轻人一个个欲望,再迫使你把它们压下去,寻找平替。你以为在享受整个阿纳斯塔西亚,其实不过是它的奴隶,时而失落,时而满足。
潘渔在教培机构倒闭后,应聘一家公司,打定主意从基层做起。一年后,公司大厦将倾,派他去守水库,用无声又不可抗拒的力量逼迫他主动辞职。但无论跌倒站立,潘渔始终觉得是在体验生活,沉入水里时,他相信,会靠着顽强的生命力浮出水面,像高一暑假时那样。
人们不知道,海洋里一群翻车鱼游弋时,当其中一条翻车鱼被海狮啃咬而没反抗,其他翻车鱼也会瞬间变成海狮。
我想起高一暑假,天气太热,他骑自行车带我去溪边游泳。自行车在路上颠簸着,我跟着摇摇晃晃,屁股麻木。老家是夹在山峦之间的小县城,处于全市难得的一块平原。沿着瓯江流水方向往东,据说能抵达海洋。我们从小接受的有出息定义,就是好好读书,离开家乡。
我俩驶过山林、稻田、水塘,空气清新,混着草木的清香,吸入嘴里,像加了糖霜的茶。下坡时,潘渔松开手,张开双臂,大声叫着,任风拂过我们的头发和衣袖。我记得当时坐在后座,只想长大后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可以环游世界。但那时不知道,后来的城市,一个个开始禁摩。
我们来到一处支流,这里的水没有被瓯江上游的造纸厂废水污染,清冽可掬。
我脱光了衣服下了水,寒冷的水流在我胯下抹了一把就跑远了,不多一会又打着转回来,仔细看会发现一部分还是刚才流过的水。水流声起伏,时而渺远,时而扑到耳边咕噜噜作响,像见了生人的犬吠。
倏地,浪花变成几只大犬窜出来,撕咬着我的小腿,还来不及叫就一滑,眼前满是大犬们雪白肚皮。我挥舞着双臂,忽然抓到什么东西,用尽力气攀爬,那个东西在水里依稀有温钝触感,它抵挡一会,传来一股力量托起我的腰。水流撤退,犬吠渐弱。我站在水里,大脚趾死命扣住一块石头。
潘渔在几十米外被溪流吐了出来,像裹在羊水里没声响的婴儿。我在潘渔身边,许久之后,才听到一声从胸腔里发出来的长长叹息。
其余的记忆变得遥远,迷雾一般无法辨认。
晨雾未消时,整个城市像一个梦,唯有雾是真实的。雾气消散时,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昨夜的迷雾像霾一样留在过去。
我想起那个酒醉的夜晚,西湖边,潘渔问我有没有学会游泳,我说学不会了,怕。他忽然坐到堤边,整个人浸入湖里,探出一只手和脑袋。
来,救我一次,以后你就不会再怕了。
阳光倾斜进房间,一屋子明媚。国庆假期已过,今天是工作日,殡仪馆上班。
吃了早饭,我叫了快递把潘渔的东西托运回老家。车俪换了一身黑色,戴了墨镜。早高峰的拥堵,一个小时才让我们到殡仪馆,停好车。
门前几株无患子树,已一片金黄。地上一些无患子被人踩过,露出黑色果核,像散落的佛珠。
顺着道路再过去,是一座全国知名的寺庙,能看到各路神明的雕像,线香、佛牌、经幡,都有特殊含义,以及在心里和神明讨价还价的信徒。
沿绿荫道拾级而上,两侧灌木和草地抵消了些许秋老虎的暑气。脚下树影摇曳斑驳,头上树叶微枯等待掉落,随风作响,中和了马路上喇叭和人声嘈杂。让城市边缘,有了个安静地方。
也许是太久没有运动了,也许是这里气氛给我压力,走了一段路我就气喘吁吁,找了处石凳坐下。
车俪说,你体力这么差,要减肥了,体重快赶上潘渔了吧。
了解到在她眼里,我和潘渔同样温钝,这让我有些伤感。可能,所有男人到了这年龄,都会给人一样的感觉。
我说,医院上班,接触人多,今年阳了三次。加上工作忙,也没时间锻炼。等忙过这阵,我去办张健身卡减减肥,练段时间搞不好还能参加亚运会。
我把责任推给疾病,推给缺乏锻炼,推给肥胖,却不太愿意承认衰老。
喘匀了气,我对车俪说,把潘渔的事情完全告诉我吧,趁我们还没见到他。
车俪看了我一眼,说,你搬进城中村前,潘渔跟我表白,说从高中时就喜欢我,我拒绝了。没多久我也搬走了,几乎不怎么联系。
我说,我看得出来,潘渔喜欢你很久。
车俪说,所以,你昨天才不碰我?
