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


文/陈功

 

婚姻似乎对如今的人是一种羁绊,但若对方是自己真心所爱,所有的合同证件都不该是束缚。


18年10月,和李依依确定恋爱关系的一年半,也是大学毕业满一年,我骑着摩托车从广元市出发,沿米仓山绕了一个大回环去成都找她。

那时候我在忙着弄自己的第一间书吧,名字起得很有预见性,“叮叮当当”,开业俩月之后自己钱包里就叮叮当当了。李依依给我打电话,娇嗔地说她爸妈想见我。我饼才画到一半,现在处于创业的初步阶段,方方面面的杂事都脱不开身,接着就被她打断了,她说来嘛,其实是我想见你了。

她的声音很柔,有点嗲,用古人的话说是靡靡之音,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个夹子,当然她并不是真的夹而是天生的。那时候还没有疫情,天很蓝,云很白,国道的针叶林抖落在夏风中的时候让人宛如置身北欧神话,真是带给一个骑士无限的自由——这当然是关于年轻好的一面。坏的一面是我当时穷得连卫生纸都快买不起了,G108跑一半的时候想拉,看了看支付宝里的余额,硬是拖到了江油城乡结合部的黑网吧。

一路上风驰电掣加上翻江倒海,从早跑到晚,悠悠十多个小时才进市区。李依依当时站在导航对面的公交车站,手提着一袋橘子和两瓶鲜绿色的大雪碧,跑起来的时候头发搭脸上,跟疯狂动物城里那头牦牛似的,唰的一声蹦起来给了我一个熊抱,两人一车齐刷刷砸马路牙子上。

李依依大咧咧地在我耳朵上咬了一口,噼里啪啦嘱咐说,当着我爸妈就说你在读研,毕业包分配,进成都的机关单位,他俩觉得创业这事一点都不靠谱,太不靠谱了。

说到疯狂动物城,她当时由衷追捧里面的那只狐狸,说狐尼克最大的一个闪光点就是,永远是在引导兔子警官解决问题,而不是一味地帮助她解决问题。我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还不是因为狐狸长得好看吗?你怎么不喜欢闪电。李依依严肃批评我,点破别人,这种做法其实一点也不聪明。我在依依家呆了三天,前两天凭研究生一角被安排和她一道住卧室,最后一天身份暴露,被发配到杂物间睡钢丝床,她爸给的理由是未婚同居,对女孩子的名誉不太好。

人真是很难在自己完全没有做过的事情上面撒谎,再补充一句,不诚实也不要怪别人会歧视。依依的父亲是一家三甲医院的主刀医生,当天晚饭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开了一瓶青花郎说要跟我交流交流。我其实是能喝白酒的,但技能点点得很偏,浓香喝不醉,酱香一口倒,据依依事后复盘,两杯下肚全给招了,跟漏水似的拦都拦不住。第二天在钢丝床上起来已是中午,头昏脑胀,出厕所之后三双眼睛在沙发上直勾勾的,依依她妈说不忍心打扰我睡觉,三个人已经吃过饭了。依依她爸说,大冬天的家里又没有合适的衣服,问我需不需要回家取几件。我当时就有数了,和李依依把卧室门关着大吵了一架,我说,真是受不了这气,我要回广元照顾我的书吧。李依依涨红脸说,我爸随便给你介绍份工作,都比你所谓的事业靠谱。

出门时她爸把两瓶雪碧原封不动从厨房里提了出来,放我手里说他们都不喜欢喝甜的,提回去,别浪费。

我下楼去停车场骑车,走的电梯,李依依火急火燎顺着楼梯追了下来,红着眼睛盯着我。我隔着半盔问她要不要跟我走,我只问这最后一次。她说,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说我山鸡配不上凤凰,你爸是干什么的,我爸是干什么的。她说,你太多心了。我说,现在走,第二天清晨就能到广元。她撒气说,我才不坐你的破车,耳朵都能给人冻掉。我说,好,你走你的阳关道。

