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声新透


文/王莉

 

婚姻受挫,我颓丧无度,身型走样。为了重觅爱情,我在网上买到虫卵,决心用虫子帮助我减肥……


真爱网不一定能找到真爱,但可以同城交友。我的城,我没填我们中缅边境的小县城,我填了昆明。不是有意欺骗,是在小县城里,根本找不到比赵乾坤顺眼的。如果有,我也不用再上什么婚介网站。

网站并不建议实名。注册时,自动跳出一个网名:嫣然。嫣字美好,可金庸用过之后,有泛滥之势。下翻,还有很多,我选了洛西。没什么特别意义,清爽干净而已。性别,出生年月,身高,月收入,学历,婚姻状况,一一填写。月收入不高,我如实填了,其他条件我都往差里走了两分,身高少填了三厘米,年龄多报了三岁,填了35。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心理,隐私规避肯定是其中之一。头像需要本人正面照,我从网上下载了一张略丑的贴上去,暂时应付。填完基本信息,输入电话号码,完成身份验证,OK。

网站自动推送了一拨相匹配的男性,并提示我打个招呼。直接略过。我一页一页滑,把网站推荐的男人全浏览一遍,没一个中意的。我哀叹,难道赵乾坤已是中国男人颜值的天花板?

赵乾坤是我前夫。

一年前,他送了我一顶天底下最可笑的绿帽子:找小姐并致其怀孕。我一下成了小城最热门的笑料。人们口口相传的,不是赵乾坤怎样,而是陈淑芬的老公怎样。还要补充一句:电视台那个陈淑芬。那一刻,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什么叫为名所累。

我是电视台播音员,毫不谦虚地说,一直是台柱子。全县人民没有不认识我的。人们熟悉我的样貌,熟悉我的声音。我出门习惯戴着口罩、戴着帽子,是防晒,更主要的,当然是避免无谓的纠缠。去超市购物,收银员都会问有没有会员卡之类问题。我一张口报卡号,旁边的人马上惊呼:“陈淑芬!你是陈淑芬!”其他人闻讯立刻围过来,像见了外星人。收银员也睁大好奇的眼睛:“你真是陈淑芬?”最要命的是,冲过来三四个小年轻,抢着亮付款码。我还没反应过来,滴一声,账结了。手臂上纹了巨型蜘蛛的中彩票一样摇着手机,回头冲我笑:“不用谢,千万不要客气!”吓得我转身就跑。他那骷髅样,一看就是经常嗑药的。我很少再进超市,生活用品能网购的都网购。

绯闻一出,他们更是热情高涨,各种围观,各种议论,各种推测。他们都挺奇怪,陈淑芬的男人怎么还出轨?他们猜我性冷淡,猜我喜欢女人,有的甚至以为是我先出的轨。电话每天响个不停,嘘寒问暖的,献殷勤的,表爱意的,我不得不启用新号码。

出去上班,刚到单元门口,一大捧玫瑰花斜刺过来,吓了我一跳。扑通一声,一个戴蓝框眼镜、眼睛贼小贼亮的男人跪倒下去:“陈淑芬,我等着你离婚,等着你嫁给我!”

我吓得连连后退。他跪行追击:“为了你,这些年我一直没结婚……”

赵乾坤刚好下楼,他铁青着脸,一脚把来人踹翻:“老子还没死呢。”

我趁机溜进车,试了好几次钥匙才插进锁孔。打着火,我踩死油门逃离,身后不时传来蓝框眼镜的哀嚎。特警的拳脚不好受的。

我被堵截,被骚扰,而我那伟大的老公,一个致使小姐怀孕的男人,他们反而不闻不问。我情何以堪?

离婚!

我丢尽了脸,倒也不再顾忌。赵乾坤也爽快,简单收拾收拾,滚了。

我还是心烦。“陈淑芬离婚了”又成了头条新闻。每天吃饭时耳边嗡嗡,工作时耳边嗡嗡。许多人仗着熟悉,假以关心的名义,想从我口中套出更多的秘密,以作谈资。我烦不胜烦。我尽量心平气和,找借口打发他们。

我开始失眠,那“小姐”的样子老在眼前晃:齐耳短发,丹凤眼,下巴上有三颗小痣,围成一个倒三角形。小腹微微隆起,四五个月的样子。穿着普通的孕妇装,脸上并未过多涂脂抹粉,看来是打算从良了。

