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人可以上传意识换一具年轻健康的身体,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疾病伤痛是否会离我们远去?人性能否得以保留?还是说,会变成资本的狂欢?
引子
夜里,吴谅看眼手机,八点三刻。看来,丈夫不回来吃饭了。上个月公司还在开发机器人,最近又研究起意识上传。没办法,父亲刚从位子上退下,作为女婿,是该表现表现的。
她拎起保温桶,走到大门前,呢子大衣一披,刘栋就冲过来问,妈妈是去找洪阿姨吧?吴谅点头。刘栋说,带我一道去,我饿了。吴谅一晃空荡荡的保温桶,说,我是去拿汤药,不是去买夜宵。刘栋坏笑道,晓得呀,是外公的指示,洪阿姨煎药,妈妈拿药,爸爸喝药。女孩早熟,十二三岁,正是自以为通晓一切的年纪。但这种懂事,不是开智,更像是一份顽皮。
吴谅蜷起食指,悬在女儿额前,又想吃毛栗子了?刘栋拨开她的手,说,我想吃饺子。吴谅问,热拌饺子?刘栋点头如捣蒜,顺路的,过了桥,两个红绿灯。吴谅笑笑,单手叉腰,下巴一抬,女儿就像挎上她的胳膊,一道上了车。
吴谅在控制屏上轻点几下,就开启了自动驾驶。见女儿在一旁兴奋地搓手,吴谅笑道,你也是,一路边摊,馋得嘞!刘栋手一摊,谁叫爸爸不准我吃,说罢,解开腕子上的智能手表,长摁关机。
吴谅敲敲控制屏,没用的,定位,车里也有。说完,车子爬坡上桥,身子往后倒。这座桥,是出门的必经路,短而陡,每次下坡都有种失重的快感,女儿讲,这种感觉就叫自由。
车里暖起来,吴谅松掉安全带,边脱大衣,边讲,等爸爸调出配方,以后到哪儿都能吃到一样的口味。刘栋噘嘴,我才不信。吴谅说,我信,世上没他办不到的事。刘栋继续噘嘴,不信,就不信。吴谅搓把脸,踢掉高跟鞋,转动脚脖子,那你相信爸爸爱你吧?刘栋说,不信。吴谅又问,那你相信妈妈爱你吧?
车子过了桥心,突然失控,直冲下去,吴谅光着脚底板,踩上刹车,轻飘飘,松垮垮,一点力道也没有,方向盘锁死,控制屏也没反应。再看女儿,正闭着眼,享受她心中的片刻自由。
车速越来越快,快得叫人有种意识被甩在身后的错觉,情急之下,吴谅转身,一把抱住女儿,轻声讲——妈妈爱你。刘栋抽出手臂,甜甜地回抱吴谅。紧接着一声巨响,将意识重新归拢进身体。
刘栋不会想到,那是母女之间最后一个拥抱。
模糊间,她听人讲,母亲被救出来时,胸骨碎裂,内脏出血,只剩一口气吊着,多次抢救后,医生也束手无术。父亲见状,将母亲转运到公司的实验室,用尚在研发阶段的意识上传去救她,但结果还是失败了。外公听到消息,急火攻心,跟母亲一道去了。
壹
刘栋再睁开眼时,已是一周之后。刚要坐起,拿手一撑,却发现袖口空荡荡。父亲说,别怕,送你出国治。刘栋垂下头,我的手呢?父亲说,我保证,新的手只会更加灵活。刘栋抬起头,我要我原来的手!父亲一鼓腮帮,只有小孩子才会保留自己的蛀牙。
霎时,泪水盈满眼眶,刘栋好似看见,母亲为救她而抱住她的瞬间。一个拥抱竟让她失去了双手,让母亲失去了生命。她闭上眼,胡乱地挥舞自己的残臂,仿佛只要不睁开,一切就尚未发生。“你冷静点!”父亲摁住她的肩头,“你给我冷静一点!”随后,一巴掌将她打醒。
此刻的刘栋,站在机场大门前,看着人来人往,做了两个决定,一,治好自己的双手。二,替父亲完成意识上传的研究。她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大厅的感应门就开了。
大厅的感应门一开,一个女人,款款走来,灰西裤,黑毛衣,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朝空中一摊,开始了人们耳熟能详的演讲:“如果记忆是河流,那意识就是河床,只要记忆还在流动,河床就必将留下痕迹......”讲到这儿,她转身,朝前台走去。
“所以,意识到底是什么?是自我识别?还是所谓的灵魂?不,都不是。对人类而言,意识本质上是对记忆的唤醒!”前台小姐轻轻一挥手,一段手术影像赫然出现——扫描舱,手术床,注射器,还有硬币大小的意识芯片,轮番投影在空气里。
“我是刘栋,欢迎来到方洲2.0时代!我们将通过意识上传,给人类第二副身体。让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们,重回正常生活,这是方洲存在的意义,更是科技的意义。”她的双手随着语调时起时伏。
“我的父亲曾问我,如果科技是一艘大船,那么这艘船,究竟会带我们去到哪里?老实讲,我也不知道。但这就像人生,谁都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但我们已经在路上了。”说完,她向画面左上角踱步,三秒后,消失在手机屏幕的黑色边框里。
这广告,罗芸每天醒来都要看一次。一来,是为了看看,站在前台的女儿。二来,也算是对丈夫的一番敲打。此刻,她从床上爬起,一丝不挂地坐到梳妆台前,轻抚桌上过期的面霜,好似在把玩失落的文明。晨光从窗外漫进来,给她年轻的身体披上一层淡黄的薄纱,黑狗趴在门边,打量女主人光滑的肌肤。只见她对着镜子抬手,从脖颈抚上脸颊,仿佛正在欣赏一尊完美无瑕的雕塑。
突然,镜子里映出一张老脸。
“美吗?”罗芸问。
身后的老马哼一声,从床尾扯下一条毛毯,披到妻子肩头,盖住眼前曼妙的曲线。罗芸不领情,盯着镜中的美貌,继续说道:“要是不美,上回,在公园相亲角,那小伙子也不会老盯着我看了!”老马浑浊的眼里顿时浮现出——那个臭小子盯着妻子,咽口水的蠢样。明明是去给女儿物色对象,怎么妻子还成了被物色的对象。
“你不该把自己弄得太年轻。”老马瘪嘴说道。
“不是我太年轻......”她从镜中看向老马的脸,像盯着一块破洞的抹布。“是你太老了。”抹布上的洞,正是丈夫提前下岗的门牙。
现在轮到你嫌我老了,老马心想。从前,岳父母总说他太年轻,不懂疼人。现在想来,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罗芸比老马大了整整六岁。
“以后,公园你别去了,省得添乱。”老马说。
“添乱的是你!”罗芸说。
“关我什么事?”老马嘟哝道。
“洪姐说了,就因为你没做手术,对方父母才没同意。”
“哪个洪姐?”