说完骑着车出了地下停车场,郫都区很靠近六号线终点站的位置,小区里有一家特别大的菜鸟驿站,灯火辉煌。我围着驿站兜了一圈,始终狠不下心。于是又骑了回去,再进停车场时李依依正蹲在地上啜泣,我把头盔脱下来罩在她的脑袋上,又取下了自己的针织手套塞她怀里,我说盔里加了棉,要再觉得冷就从家里偷两件衣服下来,到广元后我请你吃凉面,特产,只有嘉陵江的水能做得出来。她抬起头又哭又笑,呵哧一声清鼻涕都流到了嘴巴里,说那不成私奔了。我说,黄狗撒尿。

印象中那是特别漫长的一个夜晚,夜很黑,漫天星——在光污染严重的大都市里后者当然是我为了完整剧作的臆想,但五彩飞机倒的确是从我们头顶划过几架。李依依前半夜哭累了,把头栽在我的后背上睡觉,来往风冻得我脚趾抠紧,路过一家婚纱店的时候我联想到《天若有情》里的画面,迸发出用垃圾桶砸窗户抢婚纱的幻想。一脚刹车还没行动,李依依就在后脑勺给了我一巴掌,泼妇般说,技术不好就别学别人耍帅,肺差点都给我呕出来了。摩托车左右失灵,在沥青路上画圈圈,浪漫得找不着北。

下半夜她报复性地没了瞌睡,一直拉着我在不停讲话。重上108国道,夜倒是明亮了很多,大山深处有许多宅基地,星星点点的民用灯光和月亮遥相呼应。李依依在背后把我的腰左捏右捏,路两旁的灌木丛混着很多萤火虫,摩托车驰过,湍急气流里萤火虫四下飞散。九十度转向里,我牢牢盯着后视镜中依依忽明忽暗的脸,我问她爱不爱我。她说,爱,很爱。我问,很爱是有多爱。她说,有太平洋那么爱。我说,太平洋也太小了。她说,可是那已经是最大的大洋了。我又说,但也只是大洋而已。她说,那就像整个宇宙那么爱。

 

依依总是说我是一种逃避型人格,说我冷暴力、闷葫芦、什么事情都喜欢憋在心里。但不置可否的是,爱情里的很多瞬间里,逃避可耻但有用这句话貌似都是成立的。我们第一次闹离婚的动机说出来都可笑,20年9月,李依依研究生入学,我开车送她去西安,在回民街一条单行道上倒车找车位,那时我才拿驾照半年,路很堵、位置很窄、技术很水,打了三次盘子连车屁股都没放进去,旁边卖油泼面的摊贩一直说能不能行了,能不能行了。这时候她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指挥了,你得先直直插进去,往右边打两圈,再往左边打两圈,打打,现在就打,回正,你怎么这么笨呢,哼哼唧唧,逼逼赖赖,诸如此类的。我把头探出去窗子,印象中20年夏天真的很热,热浪跟冷气在我的脸上泾渭分明,三伏天的太阳晒得像铁水,电台在放赛琳迪翁的我心永恒。

第五次尝试的时候我终于生气了,把头转过来瞪着李依依,别废话了,你行你上啊。她说,我上就我上。开了门,互换座位,她熟练挂挡,呼的一声,车子端端停了进去。油泼面在旁边嘴欠了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我靠!我真的勃然大怒了!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我可以接受自己的无能,也可以接受她的优秀,但我,完完全全接受不了她的优秀在我的无能之后无缝衔接。你可以说这是一个男人的幼稚,也可以说这是一个男人的自卑,这我都承认。啪的一声,我关掉车门——这个死脑筋竟然没有察觉。疫情期间商场里都戴着口罩,李依依带我在纪念品中间打转,时不时对着镜子举起一条项链,问我好不好看,好不好看。我越想越气,心想凭什么我一个人在这生闷气你还这么开心呢?嘴巴里突然蹦出来一句,你不是很厉害吗,还需要问我?

李依依愣在原地,反问,什么意思?

