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爱


文/肖爻悄悄


他的工位就在林摇光背后,但林摇光几乎没和他说过话。好几次,林摇光听见他和其他同事聊工作,心脏便猛然收紧,鼓声阵阵,声波快穿破胸腔。

林摇光从不是紧张的人。在高层领导面前发言,当着公司全员做工作汇报,都像骑自行车,车轱辘风风火火转得飞快,人很轻松。但奇怪,遇到他就不行了。光是他坐在身后都不行,整个状态反常,像是变了一个人:身体僵硬,喉咙干渴,人缩成一个小点,皮肤底下滚着一锅沸腾的粥,又热又烫,还出不去。

为缓解紧张,林摇光逼自己做点什么:打开一份文档,上网搜索并不需要的信息;戴上防蓝光眼镜又取下;喝两口桂花乌龙茶,美化已经完成的PPT。可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耳朵还在捕捉他的声音,说什么不清楚,因为被另一种声音盖住了。林摇光的心脏像被驮上了驴车,走山路,随着他的语调一路颠簸。有次他拍了下林摇光的椅子,和她说了什么。林摇光没听清。她捧着一颗乱跳的心,从另一个世界摔回来。醒过来后,脸发烫。

 

“什么?”她硬着头皮问。

“你的毯子掉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一团棕色的绒毛状物体,递给愣着的她。

 

林摇光接过毯子,眼神像是第一次见到它。她太紧张了,注意力被他整个填满。周围的毯子、桌椅、水杯和绿植仿佛是刚长出来的,是舞台的道具,虚构的背景。她觉得自己完了。

连续三天,林摇光魂不守舍。她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她不相信一见钟情,她MBTI人格是ISTJ,如今的情况颠覆了她三十年来的认知和经验,像天外来客,像丘比特的报复。

时间突然高度浓缩成一个括号,括号里立着一个问号和一个感叹号。在吃饭时、工作时、睡觉时,在地铁上、超市里、便利店中,林摇光都扛着这个括号,困惑不解和惊奇兴奋在括号里不停碰撞,叮当作响。

林摇光不知道向谁说起心里的感受。朋友?她们不会理解的。男朋友?更不可能了。她被这无解又沉重的甜蜜压垮了。她的工作频频出错,开会多次走神,还好都没涉及核心问题。由于平日工作认真靠谱,老板没说什么,让她休假三天。

当天晚上,她发烧了。吞下感冒药躺下后,林摇光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成了一座躺倒的山,他在她的身体上跋涉,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既像在犹疑,又像是探索。他的手指经过山脚葱绿的草丛,划过平坦的山腰,轻扫颤抖的山峰。他在她的颈窝处避雨,接着感受到一阵山崩地裂。她忽然变成了她自己。他坐在她身边,温柔而坚定地说,来找我。像是私语,又像是约定。

醒来后,她大汗淋漓,睡衣湿透了。

 

林摇光走进了一个“错”字里。她有男朋友,从未想过背叛他。那些香艳撩人、感官刺激的梦,哪怕在她欲望最旺盛的阶段也没做过。为什么是他?她根本不了解他,他才来公司不到一周。老板介绍他的时候,她的理智就一脚踩空,脑袋里空空如也。世界像潮水一样退去,冲刷留在岸边的白骨。她就是那白骨。她从未如此孤独。

他算不上帅哥,甚至不是女性典型的爱慕对象。他长得清清白白,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像拿走喜怒哀乐的雕塑。雪一样散发冷感的男人,平静的双眼后却藏着火种。不,是让林摇光觉得必须有火,激发她想象火。禁欲点燃欲望,彻底的无迫切需要填入有。一定是这样,他空得太彻底,反而激发了她的欲望,像小孩子看到空白的图画框便忍不住填色。林摇光思考着这件事,疯狂地想念他。她想他想得快哭了。