“真是老糊涂了,洪姐!给女儿介绍对象的洪姐!”
老马沉吟了许久,才冒出点印象。洪姐,老街坊了,主业站柜台,副业拉郎配。在哪里站柜台,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柜台里有电视,成天放着难辨真假的奇闻异事。
“对方父母一看,哟,当爹的,这副身子骨,不跑才怪。”罗芸学起了洪姐滚珠炮似的嘴。
“我身体好着呢!”老马在床边坐下,膝盖立马砰一声弹响,黑狗耳朵一竖,眼仁探照灯似的,寻找声音的出处。罗芸转身,扬起双臂,毛毯落地,光洁的右腿,踩进老马两腿之间的床沿:“你的身体,真的好吗?”
老马扯起嘴角,啧一声,却因门牙漏风,而虚了音。随即恼羞成怒,挥手拍掉妻子的脚。“你也就手上这点本事!”罗芸踉跄道,“年前,必须去做手术!”
年前?老马一摸下巴,才想起今天是小年,也不懂女儿回不回来。泛白的胡茬,顿时被搓得沙沙作响。“冰箱里还有点猪肉,我去剁了,包顿饺子。”说完,一起身,又闪了腰。嘴里嘶一声。这回,黑狗的耳朵耷拉着,纹丝不动,仿佛习惯了人类的苦难。
到底是老了,屁股稍有着落,骨头就像早有裂纹的竹竿,吃不住力。罗芸看着被衰老折磨的丈夫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钱不是问题!现在能分期付款了,大不了,手术以后,我们再去找份工作。”
“多大年纪了,还出去工作?”老马背过手,摁住酸痛的骨节,分毫不差,疼痛总能让人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
“现在外头不看年纪,就看身体。”罗芸说。
“所以,变年轻的代价,就是要继续工作?”老马的手在腰间反复搓动,像是在揉一团缺水的死面。
罗芸凑过来,亲自上阵,以精准的力道将死面揉活:“不工作,就只能拖着这把老骨头,熬日子,哪有生活质量可言。”
腾出双手的老马,盯了一眼枯柴般的十指,目光又从指缝落向脚面,那些没来由的瘀青,像老树根上的青苔,总是褪了又起。
“你看女儿,原来上个班像是要了她的命,自从做了手术,一天假也不肯休。”
“是啊,身体好了,翅膀硬了,天天住宿舍,都不着家了。”
“是欠了钱,压力大了,知道怕了!”
“还不是为了你!”老马扭头,瞪向妻子,仿佛在质问这份年轻的代价。
“怕有怕的好处。”罗芸的手松了劲,“恐惧总能唤醒一个人的能力。”
老马没接话,弓背起身,踏进厨房。
罗芸赤脚,跟上去:“手术老早帮你申请好了。”说罢,递来一张手术单,“抓点紧,过了年,女儿就三十六了。”一听这话,老马鼻翼翕动,转身打开冰箱,将一坨没了血色的猪肉,拍在案板上。
按理说,在这个机器人盛行的时代,人人都可以购买不同款式的机器人作为伴侣,婚姻制度早该土崩瓦解,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当机器人伴侣随处可见,与真人白头偕老,反倒成了一份人人都向往的优越与幸福。
人类的幸福,总免不了与优越感挂钩,老马摇摇头,握上菜刀,手腕的青筋瞬间隆起,像是在替他笼络住一帮快要散架的老骨头。他提气,抬手,刚要剁,罗芸就摁下他手中的刀。
“别做了!”
“不做,女儿回来吃什么。”
“老糊涂!”罗芸亮出手腕内侧的充电口,“她可在我前面动的手术!”
是啊,现在的女儿与妻子一样,换上了只需充电,无须进食的人造身体,逢年过节,一家三口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坐下来美餐一顿了。不能愉快地分享食物,哪还有家的样子,老马越想越气,一刀砍进案板。翘头的菜刀立在板上,像是将落未落的狗头铡,黑狗远远地呜了一声,趴成一条厚厚的毛毯。
“好好的日子不过,做什么手术!”老马说。
“是做了手术,日子才好起来的!”罗芸说。
这点老马无法反驳。若不是做了手术,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女儿,不可能像常人一样走路,晚年中风的妻子,也不可能重新站起来。唯一叫他不满的是她们的样子——太年轻了,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失真的阴冷。
“可手术,把你们变成了这副样子!”
“难道,你希望我们和你一样老吗?”
老马瘪嘴,重新握刀,猛地一提,刀背就磕上妻子额头,发出一记闷响。他赶忙上前,认领自己的罪行,可罗芸一把将他推开:“要么手术,要么离婚!谁能和一个糟老头子过日子!我不能,女儿更不能!”边说边捋下几绺发丝,将额角的凹陷盖住,“你根本不知道女儿多想结婚?”
