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有两个身份,和无数的隐形责任。当喜剧建立在悲剧之上,观众会连连赞叹“苦尽甘来”,而对于主角呢,或许她即使明知有甘,也不想借苦而换。
红加蓝得紫,蓝加黄是绿,黄加红为橙。万事万物,皆有颜色。人亦是如此,各具特色,又难免互相浸染,斑驳了原色。就好比,红加深蓝即为黑,红一旦过量就变成紫。又好比,白加黑可能是灰,也可能是一种感冒药。
1
桃子管白秀菊叫妈妈,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希望白秀菊是她的姨。比桃子小两岁的小英也想管白秀菊叫妈妈,可是桃子不让。
“不许你叫我妈妈妈,你再叫,我就永远不带你玩了。”说这话时,桃子只有四岁。
白秀菊也不让小英叫她妈妈。
“小英,你不能叫我妈妈。要永远记得,你妈叫白秀兰,我是你大姨。”
白秀菊说这话时,小英只有四岁。她还不能理解,她和桃子姐姐天天同吃同睡同玩,一同被白秀菊抚养,怎么就没资格叫一声妈!
为叫妈的事,小英没少挨桃子的巴掌。再长大一点,懂事了些,小英终于知道有一条名叫“血缘关系”的鸿沟,横亘在她和桃子面前。她永远无法逾越,却还是不肯叫白秀菊大姨。任凭白秀菊如何引导纠正,小英始终没叫过她一声大姨。在第一万次纠正称谓后,白秀菊气恼地朝小英吼道:“妈妈是妈妈,姨是姨,是不一样的,你这孩子怎么就分不清呢?”
望着泪水糊满脸的小英,白秀菊心软了,叹声道:“要不以后你就叫我妈妈姨吧。”
从那以后,白秀菊总算在小英那里固定了称谓。
2
这个故事的起点在小英的生母白秀兰那里,那是一个崇尚自由,常年浪迹天涯的画家。
和循规蹈矩的白秀菊形成鲜明的反差,白秀兰从小就叛逆,犹如现世哪吒一般,成天干各种出格的事情。刚上初二,就偷偷跑到美院当人体模特;高三那年,为了画裸体男性,更是骇人听闻地去录像厅对着黄色录像带素描。结果被警察一窝端,拘留了三天。高考考美院,专业课文化课全通过,政审时,因为在公安局有案底落了榜。这个生性疯狂的丫头不气馁,背起画夹开始走天涯。
临行前在火车站,白秀菊劝她:“要不就别画了吧,咱找个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行吗?”
“不行,画画是我的命。”白秀兰笃定道。
“非得出去画吗?在家画不一样吗?”
“这个家我早待腻了,咱爸咱妈不也一直嫌我丢人吗!”
望着目光坚毅、态度决绝的妹妹,白秀菊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没再言语。
汽笛声骤然响起,火车缓缓启动,白秀菊紧盯着妹妹座位的那个窗口,白秀兰并没有探出头来道别。
火车渐行渐远,月台上的白秀菊默然转身,她不知道,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一脸泪痕的白秀兰终于探出脑袋凝望她。
时间将这一瞬间定格,似乎也在暗示两姐妹以后的人生路。
白秀兰在外流浪七年,她再次出现在姐姐面前时,圆滚滚的肚皮即将炸裂。在西双版纳,白秀兰和一个男画家一见倾心,男画家允许白秀兰画自己的裸体,白秀兰让男画家进入自己的身体。当小英在白秀兰的子宫里生根发芽时,男画家已不知所终。
小英出生时白秀兰难产。临死前,白秀兰拉着白秀菊的手有气无力地说了两句话:
“那个男的姓英,孩子小名就叫小英吧。姓得随我。”
“让小英学画画,长大当画家。”
妹妹的嘱托被姐姐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3
白秀菊曾反思过一个问题,其实她一直被妹妹误导了。妹妹存在于世的意义好像只是用来衬托白秀菊的听话懂事,为了加重这一印象,从小到大,白秀菊拼命地委屈自己,各种顺从父母。然而,在爱情面前,她迟疑了。父母希望她嫁给吊车司机魏强,她有自己的相好冯东。
魏强是家中独子,还不到三十岁已是四级工,一个月能挣五十八块两毛五,这是父母看重的。冯东身材颀长,一身书卷气,出口成诗,这是白秀菊喜欢的。