回公司上班的那天,林摇光加班到很晚,直到同事全部离开,办公室剩下她一人。她站起身,坐到他的工位上。她触摸他的鼠标,移动他的水杯,摊开他的笔记本,漫不经心地浏览他的工作笔记。她一一拉开他的抽屉,两个都是空的,最上面的抽屉里放着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她发现他水杯里的咖啡渍,去茶水间用白糖洗净,直到杯内泛出金属的银光。她重新坐回他的椅子里,奇异地获得了平静。内心肆虐疯狂的暴风雨骤然止息,风停雨住,她颤抖的心尖上挂满露珠,在阳光下惬意摇晃。他待过的空间包裹着她,也治愈了她。解药或许就藏在毒药中。来找我。她又想起梦里他誓言般的话。

整整一周,她都这样干。下班等同事走光后,在他的工位上待半小时或一个小时。她的身体在白天变成一艘船,舱内满载紧张兴奋、活蹦乱跳的胖头鱼,如墨的夜色挂上窗,他的椅子便成了船靠岸的港。在那里,她倾倒出成群摇头摆鳍的鱼,内心却由空变满。她体验到一种奇妙的满足感。有几次,她在他的抽屉里放下新的苏打饼干,倒掉他剩下的凉咖啡,然后清洗他的水杯。

再看男朋友的时候,林摇光表情木然,眼神空洞,像看房间角落的一把扫帚。交往三年、年末打算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向男朋友提出了分手,理由是对他没感觉了。对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狂笑一阵后对她说:没有感觉?你18岁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从他俩的家庭背景、经济条件、教育程度、亲友评价,甚至到未来规划,两人都般配。他们的感情是务实的,牢固的,挑不出毛病的。或许这才是毛病所在。

林摇光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决心。她在半天内打包好个人物品,叫了一辆货拉拉匆匆搬走,高效迅速到近乎残忍。男朋友将半个身子倚在门框上,冰冷的目光不断扫射她的脸,她的意志坚硬如铁,通通挡下来。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回头。

一周后的公司团建,林摇光作为视频编辑给大家拍照。他融到人群里,让她觉得安心不少。她躲在相机镜头后面,第一次正面迎视他。她对准他,连拍数张,快门咔咔响,她的指尖欢快地跃动,仿佛小精灵在跳舞。

吃饭的时候,他和她隔着一个人坐着。她听到中间人和他约定打篮球的事。周六几点,哪个篮球场,还有谁谁谁。她记下时间地点,拳头在衣袋里握紧。她当即决定,明天去篮球场找他。至于之后的事,她没想过。

回到家,她来来回回翻看那些照片,将他放大端详,反反复复。她的感官大大敞开,她的身体变成通道,感受他眼里的阳光,感受他嘴角的微风,感受他作为世界容纳的万物。她为心潮澎湃的经历开心雀跃,也为远离真实的美好喟叹担忧。她躺在沙发上,度过了高度紧张、专注兴奋的一个小时,直到她的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色戒指。她呆住了。

当晚他再次出现在林摇光的梦里。在曝光过度的晨光下,躺在她身边的他对她呼唤道,来找我。这次语气更急切,甚至带着些许责备。她大哭着醒来。

周六上午,林摇光关上出租车的门,正好看到他从地铁口走出来。她径直跑过去,挡在他面前。她的目光在他的无名指上快速搜索。那里是空的。

“你没戴婚戒?”她冒失地问。

“为了打篮球。”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脸。

她的目光网住他,心跳如鼓。她打开包,递给他一袋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

他俩站着,面面相觑,一切静止。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抗拒,不解,接着他义无反顾地摇头。她读懂了。他是时钟上的12点,而她指向6点。他们最好永远背对背维持这个姿势,就像他俩的工位。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转身离开。

林摇光撕开一袋苏打饼干,掰开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她边走边吃,很快便吃光了整袋饼干。她的身体变成一个筛子,千疮百孔,里面流出咸咸的水。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她开始不顾旁人地大哭。她泪流满面,仿佛要把体内的水分全部哭干。她窥见了从未窥见的绚丽,涉足了从未涉足的激流。她知道一生只此一次,再也不会遇到。

走过三条主街后,她拐进一条小巷,那里窄得像条小溪。她一头扎进去,身体浮起来,轻盈如一片叶子。它轻轻擦过河面,随着水波打着转。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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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爻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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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无趣掌门人,细节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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