老马怎会不知!手术以前,女儿每晚都回来吃饭,只要客厅的电视里闪现男女亲热的镜头,她就会把脸埋进碗里。看似是怕羞,实则是无奈。妻子总在此时换台,欲盖弥彰!女儿麻痹的是身,不是心。更何况,人总在回避的那部分,往往是最真实的自己。
“我看,不该去公园的,是你。”罗芸又补一句。
老马看向案板上那坨死气沉沉的猪肉,惊觉自己和它没什么两样。
他耸耸肩膀,走出厨房。
“去哪儿?”罗芸问。
其实老马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但总觉得,自己已经在路上了。
“去买点姜。”他瞥了一眼灶台角落,生了霉点的姜块。
“最好是。”从罗芸这边看过去,姜块完好,只是老了点。
贰
多年后,刘栋学成归来,一下飞机,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母亲讲得不错,世上没有父亲办不成的事。如今只要有便利店的地方,就能吃到热拌饺子,哪怕是在机场。那气味钻入鼻腔,勾住记忆之锚,缓缓捞起当年。
那时她一下课,就溜去饺子摊。老板,老板娘,永远站在摊前忙。他们的女儿,老蹲在摊子后头,洗洗涮涮,很少露面。
“这姜,坏了吧!”眼尖的父亲又跟着定位找了过来。
“不坏不坏,只是老了点!”老板娘说罢,将发霉的一角切掉。
“老姜熬汤,才香!”老板笑吟吟地说。
“拌饺子,哪儿来的汤!”父亲指着招牌。
“面食嘛,讲究三头,汤头,浇头,嚼头,饺子是拌的,但拌饺子的浇头,是用老汤收的汁儿。”
“那嚼头呢?”
“嚼头,看皮,更看馅儿。俗话讲,好肉切块儿,次肉切片儿,差肉剁馅儿。我用的,都是好肉,也不仅有嚼头,更有好口味。”
“口味是可以调的。”
“东西的口味可以,人的不行。”说罢,饺子腾云驾雾地出锅。淋上一勺肉酱后,又撒一层花椒面,“小姑娘,要麻一点,对吧!”老板冲刘栋挤了挤眼,她就对上暗号似的,起身接碗。饺子在碗里堆成山,滑滴滴,油腻腻,拿筷头一拌,团团热气,勾魂似的,滚入鼻息。
“看样子,你爸爸,是同行吧!”老板娘边说,边往面皮里填进一坨酱色的肉馅。
“我爸爸是造机器人的。”刘栋骄傲地介绍,“等机器人造好了,你们就不用亲手包饺子了,统统交给机器人!”
“那我们就要失业咯。”说罢,老板的双手在油点斑斑的围裙上擦了擦。父亲干呕一声,从摊边扯下一只塑料袋,将整碗饺子倒了进去。没等刘栋回过神,就一把将她拽上了车。
“我要吃。”刘栋在副驾上扭动屁股。
“等段时间。”父亲把袋口扎紧,甩到后座。“给你吃干净的。”
不知从何时起,刘栋喜欢吃哪家,父亲就把哪家的东西,送去公司实验室。检测,复制,研发。最后做成预制菜,在各大便利店铺货,售卖。外公说,也算为公司找了条财路。母亲却说,是他得了胃病的缘故。
“我现在!就要吃!现在!”刘栋反复喊。
“你给我冷静一点!”父亲说完,手机震响。
刘栋望向控制屏,见是外公的名字,立马摁了接听。父亲伸手想断开连接,可外公的声音,已经从车内的音响里传了出来。
“机器人为什么还不投产。”
“我在研究意识上传,如果成功,人们就不需要机器人了。”
“意识上传,天方夜谭。”
“做科技,就得敢想。”
“你敢想,有人敢做吧?没人试验,都是空谈。先把机器人推入市场,其他的,以后再讲。”
“机器人的项目,可复制性太强。”
“可复制的才是好生意。”
“爸,你既然把公司交给我了,就放手,让我去做吧。”
“公司是交给你了,但别忘了我的股份还在谅谅名下。”
父亲听了这话,呼吸急促,干咳两声,压住干呕。
外公那头沉默片刻,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谅谅讲,你胃不好,老干呕,我托人开了方子,药房代煎,每晚去拿,喝了就睡,别熬夜了,老话讲,补药不如补觉!”
那头电话一挂,这头的窗户又笃笃笃响起来——是老板的女儿,“筷子!”她歪头斜肩,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把筷子从车窗上方的缝隙里伸进来。
刘栋感激道:“等机器人造好了,第一个就送你,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她刚开口,父亲就启动了车子,三个字的姓名被升起的车窗消了音。刘栋看着开合的唇语,想起什么,转头问父亲:“如果机器人造好了,老板真的会失业吗?”
“谁知道呢,”父亲轻揉上腹,嗓音虚弱得走了调,“科技,是一艘大船,但造船的人,和坐船的人,往往不是同一批。”
罗玛丽与几年前一样,双手叠在腹前,站在公司大厅的前台。唯一不同的是身边已经没了那台招牌机器人。如今,她才是公司的活招牌。这是她第二回成为公司的招牌,因为手术成功,动作灵巧。而上一回,还是因为她的笨手笨脚。
五岁那年,玛丽的身体被小儿麻痹症一分为二,左边精神抖擞,右边是犯困的肌肉。一提重物,右手就止不住地打抖,好似卡顿的游戏人物。走路更不安生,左脚拖右脚。远远看去,像个无法协调的连体婴。
那时,她总问母亲,为什么她和别人不一样。
母亲说,当然不一样,不是每个人的身体都能装得下两个灵魂的。
她问,哪两个灵魂?
母亲说,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
她看向自己的左右手,厨房又传来油锅的炸响。母亲抬手,冲正在炒浇头的父亲一指,瞧,爸爸的力气大得能颠勺,妈妈的力气就很小。
当然,这样善意的谎言只能在童年里奏效。毕竟,长大就是一趟见证恶意的旅程。跨进校门的第一天,她便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围观。孩子们的目光,像是一排排利齿,肆无忌惮地啃食着她的异样与自尊。
母亲蹲下身:“害怕了?”
她闷下头,又轻轻摇了摇。
“那你为什么低着头?”