夜里睡不好,白天恍恍惚惚的,工作也跟着出错。播音时,把人大副主任念成了人大主任。台长被领导打电话骂了一通,自然要找我谈话。

“你没事吧?”台长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我竟无从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状况,算有事,还是没事。

见我不说话,台长起身,给我接了杯温水。我受宠若惊,赶紧接过来,抿了一口。我诚恳表达了歉意,说以后一定小心。

“注意休息。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多往前看。”

播音十年,我几时被谈话过?虽然同事们都下楼做工间操了,虽然台长没说一句重话,但我也得正视被谈过这一事实。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

回办公室,跌坐在皮座椅上,听着节律感强劲的工间操音乐,看着阳光把米色窗帘划成一个一个格子,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随着失眠加剧,我出错也更频繁了。台长被县委办主任亲自打电话骂了一通,我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台长让我暂时转内编,休息休息,调整调整。

这一调整,我更睡不着了。晚上睡不着,白天也睡不着。出门时老感觉有人跟踪,一个人在家,耳边却一直有人在说话,嘁嘁喳喳的,说什么又听不清楚。

我打电话给母亲,说怀疑有人在我身上安装了窃听器。母亲吓坏了,当天就请假进城。本来还有十一个月才退休,为了我,她提前向教育局申请了病退。不成,只能请事假。

我开始看医生,开始吃药,吃了很多药。其中一种叫奥氮平的,我吃了将近一年。

刚好疫情暴发,我居家五个多月,又请了八个月病假。我每天吃药,睡觉。睡觉,吃药。母亲寸步不离跟着,生怕我想不通,做傻事。她给我翻来好多书,说你不是一直想当小说家吗,趁现在闲着,赶紧看看书,想写什么就写写呗。

我知道,母亲只是想转移我注意力。我不想当什么小说家,我只偶尔写点小散文。想当小说家的是赵乾坤。刚工作那两年,他曾挤时间写过几篇侦探小说,发表在县文联主管的内刊上。这为他在本地文化圈赢得了一点小声誉。当然,他在圈内最大的声誉,一直是“陈淑芬的老公”。

一年后,我好了。耳边清净了,觉也好睡了。我重返工作岗位。第一天去上班,就惊吓到同事。我刚进办公室,坐我隔壁的白凤美瞟了我一眼,问:“你找谁?”

无语凝噎。

后来白凤美解释说那几天她眼镜摔断腿,没看清,我还是受了刺激。

回到家,我脱了衣服,站到卧室落地镜子前。安装落地镜子是赵乾坤的主意,他喜欢抱着我,在镜子前玩形体艺术。现在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我如坠深渊。腰粗了,腿壮了,鹅蛋脸成了大圆盘,还长了重下巴。这哪里还是我,哪里还是那个台柱子陈淑芬?镜里镜外都是圆柱体。

穿好衣服,抱出母亲称东西的电子秤,站上去。我努力弯下腰,却看不到自己有多少斤。下来一看,秤已被压坏,放什么上去指针都只会围着0刻度抖。

我躺倒在床,半天不想动,也不想说一句话。母亲以为我病又发了,说要不再请几个月假吧?我没做声。母亲叹着气出去了。

我还是内编。说是内编,其实也没给我派多少实质性工作,就校对一下新闻稿。我知道台长照顾我,我不是才大病初愈吗,可是领同样多的工资,我不好意思太清闲呀。趁大家下楼做工间操时,我敲敲台长办公室的门。我跟台长说,我已恢复得差不多,想调整一下工作。

台长笑笑,让我别多想,不派活给我,是怕我累着。台长喝了口水,眯着眼想想,说县里有个安全工作会议,让我去报道,最近检查多,活动多,台里人手确实不够。

不便再多说什么。报道就报道吧,毕竟之前闯了祸,台长也没重说过一句。

听说要出外勤,白凤美惊叫连连:“每年安全工作会议赵乾坤都参加,明天肯定碰到,你们会不会再擦出火花来?”她眨巴着眼睛,冲我比了个心。

周围的椅子一阵骚动,我示意她赶紧闭嘴。

小城面积不足十平方千米,这一年多来,我和赵乾坤却从没遇到过。一想到可能在会场碰面,心里真是百般滋味。不是难过,不是悲伤,那个阶段早过了。当然也不会有期待。就是心头堵,像卡了一块石头,出不来也进不去。抛开“小姐门”不说,之前我们之间都很好。怕网上买的姨妈巾质量不可靠,每个月他都亲自为我准备好,码放在衣柜装内衣裤旁边的抽屉里。刚结婚那阵,我不想要小孩,他说我就是他唯一的小孩,他的小女孩。太顺风顺水,感情愈显脆弱,一出问题,迅速破碎。