那个年代,冯东的待业身份不可能入得了父母的法眼。
“会写诗能当饭吃?”母亲问。
“咱可不是艺术家庭,出了个不着调的画家就够了,可不能再来个诗人。”父亲说。
最终,白秀菊忍痛再一次顺从了父母。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个错误。桃子两岁那年,魏强因公殉职。成了寡妇的白秀菊在万念俱灰之际,大腹便便的白秀兰从天而降。
一个寡妇,一个准寡妇,叠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字:苦。
望着炕上嗷嗷待哺的小英和一旁牙牙学语的桃子,白秀菊有苦难言。
小英刚出生那两年,白秀菊的父母还能帮着带带两个年幼的外孙女。随着父亲患上脑梗,二老就自顾不暇了。
白秀菊是起重机厂职工浴池的管理员,也就是俗称的“看澡堂子的”。白天除了刷两遍池子,基本没什么事儿。她就猫着个腰,在各个车间来回转悠,捡个废铁烂铜线什么的,攒多了卖钱给小英换奶粉喝。这个细节,小英上小学时,曾在一篇作文里写过。白秀菊去世时,小英在悼词里也提到过。
4
没人知道白秀菊和冯东具体是在哪个时间节点重新接上头的,按白秀菊后来的说法,这事因小英的户口问题而起。诗人冯东用自己的一首首作品,有力回击了白秀菊母亲当年的那个疑问,写诗是可以当饭吃的。他从无业游民摇身一变,成了文化馆的副馆长,吃上了皇粮。
小英是黑户,到了上学的年龄,就是个大麻烦,白秀菊求助已是社会名流的冯东,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那段时间,冯东频频到白秀菊家吃晚饭。他酷爱吃鸡,白秀菊就提前一天到菜市场买来现宰的大公鸡,用十五种配料腌上,第二天再用砂锅细火慢炖四五个小时。冯东挑剔,反感鸡毛。白秀菊找个光线明亮处,用镊子在白嫩嫩的鸡身上点点抽抽,绝不让一根鸡毛漏网。
这个场景让桃子和小英十分别扭,白秀菊在单位澡堂子里给她俩洗澡时,从没这么仔细过。
每次看到白秀菊兴冲冲地提着大公鸡回来,桃子和小英就知道爱吃鸡的冯叔叔要来了。对于冯东,小英和桃子的态度截然相反。小英喜欢冯东到家里来,每次小英和桃子早早吃完饭,白秀菊就甩给桃子一块钱,让桃子带小英去附近的大众电影院看电影去。这是两个小家伙平时极难得到的待遇。桃子就不同了,从不拿正眼瞧冯东,总是板着脸,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
有一次,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桃子提议不去看电影了,拿钱买汽水喝。小英想反对,抬头看到桃子目露凶光,马上就怯了,低下头怏怏不快。桃子见状,抚摸着小英的头安抚道:“咱俩快点喝,喝完了再回家和我妈要一块钱,就说钱在路上丢了。”
小英雀跃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两个小姐妹打着汽水嗝回到家门口时,发现门窗紧闭,窗帘也拉上了。二人拍门一直没人应,“妈妈开门呀!”“妈妈姨快开门呀!”在两个小家伙的不断叫嚷下,过了好半天,门才从里面推开,头发零乱、面色潮红的白秀菊眉头紧锁地出现在二人面前,像拎小鸡崽儿一样,没好气地把她俩拽进屋里。
屋子里的冯东正在系领扣,他前额的一绺长发垂在眉心,恰好覆盖住眉心的川字,被他一扬手甩到头顶。冯东整理好衣装后,眉心的川字也消失了,咧嘴露出一对标志性的虎牙。小英觉得冯叔叔的笑和以前不太一样,没等她想明白到底哪里不一样,冯东就走了。
那天晚上,桃子和小英不仅没看成电影,桃子还被白秀菊打了一顿。桃子长大后还记得,那次挨揍,白秀菊下手格外重。
那段时间的白秀菊是阳光的,自从魏强死后,她就一直生活在阴郁里。起初,也有人给她说媒,皆无疾而终。没人愿意接受一个独自带着两个女孩生活的寡妇。但是冯东不同,他和白秀菊以前有太多美好的回忆。这么多年过去了,冯东已功成名就,却仍然孑然一身,因为他忘不了白秀菊。这一点,冯东从未和白秀菊说过,白秀菊却始终坚信。