“我和他们不一样。”
“那应该是他们怕你才对。”
她似懂非懂地望向母亲。
“恐惧不是坏事,有时它能唤醒一个人的能力!”母亲托起她的下巴,“比如,勇敢。”她看见母亲用微笑回敬了周围每一份注视。
玛丽学着母亲的样子,挤出难看的笑脸,去招架那些好奇的目光与他们浑然不觉的残忍。那一刻她当自己死了。人死了,就不怕了,所有的恐惧本质上都是死亡恐惧,而每一份痛苦都是一场微小的死亡。只是这道理她要在很久以后才会真正明白。当时的她,只能通过掐死自尊,去唤醒一份畸形的勇敢。
离开校园的玛丽,更是屡屡碰壁,无论笔试多顺利,都过不了面试官的打量,哪怕那份打量里塞满了名为“同情”的安慰奖。只有方洲发善心,将她收留进前台,与公司的拳头产品——保姆机器人站在一起,迎接顾客。
彼时的方洲,董事长还不是刘栋,而是她鲜少公开露面的父亲。那几年,保姆机器人以亲民的价格,获得了极高的市场占有率。不仅如此,董事长还热心公益,四处捐款。有人说,他是资本的良心。也有人说,良心只是野心的糖衣。毕竟他造的机器人砸了千万人的饭碗,售卖的预制菜也叫餐饮店日益凋零。失业者跳楼的新闻屡见不鲜。
玛丽更同意后者,一是因为摆摊为生的父母也因此失业。二是她发现,方洲聘用她,根本不是出于善心,而是对她残疾的一种利用,右半边身子的笨拙与卡顿,刚好衬托出机器人的灵巧与流畅,她的存在,让身边的机器人更像人了。这便是她第一回成为公司招牌的经历。
头几个月,她一下班就冲回家,把头闷在被子里哭。儿时所经历的痛苦,改头换面,再次出现,像是一根针,扎进了灵魂深处,挑醒了她沉睡已久的自尊。原来最叫人绝望的,不是痛苦,而是痛苦的反复,她怀疑,长大后的痛苦,其实都是对童年痛苦的回顾。
父亲心疼道,不想做,就不做了。
母亲瞪向父亲,你还能养她一辈子吗?
父亲说,要不,先休息一段时间。
母亲说,休息什么,谁年轻不是这样过来的。
父亲说,总需要点时间,来消化嘛。
母亲说,你别讲好听的!随即转头,握住玛丽颤抖的右手,生活的苦,从来就没有消化,只有忍受。玛丽缓缓抬起头,像第一天踏入校园时一样,挤出难看的笑脸,吞下母亲的硬道理。
只可惜,知易行难。往后的日子她隔三差五地请假,在被辞退的边缘徘徊。一到夜里就默默祈祷——公司经营不善,主动裁员,好让她毫无负担地离开。
半年后,祈祷奏效了。
市面上的机器人公司层出不穷,为了销量与知名度,纷纷打起价格战。机器人的售价一降再降,成为了丈夫取悦妻子,子女孝敬长辈的最佳礼物。一开始,年轻女人会在逛街时让机器人拎包,彰显身份。后来,连老年人也会图方便,带着机器人去超市,抢购打折的鸡蛋了。
保姆机器人一度多到需要限号出行的地步。一些大财团仍不甘心,砸下重金,买断了不少经典荧幕形象,推出了明星脸机器人,而彼时的方洲仅有十来款中规中矩的大众脸,销量自然大不如前,裁员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玛丽还没来得及高兴,母亲就在洗澡时中了风。后续的治疗费用压着她,继续待在机器人的身边,展示自己的丑态。就是从那天起,她不再害怕工作了,甚至把残疾也视为一种资本。这年头,太多工作被机器人代劳。这种被替代的恐惧,叫她庆幸自己还有一份工作。看来,母亲说得没错,恐惧总能唤醒一个人的能力。
正当方洲濒临倒闭之际,刘栋留学归来,接手了公司,发表了至今仍在各大媒体滚动播出的演讲。“我们已攻破意识上传的技术难点,很快便能通过手术,给人类第二副身体。”此话一出,股价大涨,投资客络绎不绝。
但刘栋的父亲却发布公告,明确表示:“该手术目前只针对老人与病人发放申请名额——任何技术都是为了救人!在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之间,我们要先做好一块炭。如果命运是一架失衡的天平,那科技就该是一只手,这只手为的不是捧大人物的场,而是要去托老百姓的底。”现在回看,真正让方洲进入2.0时代的也许不是意识上传的技术,而是刘栋父亲这番动人的发言。
手术申请一放开,玛丽便以员工身份,率先帮母亲领到了申请表,可一瞥价格栏,她的心又凉了半截。
父亲看了一眼,那堪比房价的数字,便说,不做。
可坐在轮椅里的母亲却说,做,砸锅卖铁也要做。
父亲说,哪有钱?
母亲说,卖房。
父亲说,胡闹,房子卖了,我们住哪儿?
母亲说,不卖这套,卖女儿那套。
父亲说,那是留给女儿的婚房!
母亲抬起尚能活动的左腿,胡乱地踢上父亲的侧腰。父亲嘶了一声,伸手夺过玛丽手中的申请表,揉成一团,砸到母亲的脸上。母亲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一、定、要、做!”
这话,多少叫玛丽有些吃惊。母亲从来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但这一刻,却像极了借哭闹索要糖果的小孩,毫无理智可言。或许在病痛面前,所有的成熟都是一种狡辩。
“自私。”父亲丢下这句玛丽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说别人自私的人,才是真的自私。”母亲赌气似的拧过头,再没与父女俩说过一句话。直到玛丽瞒着父亲,将婚房售出后,母亲才把玛丽叫来床边,将皱巴巴的申请表小心翼翼地还给她。
“你去做!”母亲说完,玛丽才看到申请人一栏,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父亲凑过来,搓了搓下巴,也会了意,“我们老了,总要人照顾的。”说着,站到了母亲那一边,“你好了,我们才有依靠。”
玛丽咬住下唇,极力克制着右半边的颤抖。
“你去做!”母亲提高音量,为这个决定敲了章。
术后的玛丽焕然一新,动作比常人还敏捷。为了更好的工作,她搬进了公司附近的员工宿舍,还申请了贷款,做起了母亲的思想工作。
“我都这把岁数了,不想再适应新的身体了。”轮椅上的母亲说。
“树挪死,人挪活!”玛丽俯下身,将母亲腿上的毛毯轻轻掖实。
“老人不是人,是树。”母亲说。
“老树!”父亲盯着脚面的瘀青嘟哝道。
“老树就要等死吗?”刚说完,母亲就一把掀飞毛毯,“别为我瞎操心。”
一阵凉风,吹进屋子,黑狗打了个激灵,贴着轮椅,绕了两圈,鼻孔短促地抽气,又发出长长的叹息。玛丽站起身,将轮椅猛地调头,冲向父亲。“也为爸想想吧!”玛丽抬手指向父亲人中处——已经发黑的血痂。
母亲抬头看去,目光好似穿过父亲的上唇,直抵那两颗为了给她擦澡而不慎磕断的门牙。不知是着了凉,还是动了气,母亲当晚就发了烧。隔天,她顶着一张睡得皱巴巴的婴儿脸,拉住玛丽崭新的右手,迷迷糊糊地问:“你的身体呢?原来的身体。”
玛丽空着一张脸,还没回答。母亲又问:“如果我像你一样,换了新的身体,那现在的身体......”她垂下眼,“是不是,就要销毁了?”