我进一步阴阳怪气,你多厉害,车技好,还是个准研究生。

她忿忿地把项链往桌上一砸,大声说,陈功,你他妈又吃错药了吧!全场唰地投来七八对看热闹的目光。

婚姻太奇妙了,它会让毫无血缘关系的一对个体变得如此紧密,也会让一个十八九岁温柔到眼神里藏着一片银河的姑娘,变得如此泼辣、世俗、不可理喻、身材走样,变成一个你走在大街上完全不会多看两眼的模样,但纵使如此,你的心每分每秒仍然被她占有。所有已婚的男性友人们,我们年轻时总是在大言不惭地讨论着爱情,长大后又模糊了对爱情的定义,但是真的,我讲真的,不要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

我俩一整天下午都在吵架,当然间隙她也没闲着,买了两对耳环一条项链,还有一只盗版玲娜贝尔玩偶,眼睛做得有钢丝球那么大。我本来想在西安呆三天,结果半天都没呆着,连夜开车回到成都。

对了,忘了说我那时候事业已经有了一些起色,不是通过开书吧,是在开书吧的时候认识了一位企业老总,机缘巧合下跟着去了成都,分管省内的业务。回去之后我给我妈打电话说这事,彻夜长谈,说这事触犯到我的原则了。我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也奇怪,一个人的时候什么也不在乎,一旦涉及到两个人就开始谈原则了,你有没有原则你妈不清楚吗,六门考试加起来才一百五十分的人。我当晚来回想这个事,觉得也有道理。发消息给李依依道歉,她转手一个淘宝代付链接,黑崎一护的限量手办,两千五。

 

李依依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特别得像是锁在笼子的金丝鸟,一辈子都在飞啊飞啊,就想脱离父母对自己生活上的安排。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真是恨不得自己家贫一些,好歹能换些自由——但她没想明白的是,笼子外虽然有了自由,但也多了对准你的枪口。

我俩异地恋的过程里疫情加重了,省份之间的人口流动尤为严苛,平均三个月才能见一次面。三个月时间里她白天上课,晚上弹吉他,弹吉他是她从高中时候就培养起来的爱好,最喜欢的歌手是郑钧,最爱弹的歌是伍佰的《泪桥》,“至少我们直线曾经交叉过”,她每一次唱到这句词的时候都会上气不接下气。

李依依前一天给我发了自己弹唱这首歌的录音,第二天又发消息说到自己同门的博士师兄,说是在导师生日的时候认识的,能力强、人也好,整天给她发微信说论文的事情,说自己认识sci的编辑能帮忙,包括毕业以后找工作之类的事,也能帮忙。我问,对其他人也这么好吗?她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面的蛔虫。我又问,知道你结婚了吗?她理直气壮,又说,他怎么知道,他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最亲爱的,成人世界不是童话,不是养成类游戏,并不是每一个npc存在的意义都是为了引导、帮助你完成某项任务,接着不求回报地淡出。我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能有一个女人是这样的单纯,这种单纯要我怎么来理解呢,要么智商无比得高,要么智商无比得低。依依显然是后者,否则当初也不可能那么轻易被我骗到手了。我那段时间一边忙着工作,一边忙着给她树立危机意识:大姐你书读傻了吧,真以为自己是白雪公主,身边都是小矮人?她的脑回路很清奇,人其实挺高的,183。

终有一天正午,我刚好回广元办户口迁移,下很大的雨,噼里啪啦砸车前窗上,李依依给我打电话,说师兄约了她晚上喝酒,谈律所实习的事情——忘了说,她研究生念的法学。我态度坚决,不许去。她说已经答应了,没有其他人,很安全。我说,就是因为没有其他人才不安全。她有些恼了,说你能不能别总是把人想得太坏。

