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气球


文/西小麦

 

一切发生后,他在家开了个超市,名字就叫乐乐超市,门口墙上还挂着巨幅的寻人启事,落款的时间,就是派出所给的那个。


1

余杰蹲在最上沿的台阶,看着小朋友在广场上跑来跑去,风裹在他们身上,嬉闹声不绝于耳。他摸进胸口的衣袋,掏出根玉溪,这个点出门他只带这么一支,藏在夹克内里,等乐乐跑远了再抽,这是杨慧嘱咐了的,当着孩子面不能抽烟。他记得清,也知道那对乐乐不好,四岁的孩子长身体,香烟,油烟都闻不得。

烟刚燃起来,小区广场唯一的一根灯柱也跟着亮起,广场地砖反着白光,像一游池。余杰往里瞧,寻那个戴黄帽子的小家伙,长得瘦弱,一点也不像他,余杰蹲下,大肚子能顶到下巴,儿子偏偏生得纤细,可能随了杨慧,她一米六五的个子,还不到九十斤。杨慧嫌乐乐长得单薄,余杰说那不如顿顿喂他几罐啤酒,一个月保准有长进,说完还拍着自己的肚子。杨慧让他少开玩笑,自己的儿子不知道爱惜。他哪不知道爱惜,烟还没抽完,瘾没下到肚里,仅仅在喉咙划拉两下,乐乐就屁颠地从广场蹦跶过来,冲上台阶,说爸爸你又抽烟了,还让余杰给他买个气球。余杰干脆利索,把烟掐灭,脚底板又踩上怼了两下,挥挥手,把烟雾赶了赶。

气球有半个乐乐大,模样似个热气球,拴三根细绳子,又拧成一股,卖气球的放了放手里团的塑料线圈,气球猛地一下飞到天上,忽地一下又亮起来,红白小灯闪个不停。升到大概五六米,线到头了。一个二十五块,乐乐吵着要,余杰扫码付款,起码一盒煊赫门没了。他摘了乐乐的帽子,头发缝里有汗,他用袖子抹了几下,拍了拍乐乐的背。乐乐话不多,攥着气球的长线回了广场,远远看上去,像根腾空的长辫子。余杰走回去,拾起刚才那个烟头,还想再抽两口,怪自己踩得太狠了,烟叶早糊了一地。他骂了几句,把目光又转向了人群聚杂的广场,乐乐看不着了,只能望见人头上方那暗红色的气球,带着一串小灯,明明灭灭地摇荡。

没一会工夫,气球飞走了,余杰看着它越来越高,直到连灯也瞥不见了,他才回过神来,跑进人群里找乐乐。余杰把广场翻了个遍,直到人都散完了,广场的灯柱在十点半熄了以后,他才真的意识到这个问题,乐乐不见了。

他傻站在广场上,就这么等着,好像乐乐会突然从广场边的草丛里钻出来吓他一跳。他们经常这么玩,余杰藏在家里的窗帘后面,等着乐乐来找,乐乐每次都能看见他的脚露在外面,乐此不疲,每次玩都像一场新游戏。这次余杰害怕了,他们没有在广场上玩过捉迷藏,他全身都露在外面,也不见乐乐来找。他大声喊,才发现广场空无一人的时候也是有回声的,那声音重重叠叠、浮浮沉沉的,乐乐,乐乐,乐乐,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然后才渐渐消下去。直到杨慧的电话打过来,他才真的从游戏性的设想中重又回来,说,乐乐丢了。

杨慧穿着睡衣就跑了出来,广场边挨个草堆扒拉着,眼镜框顺着鼻梁缓慢下滑,最后干脆扔在了地上,泪水很快把鼻梁泡发了,接着涌进嘴巴。余杰愣在原地,打电话给警察。十一点多了,居民楼的灯都悉数灭掉,好像进行了一场家庭成员完整的确认后,才放心沉入黑暗。余杰又给自己老妈打了电话,但没说话,接着挂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把手伸进衣服里摸烟,哪儿有烟,那一截还在地上碎着。

他被一巴掌拍蒙了,杨慧站在他的对面,眼泡肿胀,嘴巴里分不清是口水还是眼泪。杨慧嘟囔着喊,乐乐呢,乐乐!你个王八蛋,我儿子啊!余杰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什么了,他开始掌掴自己,打得啪啪响,脸颊潮红起来。