吃过母亲做的爱心牛肉面,我又刷了一次牙。戴上口罩和帽子,提前十分钟到达会场。台下已坐得整整齐齐,清一色的医用天蓝色口罩。有四班子领导参加的会议,大家都很自觉。我在过道上架好摄像机,调试好亮度、对比度和镜像,静候会议开始。经白凤美那么一说,我老感觉赵乾坤就坐在附近,左边,或者右边,更可能在身后。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讽刺,嘲弄,同情?还是为他能摆脱“陈淑芬的老公”这一角色而庆幸?我打开相机包,装作换镜头,环视四周,却不见赵乾坤那张迷倒众生的脸。打开录音笔,插进相机包侧袋,我心里一阵好笑。已是前夫,赵乾坤竟然还能左右我心情。

会议报道相对简单,照片主要领导一张,所有参会领导一张,大场景一张,基本OK。说着简单,其实也不容易。有些领导根本不配合,看见相机对准他,也不给个表情。新闻出来,又打电话来骂,说丑化他,有的甚至叫撤稿。有同事在主席台一侧检查照片,想着不行再上去补拍,散会后被狠狠批评了一通,牙齿咬碎只能往肚里咽。摄像也是一个道理:多抓特写。主要角色满意了,什么都好说。至于简讯,有固定的框框条条,闭上眼睛都能写。不过,怕遗漏要点,每次会议我们都会录音。

终于散会了。站了一个多小时,腰都快折了。我快速收拾设备,准备离场,回单位赶新闻稿。

“小姐,请让一下。”

“赵乾坤?”我侧过身,擦肩而过的果然是赵乾坤。他身着便装,讲着电话,望都没望我一眼。

同床共枕七年,凭嗅觉也能辨出对方吧,他却“小姐”。他还小姐上瘾了。我只想把相机支架砸过去。影子一样纠缠了三年,我才答应嫁给他。一长胖,我秒变天津最有名的包子。作为女人的那点魅力,已完全丧失。难怪台里一直没安排我播音,不是照顾我调整情绪,这是照顾我恢复身体啊。

收拾好家私,慢慢下楼。楼道上,好几个人为我让道,一个打招呼的都没有。在家待了一年多,我已彻底走样,彻底淡出公众视野。我摇着壮硕的身躯,慢慢下楼,把设备放进车后备厢。

双手扶着方向盘,却半天不想点火。赵乾坤竟然没认出我来。我的存在于他,如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片树叶。他就那样翩然而过,连眼神都没停顿一下。

耻辱,莫大的耻辱!我当即决定:减肥!

肥,也正是我没在真爱网上传自己照片的原因。我坚信,目前的我,绝不是真实的自己。我一定会瘦下去,一定能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台柱子陈淑芬。我填的资料一直显示在审核中。审核了几个小时,结果照片没通过。没通过就没通过吧,反正暂时也没有我中意的异性。

我查阅了大量资料,梳理出三种最高效的减肥方法。左思右想,决定从运动开始。这一年多吃的那些药,受的那些罪,想想都够了。减肥成功,身体还锻炼得棒棒的,那才叫完美。

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出门去体育馆跑步,每天坚持跑十公里。开始跑得特别艰难,双腿拖不动身子,肺随时像要爆炸。我不断给自己打气:等瘦下来,我要找一个比赵乾坤更帅的,气死他。

我拖着笨重的身子,跑啊,跑啊,一圈又一圈。汗水小河一样,在脸上奔流,在乳沟汇聚,背心也已湿透。我咬紧牙关,努力想象着前方有个美男子。可现实是,前面跑着的多数是大胖子。偶尔有两个顺眼的,跟赵乾坤一比,简直云泥。

跑步的效果很不错,一个月下来,我瘦了4.3公斤。按这个速度,不要几个月,我又可以瘦回那个美美的陈淑芬了。我还配合开合跳、仰卧起坐、深蹲、跳绳等辅助运动。开始那几天我浑身酸疼,抬不起胳膊,下楼梯小腿都会抖。慢慢地,我越跑越轻松。我相信一直坚持下去,小城会跑出一个奥运冠军,一个美女冠军。