我说,潘渔喜欢你十几年,我不能轻而易举得到你。
车俪失笑,你们两个傻直男。
她摘下墨镜说,两年前,我接了个官司,一家房产公司资金链断裂,楼盘烂尾。我们律所是他们的常年法律顾问单位,我负责处理资金断裂后引起的相关法务问题。我没料到,潘渔是业主之一,他们联合起来停贷起诉。那个时候,他状况不好,经济下行,快四十岁的人找工作也难,只能开滴滴。
我算了算,那个时候,正是国家打击教培行业。潘渔在朋友圈感叹难关刚过,还没大展拳脚,行业没了。
车俪接着说,他找过我,我避嫌没见他。事实上,公司没进入破产程序,他们根本告不赢,谁来做律师都一样。我没想到,宣判那天,那么多业主都只是叫骂,潘渔这么个老实人,哇哇叫冲上去打房产老总,边打边死死盯着我。他被法警撂倒,拘了五天。再一次见他,是去年十二月底。那时,全城没多少人力送外卖,政府倡议有闲暇的人加入外卖骑手行列。那天下着雨,我一个人在家,叫了外卖,送来的是他。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躲在阳台上,看到一辆电瓶车在十字路口滑倒,骑手在地上翻滚几圈,挣扎翻不起身,像离开水的鱼。我想下去,实在是浑身酸痛没有力气。
这里的风带着一种刺入肌骨的寒气,三十多度的天气,还是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到殡仪馆窗口,和工作人员说,来领一下骨灰盒。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了起来,身材有些发福,工作服领子满是汗渍。他接过我的资料和证件,电脑上查找,嘀咕着,打电话也不来,公告发了也不来。总共两千多个寄存格,放不下了。再迟几天,这批一百二十个无主的骨灰,都要移交陵园统一壁葬。
我陪着笑脸说,他家里母亲也是年初没熬过去,父亲又中风。家里没人料理,我是他高中同学。
他仔细看了看资料,叹口气,可怜一个年轻人,出租房里烂了好几天。寄存费35块一个月,280,火化费330,加上之前冷藏、化妆、骨灰盒,一共2100。
签字吧。男人把纸递给我。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在纸上写下了姓名和号码。车俪接过笔,毫不畏惧地签下自己名字。
存骨灰盒,五分钟,取骨灰盒,只要三分钟。他和很多小朋友的骨灰盒放在一排。父母舍不得孩子一个人下葬,一般会在殡仪馆寄存很多年,等父母过世之后葬在一起。我想,潘渔父亲之前可能也这么想。
接过骨灰盒时候,突然之间,许多细小而久远的事在我的脑子里一下子涌入,无秩序地旋转。
我想起十二月底,久未联系的他给我电话,方便不,借我点钱。当时我第一次阳,喉咙卡了刀片一样,回头看了老婆一眼,嘶哑着说,借多少?干嘛用?
他说了个数,说半年没给那两个大凉山彝族学生助学了,眼见要高考了,给他们点钱,也算善始善终。我没当场答复。
过了两小时,他电话再打过来却没声音,我喂了几句没听到回答,我以为信号不好,足足两分钟,才听到一声从胸腔里发出的长长叹息,接着,再没了声响。
我甚至怀疑,潘渔早就死在当年那条溪流中,而不是在出租屋中孤独死,好几天才被人发现。
车俪载着我俩去高铁站,我和潘渔坐在后排,车内很安静。
车俪,你一个人在这,老了怎么办。
城里有些建在商住楼高层的养老中心,我多赚钱,去那圈养。
我看着车窗外,阳光凶猛照射下,路边那些忙碌的年轻脸庞。我有两个孩子,他们长大了,可能也会来杭州,让他们给你养老吧。
自己的孩子都靠不住,难道指望别人生的?
我在高铁站下车,潘渔被我用黑色垃圾袋包裹好。按规定,和工作人员说一声,他是可以上高铁的,只要不引起别人心理不适。
这时,几列高铁前后到达,出站口,人潮喷涌而出,像翻车鱼澎湃的卵子。他们大多面容青涩,拉着行李看着手机。
检票口,我习惯性掏手机看座位,却发现不是我自己的。
我有部用了三年的手机,掉在了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