我没把人想得太坏,我也没把人想得太好,改编薛凯琪的一句歌词,人只是人,多么伟大的人格也只是人。那天我总觉得不踏实,挂了电话正事也不办了,从派出所卷起一沓资料就扎进了雨幕里,身后的飒爽女警急得招手,那是隔壁老大爷的。于是落汤鸡地奔了回来,一边放下一边对大爷说,不好意思,叔叔。老大爷用拐杖敲我,嘴里只剩俩门牙:死贼娃子,死贼娃子。我说,真不是故意的,哥哥。我把车停在火车站,抢最近一趟车次的站票,三小时后到了西安。出西安北给依依打电话,没人接,又火急火燎地拦出租车去她的租所,未央区中心、也是她学校旁的一间单身公寓,门禁前又打第二通电话,还是没人接。在自动门和一位外卖小哥同时等了二十分钟,上去之后敲门,两轻一重,我长期拜访客户形成的职业素养。三次反复之后大门打开,我看见一片星空和万花筒一样的彩色礼花,李依依从防盗门后窜了出来,猛地把完整蛋糕的每一块都糊在我的脸上。“没想到吧,生日快乐!”她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碎花长裙,戴淡黄色的蝴蝶发卡,眯着眼睛冲我笑,眼睛像一条倒着的小船。

李依依大声嚷嚷,陈功,每个人都是一座岛屿,你不一样,你是把我连在这片亚欧大陆上的桥!

 

我得说说和李依依最早的故事,2017年5月14日,我们第一次发生实质性的联系。前一天我刚在一位潮汕的前女友那里失恋,广元市头号渣男,你懂我意思。13号我哭了一整天,晚上窝在宿舍阳台上抽烟,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广州的夏夜热、潮、又很闷,我清楚记得自己一连抽了八根,正准备点第九根的时候双眼一黑晕了过去。临昏倒前最后一个想法是完了,自己可能抽成肺癌了,现在想多半是他妈的中暑了。

年轻时候的爱更像是一种表演,像是过家家,不同的区别是独角戏和对手戏的区别。我前女友的名字就不说了,也姓李。尽管谈了十五天连手都没牵过,但我真是无比专一,因此分手后还是跟前十几次一样戒断了,深陷在戏剧里无法自拔。三个室友像杀猪一样给我抬到校医院,医生翻了个白眼,问喝醉了?室友说,抽醉了。医生一瞬间正襟危坐,说这事不常有。

刚被插上一堆管子,室友又收到电话,说宿舍燃了——是的,你肯定能猜到,我丢在垃圾桶里的烟头把阳台给点了。于是三人抛弃我火急火燎往回赶,大概半晚四点的时候我起床呕吐,头晕目眩如同梦魇,喉咙管到鼻腔全是注射液的酸味。吐完后我掏出手机给前女友打微信电话,时间晚得我甚至都没想过她会接。滴了三声,话筒对面传来一股清澈的鼻息,我一下就懵了,尼古丁的后劲上来让我大脑迅速缺氧,我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一边哭着,一边说,我现在一个人在校医院,我好孤独,我想见你。说完跟电视剧里的人似的一瞬间就闭上了眼睛。

是的,你肯定又猜到了,我一觉起来发现趴在床头柜上的人是李依依。当时第一个念头是完了,自己都产生幻觉了,蹑手蹑脚地起床冲了把脸,晃了晃脑袋,出来之后产生了第二个念头,就是想给自己一巴掌。

这事我首先得严肃致歉,我俩那时候真不熟,大二通过社团活动认识的,除了微信上聊过几句之外私底下就见过两三次。其次我得认真狡辩,这俩人的名字实在太像了,简写都是lyy,微信头像也师出同门,一只猫一只狗,昨晚那种情况下确确实实很难分得清。