当寡妇这些年,免不了被骚扰。尤其是在澡堂子收票的过程中,一些男工友交票时,总是故意在白秀菊手上抓一下。还有白秀菊平日在车间捡废铁时,有个别男工友有意无意地往白秀菊身上蹭一把。白秀菊一般都忍了。不过,在和冯东重新交往的那些日子里,白秀菊不允许其他男人触碰她的身体。为此,好几位男工友挨了她的大耳刮子。
给小英上户口的事一直没动静,当冯东吃第二十三只大公鸡时,白秀菊忍不住问了一嘴。
“你真的要给小英上户口吗?”冯东嘴里嚼着鸡肉,声音含混地问道。
白秀菊从冯东明亮的眼神中读懂了这句话的深意。按当时的政策,白秀菊如果和冯东再婚,若户籍里只有桃子,还可以再生一个。若小英也上户口,就不能再生了。
“要上的,不然小英上不了学呀。”白秀菊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如坠深渊。因为她看到冯东眼眸里的亮光闪了一下后迅速弥散下来。其实她早就想好了,只要冯东肯接受她们娘儿仨,她无论如何都要给冯东留个后,即使被罚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只不过,她现在还不想和冯东说这些。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待酒足饭饱,冯东诗兴大发。
“即便是词语投降的时刻,仍有抒情的盾牌在顽抗。它曾举起向精神高地冲锋的利矛,如今只剩下保守主义的余晖,仍在为你覆盖所有的阴影……”
白秀菊不懂诗,只喜欢冯东吟诗时自我陶醉的样子。她双手托腮,一边专注地听着看着,一边追忆往昔。
冯东吟诗结束,白秀菊仍沉浸其中,或者说不愿意从过去回来。
半晌,白秀菊才开口问:“这首诗叫什么名字?”
“就叫《抒情史》吧。”
接下来又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彼时的白秀菊还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听冯东吟诗。
当第二十四只大公鸡摆到冯东面前时,他一口没吃,而是从钱包里掏出五块钱将桃子和小英打发走。等桃子和小英回来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家里门窗玻璃俱碎,所有立着的东西全部呈倒地睡觉状态,那只大公鸡也在地上睡大觉,碎碗残盘给它当被子。冯东不知何时离开的,只留下披头散发的白秀菊坐在地中央,面无血色,眼神空洞,宛如劫后余生。
5
小英的户口问题总算解决了。与之对应的是,爱吃鸡的冯叔叔再没来过家里。白秀菊不再做与鸡有关的一切菜肴,并就此变成了一个暴躁的人。
不能轻易给一个逆境中的人以希望,当那个希望破灭时,情况很可能比原来还糟糕。这是成年后的桃子总结的。
桃子和小英不仅没机会再去看电影了,平日里还得谨小慎微,白秀菊只要稍有不顺心,就会暴跳如雷,瞪着满是血丝的红眼珠子痛陈家史。
“当初就不该生你,你那个死爹倒是一了百了,滚到地底下享福去了,留老娘在这儿活受罪。”
“为了给你上户口,老娘把一辈子的幸福都赔进去了,还他妈的惹我生气,有良心吗!”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摊上你们这两个丧门星赔钱货,把老娘的血吸干了也不够给你们赔的。”
……
经常是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时间久了,小英和桃子对那些家史倒背如流。桃子心里不服气,总觉得事情演变成这样,都是小英造成的,与自己无关。她有时会和白秀菊争辩,进而招来一顿毒打。等白秀菊打完了,桃子擦干眼泪,将这顿打悉数还到小英身上。小英不敢还手,只能哭。听到小英的哭声,白秀菊就再打桃子一顿,直到打服为止。桃子慢慢注意到一个细节,白秀菊从没动过小英一个手指头。
小英是在刚上六年级时成为女人的。那天晚上,面对褥子上的那摊鲜红,桃子惊恐万状地喊来了白秀菊,已经吓傻了的小英依缩在床角,浑身不住地筛糠。一见到白秀菊,小英倏地猛扑到白秀菊怀里。
“妈妈姨,我是不是要死了?”