冠军还没问世,我先倒下了。有两早下毛毛雨,我没在意,继续跑,结果染了秋寒。开始只觉得鼻子不通气,嗓子眼像有蚂蚁爬。我吃了点阿莫西林,继续跑。直到开始发热、咳嗽。去中医诊所开药时,听着满屋子的咳咳声,才明白又赶上了一波流感。

运动减肥燃脂快,反弹也快。待咳嗽好妥,也就个把月时间,噌一下反弹了4公斤。出去跑步是不行了。今年天出奇冷,直接从初秋过渡到寒冬,小阳春都省了。闲了一段时间,也不再有想跑的念头。

步可以不跑,减肥还得继续。听说喝中药效果不错,我问朋友要了个方子。荷叶、枸杞子、制何首乌,这三味勉强知道,其它的一味不识。抓中药的四十来岁,穿着白大褂,整个脑袋只有三缕头发横放于额前,两个大眼泡随时会掉下来砸伤脚背。真想不通,同一个小县城,同样的山同样的水,怎么只长得出一个赵乾坤?医生对我给的方子不置可否,问我抓几副,我说先抓五副试试。五副中药,满满一大袋。我拎回家,迫不及待煮了一包,喝了一大碗。

要说中药的减肥效果,那真是好极了。就喝了两碗,那一天一夜我都在拉肚子。母亲以为我吃的还是感冒药,见我老往厕所跑,才来细问,那时我已快下不了床。她狠狠骂了我一顿,把我送进医院打点滴,才捡回一条小命。

站在电子秤上一称,两天就瘦了1.8公斤。我还想着下次少喝好了,才发现全被母亲拎出去扔了垃圾堆,煮好的也进了下水道。

母亲在看电视,我靠着沙发,百无聊赖,便点开真爱网,刷了当天的推荐。那些照片真是戳瞎眼睛:脑门上冒油珠珠的,鼻子和嘴巴闹别扭的,舔棒棒糖的,装深情比心的,四十几岁照片却拍得奶嚯嚯的,戴各种奇葩形状墨镜、护目镜装×的,一言难尽。偶尔有个勉强顺眼的,一看资料,竟然要求女方美丽温柔贤惠体贴孝顺勤俭学历高有爱心厨艺好懂待人接物各种,像是招聘保姆,或后宫选妃。又或:对女方的年龄要求从22到45,感觉是两代通吃。

正想着退出,手指一滑,跳出一个与黄晓明同款的,叫风。风好,风自由。与己自由,便是与人自由。还以为头像也传的网图,仔细一看,五官细部和黄教主还是略有区别。白色横条纹T恤,牛仔衣,笑容干净,露着六颗牙齿,每颗都有珍珠的光泽。唯一的遗憾,面部轮廓没赵乾坤有型。但柔美也是美,另一种路线的美。图片下面有一段“内心独白”,说之所以离异,是因为不能生育。我犹豫了半秒。其实我和赵乾坤已经计划着,在我本命年之前要个小孩。怎么说呢,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

点了关注,还想看看详细资料,系统显示:请上传头像。唉,继续减肥吧。

只能厚着脸去店里减了。有个熟人是开减肥店的,每天在朋友圈发躺瘦图,躺瘦视频。只见女神们躺在小床上,盖着被子,刷着手机,好不惬意。之前没去找她,是怕引起又一波非议:陈淑芬肥了,陈淑芬要减肥了。转念一想,生活节奏这么快,还有几个人记得陈淑芬?顾不上面子里子的事了,先瘦下来再说吧。我在电话里咨询一下,直接躺进店去。

躺瘦果然安逸,每天清晨七点去店里,在肚脐上敷个中药包,躺上一个小时,再配合节食,就OK了。躺着无聊,我再次点开真爱网。想着一时半会也瘦不下来,我选了张以前普通点的照片作头像,终于能看到风的详细资料:最喜欢的一道菜是佛跳墙,最喜欢的名人是马斯克,最喜欢的歌是《海阔天空》,最喜欢的书是《乌合之众》,最喜欢做的事是旅行、看电影。雅俗兼备,没什么特别之处。学历、职业、物质条件等,只能看个大概,至于是否抽烟喝酒,都不值一提。喜欢的人,你会喜欢他的一切,反之亦然。再说,这些东西也不可靠,比如我,就没有那么多所谓的最喜欢。