警察到了,电话里没听清,以为两口子吵架,再一问,事不算小,四岁的孩子自己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两个警察绕广场走了一圈,共同看着唯一一个挂在灯杆顶端的摄像头,镜头倒是直对广场,一举一动约莫着能看清。他们看上去也着急,踱来踱去,凑着头说着什么。杨慧拽着余杰的夹克衫,他搀着她,她问,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警察知道这个时候教育不对,孩子没看好丢了,跟孩子自己关系真没太大,关键在家长,道理谁都明白。高个子说,哭也没用,冷静冷静,孩子有没有朋友,小伙伴,会不会跟着一路过去家里玩了。余杰解释说,我们刚搬过来不到一个月,谁也不认识谁,乐乐在广场没少玩,每回都换群,也没什么固定的伙伴。杨慧推搡着余杰,说,你还解释,你还解释什么。矮个子警察过来帮忙扶着将倒的杨慧,杨慧就全部靠在了矮个子身上,把余杰推了出去。瘦小的杨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随即晕了过去。

 

2

摄像头余杰也跟着看了,一片煞白,柱子上的灯实在太亮了,唯有气球升空飞到镜头前时,能辨认出是个气球,乐乐也就是那个时候丢的。警察在物业办公室记录下了时间,又把本子给余杰看了一眼,九月二十日晚八点零六分。他们见过太多类似的场面,理智再娴熟也得让位给体谅。高个子说,回去等消息吧,没到24小时,现在还报不了失踪,再等等,先弄几个寻人启事,这些我们就帮不上了。矮个子说,找个清楚的照片,衣帽特征尽可能地详细,别灰心,说不定在附近,一会儿我们再扩大范围给找找。余杰知道说的是套话,杨慧人中还有个指甲印,也是多亏了矮个子硬是掐了五分钟。他挨个谢过,看着警车闪着灯开远了。

现在又剩了他们两个人,这四年来,没什么机会是两个人。乐乐一出生,就是杨慧自己带,婆媳关系闹得僵,不让上门,余杰也没有办法。杨慧索性辞了职,在家待了半年,哺乳期过了请了个保姆,重新再就业,属于知识分子,找了所中学代课,看中了上下班时间宽松,还有寒暑双假,薪资无所谓,能单独带得住孩子。余杰什么都干,倒卖钢材,又鼓捣小零食,赚得不多,但一直攒钱,想着乐乐上小学之前在小区楼下盘个车库,开个小卖部安稳下来,毕竟有贩食物的底子。

余杰把杨慧扶回家,实在没办法又给老妈去了电话,对面刚才就来了几个电话,他都没接,这下说,赶紧过来,家里出事了,其他的先别说了。老妈不依不饶,以为是两口子吵架了,说,不是不用我吗,这会儿想起来了,大半夜的,让我干啥,你两口子吵归吵,别影响了乐乐。余杰没话说,实在说不出口,又说了一遍,让妈赶紧过来。

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离得并不远,半小时后,余妈站在了门口。余杰换好了大衣,准备出门再去找,时间是夜里十二点四十。这期间,杨慧目光呆滞,精神木讷,坐在沙发上,有时候就开口说两个词,听不清,但余杰知道是在念乐乐。余妈知道了情况,先是走进了卧室,看了看乐乐睡觉的木质小床,码放在墙角的玩具箱,墙上贴得乱糟糟的画,又出来看了看客厅散落的拼插积木,昨天余杰刚给买的。看完这些,余妈好像才信了,它们都没有了主人,一样像被丢弃了般,寂静又失落。她走到杨慧的面前,照着她的脑门用一只手掌大力推了出去。杨慧一声不吭,歪倒在沙发上。余杰觉得自己做错了,这事儿怨不得杨慧,他冲着老妈喊,是我把乐乐弄丢的,是我。余妈回过头来,说,狗娘养的,你告诉我干什么,要让我干什么!接着捶胸顿足起来。余杰无力安抚这个场面了,两个女人一站一躺,杨慧趴了个身把脸埋进沙发里,一声不吭,浑身已经瘫软;余妈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摁着自己的胸口,最后又蹲下来挨个捡拾着客厅地板上凌乱的积木。