白秀菊有点意外,毕竟桃子还没成人。白秀菊也正是在这时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英的个头已经超过了桃子,两个胸口已然微微隆起。白秀菊不住地轻抚着小英的后背,脑海里一点点浮现出白秀兰少女时代的模样,那是一个初二就发育得凹凸有致,敢用自己姐姐身份证去应征人体模特的少女。
“小妮子,倒是像了你妈。”白秀菊感慨道。
白秀菊暗暗责怪自己粗心,粗心到事先没有任何准备,不得不到邻居家借卫生巾应急。这一点曾让懂事后的小英非常不解,妈妈姨不也是女人吗?后来她才发现,白秀菊是用手纸的,也难怪白秀菊的内裤上总洇着星星点点的血斑。
从那晚开始,白秀菊每个月都会把卫生巾交到小英手里,她自己还是用手纸。多年后,小英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买来最贵的卫生巾,郑重其事地送给白秀菊。白秀菊苦笑了一下,摆了摆手。
“你自己留着用吧,我已经用不着了。”
桃子很快就明白了那摊鲜红意味着什么,每个月望着小英低垂着眼帘,默默接过白秀菊递过去的卫生巾,桃子心里都有一种刺痛感。自己母亲和小英的那份默契,那份心照不宣,让桃子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个异数。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在家里有存在感,什么都和白秀菊、小英一样。
白秀菊和小英都是双眼皮,单眼皮的桃子也要变成双眼皮。做手术割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方法,特意留长了手指甲,一有时间就用长指甲反复刮着两个眼皮,笃信坚持两个月眼皮就会变双。于是乎,有一段时间,她的同学们总看她顶着两个红肿的眼睛来上学。有同学问她怎么了,她就说又挨妈妈揍了。这事引起了班主任的重视,专门找来桃子了解情况。桃子信口瞎说道:“我妈是后妈。”
说这话的当晚,班主任带着深深的同情和愤慨来到白秀菊家家访。谎言当即被揭穿,班主任有些灰溜溜地走了。面对火冒三丈的白秀菊,桃子出奇地平静,她与白秀菊迎面对峙,颇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感觉。
“小英可以去学校食堂吃午饭,我每天中午却只能带一包华丰方便面对付一口。你知道吗?为了能吃得饱一点,我每次都要换好几遍开水反复泡方便面,直到把每根面条泡得像蚯蚓那么粗才开始吃。我想问问你,这是亲妈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小英冬天有羽绒服穿,我却只能穿你的厂服棉袄,我嫌丢人不穿,只穿校服上学,上体育课冻得浑身打冷战,还要装作一点不冷的样子问周围的同学:‘有那么冷吗?我没觉得呀。’我想问问你,这是亲妈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那年我和小英都得了猩红热,你给小英买药吃,却让我不吃药硬扛着。我想问问你,这是亲妈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说话间,桃子已是涕泪横流,宛如缩小版的白秀菊。
白秀菊也红了眼圈,哽咽道:“我当时就和你解释过了,你那会儿已经出疹子了,小英还没出呢!”
“我即便是没出,你也不会给我药吃的。”
“我也想让你俩什么都一样。但你妈没本事,家里没那么多钱,只能先紧着小英来,她是妹妹……”
桃子粗暴地打断了白秀菊的话头,咆哮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我早就听腻了,你就是我的后妈。”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桃子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红手印。
角落里的小英神情落寞地看着这一幕,泪水早就迷蒙了双眼,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心里会有那么深的负罪感。
6
在那篇题目为《我的妈妈》的满分作文里,小英是这样写的:“也许我的出生是个错误,妈妈为了生我失去了宝贵的生命。所以我没有妈妈,但是,我又有妈妈,我姨就是我的妈妈……这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姨,我的妈妈姨!”