照片一传上去,红娘立刻来电话,拜托我跟他们网站的男士打个招呼,还让我每天进直播间亮亮相。我断然拒绝,并告诉她别再给我打电话,以后我在网站的活动也不要干预。

打招呼的人洪水一样。翻看半天,竟然有风。我很受鼓舞。想看看他说了什么,系统却显示:购买会员,查看他的消息。配套信息随之跟上:一个月248元,三个月348元,十二个月388元。还免费征婚网站,天底下哪有免费的爱情。我买了十二个月的,点开,却只有简简单单一个“Hi”。想继续聊天,必须开通超级会员。会员费嘛,普通会员价翻十倍。只能说,哭笑不得。一路上还有多少个坑,坑有多大,不得而知。想想赵乾坤那声“小姐”,我咬咬牙,闭着眼睛跳了进去。

聊了几天,颇有好感。我先把在县城工作的事说了,申明我人不在昆明。当然,我没说自己在哪座县城。我只想表达一下诚意。风说,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躺容易,节食难。长胖以后,我胃口大开,吃什么都香,胃已撑成一个大口袋。根据进店时签的协议,每天只有午餐能吃一点牛肉或鱼肉,猪肉、猪油、高热高糖食物坚决不能碰,土豆都不能吃。晚饭则只能吃苹果。

那个饿啊,就像有十八只手在扒拉肠子。每天晚上十点睡觉,最多两点就饿醒了。听着肚子里一阵一阵的轰鸣,悲从中来。怕管不住嘴,我一点零食都不敢买回家来。饿得清口水淌,也得忍着。饿了半个月,我快崩溃了。上秤一称,效果倒还不错,又瘦了2.3公斤。看在这2.3公斤的份上,我咬牙忍了。

周一上班,白凤美看了我一眼,说陈姐,你瘦了。我听了很高兴,终于见效了。她喝了口水,说黑眼圈都出来了,睡眠不好啊?

我这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坐了一会儿,我悄悄把粉饼盒塞口袋里,起身朝卫生间走去。锁好门,才偷偷拿出小镜子,仔细照。果然,眼睛靠近鼻梁处,有两片乌青。再看看整张脸,黄恹恹的,像半干的菜叶子。水分、活力,一点没有。

当晚,我睡不着了。也顾不上风铺天盖地的甜言蜜语。我靠着床头,在肠胃如滚雷般的抗议声中陷入沉思。一次次的折腾,我内分泌都紊乱了。上个月11号来的月经,23号又来了一次。这个月11号那天,刚好来第三次。这样下去,我担心自己会血尽身亡。还要不要去敷中药包,还要不要继续节食?

外面寒风呼啸,跑步是不现实了。我也实在受不了那个苦。难不成,我陈淑芬这一生,都得背负这一堆肥肉,活成一个胖子?难道我就永远“内编”,再无出头之日?

不!

风已多次约我见面,我都委婉拒绝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见人?

心烦意乱,我看看母亲放在床头柜上那摞书,随手拿起一本。翻了几页,我差点惊叫出来。这是一个秘鲁作家写的书,教人写小说的。在书的第13页,明明白白写着:以前宫廷里的女人为了保持身材,她们喜欢在体内养条绦虫。

养条绦虫?真是个好主意。我迅速查阅资料,了解了体内养绦虫的减肥原理。原来绦虫会吸食人体内脂肪,食物中的油脂它也会帮忙一并解决。也就是说,只要在体内养条绦虫,就再也不用节食,还可以想怎么瘦,就怎么瘦。

只有兴奋一词能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迅速上网,费尽心力,终于找到出售虫卵的秘密渠道。一千八一只,比黄金还贵。一番讨价还价后,付了一千六百八,包邮。我特别强调,我要雌雄异体的,要公的。客服直夸我懂行,说为了不给客户增加风险,他们对外销售的虫卵,全是雌雄异体的。  

虫卵到了,装在一个精致的方形盒子里。我以为会是蛋的缩小版,打开却是一颗黄色不透明胶囊,豌豆米大小。问卖家,回复说尽管放心吞用,绦虫卵就培育在那颗圆形胶囊里。

对着那颗胶囊坐了很久,无数次放到嘴边,又装回盒子。我多次咨询卖家,以后不想要它在体内时怎么办,回复是药房里买打虫药。

终于下定决心,我颤抖着手,闭上眼睛,把胶囊吞下肚子,喝了两口水。

卖家说,为了让绦虫迅速成长,让我注意补充营养,尽量多吃一些肉类,少吃酸菜、白萝卜一类营养价值不高的东西。我满口答应。这几个月来,我过的都什么日子!每天差不多就吞糠咽菜了,几时敞开肚皮吃过一顿肉?我告诉母亲,我想吃卤猪蹄、红烧牛肉、回锅肉,让她去市场买点新鲜肉回来,鱼呀虾呀也顺带买一点。母亲满脸疑惑,问是不是谈朋友了。我说只是想吃肉,特别想吃肉。母亲高兴坏了,挎上背箩出了门。