李依依的身上有一股薄荷味的香水味,也可能是薄荷味的洗发水味,当时染着大红色的大波浪,从背后看很像是现在流行的一款“悲伤偷马头”的表情包。在我冲水的时候她醒了,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我,额头上被压出了一道红印。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镇定一些:来医院多久了?她把头上的橡皮筋扯了下来,波浪在吊扇的气流里汇成一片大海,答,不久,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五月,广州温度最为适中的一个季节,空气里有一些细碎的水雾和包子铺的热气混在一起,狭小路面旁是一成串奶茶店,这头放薛之谦、那头放邓紫棋,整个大学城都是红豆馅的味道。隔马路看见一个断了腿、瘫在小车子上的乞丐,李依依示意我原地等她一会,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给人散钱,牛仔裤后的三块钢镚。对了,我忘了介绍李依依是白羊座,真是骨子里特别、特别、特别善的一个人。我俩第一次单独吃饭是在一家肠粉店,我点一碗小笼包,她点一碗豆浆,吃饭的时候我伸手指着马路对面,说其实他们都形成一条产业链了。

李依依抬头,不知道是内向还是害羞,整张脸有些泛红:啊?

我解释说,他们,那些在马路上讨钱的人,很多从小就被人贩子拐过去,残疾也是后天造成的。

她又把头抬了下去,咕噜噜地喝豆浆,回了三个字,我知道。

当天下午被辅导员叫到办公室签了处分单,理由是违规用火,造成宿舍公共财物损失。我大声争辩,火这个东西怎么能说违规呢,火本来就是不可控的。辅导员说,火不可控,你可控。出了工学院掏出手机翻朋友圈,最新的两条刚好分别是李依依和前女友,前者发了一张一群女孩子围着流浪猫的照片,配文是“师兄真的很受欢迎”,后者发了一张被新男友抱起在酒店镜子前的照片,配文是“为你千千万万遍”。我心里真是百感交集,随手对着正午的太阳也拍了一张,发了朋友圈,配文是“你说把爱渐渐放下会走更远”,发出去没两分钟就发现前女友的朋友圈消失了。我狐疑这姑娘是看到我的真心后回心转意了?论证后才知道自己是被拉黑了。

后来我问李依依知不知道那次纯粹只是一个乌龙,她说知道啊,因为我打给她的时候嘴里一直叫着前女友的名字。我问,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过来。她一脸严肃,你不知道吗?你如果死在外面,警察看到你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会来找我的。

这个事情到这里本来就应该结束了,一场闹剧,因为我的自作多情闹出了喜剧色彩,各方角色实质上都很疲惫。青春似乎把所有的情绪都放大了,那之后我颓了一段时间,临近暑假前的金工实习在隔壁工业学院,我每天清晨坐三站公交车,到了之后就逃课,坐在陌生校园的楼梯间直视铁一样的太阳。

在那个你有大把时间可以去荒废的年龄,实质上荒废真是一种相当孤独的体验,因为身边的人都太有规划了,实习的实习,考研的考研,恋爱的恋爱,对比之下显得我活得特别潦草。

 

事情的转折点,也是我与李依依感情上的转折点,来自于一次台风天。太平洋直奔着东南亚去的一场台风,以一种气象监测都没想到的路线最终在珠三角登陆。恍惚间天色大变,车间叮叮咚咚伴随着不断打雷的声音,接着开始下雨,好大的雨,像是要把城市都给冲溃的那么一场雨。我去工业学院的便利店买伞,很短的一个来回全身被淋得焦湿。老师提前结束了实习,统一安排大巴车来接我们返校,等待的过程中我刷朋友圈看到李依依发了一张被困在雨里的照片,以及一段苏打绿《小情歌》的截图。上车之前我给她发消息,问她有没有带伞。她回了三个哈字,哈哈哈,变天比我们女人变脸还快。

她被困在中心湖旁的一个建筑工地里,问怎么想到往那地方跑呢,答天气很好,一个人想去河边弹会吉他。你知道我当时干了一件什么蠢事吗,我站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对司机呐喊,师傅,在路边上靠个遍。师傅嘴里叼着烟转过来,说我靠,你以为这是你家沙发啊,想靠就靠。我说,我东西忘带了,等等自己拦车回去。他说,我要对你们的人身安全负责,我说,但你同时也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