余杰出了门,继续围着广场找,范围扩大到周围的四五栋楼,他在楼底下转,建筑物也都睡着了,披盖着黑夜的被,打眼一看,别说人影了,道路上流浪猫狗都没有。他想着进这几栋单元楼门挨个问,把有孩子的家庭都叫醒,问问哪个看见了,那个戴着黄色帽子,穿蓝色运动服,脚踩一双斯凯奇会发亮的奥特曼鞋的小朋友,不,黄色帽子余杰给他取掉了,那是他最后看到乐乐的背影,拽着气球线,从台阶跑下去的背影。余杰想到最后两个字,心里一咯噔,身子打了个冷战。他抬头看天,不知道正在几号楼门前,月亮隐隐现现像个上勾的嘴角,看上去倾斜的26层居民楼无比庞大,散发着阵阵凉气。

他不是没想过孩子会丢,铺天盖地的新闻播报,寻亲,类型电影,媒体的关注度越高,进入群众视野的机会就越大,带来的焦虑和恐慌就越多。余杰曾打趣说,咱是不是可以再要一个,规避风险。杨慧知道他在开玩笑,孩子没老人带,死活不再要老二了,余杰体会不了其中的艰辛,夜里起来两三回,喂奶时还伴随着余杰高低起伏的呼噜声,生怕奶水不足,上网查询各种品牌的奶粉,怕碰上无良的,给乐乐吃成胖头娃娃,一辈子就毁了。再说玩具,婴儿摇铃的声音分贝大小也要考究,橡胶玩具质地是否达标,会不会含致癌成分。体检时被告知发育迟缓才显得瘦弱,缺微量元素,又托同学从国外买来进口的钙镁锌营养液,上面的英文,余杰一个也看不懂,就知道那都是钱,养一个孩子,除了花钱,还要小心陷阱,处处是陷阱。他们只是认真考虑了在这条路上可能撇出去的歪路,但从没真的觉得这条路会断,再往前望,漆黑一片,正如余杰现在看的天,月亮再次藏进一片阴云里,没再出来,他等了好久,又扇了自己一巴掌,声音响亮,这终究是怪他的,怨不得别人。

余杰肚子抽搐了一下,胃里痉挛了,他极度紧张的时候会这样,跟杨慧结婚,在婚礼现场吐了一地,说是看见杨慧长得像个天仙,天仙要进自己家了,太激动才胃里痉挛,跟恶心没任何关系。主持人跟着调侃,这是真掏心掏胃了,底下哄堂大笑,杨慧也是。余杰胡思乱想着,觉得这一趟没什么不顺,都扛过来了,乐乐两岁那年,出了小疹子,医生按水痘治,打错了药,越治越严重,浑身都是小疙瘩,口腔里都是水疱,舌根底下,舌头上,包括手指甲里也长了黄色脓包,跟着高烧不退,精神恍惚,杨慧陪着进了ICU,余杰跟医生差点打起来,后来去了北京,半个多月才慢慢恢复。

那次他的愤怒都转嫁给了医生,医院,那些不小心失误了的工作人员,统统属于外人,而现在,他的愤怒没处发泄,五根手指都发麻了,不知道自己打了自己几回,胃里翻江倒海,他扶着墙吐了出来,眼眶也湿润了,随后响了几声闷雷,落起雨来。

余杰骂了一句,明明刚才还晴着的天,月亮都瞧得见。

 

3

寻人启事卡纸打印,全彩,联系电话那一栏有三个,分别是余杰,杨慧,和余妈。

这事杨慧没跟她家里说,早就断了来往,当初嫁过来家里人都反对,杨慧不管不顾,和家里大吵一架,最严重的一句是不得好死。余杰不明白有什么深仇大恨可以说得那么绝,又觉得杨慧可怜,相处便也多了一层怜悯,其实如果他当时放手,也许杨慧家里也不会那么说。杨慧觉得一语成谶,像某种来自家庭的诅咒,不得好死使得乐乐不翼而飞,她把事件归结于诅咒,反而看上去冷静得多了。余杰不知道怎么反驳,看杨慧的精神状态也不知道怎么插手,她经常看着一杯水发呆,喝了再喝,仿佛喝不完,直到余杰抢下手里的水杯,她才缓过神来,弱弱地问一句,乐乐,你去接还是我去接?