狂吃了一个星期,我才恍然:好像更胖了。站上新买的电子秤,果然长了1.8公斤。质问店家,她回复说,再耐心等待一个星期,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了。

果然,第三个星期,我开始掉体重。1.2公斤,1.8公斤,最多那个星期掉了2.5公斤。伴随体重猛掉的,是我猛增的食欲。吃一碗肉下去,最多能撑三个小时。我不停地吃,不停地吃,却一天比一天瘦。母亲吓着了,要带我上医院,说怕是得了什么病。我欢欢喜喜告诉她,我好得很。

四个月时间,我已瘦回原来的体重。我心情那个好啊,走路都想哼小曲。风一再催见面,我以工作忙为由,说再过两个星期。其实是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推算一下时间,问两个星期后的周六,18号,行不行。我勉强回复说行。

等候的日子里,我食欲不减,体重仍在猛掉。我有些担心。现在浑身皮肤都松弛了,我已在进行针对性的紧致运动。再瘦,估计就剩张皮了。可是我又不忍心卸磨杀驴。再说,万一杀了它,体重又飚上来怎么办?

我忍啊,忍啊。绦虫估计也在猛长,我还需要不停地吃。哪一顿肉吃得少了,就要配合喝半碗油,不然肚子里就闹情绪。肚子里一闹,我就什么事情也做不好。有一天我正在采访,肚子突然发出闷雷般的轰鸣。开始我还想忍着,没几分钟,疼得我直想在地上打滚。我只好以肠胃炎发了为由,致歉撤离,飞速回家狂吃猛喝。开会时这样,下乡途中也这样。再加上晚上无法好好睡觉,我预感到,再不灭了它,我估计还得继续吃奥氮平,或者被它给灭了。

我上药店买了两盒肠虫清。老板说,有小孩的话,还可以买袋宝塔糖。没有小孩,我还是一并买了。

回到家,看看肠虫清的说明书,成人吃两颗。我吃了四颗。五分钟后,肠子开始绞痛。我想象着虫子最后的挣扎,合拢十指,愿它早升极乐。

疼痛停息后,我喝了杯水。从今往后,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了。我坐在沙发上,开始规划人生,才发现前途一片茫然。播音得等待时机,还是先相亲吧。

又饿了。我吃了两片面包,打算补补瞌睡。可是我越来越饿,越来越饿,肠子完全扭打在一起。怕母亲看见担心,我赶紧跑回卧室,反锁上房门。

看来四颗肠虫清并不足以使它毙命。我打开盒子,把剩下的十六颗全部吞了。想想,又把宝塔糖全嚼了。

我头晕眼花,恶心阵阵,绞痛却越来越厉害。我咬住被角,在床上打滚。汗水湿了额头,湿了衣襟,我咬着牙,坚决不出声。十多分钟后,终于平静下来。我擦擦汗,换了件睡衣,躺下了。我已没有力气想任何事情。

偏偏这时,风又发来私聊信息,提醒我别忘了第二天的约会。我发了语音过去,有气无力地,说下个周末吧,我生病了。我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养养精神。最近闹得,我都快成骷髅了。

躺着躺着,又饿了,还是那种抓心挠肝的饿。我颓丧极了。我知道行动失败了。我不动,任由它饿。我抓了件衣服咬着,准备死扛到底。肚子里闹了一阵,没动静了。我知道它不会就此罢休的,这不过是中场休息。

我联系卖家,想问他们还有没有其他解决办法,却发现搜索不到那个网站了。再搜其他出售绦虫的网站,竟然一个也没有。我真怀疑当初吞进肚子的,是一个噩梦。

我一阵阵绝望。这可恶的虫子,难不成得伴随我一生?那可比当胖子难受。不,比死难受。

正想着,又一波饥饿袭来。我决定顽抗到底,饿死它。我强忍着剧痛,死死抓着床单,一下一下蹬着腿。

母亲叫我吃中午饭,我强作镇定,谎称出去时吃过米线了,想补补觉。母亲唠叨了几句,走开了。剧痛一阵一阵袭来,一波比一波汹涌。上一通汗水还没干,下一通又涌出来。床上湿了一大片。无法忍受时,我牙齿咬得咯咯响,头死死抵住床头。实在受不住,就拧自己大腿。