小英在文中历数多年来白秀菊的含辛茹苦,若干年后,小英又将作文扩充丰满,变成了悼词。小英在作文和悼词里,为大家勾勒出一个伟大的女性形象。
当年,桃子看完小英的作文后,撇了撇嘴,不由分说地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大笔记本扔给小英。本子上是多年来,桃子用四格漫画形式画的白秀菊的日常生活。一页页缓缓翻开,小英不得不承认,画中的白秀菊才是真实、立体的白秀菊。后来,擅长写作的小英不仅补全了四格漫画上的文字,还和桃子长期合作,一起创作了好多年以白秀菊的日常为主题的四格漫画。再后来,这些四格漫画被出版社看中结集出版,取名为《妈妈姨》。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
桃子看完白秀菊的悼词后同样撇了撇嘴,她将写有悼词的稿纸还给小英后,冷冷地说道:“或许这张纸上的白秀菊,是我妈最想活成的样子。你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在纸上完成她的心愿罢了。”
这个故事的重点内容一定和画画有关。
白秀兰当年用的画夹与众不同,不是那种军绿色的布画夹,是一个红色的皮革画夹,四个角呈圆弧形,且包有金属护边,特别精美。红画夹是日本货,价格不菲,白秀兰去做人体模特,就是为了筹钱买它。白秀兰死后,白秀菊把红画夹用牛皮纸里里外外包了三层,放在大衣柜里,等待小英长大,好用它继承衣钵。小英五岁时,白秀菊就给她报美术班学画画,小英的第一反应是抗拒的,她对画画一点兴趣也没有。兴趣是可以培养的,画画是必须要学的。这是小英的命。白秀菊是这样认为的。
初到美术班,小英各种不适应,哭闹、坐不住、走神溜号,总之她不爱学。有人却爱学,在桃子的授意下,小英向白秀菊提出让桃子姐姐陪读。白秀菊犹豫了片刻后同意了。
造化有时候真是弄人,桃子不仅对画画有兴趣,还有着极高的天赋。第一次到公园静物写生,同伴们都只交一幅画,唯独她交了三幅。美术班的老师是个男的,姓黄,中央美院的肄业生。桃子向黄老师解释说:“从上午到中午,太阳位置慢慢偏移,光照投影也有变化,我就画了三幅。”
黄老师露出满意的微笑,心里暗暗感叹孺子可教。
桃子好像把本应属于小英的绘画天赋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长大后的小英也曾对桃子开玩笑说:“天天一个炕头滚着,你把我画画的那根筋给偷走了。”
学画画对于小英来说是痛苦的。自始至终,她也没能按照白秀菊的设想,培养出一丁点对画画的兴趣。可是她又不得不学,这是一种传承,也是一种负担,白秀菊无数次在她耳边强调学画画的特殊意义,当白秀菊郑重地将白秀兰的红画夹交给小英时,这种压迫感达到了极致。再长大一些,小英就认命了,无论多么不喜欢,她都要勉强自己继续学下去,画得再不好也要学,只有她学了,桃子才有资格跟着陪读。更重要的是,她意识到把自己培养成画家已经成了白秀菊的一种执念,她应该成全自己的妈妈姨。
学画画对于桃子来说是快乐的。她并不介意自己的陪读身份,她在乎的是陪读的长度。所以她一再向小英强化一个概念,一定要让白秀菊觉得只有她陪读小英才能把画学好。对此小英很配合。
桃子和小英这对姐妹的关系一直是错综复杂的,暗地里,桃子没少欺负小英,但小英在外面受了委屈,桃子也会毫不犹豫地为妹妹出头。除此之外,小英反倒更像是姐姐,她要包容要迁就桃子的种种怨气,或者说,她要补偿桃子。学画画就成了两人之间一种重要的黏合剂,小英四年级那年寒假,桃子又一次动手打小英,小英气鼓鼓地瞪着桃子说道:“你再打我,我就不学画画了。”
从此,小英再未挨过桃子的打。
桃子喜欢白秀兰留下的红画夹,和小英要,小英也愿意给,白秀菊却不允许,那是白秀兰当年用让别人画屁股挣来的钱换的,也是留给小英唯一的东西,它只属于小英一个人。但是,只要外出写生,小英一定会主动和桃子交换画夹。
7
一个周日的下午,白秀菊娘儿仨在家看电视,电视上播放的是美国奇幻电影《重返十八岁》,里面有一个情节,利用孙子身体重返十八岁的男主人公大卫,在画室里素描人体时,将人体模特画成了卡通人物。看到这里,白秀菊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进而发现一个问题,她在家里从没看过小英画画,倒是桃子一有时间就伏案作画。