哪还有什么乐乐,接近一周了,小区楼下墙上贴满了寻人启事,每根电线杆,每棵树上,都贴了不止两张,余杰又印了两千份,哪里人多发哪里,人群全散了才回来,回来后又呆不住,触景生情。他早把家里乐乐的照片全部反扣着了,拿着一叠还没发完的寻人启事,低头看,印着的是乐乐那天晚上牵着他的手出门时,单元门口监控的高清图像,他哪里逃得掉,只是自欺欺人。

派出所也立了案,让回家等消息,附近的摄像头也查了,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正在排查相关经过的车辆。又问孩子有没有采集信息,办理身份证一类的手续,可以在大系统里发布,联合其他县市把网撒大一点。杨慧当场就急了,什么叫其他县市,一个四岁大的孩子,他能走到哪里去。余杰怕她大吵大闹,紧紧拉住她,她继续说,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谁给我个解释啊,谁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啊。余杰拽住杨慧,往外面走。

又连续几天,什么消息也没有,余妈拿了件孩子的衣服要回乡下,余杰问她想干什么,余妈说村里认识个神婆,看着帮忙给找找。按往常,余杰会吵她,什么都信,搞得邪乎,这回,余杰给余妈塞了两千块钱,说让问问,找个管事的,能看得远的,派出所那边说,估计是出了县。余妈点点头,说给杨慧煲了汤,那小妮子好几天不怎么吃饭了,问也不回话,也倒好,省得吵架,你多上心吧。余杰都统统应下来,觉得要是乐乐在的时候,老妈也能这样,一家四口坐下来,吃顿饭,什么关系都能好起来。要是乐乐在,叫上两句奶奶,杨慧赶着叫上两句妈,余杰给两个女人盛汤,给乐乐夹块肉,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要是乐乐在,要是乐乐在。

余杰往卧室里看,杨慧躺在床上,一天没出门了,代课的工作也无心去,手机就压在耳朵根,乐乐的视频小声放着,就像还在身边一样。猛地接个电话,身子才能弹起来,问乐乐是不是找到了。他们的社交头像都改成了乐乐的那张监控图,文字版的和图片版的寻人启事只要是群早晚各发一遍,余杰已经被踢出三个群了,另外朋友圈置顶,语气诚恳,接近乞求,求谁能来救救他们呢。这些细微的动作像在一根软绵绵的绳子上使劲,余杰相信只要慢慢拉,总会拽回另一端的那个乐乐。

他把手机从杨慧耳根抽出来,杨慧抢回来说,把儿子还给我。余杰没说话,把盛好的汤端过来,放在床头柜上。杨慧的半张脸还压着手机,在屏幕的亮光下显得惨白,她笑着,视频里的乐乐在沙坑里玩,妈妈不离口,杨慧说,你停下,看镜头,这里这里。余杰又抽出手机,灭了屏,说,别看了。杨慧伸手抢,余杰说,那不是乐乐了。杨慧撑起身子,嘴角又咧开,说,乐乐,还我乐乐。余杰把杨慧拉过来,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就那么抱着她。杨慧泣不成声,眼泪顺着余杰的领口往下流。她断断续续地说,乐乐怕黑,他一晚上还会醒两次,让我陪他到厕所,我给他开灯,他尿尿,他还会说谢谢妈妈。余杰说,我知道。她咬住了余杰的肩膀,又松开说,乐乐长大了,帮我拿快递,在前面拉我的手,长大想修空调,想做厨师,想当飞行员,哪是他需要我啊,是我需要他啊。余杰的肩膀被咬出了血印,他忍着,杨慧的牙齿快把肉撕下来了,他忍着,除了使劲杨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也不知道。屋里寂静,夜风突然猛烈,溜着窗边进来,像一阵阵口哨。杨慧愣住说,乐乐叫我了。说完,跑过去,把脸贴在窗户上。杨慧哭着说,乐乐说冷,我该给他穿羽绒服,羽绒服厚实。余杰说,会好起来的。杨慧皱起眉,盯着窗缝的风口,说,乐乐叫我了,你听见了吗? 余杰没说话,心里却在嘟囔,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他端着汤回厨房,开了火,把汤倒回锅里,想再热一热。

突然嘭地一响,余杰循声跑回卧室,窗户大开着。窗帘被风卷了出去,悬在半空,像条无人认领的长裙。

 

4

在葬礼上余杰又挨了两巴掌,杨慧的父亲说着他听不太懂的方言,满脸通红,口水喷在他的脸上。他觉得杨慧太傻了,乐乐回来该怎么办,乐乐没有妈妈了不是吗,他会哭的,余杰想好了,要紧紧抱着乐乐,要戒烟,要在他们之间拴个结实的链子,他要把杨慧接下来没能给乐乐的,等他回来,都给他。他选了杨慧最漂亮的一张照片,放大,再变成黑白的,他盯着花圈中间的杨慧,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又被堵得死死的。

