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您用餐愉快


文/李浩然

 

在送外卖的途中,“我”被顾客要求陪她两个小时,理由是,她被人威胁断掉一根手指,雇“我”当保镖。每个人在世间行走,都好似漫无目的。主播、演员、歌手、作家,就顺势成为了光亮和方向的替代品。由此诞生的占有欲和窥探欲,就是盲目追求的代价。


我去东隆小区送餐。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不到,名为“肉食兔子”的顾客点了一份蔬菜沙拉、一碗八宝粥和一个煎蛋,备注里申明“来时请敲门,三长两短”,后面戳着三个醒目的叹号。

小区不大,一共三栋楼,都是高层,肉食兔子住在中间一栋,二单元1802,我进入楼梯间,发现电梯门敞开,两名身穿工作服的工人在里面,一个蹲着,一个站着。站着的工人看向我,说:不好意思,电梯坏了,在修。我问:要多久?他没说话,我看到他的手指蹭着裤管依次弯曲,直到握出一个完整的拳头。我瞄了一眼楼梯,楼梯被纸箱占据,只留出两只脚行走的间隙。

1802的房门上贴着一张倒福字,半边垂下来,挂了灰。我在门口擦去额头汗水,喘息片刻,待气息平稳,敲响房门。哒,哒,哒,哒哒。三长两短。门开了。肉食兔子比视频里胖一些,黑一些,也老一些,不过还算漂亮,她穿着挂满亮片的粉色T恤,黑色超短裙。这身儿我在视频里见过,脱离美颜加持,像是掉了色。她脸上有妆,残的,一条眉毛粗,一条眉毛细,且秃。我把外卖袋举到胸前,说:您的外卖。她没接,说:你进来。她说“你”的时候我的一只脚跨进门里,她说“来”的时候,我整个人站在了客厅。屋里开着空调,挺凉快。她关上门,看着我,说:你怎么没穿工装。我说:工装太热,不透气。

电脑在靠窗的电脑桌上,电脑旁立着一个巨大的话筒,话筒上绑着蓝色辫花。左侧一面电视墙,没有电视,电视墙尽头有个玻璃门,想来是厨房;右侧一张沙发,上面堆满毛绒玩具,沙发外侧有扇木门,应该是卧室;空调立在电脑桌和沙发之间的墙角里,出风口格栅上下摆动,像鱼在呼吸。她把沙发里一只皮卡丘拎起,摞上一旁的史迪奇,空出一个座位,说:坐。我把外卖袋放在电脑桌上,在一群动画片里的小动物簇拥下坐进沙发。她咦了一声,说:你好像一点不意外啊?我说:我爬了十八层楼梯,是得歇会。她说:哦,那他看到电梯坏了,也许不会来了。我说:谁?她没回答我,从电脑桌下拉出转椅,面对我坐下,说:大哥,求你件事儿,在我家待两个小时。我说:为啥?我还要送外卖。她欠了欠身子,手肘压住膝盖,T恤领口裂开,我看到白胸脯和紫色蕾丝边。大哥,我跟您说实话吧,我被人威胁了,他说十二点会来找我,要带走我一根手指。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她的手指纤细,指甲长长的,涂了五种不同的颜色。我喜欢蓝色,食指。我说:你要我当保镖?她说:大哥,我雇你,给你三百,不,五百。她的五指张开,巴掌几乎罩到我脸上。她搓了护手霜,挺香。我说:怎么不报警?她将巴掌收回,塞进T恤下摆,说:万一是恶作剧呢,那不成了报假警了吗。

我点了点头,觉得嗓子发干,我说:有水吗?她一甩头,说:呀,忘了,抱歉,这就给你拿。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她起身,去了厨房,一会走出来,手里多了两罐加多宝。她递一罐给我,我接过来,罐身湿漉漉的,冰凉扎手。打开,喝了一口,舌头泡在饮料里,微微抽搐。她把自己手中的加多宝墩在电脑桌上,没喝。我说:你是主播?她重新坐到椅子上,说:你怎么知道?我指了指她身后的话筒。她点了点头,说:眼还挺尖。我说:专职?她说:算吧,主要找不到别的工作。我说:粉丝多吗?她说:还行,有十几万。我说:那算大主播了。她说:算不上,小虾米,人家吃肉我跟着喝口汤。我说:比上班强。她仰起脸,说:看什么班吧。说完,翘起二郎腿,悬在半空的脚丫子一抖一抖的。脚尖挂着一只人字拖。脚趾头粗短,像五个鹌鹑蛋。剥了皮的。