“小英,给妈妈姨画一幅人像画吧。”白秀菊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小英一时间手足无措,“考试”来得太突然,完全没有准备。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桃子。桃子同样紧张,旋即镇定下来,抢白道:“小英早就画过你,我也画过,小英快把咱们的笔记本拿过来给妈妈看看。”
桃子画的那些四格漫画深深地震撼到了白秀菊。起初她的脸上是笑容,一点一点凝固后,两个眉头逐渐收缩聚紧,最后又慢慢舒展开来。白秀菊合上最后一页,默默地将本子还给小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黯然走出家门。那天晚上,白秀菊直到后半夜才回家。
桃子的陪读身份是不稳定的,她自己也时常处于一种恐慌状态。白秀菊不止一次流露出让桃子停学的想法,均被小英坚拒。白秀菊有限的那点工资,应付两个孩子学画画着实有些吃力。
红加蓝得紫,蓝加黄是绿,黄加红为橙……小英总是背混的调色表,桃子烂熟于心。实际上,买颜料是学画画最大的一项开支。小英尽量把颜料都省下来给桃子用,即便如此,桃子仍然经常无料可用。小英心里明白,妈妈姨用血汗钱给自己交的那些学费注定是要打水漂的,却又无法言说,这让她的负罪感又加深了一层。当桃子告诉她,有办法挣到钱时,两人一拍即合。
厂里给每个职工每月发二十五张澡票,家属也可以用,有些职工用不完,就以远低于市面澡堂的价格将澡票卖给周边老百姓。白秀菊每个月都卖澡票,她自己看澡堂,一家三口洗澡根本用不着澡票。桃子和小英正是从这里看到了商机。
有个月底,白秀菊准备向财务科交账时,意外发现收到的澡票比发出的澡票多了三十张。澡票每个月的颜色都不一样,不会重复使用,不可能有陈票的情况。无奈之下,白秀菊只好一张一张地查票,还真查出了问题。有三十张假票。
揪出始作俑者并不难,次月,白秀菊在收票时格外认真,特别是对外部人员。果然,假票又出现了,持票人是个老太太,据老太太说,卖给她票的是两个小女孩。
事情败露了,桃子和小英诚惶诚恐,特别是桃子,想来一顿打是免不了的。让桃子和小英没想到的是,白秀菊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生气,仅仅口头批评了二人几句。那段时间,白秀菊没事儿就拿出那些假澡票反复端详,口中喃喃自语:“画得还真像呢。”
8
桃子上初三那年,起重机厂停产,白秀菊下岗了。她又动了不再让女儿学画画的心思,这次小英反对也没有用了。桃子只得去求助黄老师,向其哭诉自己多年来学画的艰辛和不易。自幼家境贫寒的黄老师仿佛看到了女生版的自己,他决定帮助桃子实现自己的梦想。
在白秀菊家,黄老师向白秀菊宣布,以后免费指导桃子和小英画画,为了投白秀菊所好,他还说了违心话,把小英也说成绘画天才,并且答应以后会经常到家里来单独指导两个孩子。
桃子学画的危机暂时解除,白秀菊一家三口的生存危机已然拉响警报。人到中年的白秀菊面对劳务市场的喧闹是茫然的,犹如一个不会游泳的旱鸭子被推进湍急的漩涡里。白秀菊先后尝试了保洁员、护工、饭店洗碗工三种职业后,到夜市摆地摊卖起了海蛎子。在白秀菊眼里,这是一份不需要太多成本的工作。每天根据潮汛,倒三遍公交车去东海头赶一麻袋蛎头回来,再用特制的小刀把蛎肉从蛎壳里剔出来,大概十斤蛎头能出两斤蛎肉。只有新鲜的海蛎子才好卖,赶海和剔蛎肉往往在同一天进行。女儿是大姑娘了,有了虚荣心,抛头露面卖海蛎子的自然是白秀菊,但剔蛎肉就少不了桃子了。即使是小英强烈要求,白秀菊也坚决不让她上手。
桃子心里不平衡也没办法,能继续学画画已经是白秀菊法外开恩了。从白秀菊卖海蛎子开始,桃子的手上就长期布满长长短短的小划伤,鼻孔天天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咸腥味,让她常有已经丧失嗅觉的错觉。为了梦想,她得隐忍。
很多时候,蛎肉没全剔完,出摊时间就到了。白秀菊就先出摊,等桃子把剩下的剔完了再送过去。有一次,在去夜市的路上,桃子迎面碰到了爱吃鸡的冯叔叔。冯东老了,头也秃了。他并没有认出桃子,他的注意力全在身旁那个看起来和小英差不多大的少年身上,少年咧嘴露出一对小虎牙,喊冯东爸爸。这一点让桃子有些诧异,错身而过许久,桃子仍在呆立在原地,回望着冯东和那个少年一点点变小的背影。
每次剔出来大一点的蛎肉,桃子就单独收集起来,留着做炸蛎黄,黄老师最喜欢吃这道菜。
黄老师每次到白秀菊家都是拘谨的,特别是在面对白秀菊的时候,黄老师心里清楚,小英的的确确不是学画画的料,可一旦说出真相,白秀菊能接受吗?