下车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雨势太大了,雨伞非但遮不住雨,甚至还有随风飞起来的趋势。那天我穿着新买的aj4,白水泥,心疼脱下来裹在怀里,光着脚在膝盖高的积水里狂奔,脚掌被划出了一道五厘米的血口,刺骨痛。最后我在一个光秃秃的屋檐下面找到了李依依,她隔着老远冲我喊,你来干嘛,你疯啦?我当时整个人都被偶像剧男主角附体了,一边跑一边解释,我不欠你的了!不知道是不是偶像剧刚好都比较狗血,感叹号还没来得及落地,我就因为一脚踩空落地了,整个手腕压到沥青路面上,肿成了一个椭圆形。

内环路的行道树被风从中间折断,或者是吹成四十五度的方向,陡增的风势把我们困在原地一整夜。说出来神奇吧?在我们还没有确认关系的时候,就已经难忘过两次今宵了。那是我第一次在李依依的眼睛里找到清澈之外的情绪,像水般泛起涟漪,她拆了一整袋卫生纸盖在我的伤口上止血,但血仍然哗啦啦地流。我再次因为上次的事情向她致歉,她扭头盯着我,毫无征兆地评价,她能够感受到我的痛苦。

我说,啊?

她说,不过你也应该痛苦,因为一个感受不到痛的人,其实也是感受不到爱的。

那天晚上的前半夜李依依弹吉他唱歌给我听,血停了,马路上除了雨水、落叶以及灰蒙蒙的路灯之外什么都看不到,雨点在为我们合奏,大风在为我们伴舞。我们那时候真的都好喜欢周杰伦,一整晚都在唱周杰伦的歌,“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情景让这句美丽的歌词自带了画面感。后半夜我们都玩得有点累了,我主动搂过李依依的肩膀靠在我的怀里,她遮着手机屏幕让我猜一个烂梗,让我用奥特曼三个字猜一个四字成语,我猜不出来,她说,恍然大悟。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嗷——得特别慢。

 

关于结婚这件事呢,我俩热恋的时候也曾不止一次地畅想过,并且一致认为常规意义上的中式婚礼真是我们这些i人的噩梦。她的意思是想去挪威捡石头,那地方好像有一个五个字的岛,只需要我们两个人在场,光着脚在岛上捡起各自最喜欢的两块石头,找手工艺人开的艺术品店串起项链送给对方。我说,我还是比较想在大海边上,在一个昏黄的灯塔下面,开一个变装party,这样我就可以穿上钢铁侠的盔甲了哈哈。她说,挪威也有海。我说,挪威不是森林吗,哪里有海。她说,你伍佰听多了吧,维京人你不知道吗,海盗!

但疫情将我们的婚礼无限延期,时间拖了又拖,规格缩了又缩,最终两家人一致觉得证都领了两年、再拖下去就不礼貌了,更重要是礼钱就收不回来了。遂选在一个霾重得我连司仪长啥样都看不清的阴天,严格响应防控政策,在露营地搭了八张桌子,每两张相隔五米,敬酒都得带跑的,跟玩《双人成行》似的。除了收礼环节之外,一切流程从简,地毯是营地自带的,气球是公园里现买的,就连vcr都是淘宝上找人用几张合照拼出来的。五十,再多给卖家自己都不干,说你连个秀恩爱的视频都没有,最多就只能做成个ppt。

特殊时期每家公司的防控任务都很重,最忙的时候刚好赶上辖区内有人冒红,一连七天都没回家。依依当时也已经回到了四川上网课,写毕业论文,空时一个人去看婚纱,期间一直神神秘秘的,连张返图都舍不得给我发。婚礼前一天我站在新房的二十八楼眺望脚下这座熟悉城市的线条,白砖青瓦,高高低低,总的来说郫都区的建筑物都不是特别高,这让我几乎一眼就能够抓住它的脉络。李依依从我的背后环抱住我,指着火红的天色问我能不能看到人屋顶上种的那朵山茶花。她说你相信吗,我一直梦到自己下辈子会变成一朵花。