又喝了口饮料,没那么凉了。我说:你现在不直播吗?她说:被吓得没心思了,再说,还没吃饭。我说:你吃吧。她转过身,打开外卖包装,又转回来,说:那你呢?我说:你吃你的,不用管我。她说:主要我点的餐没一点儿油星,就是清水煮菜,估计你吃不惯,要不分你一半儿?我说:不用。她说:那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又去了厨房,这次空手出来,说:真没了,有个土豆,都长芽了,好久不起火了,要不我再给你点一份儿,你想吃什么?我有点烦躁,说:你他妈吃你的,我说了没?她愣愣看着我,轻声说:脾气大的。坐到电脑桌前,自顾吃起来。她的嘴巴里像是安了扩音器,咀嚼食物的声音经过放大,在房间里鼓荡。我说:你不是肉食兔子吗,怎么还是吃素?她腾出嘴,说:那是一个比喻。我说:什么比喻?她说:你没听人说吗,现在的世界就是弱肉强食,兔子不吃肉就得被人欺负。我说:谁欺负你了?她摇摇头,不再说话,咀嚼声再次响起,声音轻柔了许多。

吃完沙拉,八宝粥和煎蛋都没动,她用餐巾纸擦着嘴,说:其实吧,干什么都不容易。我有意揶揄她,说:我觉得你挺容易的,动动嘴皮子,勾勾手指头,大哥的打赏就来了。她再次把椅子转过来,面对我,脸色红润了许多:大哥,这么大偏见?你还真别瞧不上主播,要不咱俩换换,我送外卖你来做主播?别以为我们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饭点外卖就过得安逸了,我就把话放这儿,你送外卖顶多慢点,但也能赚到钱,让你做主播,一个子儿都赚不到,你信不信?我说:信,我不是女的,长得也不好看。她说:还真不是男女和好不好看的问题。我刚直播那会儿,直播间里常常就三五个人,多的时候不超过十个,基本上待一会儿就走。我一个人瞎白话,聊人生,聊理想,像是对着空气说话。直播间里有人让我唱歌,我五音不全,为了能涨点粉,豁出去了,唱我最拿手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完第一句,直播间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我被她逗笑了,说:后来找到窍门了?她说:我琢磨着这样不行啊,得想办法,就看那些大主播直播,给他们打赏,加他们好友,跟他们取经,一个姐姐给我出主意,说你得豁得出去。我说咱是绿色直播啊,不能搞黄色。她说:不让你豁身子,把脸豁出去,装疯卖傻,明明一百二的智商,装成六十、五十。看起来简单,做起来真没那么容易,想得好好的,镜头前却放不开,拘束。眼看房租都交不起了,两眼一闭,就当这人不是自己了。在脸上画王八,直播吃辣椒,表演劈叉。劈叉要故意穿条紧身裤,质量不能太好,一劈,裤裆刺啦就开了,里面套条花裤衩,这样才有喜剧效果。

我摇了摇饮料罐子,还剩三分之一,说:就这,不也挺简单?她揉了揉鼻子,继续说道:直播间里被人骂,下播被粉丝骚扰,上次不知怎么泄露了地址,被一个粉丝堵门好几天。我说:这也没什么,送外卖还会被投诉呢。她冷笑:我知道你送外卖很苦很累,可也别瞧不上主播。我说:那倒没有。她说:违心,瞧不起仨字儿都写脸上了。我说:随便你怎么说吧。她说:刚直播那会,粉丝少,有大哥给刷礼物就死命维护着,生怕跑了。一个大哥从吉林跑来,约我见面。我去了,人五十来岁,看着像个机关干部,吃完饭唱歌,唱着唱着就不老实了,一把抱住我……讲述突然中断,她拿起电脑桌上的加多宝,在手里转动着。我问:后来呢?她说:他给了我两万块钱。