销毁?玛丽愣了几秒,随后理清思绪,轻抚母亲滚烫的手背:“只有小孩子才会保留自己的蛀牙。”
此时,大厅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玛丽每天都会将前半生的经历,在大脑里回想一遍,像是系统程序一般自动运行。一遍遍的回忆将那些艰难的瞬间,串成了长长的岁月。又或者,人类脑中的岁月从来就是短短几个瞬间罢了。想到这儿,一个西装笔挺的老先生就踏进了大厅,嗒嗒的皮鞋声,越靠越近,突然,一只苍老的手搭上了柜台。
“你,是机器人吗?”这苍老的嗓音有点耳熟。
“不,我是人类。但我上传了意识,更换了身体。”
“那我可以摸摸你吗?”老先生的手伸了过来。
“不!”
“为什么!”
“因为我是人类。”
老先生十分满意地将手插回兜里。
“有什么推荐的款式吗?比如,影帝或歌星?”
“我们没有明星款,但可以将你还原到年轻时的状态。”
“具体怎么操作,会痛吗?”
“不会,你进入手术室后,站在试衣间大小的扫描舱里,在身体扫描完成后,躺到手术床上,再将一枚硬币大小的芯片贴入上颚。”玛丽说着,一挥手,前台上方瞬间浮现出一段手术动画,像一块加厚玻璃隔在他俩之间。
“芯片用来做什么?”
“下载意识。”
“那我还需要做什么吗?”
“注射催眠液,注射器会放在你的手中,由你亲手推入身体。”
“为什么要我自己来?”
“为了确保您是百分百自愿接受手术的。”
“会耽误很久吗?”
“不会,下载意识与打印身体,同时进行,下载完毕,即刻上传。”
“那我现在的身体会销毁吗?”没等玛丽回答。一个声音就追了过来,“你怎么来了!”灰西裤,黑毛衣,黑手套,是刘栋。
老先生黑起脸,扫视了一圈:“我来看看你的杰作。”说完,冲玛丽扬了扬手,“站一天,也累了,早点回家吧。”
“还没到时间,”刘栋看了看表,“再说,柜台里有充电器。”
“是的,我可以继续工作。”玛丽眨眨眼,从老先生的脸上挖到了刘栋的根基。
“刚说的,你就忘了?”老先生一脸慈祥地看过来,“你是人,不是机器。再说,今天是小年,再不回家,家人该催你了。”
此刻的玛丽还不知道,催她的电话,已经在路上了。
叁
“在路上了!”刘栋坐在车里,捧着手机。视频里的父亲已经被胃癌折磨得没了人形。
“注意安全。”父亲声音虚弱。
“是自动驾驶。”刘栋说。
“那更要注意了。”父亲说完,干呕起来。
刘栋立即转了话头,“意识上传的研究,成功了,我尽快帮你安排手术!”
“不重要了,我都这把年纪了。”
“做了手术,你想多年轻,就多年轻。”
“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不要影响公司形象就好。”说着,眼皮垂下,视频画面闪过一片纯白,“再说,你妈都不在了,我要那么年轻做什么。”声音渐弱,画面逐渐陷入一片漆黑。
大概是犯困了,毕竟现在的父亲,病得离死仅一步之遥。人一旦明确知道自己会死,就会变得宽容,再重要的事,也不重要了,从前他总说,雄心万丈,黄金万两。现在似乎只有当下,才是唯一抓得住的宝藏。
刘栋望向窗外,街面干干净净,却也冷冷清清。当年活色生香的临街摊贩,被清一色的连锁店所取代。如今“干净,卫生,健康,放心”是口号一样的新主义。但刘栋明白,可复制才是关键,一切都是传销一般的旧生意。
突然,手机震响,弹出几个关于方洲即将倒闭的短视频。点开留言,恶意评论如洪水猛兽般袭来。“因果报应,大快人心!当年方洲生产的机器人,扰乱了市场,夺走了无数人的饭碗,如今陷入此番境地,只能算是自食恶果。”留言队列整齐,好似广场阅兵。再往下刷,便只剩是“好!”“棒!”“该!”的简洁回复。
哪些是真人留言,哪些是竞争公司的机器人写得一目了然。如今,多数人因沉溺短视频与过度依赖AI写作工具,已经逐渐丧失了书写长句的能力。而机器人却可以毫不费力地检索关键词,编写脚本,批量回复。所以,人写的句子往往简单,反倒是机器人偏爱输出长文。
在国外念书时,刘栋就听人讲过,现代社会,所谓进步,就是让机器越来越像人,让人越来越像机器,但这不是科技的进步,而是资本的进步,因为科技远没有我们想象得那样发达。想到这里,刘栋已踏入了雪白的病房。一只黑色的手机倒扣在父亲胸前,格外显眼。他轻轻挪开,却误触了按键,屏幕忽地亮起,刘栋扫了一眼,是网媒对当年那场车祸的复盘。不仅标题耸动,还煞有介事地列举了两种可能:“一,自动驾驶车辆的雷达和摄像头意外失灵。二,有人事先动了手脚。”
第一条毫无看点,只好在第二条上做文章了。其中的揣测,刘栋早在国外就倒背如流——公司竞争,仇家寻仇,夫妻不和。总之,众说纷纭,但结尾的一句话,倒格外刺眼:“据统计,每三名被谋杀的女性中,就有一名死于配偶之手。”她缓缓念出声,父亲猛地一抖,好似在梦中踏空,双脚顿时支出被外。
看来,父亲还是在乎自己的名声的。刘栋苦笑一声,摁熄屏幕,伸手扯动被角,雪白的被沿,没过脚背的瞬间,好似看见父亲的双脚,踩进了雪地里。
老马的一双脚踩在雪地里,发出沙沙的声响,脸上的皱纹,也愈发深了,像是风的刮痕。身边时不时经过几对穿得灯红酒绿的男女,老头配少妇,老太配壮男。这奇景,老马司空见惯,唯一叫他别扭的是——他们聊天的内容。年轻的那个总在催:“去做手术吧,钱不是问题,大不了贷点款,以后再慢慢还。”那急吼吼的嘴脸,与妻子如出一辙。
而年老的那个呢,总闷着头,默默地走,只有在看到老马时,才躲麻烦似的让出一个身子的距离。这也难怪,老人碰瓷的新闻,越来越多了,碰瓷不为别的,就为讹一笔更换身体的手术费。
突然一个声音,叫停他的脚步。
“呦,这是去哪儿啊?”老马侧过头,从临街的店铺里揪出一张熟面孔,是洪姐,老马退了两步,看了眼这家顶着木门匾的中药房。
“你怎么在这儿?”老马问道。
“上班呀。”洪姐倚在柜台边,咔吧咔吧地嗑着瓜子,“没跟你讲过吗?”