杨慧父亲手掌抬得老高,最后打在自己的胸口上,喊着说,自己对不起女儿。殡仪馆的人都吓到了,工作人员上去扶住老人。

余杰没动,不得好死,他想起这句话,觉得人太虚伪了,杨慧这几年,他们没来看过,最后杨慧扭曲的模样他们也没看到。她躺在绿化带的草堆里,像破碎的瓷瓶,余杰打了120,车来了就盖了布,他蹲在一旁,像个孩子一样。看着车把她拉走,看着楼上有窗口亮了灯,他蜷在草堆里,在那一小圈唯一的亮光里,发着抖。余杰起身时,胃里抽搐,又吐了出来。

后来他跟着各种人的指示,把杨慧推来推去,直到烧成一把灰,从炉子里再出来,变成一个盒子,杨慧父亲把它要走了,余杰同意了,只抱着照片回了家,放在卧室的床头上。

余妈进了厨房,放下超市买的青菜,洗起了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有什么可劝呢,对于她来说,把手放在水龙头底下,从超市购物袋里拎出那棵大白菜,洗洗,剥皮,烧火起锅,日子就是这样往下过的。她说,妈搬过来陪你。余杰没应声。水龙头拧死,余妈把白菜拿到客厅剥,怕余杰没听到,又冲着卧室的余杰说,妈搬过来陪你。余杰早就听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开里面杨慧和乐乐的视频。那天是去城里的宜家购物,乐乐让他打开手机拍照,母子二人钻进儿童房的下铺,从青蛙灯前的帘子里钻出头来。余杰按错了,拍照变成了录像,杨慧说,拍好了吗?乐乐往镜头跑,说,我看看。视频被余杰按下,杨慧的脸停在镜头里,乐乐已经跑到了身侧。余妈说,你爸走的时候也挺突然,你都不记得,也都过来了,都过来了。余杰回过神来,问,乡下那里怎么说的?余妈说,什么?余杰说,乐乐,现在在哪?

神婆要了四千,余妈添了两千,在村头一个老槐树下系了一个铜铃,午后的未时,太阳最毒,神婆抓了三把香,把乐乐的小衣服铺在树下的地上。四下无风,神婆念了些句子说能看个大概,但是距离太远,掀不动衣袖,应该是出了县城,在往南走。又说,家里不止这一件事,余杰给神婆递烟,说妻子也刚走了。神婆骨柴的手指夹住烟把说,节哀,祸不单行。又加了一句,就剩你一个了。余杰点点头。神婆说,这把香你拿回去,在出事的地方点一点,送送吧,别让她挂念了。余杰问,孩子还活着吗?神婆看了看铜铃,稍有晃动,发出轻盈的叮叮声,说,活着,现在没人干那事,拐走的比较多,找,也难。拐走,余杰听着这两个字,已经表现得很平淡了,他很清楚乐乐的命运也许不过如此,被人搬运到某个陌生的城市,在一片黑暗里重新建立各种关系,他还小,可以忘掉余杰,也可以忘掉杨慧,没什么过不去的,他劝着自己。只要别伤害他,他见过那些在火车站桥洞下面的可怜孩子,腿脚不利索,束在板车上,拿着个空碗,他不敢继续往下想,这些早就不受他的控制了。活着,只要活着,他就有希望不是吗?

余杰谢过神婆,从包里掏出一条烟都递给了她,说,我现在不抽烟了,都给你吧,辛苦了。神婆猛地抓住余杰的手腕说,小伙子,你知道我都是骗你的吧。余杰愣住了,看着还在远处的老妈,她搓着手在等。神婆接着说,大部分是拐卖,没一个找回来的,早点出来,日子还得过,我实在看不下去,媳妇也没了,这生意我做了心里不踏实。说完,神婆把收的红包掏出来,战战巍巍往余杰衣兜里塞。继续说,你妈我熟,面子你也懂,你随便说两句吧,让老人放心。余杰把红包推回去说,我信,乐乐一定还活着。

 

5

寻人启事没再贴,余杰偶尔回家路上能看到电线杆之前贴的有些开裂,他会走上去按一按,有的被其他告示覆盖着,他还会把别人的那层撕了下来,有时候也就是瞥一眼,他知道那根绳子彻底软塌下来,少了另一个拽着,自己越来越羸弱。