沉默,空调格栅摆动的声音在空气中如同海浪起伏,我感觉身上有点冷了,右胳膊对着出风口,泛起鸡皮疙瘩。我抬起头,发现她正在用一根手指擦拭眼角。我说:怎么了这是,伤心了?她低下了头,说:我跟你说这些干吗,让你看笑话吗?我说:那不能。她盯着我的脚,突然说:大哥,你才开始送外卖吧?我有些吃惊,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你穿的大头皮鞋,送外卖一般穿运动鞋,我向后缩了缩脚,鞋跟蹭到沙发,再无可退。我穿的不是大头皮鞋,而是鞋头镶钢板的劳保鞋,但我没有纠正她。她继续说:穿皮鞋送外卖很累的,而且容易磨脚。我说:谢谢,明天就换了。她说:你之前做什么工作?我想了想,决定告诉她实情,我原来当海员的,刚下船。她放下翘着的一条腿,双腿微微叉开,我看到裙子里的肉色安全裤,在椅子的挤压下撑出一团赘肉。海员啊——她的调门提高了些——我有个粉丝就是海员,但是他从来不跟我讲海上的故事,你能跟我讲讲吗?我说:没什么好讲的。她不甘心地说:讲讲呗,我可好奇了,会碰到海盗吗?飓风?鲨鱼?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你真想听?她的目光笔直戳过来,说:想。

我跟她讲了我的故事,但是故事里没有我。这不是一个病句。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叫做甲的人。甲来自农村,初中毕业到城里打工,谈了个对象,因为房子和彩礼问题,分了。他意识到没钱就没资格谈恋爱,又听说海员赚得很多,就不顾父母的反对,花一万八千块钱找了个中介,经过三个半月的培训,拿到海员资格证书,上了一条八万吨的散货船,跑东南亚航线。船上一共22个人,他是实习水手。船在厦门某码头停了三天,这期间别人出去采购、娱乐,只有他和赵例外。赵比他早来半年,马上过实习期。俩人住一个房间。

他上船第一天就开始下雨,他趴在床头,隔着窗户看海景,港口的海水浑黄,像锈迹斑斑的铁,大大小小的船只在雨中列队,形同默哀。赵不爱说话,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玩手机,对于他的问题哼哼哈哈,再问,就烦了,转身面对墙壁,或者戴上耳机。他觉得无聊,走出房间,在狭小的生活区瞎转,生活区一共三层,最上面是驾驶室,二楼是宿舍,一楼是餐厅和健身房。跑步机是关着的,他不知如何开启,做了两次拉伸,胸口疼,扔下器械,又回了房间。赵还在玩手机,屏幕横在面前,双手两根拇指舞动如飞,同时嘴巴念念有词,似在骂街。

三天后启航,他在船的轻微摇晃中感觉头晕,胃也不舒服,跑到厕所,臭味袭击了他,让他再难自持,上吐下泻起来。他坐在马桶上,听到赵的抱怨:搞什么呢?他满含歉意地回复:不舒服。赵说:晕船了吧。他说:可能是。折腾几次之后,他索性一直待在厕所里,省得往返之苦。端个脸盆,坐在马桶上。马桶和脸盆都随时待命。到了中午,赵去吃饭,给他端了一碗小米粥,他摇头,说:喝不下。赵把粥放在他脚下,说:要喝。退出去,赵又玩起游戏,这次没戴耳机,厮杀声枪炮声震荡起伏。在粥彻底凉掉之前,他还是坚持着喝了下去,到了晚饭时间,赵取走了碗,不久又给他端来一碗小米粥。

一天后,船进入外海,趋向平稳,他的症状也得到缓解,终离开厕所。赵还在玩着游戏,身穿铠甲,手持巨剑,在人群中砍杀。他说:谢谢。赵没说话。他走上甲板,海风轻柔,近处的海水呈深蓝色,近乎梦幻,再往远处看,海面像铺设着层层叠叠的镜子,反射着粼粼日光,刺得眼睛生痛。他收回目光,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掏出手机,信号格上打着一个红叉。他返回宿舍,赵依旧玩着游戏,他忍不住问:你的手机有信号?赵看了他一眼,说:单机游戏。他摇了摇头,赵又投入到游戏当中,并没看到。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在游戏音效和海水拍打船舷的混合声响中,意识逐渐模糊。快要睡着了,有人敲门,他睁开眼睛,看到三副站在门口。三副对赵说:你带着甲,敲敲甲板上的锈。赵收起手机,点头应着。