我回应说,那多无聊啊,会被土壤给困住。

李依依说,人还不是一样会被困住,只是困住你的面积更大而已。

很遗憾第二天并没有预期中的好天气,我们早就习惯了天气预报出错,但是我暂时还没有习惯它在婚礼上出错。出于安全考量,突来的暴雨中断了预定的接亲计划,但好在正午时分雨停了,婚礼准时开始。司仪特别恶趣味地用眼罩蒙住我的眼睛,全场倒数三二一,眼罩扯下来,全场礼花彩带齐飞,音响不合时宜地开始放一首粤语歌,《春娇与志明》,司机关掉麦克风:他妈闹着玩呢,这是热场音乐,切歌,切歌。于是《喜欢你》响起,我一睁眼就看见从地毯那头走过来的李依依,她选了一件黑金色的婚纱,用水晶冠把自己的发尾箍了起来,戴着二十岁生日我在手工摊买给她的“珍珠”项链,粗制滥造的工艺导致中间有几颗都已经明显泛黄了。我俩在形状并不浪漫的两棵银杏树下拥吻,维持时间之长、接吻力度之大导致司仪不得不一再原场,又是喊口号又是唱情歌的,到再松开的时候三个人的嘴都干了。银杏树叶漫天飘落,又一次把我的眼睛遮了起来,李依依伸手拨开,憋着笑在我的耳朵旁念了一句诗,它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我说,这是写给自己亡妻的。她说,你王八蛋。

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宛如生命般悬而未决的问题:爱是缘分,是命定的唯心论;爱是理性选择,是价值匹配,利益互换,是门当户对;爱是一场刨根问底的追问,并且问题本身就已经是答案了;爱是一种神性,它会让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个体产生如此密不可分的联系,让每一个自私者竟然会为另一个人而羁绊、牵扯、揪心、快乐;爱是分开后一个人对着空气不停说话,是介于六月飞雪与世界毁灭之间的幻想;爱是若有来生,也是修成正果,爱足足有一万多种形状。

对我而言,爱没有那么多抽象的定义,因为我的爱已经找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载体。2022年7月15日,我们相恋的第五年,我娶了她。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婚礼后没多久整个世界就放开了,李依依的后遗症很严重,先是整夜整夜地干咳,后来发展成通宵失眠,我们一开始以为是新冠病毒导致的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吃了几个疗程的西药没什么效果,后确诊为轻度抑郁症,是封控时期被关了太久导致的。那段时间真是给我吓坏了,请了一整月的年假去西安陪同她预答辩,每吃半个月氟西汀就得去医院复查一次,到研三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终于尘埃落定,确定痊愈。我又开车跨省帮李依依搬家,五六个折起来的纸箱子,其中一半都是迪士尼出品的各类周边,当中的那几个我一个钢铁直男都快认全了,狐狸是玲娜贝尔,兔子是星黛露,乌龟是欧陆,那头鹿的名字比较奇怪,叫姐拉多你,杰拉多尼——我站在后备箱满脸黑线、指指点点、如数家珍,李依依把一包内衣旁若无人地扔到我怀里,说那是一只猫,猫。

李依依的钱也太好挣了,都说经济下行、反向消费,在李依依这里是不成立的,她一天都晚都在未雨绸缪地买各种东西,印着卡通人物的小台灯、印着卡通人物的电风扇、印着卡通人物的钥匙扣,世间万物皆可买,只要它能印上卡通人物。别问,问就是总有一天用得上。验出两条杠的第二天,李依依甚至就已经在淘宝上买完了全套婴儿用品,不出意外,也都是夹带私货、她自己喜欢的那些款式。听说塔尔寺很灵之后,我俩在这个冬天一路北上,9个小时的动车,穿过某个隧道,北方的灰白像万花筒一样炸开。在车上,李依依问我,有没有想过将来想让孩子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像我其实就很好,善良、温柔、体贴、上进……她在旁边嗤之以鼻,打断我说,以上的这些,你都不具备,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有眼光。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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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功
陈功  @人称广元梁朝伟
文学研究生,业余写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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