余妈住进了家里,担心余杰也像杨慧一样做出傻事,花了一天,把家里的东西都整理了,乐乐的东西打包起来,杨慧的东西也是,分别装在她从市场上买来的两个储物箱里。杨慧的衣服大部分都烧了,就留了生前一些证书、手工、礼物,余杰实在舍不得,但也都让余妈统一搬到楼下储藏室,堆到角落里了。乐乐的东西余杰不让搬,万一乐乐回来,再给他铺上,摆出来,也不费劲。于是储物盒子就那么堆在卧室的角落,加上玩具,摞了三层。余杰看着这三层,有时候也能听到一些声音,分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声音串起来,像在求救,也像在诉苦。烈风现在吹不进来,葬礼过后,余妈花钱把窗户都封住了,没有钥匙打不开那一扇扇金刚网,钥匙余妈偷偷藏了起来。虽然余杰保证过,他不会做傻事,但余妈也怕,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她怕把他也丢了。余杰夜里会冷,把被子埋在头上,嘴角会泛出一些湿润,他不承认,强迫自己入睡。余妈卧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台念佛机,不停地哼唱着,原来声音小,听不见,现在好像调大了,尤其夜里,听得极清。他没问过,知道老妈也不好过,各自都在找途径守住仅存的生活。

乐乐从储物箱里钻出来,抱怨盖子盖得太紧,把他都憋坏了。他跳到地上,眨巴着眼睛,胖了,脸上肉嘟嘟的。余杰一把抱住儿子,掂了掂,拍了拍他的小肚子,说,喝啤酒啦,这么胖。乐乐拿脚踢他的肚子,回话,胖爸爸。余杰笑得合不拢嘴,说,对了,爸爸不抽烟了,你不用监督我了啊,咱出去玩我肯定不带烟了。乐乐说,爸爸真棒,爸爸,妈妈呢?余杰喊,杨慧,乐乐找你,杨慧。余杰喊,杨慧,乐乐。他喊,杨慧,乐乐。他不停地喊。

余妈跑过来按开卧室的灯,余杰躺在被子外面,捂着胸口嘟囔。她上前把被子给余杰盖好,拍着余杰的背说,妈来了,妈在。余杰醒过来,看着余妈,放声大哭,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乐乐,他寻了半天的路终于找到了,他从黑暗里剥了壳,手指甲都是血,钻出头来,回了家,他想妈妈,他从夜里迷失掉了,被无数双手交接过,仍旧死死拽住绳子的一端,一点点挪,有人吗,他喊,爸爸,妈妈,他喊,他喉咙里淌出血来,他要溺死了,他是乐乐,他怪爸爸没有看好他,他恐惧,毛孔张开着,呼吸将要卡死,他渴望一双手,渴望有人还在哪里等他,爸爸,妈妈,他喊。

余妈抱住余杰,他靠着她的胸膛,低声抽泣。她不停地拍打余杰的背,也掉下了泪。没一会儿,余杰缓过来,说,我总是梦到。余妈说,明天我把乐乐的东西也搬下去,快过年了,咱买点年货去,我不走了,还攒了些钱,来年,按你说的,开个小卖部。最后又加了一句,日子是这样,车轮子往前转,人往前看。

储藏室堆满了东西,余杰用置物架挨层隔开,贴上标签,乐乐的衣服,乐乐的玩具,乐乐的书,等等,和杨慧的东西放在了一起。关上那扇门之后,他觉得什么东西真的算是被挡在里面了。家里变得空荡但又整洁,余妈每天都打扫,买了些绿植,叶子长势旺,冬天的室内暖烘烘的。

过完年,余杰又加了几个群,全是寻亲的,他交了几个朋友,他们互相介绍用的是时间,仿佛长短是一种厚重的量词,生活总归是要被无限拉长的,但余杰觉得残忍。五年、七年、六个月、十个月,余杰能感受到,那种悲伤的长度不是被稀释了,是在不停地往里添柴,烧得旺但也烧得平静。认识的人多了,余杰心理上也平和多了,好像这个世界是抱团运作的。

张力女儿三岁,幼儿园刚上,放学路上丢了,至今十个年头,他谈起来,像在说别人的一段故事。孩子淘气,妈的,放了学不知道回家,活该没,孩子?不再要了,给自己添堵,也不想找了,但活不下去,认识你们不是为了把人找回来,得有这么一群人,你说对吧,得有,我们都是苦命的,互相理解,明白,唠唠,这就够了。我不找了,十年了,随她过去吧。说完,抹起眼泪。余杰坐在对面的马扎上,火锅炉子里是不停翻腾的热泡。张力说,火锅挺好,就是妈的熏眼睛。余杰笑起来,心想,要是杨慧能早认识这么一群人,兴许还能活着,也活得这么潇洒。