两人穿上工作服,戴好安全帽,赵从工具箱里取出两把尖嘴锤,交给甲一把,来到甲板,看到一块锈迹,赵蹲下来,给甲示范,锤子举起,落下。随着一声巨响,铁屑飞溅,反复敲五六下,铁锈被剔除,露出甲板金属底色。赵站起,说:就这样。然后一挥手,说:敲吧。甲这才注意到甲板上已经遍布锈迹,宛若生满疥疮的病体。敲了半小时,手震得麻木,汗水顺着安全帽淌下来,流进眼睛里,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刺痛,抬头寻找赵,发现赵坐在船舷的阴凉里,正在抽烟。他凑过去,问:不敲了?赵从嘴里吐出烟雾,又用鼻子吸进去:你敲你的,反正敲完锈还要打磨,打磨完还要刷漆,刷完漆还要给锚机加黄油,只要在船上,总有干不完的活,所以着啥急。甲坐在赵身边,烟味呛得他嗓子眼儿发痒,他很奇怪赵为什么在宿舍不抽烟。甲摘掉安全帽,拿在手里扇风,想说什么,但看赵烟抽得专注,就没开口。赵抽完烟,一手撑着甲板站起来,说:干吧,装装样子。甲把安全帽放在船舷下,蹲着挪动身子,没有出阴凉,找到一块锈迹,敲起来。赵说:戴上安全帽。甲看赵,赵的表情严肃,他乖乖戴上安全帽。赵说:半年前,有个老水手,干活没戴安全帽,我的锤子脱了手,正砸在他的额头上,干了个血窟窿。应该缝针的,但当时在海上,没办法送医,就用碘伏消了消毒,缠上了几层纱布,结果落了一个核桃大的疤瘌。他年纪大了,无所谓,你这么年轻,脑袋上顶个疤瘌连对象都难找。甲缩缩脖子,把安全帽往下压了压。

没几天,甲的脸上火辣辣的,开始褪皮,搞得像个狸花猫,他羞于见人,吃饭走路都低着头,赵见了,笑得手舞足蹈,说白条鸡晒成了香酥鸡。他就更羞愧,好像脸上的晒斑是某种罪证。

船到雅加达,甲给家里打电话,得知母亲于半月前过世。她在屋顶晾花生时一脚踩空,摔下来,当场死亡,虽然在电话里父亲没有提及事故现场,但甲不由会想象母亲当时的惨状,她四肢扭曲,浑身鲜血,有可能抽搐了几下,嘴里还念着他的名字。他觉得都是他的错,母亲一定是思虑过度,才导致没有注意脚下。他蒙在被子里,痛哭了一场,哭完,头探出被子,发现赵坐在对铺,手里托着瓶酒。那天晚上,他们就着两只卤鸡爪,喝完了一瓶白酒,赵一反常态,变得话多起来,说起海上的一些趣事。有一次,从海里跳到船上一条鱼,一米多长,像长了腿一样,在甲板上活蹦乱跳。几个人追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愣没追上,最后那鱼又跃进海里,还挑衅似的,冲他们扮鬼脸。不久之前,在马六甲海峡,他看到过一场流星雨,那些星星拖着亮亮的尾巴,争先恐后从天上跳进海里,变成了一条条发光的银鱼,在水面追逐嬉戏一阵,潜入了海底。还有一次,他们从马来西亚返航,离开港口,从机舱里钻出个女人,这把船长吓坏了,以为哪个船员私藏的傍家儿,仔细询问,才知道女人是出来找丈夫的。她丈夫六年前就是坐这样一条船出海的,至今音讯全无,后来,船长不得不通知马来西亚港口的海事局,派快艇来把女人接了回去。甲听得将信将疑,猜测大部分故事出自赵的杜撰,但他没有质疑,因为他发现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悲伤正在逐渐缓解。赵继续讲,在印度洋,他们遇到一头幼年虎鲸,正被大白鲨追杀,虎鲸绕船不去,大白鲨紧紧追赶,几次交锋,虎鲸挂了彩,伤口不停流血。虎鲸哀鸣,似在求助。船长命令赵开动吊机,他在吊钩上挂了一条扎带,扎带放进海里,虎鲸心有灵犀一样,身子钻进去,被吊上船。虎鲸在甲板上温顺异常,为了防止它干涸而死,水手们不停往它身上浇水。直到鲨鱼远去,他们才把它放回大海。小虎鲸围着船绕了一圈,居然唱起歌,那声音像从天而落,像一朵朵云彩掉进水里溅起的回响,清澈辽远。唱了一阵,虎鲸向远处游去,一会就不见了。

甲继续跟着赵敲锈、打磨、刷漆,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日子单调无聊,他逐渐麻木。闲下来,他会望着大海发呆,偶尔眼前恍惚,看到海里跃出一头鲸鱼,眨眨眼,却只是一只海鸥在海面掠过。返港后,卸完货,其他船员外出消遣,船上只留下赵和甲,赵照例玩游戏,甲下载了个软件,看起直播。起初只是打发时间,后来迷上一个叫肉食兔子的主播。

是我?肉食兔子打断我。

我喝了口加多宝,说:是。

她狐疑地看着我:那你是谁?