天光渐渐暗下去。冬天黑得早,估计五点多钟了。母亲来敲门,让我起来看着炼油,她和面炸酥肉。怕她怀疑,我只好答应。起床随便梳洗一下,套上外衣来到厨房。

母亲生了一个炉子,里面的蜂窝煤燃得正旺。炉子上的大铁锅里,一坨坨板油正在汩汩冒泡。只有炼油时,母亲才会生蜂窝煤炉,平时都用煤气灶或电磁炉。母亲戴着一次性手套,正在切瘦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坨,再捧进盆里。盆里边已放了玉米面,还打了几个土鸡蛋,盆边躺着一袋豆浆。

我拖了把椅子,在炉子前坐下。拿起铁铲翻搅两下,锅里立刻发出滋滋的炸裂之声。我挪了挪椅子,稍微离炉子远一点。

我实在太疲惫,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听到母亲的惊呼声,我以为油炼糊了,猛然睁开了眼睛。母亲双手粘满面糊,静静举在空中,眼里惊恐万状。

顺着她的目光往回看,我看到了一条虫子。一条肉粉色的虫子。一条一米多长、筷子粗细的虫子。它正努力朝着油香飘来的方向爬,而它的尾巴,还在我嘴里。

“啊!”我惊叫一声,魂都飞了。

母亲冷静下来了。示意我不要动。她取下一次性手套,拿起火钳,夹住虫子靠近我嘴巴的部位,轻轻往外拉。

刷——刷——虫子一节一节从嘴巴往外滑。我能做的,就是努力张大惊恐万状的嘴。

虫身终于全部出来了,我的嘴巴却闭不下去。

母亲握紧火钳轻轻绕,一节一节绕,把虫子挽在火钳上。终于全部挽上去时,母亲毫不犹豫,直接伸进铁锅里。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嘴巴也跟着合上了。一阵嗞嗞声过后。母亲说:“别怕,没事了。”我却分明听到她声音里的颤抖。

我慢慢睁开眼睛。虫子已成了干尸,还绕在火钳上。母亲将火钳伸进蜂窝煤炉,一股黑焰窜起来,差点引燃整锅油。母亲搅动火钳,虫子分分钟化成了灰烬。

我们没再炸酥肉,那一锅油也被母亲倒进了下水道。怕阻了下水道,她又烧了几锅开水,放了大量洗涤剂,从下水道倒下去。

一遍遍刷牙、漱口,折腾了半天,母亲带着我去医院,做了医生建议以及她能想到的各种检查。第二天,她天不亮就起床了,催着我去医院看结果。“谢天谢地!”母亲拍着胸脯,“还好内脏没事,体内也没发现其它虫子。”

从医院出来,她又狠狠数落了我一顿,问我离了赵乾坤是不是就不能活了,竟然做出这种不要命的事。我默默低下了头。她问我饿不饿,饿的话去吃碗面条。一听见面条,一想到一根一根长长的面条,我竟犯了恶心,跑到路旁呕了好一阵。母亲帮我拍背,嘴里咕嘟着:“作孽啊!” 也不知是说赵乾坤,还是虫子。

我请了一个星期公休假。母亲换着花样熬滋补汤给我喝:土鸡汤,鲫鱼汤,花生猪蹄汤,筒子骨汤。我每顿只能喝一小碗汤,吃一浅碗饭。那可怕的食欲,终于离我远去。

恢复了神气,我又开始锻炼,每早跳跳健身操,晚上练练瑜伽。我没有忘记周末的约会。

见面地点定在昆明。每天在网上腻腻歪歪的,却不想风离我的生活太近,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提前两天做了头发,还约白凤美一起逛街,去歌力思买了套咖色系裙装。白凤美一惊一乍的,直夸衣服好看。她就不能顺带夸夸试衣服的人?真是。她还神秘兮兮的,说传言赵乾坤带队破获了一起大案,估计要升了,问我后不后悔。我骂她花痴,问她要不要顺带捡个漏。