他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又一个春天要结束了,还要几个春天,还要几十个春天,他还等不等得起。

 

6

余杰的小卖部开张一年多了,就在小区门口,顾客不少,大部分是邻居,都知道什么情况,有些算是可怜他。他无所谓,不太在乎,店里营业额还可以,索性不出去干活了,就守在家门口,想着哪天乐乐回来也能认得。超市名字就叫乐乐超市,门口墙上还挂着巨幅的寻人启事,落款的时间,就是派出所给的那个。余妈帮忙看了一阵,乡下有亲戚生孩子请去帮忙了,余杰没留她,一个人也不用余妈做什么,倒是觉得生孩子是件好事,余妈接到消息整个人都发光,太久没有看孩子了。临走时,余妈说,杰,你也该考虑再找一个了。余杰不喜欢这个话题,决定开这个超市就没打算走出来。

张力也在劝,没事就来店里坐坐,说,老弟,我这多少年了,说实话我不想记了,就当她死了,他妈的,还不如死了。余杰不该给他递酒,一瓶二锅头就变这样,又给他瓶冰红茶。张力坐在店门口的摇椅上,和余杰掏心窝。他说,我也是过来人,人这东西,就是一个心一个肺,过得太仔细,受苦的是自己,知道没心没肺这词咋来的吗,就是我们这种人造出来的,都得变木头人,你说是不是。余杰挺同意,快两年了,每天来这开门,瞅着墙上的海报,觉得那里面的人儿挺陌生,这超市的名,乐乐,也像个玩笑似的。撇撇嘴,笑两声,给客人拿两包烟,从里面拎一桶油,称个大西瓜,一会儿功夫也就忘了,只知道自己是个小超市老板,烟戒了好久了,原因,也不记得了,现在闻了就呛。张力要抽,余杰递给他盒新的红塔山,往里退了两步。张力说,不好意思老弟,忘了你闻不得烟味,哪个男人不抽烟,你这是还长身体啊。余杰一愣,过了些许,回话,力哥,我还需要多久?张力鼻子一抽,回头看他,知道他问的什么意思,他说,搬家吧,小杰,别在这破地方待着了,你忘不掉他,他也早忘掉你了,何苦呢?余杰又问,你忘了吗?张力哈哈大笑,你看我过得潇洒不?丁克,你知道啥是丁克吗,现在和你嫂子可快活了,孩子真就是个累赘,去旅游,你说你带不带,二人世界,你说你过不过,别说年纪大了,那他妈也需要性生活啊,这不是矫情,这是真理,真理你知道吗?那玩意,生一回,养一回,知道那么个意思,就得了。有时候我做梦,你猜我梦到什么,我梦到囡囡早投胎了,富家子弟,院子能有八十平,他妈的,我房子还不到八十平,够可以了,老弟,可以了。

天暗了,余杰看着几朵灰云在天上打转,像拧在一起的湿毛巾,怕是要落下雨来。他让张力进来坐,张力恍恍惚惚站起来,一个趔趄跌在门台上,冰红茶洒了一地,余杰上前扶他,他甩开胳膊,破口大骂,狗日的台阶,怎么着,不让老子过是不是,觉得老子怂是不是。余杰觉得他不是在骂,像是在哭,张力继续说,老子不怕,什么都不怕,无所谓,都他妈的无所谓。

年前,余妈给余杰说了个对象,离异的,但没孩子,在大超市工作,干货仓,各方面觉得挺合适的,整好了能在自家超市帮衬,也有个人陪。余杰没拒绝,算是应了老妈,倒是可以见见,但把话都得说清楚,自己什么底,都摊出来。余妈说该说的都说了,对方也觉得他是个可怜人。余杰有点赌气,不觉得自己可怜,对方没有孩子,自己是有个儿子的,她进了门,也算是个后妈的,乐乐认不认这个妈,还得另说。想完又觉得可笑,乐乐在哪儿呢?