我说:我就是个送外卖的。

那这个故事呢?

瞎编的。你还听不听了?

你继续。

靠岸的这些天里,甲每天看肉食兔子直播。肉食兔子有项绝技,只要勾勾手指头,甲就会乖乖刷礼物。

肉食兔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不太好看:大哥,你到底是谁,你来干什么?

我示意她坐下:能不能先听我把故事讲完?

她没坐,屁股靠在电脑桌上,双手背后,撑着桌面:你讲。

后来,甲加了肉食兔子好友,一聊到半夜,偶尔还会在被窝里发出一串诡异的笑声,吓赵一跳。赵提醒甲,小心被骗,甲满不在乎,说:不会的,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再出海,两人断了联系,甲便时不时取出手机,看肉食兔子发给他的照片,有一张勾手指的,最是魅惑,好像在对甲说:快来找我呀。捱到返航,手机一有信号,甲马上给肉食兔子发信息,这次他直抒胸臆,说自己动了真心,爱她爱得死去活来。肉食兔子回复他:我也爱哥哥哦。

没几天,他们接到通知,第13号台风“白鲨”即将入境,公司命他们前往附近3号锚地避台。当天晚上,他们到达3号锚地,发现里面已经驻满了船只,他们的船能开进去,但是掉头抛锚都比较麻烦,船长擅自决定,在锚地入口处抛锚。锚抛好,甲想联系肉食兔子,发现手机又没信号了,可能锚地离岸较远所致。第二天清晨,风雨袭来,船颠簸摇晃,警报突然响了,赵拉起甲,扔给他一套救生衣,说:穿上,可能有危险。两人跑到甲板集合,船长急吼吼说:走锚了,正在联络救援。甲这才发现,船已经远离锚地,在风的作用下,向一排海上风力发电桩靠近。

风雨愈猛,甲板无法停留,他们返回生活区,甲心跳加速,坐立难安,赵拍拍甲的肩膀,说:别慌。自己却不停抖腿。一个小时后,船身一颤,猛烈摇摆,赵和甲都摔倒在地,试着爬起来,却难以站直身子。警报再度响起,两人跑上甲板,发现船身已经倾斜,侧面撞在风力发电桩上,现出一条裂缝。船长正在指挥人员弃船逃生,同事们纷纷套上救生圈,下饺子一样往海里跳。海水激荡,一会儿人就不见了。甲把救生圈套在腋下,想跳,被赵拉住。船长催促道:快跳啊,还在磨蹭什么?赵说:跳下去也是死。船长说:船要沉了。赵说:我们不跳。眼看船身倾斜越来越厉害,甲板三分之二已经泡在水里,船长摇了摇头,一手抱住前胸,一手捏住鼻子,跳了下去,被一个浪头吞没,无迹可寻。甲紧跟着赵,来到驾驶室,赵将窗户全部打开,说:这里最高,进水慢一点。甲坐在角落里,看着手机上的照片发呆。

24小时后,他们被救上直升机。

肉食兔子抱紧双臂,说:后来呢?他们怎么样了?

后来,甲离开大海,返回陆地,他来到肉食兔子所在的城市,但这时候他发现怎么也联系不上肉食兔子了。

我看着肉食兔子,她紧咬着嘴唇,好像在费力思索什么。

我把他拉黑了:她说。

为什么?

他说要来找我,我怕了。

那你之前都是在逗他?

这是我的工作啊。

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

他找不到你,伤心欲绝,在农贸市场买了瓶百草枯。

自杀了?

对。

死了?

不知道。

你是赵?