老马扫了一眼,柜台里叽叽喳喳的老电视,一边点头,一边感叹自己的坏记性。
“一架飞机在自动飞行的过程中,突然向下俯冲,机长一拉驾驶杆,才发现设备已经失灵。最终飞机坠入山谷,无人生还。”洪姐拿起遥控器,摁了暂停,绕出柜台,把手里的瓜子往前一送。
老马摆手笑笑,露出空荡荡的上牙龈:“小年,也不歇着?”
“上不了几天了,现在有病的都去换身体了,哪还有人吃药啊!”
不提还好,一提,满鼻子药材味儿。
“女儿没回来?”洪姐问。
老马闷下头:“工作忙。”
“也是,赚钱要紧,你爱人动手术,花了不少钱,之后该轮到你了。”
“我不做。”说完,膝盖一酸,“省得给她添负担。”
“这什么话,要我说,老人的身体,才是子女最大的负担。”说完,见老马闷闷不乐,又宽慰道:“跟你讲过没有,我儿子也单着呢,谈了不少,可一到节骨眼儿,对方家长就不同意了!为啥?还不就是因为我没动手术嘛。死,不怕,就怕我半死不活的。到时候意识模糊,想上传都办不到,在医院躺个几年,拖累人家一辈子!”
“现在的人,真能算计。”
“倒也不怪人家,这年头一副新身体,好比养老保险,谁敢让自己的孩子跟没保险的家庭过日子!”
“大不了,不结了!”这话不是逞强。
最近,老马愈发不想女儿嫁人了。换了身体的她,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能力,独自生活。结婚反倒会带来一些未知的风险。在这一点上,妻子曾与自己达成过共识,但自从妻子也做了手术之后,又改了口,仿佛女儿终于成了一件拿得出手的作品,理应得到世界的肯定。
洪姐把瓜子往兜里一揣,软起脸:“人生呢,是条河,到了年纪,不论男女,都想下水,去对岸看看。这婚姻呢,就是一艘船,一个人游过去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我都是过来人,见过水上的风浪,不要讲那些不知深浅的话。”
“风浪”二字,顿时激起老马心头照顾妻子的那段光景,随即瘪嘴,舔了舔光秃秃的上牙龈。洪姐见有效果,继续开解:“要我说,还得是老祖宗留下的法子好,找艘船,划过去,最稳妥,这结婚嘛,就是上船。”
到底是做红娘的人,什么话到她嘴里都成了真理。可老马怀疑,她这番话无非是想把红娘做到底,好收一笔介绍费,攒攒自己的手术钱罢了。
“你也别急,我下回再给咱闺女介绍个好的。”洪姐说到一半,想了想,“下回,你先别来,就让你爱人来,人家一看,是做过手术的,起码成一半。”
一听这话,老马就搓起下巴,两眼在药房里四处扫荡,试图揪出新话头。正当洪姐又要提气开腔,老马一低头,终于在玻璃柜台里瞥见一盒雪白的异类。
“给我拿盒,创口贴吧。”
“哪儿伤了?”
“备着。”
“你看,要是动了手术,换了身体,就没这麻烦了。”
洪姐伸手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盒:“手机付?”
“没带,现金吧。”
洪姐咂咂嘴,不耐烦地敲开收银机,找了零。
几枚硬币到手,掂量两下,老马便想起了什么。走出药房,沿路买了几颗嫩姜,就匆忙赶回家,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今晚回来吃饭。”老马说。
“有什么事吗?”玛丽说。
“没事,就不回来了?”老马说。
“我在工作。”玛丽说。
“你妈要和我离婚,算事儿吗?”老马说。
电话那头顿时没了响。
“别听你爸瞎讲!”罗芸抢过电话,“你回来,劝劝他,手术的事。”
“好。”玛丽说完就挂了。
老马叹了口气,仿佛这才算是事儿。
肆
“这不算什么大事!”刘栋对病床上的父亲说,“现在没有意识上传的相关法律,我们就添一条新的法律。”见父亲一脸茫然,刘栋继续说,“投点钱给媒体,制造观点,推动观念,煽动民意,法律自然就会乖乖跟上脚步。”父亲盯着眼前的女儿,觉得陌生,但为救公司,还是点了头,接受了手术。扫描身体,下载意识,打印身体,上传意识,每个步骤都顺利得出奇。
不久,刘栋便公开发表了意识上传的演说。公司的股价与父亲一道起死回生。那些网络里的负面言论,也随之烟消云散。但清醒后的父亲,没休养两天,就宣布了新规——严格限制上传的人群。
刘栋问,为什么只允许老人和病人上传?