女人他去见了,看上去很踏实,脸方方的,中长发,手掌宽大,粗厚,老公死于车祸,也挺惨的,人没有走不出来的,他俩互相叙了叙旧,表达了些追思,都觉得有愧于他们,但生活还得继续,现实就是这样,用不着过分矫情。余杰说,我还有个儿子。女人说,听说了,两年了吧。余杰说,六年,六岁了,生日是来年一月份。女人说,我说丢了两年了吧。又赶忙说,对不起,我嘴太笨。余杰笑了,说,没事儿,房子我打算卖了,小超市也得另开,这些都提前给你说好。女人问,为啥呢?余杰,重新开始吧。女人点点头,当下就懂了,说,我也挺喜欢小孩的,但一直没生过,我听阿姨说会接生,挺会带孩子的。余杰说,我妈在乡下就是接生婆,天生喜欢小孩,好这一口。女人说,挺好的,老人也有事做。

余杰也跟老妈说了说,相亲还行,倒是起了卖房子的念头。余妈电话里应声着,听得出来,打心底里高兴,说需要妈帮忙,尽管说,我这里就赶回去,这里生了俩胖崽子,双胞胎,以后都得管叫你舅爷。余杰也想把超市名字改了,具体还没想好,张力说得对,有些事,也就那么回事。

 

7

再见到张力是在派出所,接到消息张力就联系了余杰,电话里泣不成声,余杰不知道怎么了,也完全没想到,囡囡找到了。张力通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下午在县派出所大厅里集合,他要让大家见证,要让大家知道他没有白等,他的囡囡要回来了。

多少岁,余杰帮他算了算,没了十四年,今年十七了,还认不认得出,还记不记得,余杰都在替他想。张力说,公安系统有了大升级,指纹血液匹配度极高,只要是对方办理证件,在社会上活动了,就有可能性匹配到一起,他还说了些别的,听上去非常着急,他要理发,要买身新衣服,要接囡囡回家,不管她多大了,二十还是二十一,二十三,他要接她回家。

张力抱着一个女孩痛哭,女孩长发翩翩,不算瘦弱,手指修长,穿得齐整利落,看上去过得还不错。余杰站在一旁,媒体记者也在,围成一团。家属的锦旗也做好了,用长杆子挑起来当个背景入镜,场面宏大。张力的头偶尔抬起来,余杰看到他的眼睛都哭肿了,接着张力又跌倒在地上,趴着身子,埋起脸,他穿的西装,剪了平头,胡子也仔细修整过。余杰笑起来,心里恭喜他,又小声说,张力这个骗子。女孩也蹲下,在一旁痛哭,嘴里喊着,爸爸。声音哽咽但洪亮,爸爸。余杰听着,觉得是在叫自己,爸爸,自己何尝不是一个爸爸。他想回答,却不知该向谁应声。没等张力从地上爬起来,余杰就往外走,停在派出所门口,这里人也很多,余杰认出了几个群里的,都来恭喜张力。

一根烟递过来,余杰接了,扭头看,一个面颊瘦削的男人正从烟盒里往外磕另一根。男人说,你也觉得吧。余杰说,什么?男人说,奇迹总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男人给余杰递火,把烟点上,余杰拿在手里,没说话。男人说,十四年,张力也不容易,他是中彩票的那一个,我们又都是中彩票的那一个,概率曾经发生在我们身上,希望能再次发生在我们身上,对吗?余杰说,你的?男人说,男孩,去年认了一个,视频上看着像,见了面,亲子鉴定不是,样貌已经不准了,找不找的吧,替别人高兴就行。余杰说,张力也是这么说的。男人笑着说,你看他哭的,不争气的老家伙。

余杰把烟含在嘴里,路口的红灯转绿了,人群像股洪流左右交织,他正准备吸一口,看到那股人群里有一个红色的气球升了起来,热气球状,三根线拽着,下端汇成一根,线还在放长,隐没在人群里。他突然胃里又开始翻腾,把烟丢在了地上,用鞋底碾灭,往马路对面的人群里跑。男人问他,干吗去?余杰回了回头,说,找儿子。

余杰扒开了一个个肩膀,穿过白色块的斑马线,站在对面的胡同口,看着一个妈妈领着男孩,他手里攥着还在放线的红色气球。蓝色的运动服,白色的运动鞋,好像胖了,也好像高了,余杰眼眶湿润,他冲着胡同大喊,乐乐!

男孩和女人一起回了头,手里的气球没握住,摇晃着升起来。余杰跟着跑上前去。气球飞得快,一瞬间,线圈也彻底离了地,够不着,直往胡同的另一头飘。余杰一路跟,抬着头望,气球拐了个弯,他从胡同出来,又上了马路,气球继续飘,他从马路上狂奔起来,车流停下鸣笛,往两侧躲让,他始终没低头,不看车,也听不见鸣笛,只顾跑,一直跑,看气球越飞越高。

余杰知道他跟不上,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停下来。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安徽文学》2024-3。

作者


西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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