“你真舍得?”她捂着嘴痴痴笑。

我拧了她胳膊一把,约她庆祝我成功减肥。我们来蓝月谷,选了个僻静的包间,点了双人份小火锅,一份披萨,两杯热牛奶。

母亲在收拾厨房。客厅开着灯,电视里在播放晚间新闻。我没播音后,母亲很少再看地方台。镜头一换,电视上竟出现那张颜值逆天的脸,我不由停住脚步,大袋小袋顺手放在沙发扶手上。赵乾坤立了功,被评为全省公安系统爱民模范,特警队被评为爱民模范集体,赵乾坤正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这份殊荣,不仅属于我们大队,更属于奋战在基层的每一个所队、每一位民警……”赵乾坤侃侃而谈。衣冠禽兽!我拿起遥控器,按下了电源键。

星期六一大早,我精心打扮一番,坐网约车到市里,再转乘飞机到昆明。来到青年路那家叫左岸的咖啡馆时,离约会时间还有半小时。

和服务员打过招呼,我先去了趟洗手间。洗手间装修古朴,大概五六平米。蹲坑对面的墙上,还贴着那张手抄诗——叶芝的《当我老了》。纸业已泛黄,字迹仍然清晰。我没法形容当年我见到这首诗时的激动,那漂亮的钢笔字,那一个个星星一样亮晶晶的词语,让我有揭下来带走的冲动。那是我和赵乾坤第一次来左岸喝咖啡。以后每次来昆明,我们都会到这里坐一坐。

对着镜子,我叹了口气。仔细整理了妆容,补补口红,才款款走向8号桌。

门帘半遮半掩间,见一个穿米色毛线衫的男人,竟和赵乾坤十分相似。我心里一阵好笑。风之前用的不会真是网图吧,真爱网竟这么懂我胃口?我缓缓走过去,在对面坐下。绝对是真人版的赵乾坤。这世界太小了。

“赵警官,你会不会坐错位置了?”

“真爱网,左岸8号桌,不会错。”赵乾坤笑了。妈的,刑侦手段还可以对付前任。赵乾坤往后一靠,翘起右腿搭在左腿上,问我喝点什么。

“卡布奇诺。”我惯性地答了一句,心里却想着怎样让他赶紧滚蛋。

“还以为你会要杯ESPRESSO,只有它的苦,才配得上你此刻的心情。”说完,他抽出一支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没有点,只似笑非笑看着我。

“那卡布奇诺给你吧,多加点糖。”我捋捋头发,“出轨半生,归来还想成为现任,卡布奇诺更符合你此刻的心情。”

赵乾坤叫来服务员,点了咖啡和小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嗅了嗅手中香烟,收敛了笑容。

我冷笑。我是来相亲的,可没时间跟他叙旧。我尽量控制情绪,请他离开。他笑笑:“事情说清楚我就走,不会耽误你。”

“前任中的无赖,特警里的败类。”我在心里骂了赵乾坤十八遍,终于平心静气。我得保持风度,哪怕是假模假样。我得想办法让他尽快离开。相亲还带前夫,这不是我的风格。

赵乾坤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小视频,递到我跟前。视频里的女人穿着警服,自称是当初怀孕的“小姐”,她身旁的男人抱着个奶娃娃。视频是在家里拍的,他们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个水晶相框,是她和男人的婚纱照。

也的确是她,那三颗小痣,像在下巴上扎了块三角形的玻璃碴子。她说自己是市缉毒支队的,当初赵乾坤的“出轨”,只是组织安排的一场戏,是为了保护我,因为他们在侦办一起跨境贩毒案,他们了解毒枭的残忍。

一股火苗自心中蹿起,直冲头顶。也顾不上什么风度和面子,我直接把手机砸过去。桌上的杯子、碟子统统扫到地上,一片碎裂之声。

“对不起。”赵乾坤试图坐到我身边。

“别。”我起身,后退了一步,“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关系。”

 短暂的沉默。四目对视中,我的怒火,跌落进无边的歉疚里。

“其实我们并没离婚。”赵乾坤抓住我两只手,“那两个本本是假的。民政局的婚姻系统里,我们还是合法夫妻。”

世界竟如此荒谬,我猝不及防。我是什么?木偶?道具?我是减肥成功了,一切看上去也和以前没多大差别。可是我眼角多出的细纹,乳房下垂的5毫米,内心的裂痕,一切的一切,只有我知道,只有我懂。

“那就去离。明天就去。”

我掀开门帘,跌跌撞撞往外跑,差点撞进一个酷似黄晓明的人怀里。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作家天地》2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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