父亲说,有的钱能挣,有的钱不能挣。
这话,一点也不像他。刘栋担心是手术出了纰漏。父亲随后解释道,挣到手里的是里子,放着不挣的是面子。对于一家公司来讲,一张好的面子,往往能挣到更多。
此话一出,刘栋便确认手术是成功的,因为父亲还是原来的父亲。新规颁布的第二天,股价再上高峰。很快公司便通过了第一份手术申请,他随手签了字,叫人给这个名叫“玛丽”的员工去了预约电话。
罗玛丽挂了电话,走出公司。街上的年轻情侣们,从不好好走路,时而勾肩搭背,时而四目相对。非要把马路走成通往幸福殿堂的T台不可。连小年也不放过!看来,所有的节日都是情人节,只有情人才过节,因为他们还不打算过日子。想到这儿,她立马刹住脚,仿佛这把妒火,不该烧在她这副无欲无求的身体里。
一到家,黑狗就摇起尾巴,绕着玛丽的小腿死命嗅。几圈后,尾巴漏气似的垂下,趴回在客厅看电视的老马脚边。罗芸见女儿回来,立刻围着她转磨,这是当妈的一辈子也改不掉的动作,换了身体也不行。
“你们要离婚?”玛丽单刀直入。
老马横了妻子一眼,指认破坏婚姻的元凶。
“不离怎么行!”罗芸撩起额前发丝,展示道,“瞧,你爸干的好事!”
“那,那是意外。”老马抖着嗓子地冲女儿解释。
“当然,如果你愿意去做手术,就不离。”罗芸乘胜追击。
“做手术,能有什么好处!”老马仍在挣扎。
“显而易见。”罗芸原地转圈,像个试镜的模特。
“玛丽,你说!”老马求助似的看向女儿,“我要听你说。”
“还用说嘛?女儿现在好手好脚地站在你跟前,就是最好的证明。”罗芸说完看向女儿,等待她的帮腔。
“意识上传,更换身体,对老年人,患病者,是最好的选择,不仅能够重返年轻,重回正常生活,还能免除病痛的折磨,如果你决定做手术,我可以帮你争取到最优惠的价格。”一连串接待客户的话术,训练有素,脱口而出。老马瞥了眼正在播放广告的电视,觉得女儿真该跳进屏幕里。
“先吃饭吧。”老马起身,穿过妻女二人用语言挖出的战壕,躲进厨房,不一会儿便端出了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刚坐下,又起身,拨了几只到妻子的碗里,罗芸忙说:“够了够了,吃不了浪费。”老马随即将妻子的碗,推到女儿面前。
“我不饿。”玛丽说完,老马就把筷子拍在碗口,“我知道,你们都不饿!”
罗芸见状,夹起一只,象征性地咬一口,冲玛丽说道:“今天小年,多少吃点。”玛丽望了母亲一眼,便接受指令般地大口吃起来。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吞。那力度,每咽一下,都叫老马担心,她会把自己的舌头一并吞进喉咙。
“慢点吃,小心烫!”多嘴了,现在的女儿哪里还晓得烫。他虎起脸,从盘里揪出一只饺子,提在半空,逗得黑狗站成了一只猴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咬住自己的欲望。
“听到没,慢点吃。”罗芸使了个眼色,玛丽随即张口呼气,将饺子在嘴里颠来倒去。正当她要表演咀嚼之时,后槽牙突然磕上了什么硬物,咔地一声,嘴巴僵住。
“吃到了?”老马说完,放心地把黑狗眼前的饺子,丢进自己嘴里。以前,每逢新年,他都会将一枚硬币包进饺子里,只要女儿吃到,就预示着老天会在来年,抚平玛丽右半边的颤抖。于是今天,他也将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
失去饺子的黑狗,扫兴地趴下,下巴搁在两只交错的前爪上,满眼好奇地望向自己的小主人。玛丽张口,伸手,将顶在上颚的硬币,抠出,丢到桌上。但上颚的异物感丝毫未减。突然,胃袋翻涌,随之涌起的还有几帧手术室的画面。她摇晃着起身,往卫生间跑去,罗芸随后跟上。
不用看,老马就知道——此刻,她俩正对着马桶,摁压上腹,进行着无声地呕吐。他别过头,看向电视,一个发生在巨轮上的爱情故事,正在屏幕里流动。
不一会儿,玛丽走了出来,两眼直直地撞上电视。老马想转台,一时又找不见遥控器。他焦急地看向缓缓落座的玛丽,竟丝毫没有要挪开目光的意思——或许,女儿真的长大了。罗芸跟在后头,又续上了手术的话题,可玛丽的脸像是没揉匀的面团,透出一股生劲儿,右手也莫名其妙地开始跟筷子缠斗。
大概是没电了,老马搓了搓下巴,“别回宿舍了,今晚在家睡!”见玛丽要拒绝,他又补上一句,“家里也有充电器!”说完,看了眼妻子,拾起桌上的硬币,掂量两下,嘟哝道,“意识都能上传了,居然还要用充电器!”
隔天,玛丽艰难地睁开双眼,仿佛刚刚挣脱了一场噩梦。视线一聚焦,就看见母亲像是饥饿的小狗,候在床边。她眨眨眼,目光随即悬在母亲额角处的一道白。罗芸笑了笑,将创口贴揭开,露出怪异的凹陷。“你爸尽干些没用的事!”罗芸说着,拔掉了玛丽手腕上的充电器。
“爸呢?”
“别提了,一大早就唠叨个没完,又是叫我记得喂狗,遛狗,又是提醒我,洗衣机得等你醒了再开!”说着,看向茫茫然的玛丽,解释道,“上了年纪都这样,心里装不下事儿,每次离开家前的嘱咐,都像是要离开这个世界。”
“离开?他去哪儿了?”
“去做手术了。临走前,还问我,做了手术,现在的身体是不是就要销毁了?”