我盯着手里的加多宝,至今我仍不清楚它和王老吉的区别。我告诉她,我是谁不重要,我这次来只是想带走她的一根手指,这根手指曾让甲魂牵梦萦,现在我要用它来祭奠他。她一步步向后退,后背抵了厨房门。她说:大哥,我也不是故意的啊,就是工作需要,逢场作戏,谁想到他会当真呢。

我说:没办法,有人天生较真儿,让你碰上了。

她说:大哥,你冷静,你砍了我手指头是要坐牢的,我给你钱,咱两清,好不好。我说:这是钱的事吗?我站起身,向她逼近,甲拉我胳膊,我推开了他。肉食兔子哭起来,说:大哥,我跟你说实话,我还有个女儿要养,他一出生就是脑瘫,不会走路,下不了床,说话只会说两个字,妈,饿。我愣了一下,随即认定这是她博取同情的谎言,你在直播里怎么没说过?她说,她怕人,而且……我说:怎么了?她搓着手,手指搓得通红,她是我女儿,我出丑可以,不能让她出丑,更不想利用她卖惨赚钱。我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个,你觉得我会信?她指着电脑桌上的外卖袋,八宝粥和煎蛋,说,都是给她的。她又掏出手机,滑动屏幕,举到我面前:大哥,你看。屏幕里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只露出一张脸,口歪眼斜,扎着一头脏辫,一些碎发扎不进去,支棱在头顶。我说: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网图,她人呢?她收起手机,低声说:在卧室。我向卧室走去。她叫住我:大哥,我不骗你,你别看了,我说了,她怕人,而且,会吓到你。我的手搭在门把上,她在哀求:大哥,求你了,别看了。声音有些颤抖。我向下压了下门把,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抓住我的手腕,他目光温柔地看着我,对我轻摇着头,我示意他走开,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勒得我骨头疼。我松开手,听到肉食兔子在背后说:大哥,谢谢你。我没回头,说:八宝粥和煎蛋凉了,一会给她热热。也许是甲说的,我不确定。说完,我走了。

电梯修好了,到了楼下,我掏出那封信,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肉食兔子:

 

展信悦。

来狮城月余,仍没找到你,你还在直播,但把我拉黑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直播时不止一次说过你被骗的故事,你不想重蹈覆辙。

在海上的时候,我没有一个朋友,同事间见面都冷着一张脸。一开始晕船,感觉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待在厕所里不敢动,过了两天,船没那么晃了,症状才好些。领导又安排我敲锈,顶个大太阳,汗一层一层出,手不久就磨出血泡,汗渗进来,疼得厉害。每次刚想偷会儿懒,三副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让我抓紧干。晚上躺在床上,胳膊腿酸胀,腰也疼。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没有,宿舍是单人间,跟别的同事也不熟。他们不太爱理我。想给家里打电话,手机却没信号。等船靠岸,得到我妈过世的消息,突然感觉像被全世界抛弃了。直到看到你的直播,我才慢慢走出来。

那天我们遇到海难,船要沉了,所有人都跳船了,我胆小,没敢跳。我一个人蜷缩在驾驶室里,捧着你的照片,你在冲我勾手,说,一定要活着回去。外面风声呼啸,雨点从窗口甩进来,落在我身上,冷冰冰的。我浑身精湿,不停打颤,但我不敢关窗,怕被憋在船舱里——船身倾斜越来越严重,窗口几乎到了我的头顶,而墙壁正在变成地面。到了晚上,雨小了些,风更猛烈了。船舱里漆黑一团,只有警示灯闪烁着阴森的绿光。手机也快没电了。驾驶室里的水已经齐了脚面,不知是雨水还是海水。我把手机塞进救生衣夹层,攀窗爬到船外。整条船仅还有驾驶室露在海面上,四周一片混沌,风声呼啸,雨点剐人。身体的温度在流失,我四肢僵硬,行动困难。突然想起求生手册里的提示,人落水时不要挣扎,尽量保持体力和体温,等待救援。我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抱紧四肢。意识逐渐模糊,我听到远处传来奇怪的声音,穿透风雨,异常清凌。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前方海面有一座黝黑的小岛在慢慢向我靠近——是鲸鱼的脊背,你就坐在鱼背上,冲我挥手。恍惚中,天一下子就晴了,风停雨住,乌云散尽,太阳破海而出,身上暖洋洋的。

我想,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坚持不到救援的到来。

就是那时候,我暗下决心,如果我能活下来,一定去找你。

最后,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赵甲,赵钱孙李的赵,甲乙丙丁的甲。

此致

敬礼!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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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浩然
李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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