黄老师想一点一点给白秀菊渗透一些信息,每次吃完炸蛎黄后,都会借故和白秀菊闲聊一会儿天。他以自身的学画经历为例,打算慢慢引导白秀菊正确对待桃子学画画这件事。可每次不等转入正题,白秀菊就会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到小英的生母白秀兰身上,一再强调一个概念:小英才是重点,至于桃子,无关紧要。
每每无法开口说正题,黄老师只好用喝水掩饰尴尬,白秀菊怕冷了场,没话找话地说一些自己年轻时的往事。这渐渐成了二人每次闲聊的固定模式。一个丧偶,一个守寡,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人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对于白秀菊来说,黄老师不仅仅是大恩人了,还是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对于黄老师来说,白秀菊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坚韧、执着,让其敬佩的同时,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
白秀菊和黄老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关系,一旁的两位少女也觉察到了这份异常,却没人敢打破这份脆弱的平衡。因为,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桃子比小英高两个年级,这决定了她无法在小英上高中前,参加高考逃出生天。桃子上高二时,小英迎来了初升高考试。当地的美术中学是15中,小英文化课考试不成问题,专业课考试问题很大,几无通过的可能。
黄老师当年被中央美院开除,是替别人考试被抓了现行,这是黄老师人生中最不堪的回忆。可如今,他不得不铤而走险,找人给小英替考。找谁呢?自然是桃子。可是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张用桃子照片伪造的身份证,甚至都没派上用场,桃子就被监考老师提前揪了出来。桃子初升高专业课考试时画的作品太过出众,她已经是业内的小名人,太多人记住了她那张自信中带有点忧伤的脸。
9
暴风雨来临的那个晚上,爱吃炸蛎黄的黄老师没吃到炸蛎黄,白秀菊连门都没让他进。
“滚!以后别再来了。”白秀菊铁青着脸,沉声道。
紧接着是重重的摔门声。黄老师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
白秀菊面目狰狞地接连问了小英三遍这句话。
小英噙着两汪泪水,像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无助地摇着头。少顷,她终于鼓足勇气对白秀菊说:“妈妈姨,我不爱画画,真的,从来都不喜欢。”
白秀菊抬手抽了小英一记耳光,没说话,两个眼睛瞪大到极限,一股股火舌从里面喷出。
那是白秀菊第一次打小英,小英有点懵,脱口哭诉道:“你总是喜欢勉强我们,从不问……”
没等话说完,又挨了一耳光。
一旁的桃子忍不住了,义愤填膺道:“小英说得没错,你从不问我们的意愿,只让我们按照你的意志做……你每天都活在虚幻里自欺欺人,把自己的不幸算在我们头上……”
白秀菊接连扇过去的耳刮子,让桃子的话断断续续,两行鼻血涌下来,都不能阻止她把压抑在心里许久的话全部发泄出来。
白秀菊越打越没劲儿,最后不得不停手,大口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对桃子说:“你给我听好了,小英不学画画了,你也不能学,除非我死了。”
“不让我画画,我就死。”桃子已经红了眼,甩下这句狠话就夺门而去。
白秀菊开始像发疯一样地摔家里的东西,天棚上的灯泡被震得来回摇摆,黄光一下映在白秀菊身上,一下又投射到小英身上。等全都摔完了,白秀菊兀自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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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终于解脱了,又陷入到另一种自责之中。桃子在黄老师的支持帮助下,考上了中央美院,也算是替黄老师完成了夙愿。桃子去学校报到时,小英为其送行,就在白秀菊当年送白秀兰的月台,将那个红画夹送给桃子。
那场风暴直接将白秀菊击垮,生活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从那之后,她就像一个失去动力的氢气球一样,从高空疾速坠落。无论从身体到心态,都快速从中年过渡到老年阶段。
桃子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小英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当地一所中学当老师,留在了白秀菊身边。
若干年后,白秀菊已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她有时会把小英当成桃子。
“别恨妈,妈培养小英不成,你倒成了,妈哪有脸见妹妹。”
她有时会念叨冯东。
“那个写诗的骗了我。”
偶尔,她也会想起黄老师。
“让你桃子姐剔点大蛎肉,晚上给黄老师炸蛎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