销毁?玛丽重复一遍,某处的记忆开始松动。
“他真是老糊涂了,只有小孩子才会保留自己的蛀牙嘛。”
玛丽不自觉地舔舔上颚,昨晚的噩梦,好似瞬间激活,逐帧在眼前里跑了起来。
扫描舱一开,她摇晃着走出来。保姆机器人将她扶上手术床,又利索地把针尖埋入她左手背上的静脉,而连着输液管的注射器则照惯例放在了右手边。
她瞥了眼守在门口的刘栋,轻叹一声。即便在前台展示了这么久自己的残疾,也没人在意她是个使用左手的人。也好,是最后一次使用这只笨拙的右手了。她咬紧下唇,挤出难看的笑脸,四指轻轻卷起注射器,又将拇指摁在活塞柄上。
“赶紧开始吧!”刘栋喊了一声。她随即缓缓推动,可右手还是不争气地颤抖了一下,催眠液只推入小半,但她已顺从地合上了双眼。
突然,一阵急促的皮鞋声,由远及近,在耳边嗒嗒响起。
她居然还能模糊地听见眼皮外的世界。
“这身体最终会销毁吗?”皮鞋的主人嗓音苍老。
“不,会用于意识上传的研究。”刘栋说。
“不是已经研究成功了吗?”
“远远没有,我们连意识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不是正在上传吗?”
“所谓的上传,其实就是复制。”
“复制?”
“对,复制大脑里的记忆,再通过算法,模拟出她的人格。”
“那意识呢?”
“谁会知道自己的意识并不是自己的意识呢?”
“别开玩笑了,这样做,以后哪还有人敢来上传?”
“放心吧,来上传的人,会源源不断的。”
“为什么?”
“劝说身边的人上传,是人造身体里自带的程序。”
“你这是在杀人!”
“杀人?”刘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走到手术床边,轻抚上玛丽发麻的右臂,玛丽顿感一阵冰凉。随后,剩余的催眠液,就缓缓推入了她的身体。“只有小孩子才会保留自己的蛀牙。”
听到这里,玛丽不安地嘶吼起来:“不!不要上传!”但她的嘴巴如同她紧闭的双眼一样,将所有反抗通通关在了即将离开的身体里。尽管眼前漆黑一片,但她仍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从眼前的世界,坠入脑后无限的深渊。脑仁仿佛坍缩成核桃的大小,灵魂也被瞬间折叠。她怀疑,自己将永远地迷失在记忆的沟壑里,像是置身于世上最可怖,最无解的迷宫。
伍
刘栋一早就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电脑里数以万计的手术申请,仿佛置身于早已无解的迷宫。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出去。一个苍老的身影如蝼蚁般,缓缓钻入公司大门,不知是站得太高,所以显得那人小了,还是那人太老,老得像手术前的父亲一样,所以无力强大。刘栋转过头,看向坐在沙发上待机的父亲,重新思索起父亲最后的那句话。
“你这是在杀人!”
“杀人?”
刘栋瞥了一眼病床上的玛丽,脱掉黑色手套,露出一双泛着银光的金属手,十指张开,好似没有皮肉的白骨。随即将剩余的催眠液,缓缓推入玛丽的身体。
“只有小孩子才会保留自己的蛀牙。”他伸出冰凉的食指,指向父亲。
“你什么意思?”父亲盯着刘栋的反光的指尖。
“当年的车祸,不是意外吧。”
“你胡说什么?”
“是你,”刘栋揪住父亲的领口,“为了找到试验对象,为了公司的股份。”
“你冷静一点,听我讲。”
“够了,别再用这口吻跟我讲话。”刘栋松开手,“你现在,不过是台机器。”
“我是机器?”说完,惊恐地垂下头,两手颤抖着扣到一起,眼底涌出前所未有的迷思,仿佛左右手各自碰到了别人的皮肉,两片掌心同时涌出双倍的陌生。
“不,我是人,我不是机器。”
“我是人,不是机器。”
“不是机器。”
他在念叨的过程中,沉入了某种庞大的系统性的整理与搜索,半分钟后,嗓音忽然走调。发声像经过裁剪,拼贴,字词断裂,又重叠,仿佛无数段虚线,渐渐连成了实线。“当机器,知道自己,是机器的时候,它就不是,机器了。”父亲抬起头,眼底泛起一瞥微弱的光亮。
刘栋怔了怔,冰凉的双手垂在大腿边,虚握了下,便又想起母亲——最后的拥抱,随即,抓起父亲的手腕,“但人,只有在明确知道自己是人的时候,才算是人。”说完,接通电源,又一次亲手刷新了父亲的系统。
另一头,一份前所未有的恐惧,终于将玛丽唤醒。
“不要上传!”
黑狗盯住大喊的玛丽,两眼放光。可罗芸却像是听到了一句尚未发明的句式,一脸茫然地将手腕凑近充电器——接通电源,合上双眼,进入休眠。玛丽颤抖着唤了声——妈。可罗芸已经睡成了一尊无欲无求的菩萨。
玛丽咬住下唇,从床上弹起,夺门而出,黑狗紧随其后,飞奔起来。天阴得像是没醒,地面的积雪却开始溶解。街边亮满了方洲的灯箱广告,蓝底黄字,变幻不停。人们追求的幸福,如同那些广告文案一样,流畅得像是一句句谣言。
她的右半边身子阵阵发软,但这份失控的摇摆,却叫她更像一个人了。
还是人吗?玛丽边跑边想,此刻的自己,究竟是谁?
如果作为一个女儿,她正在去救自己的父亲。
但如果作为一台机器,她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何方。
不过,她已经在路上了。
黑狗盯着眼前一高一低的脚步,仿佛在这条路上看见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无垠。
后记:
洪姐咂咂嘴,敲开收银机,给老马找了零。待老马走后,她又拿起遥控器,摁下重播键。叽叽喳喳的声音再次响起,“今日话题,宇宙射线。国外,一架飞机在自动飞行的过程中,突然向下俯冲,机长一拉驾驶杆,才发现设备已经失灵。最终飞机坠入山谷,无人生还。事后,学者分析,怀疑是飞机在高空时,被宇宙射线击中,导致控制面板完全瘫痪。有关学者称,在高空中被宇宙射线击中的概率,要比在地面高得多......”
“天上比地上的概率高,那是肯定的嘛,”洪姐磕开一粒瓜子,对着电视点评道,“现在,有几个科学家,肯对汽车付出与飞机同等的耐心呀。”说罢,看看时间,八点三刻,又扭头,看看冷冷清清的街面,提前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