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房,搬了家,好像就在一个城市扎下根。有些人因此站得更稳,有些人却如同戴上脚镣。故乡、家这些概念也是如此,不论选择进港避风,还是迎风扬帆,人生的路都会大有不同。
小方让我帮忙搬家时,顺带发来张照片,是她站在新家客厅窗口拍的。背景是阳光下的老小区,筒子楼的墙上爬着绿植,一些窗户外飘着五颜六色的衣服,风里仿佛还有干净的洗衣粉香味。小区里,楼与楼之间很窄,但还是尽力留出这么一个小院:胡乱摆放的几辆电瓶车和几把藤椅、一块大概用作茶几的色泽沧桑的石头、石头旁摆着的折叠起来的棋盘、堆满墙角的多肉和各种颜色鲜艳的花。最显眼的,是小院中央的圆形花坛,几乎占据小院三分之一,这花坛反而没种花,而是一棵笔直的树,花坛边落着一圈枯黄的叶子。
照片里的植物,我几乎都不认得,唯独认得这棵树。一棵枝干粗壮的梧桐。我知道她想说什么,看这棵树,跟我老家那棵是不是很像?
的确很像。
这棵已经落叶的梧桐并不萧索,和小院里那些陌生的生活痕迹共同沐浴在阳光中,甚至显得生机勃勃。小方买下了这里,七十万的步梯老破小,从此以后,她每天都能看到这棵树。小方没有刚需,成都楼市不稳定,在主城买老破小其实不算什么好选择,因为这笔钱完全可以在新城交个新房首付。得知她买这里时,我还有些疑惑,但看到这棵树,很多回忆,忽然清晰起来。
风镇老家的朋友,已经很少还能在风镇看见了。大家都继承了父辈的愿望,靠着一路考学或早早打工做了城里人。但小方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一样,这座房子,她是靠自己买的。这很像她能做到的事。她从小就走在我们前面。
我和小方从小走得近,部分原因是父辈也走得近。我爸妈和她爸妈年纪相仿,年轻时在同一座城市打工,虽然疲于各自的生计,平时从不见面,但逢年过节,还是会在异乡互相说几句祝福,谁家有事回趟老家,也会在往返路上帮着捎点东西。另一部分原因,小方和我都在父母身边生活过,说着半洋不土的普通话,住着老旧的出租房,模仿城里孩子的口音、习惯和爱好,却始终格格不入。这种孤独感,从小在老家的孩子很难体会,也在我们之间生出心照不宣的引力。
第一次见到小方,我们九岁。因为爸妈离婚,我回到老家,面对新环境。入学第一天,进了陌生学校、陌生教室,面对陌生的目光,做了自我介绍,像在被迫做一场滑稽的表演。来不及感伤,下课后班上一个女孩就找到我,问,你记得我吗?我摇摇头。她说,我还记得你呢,在大连。又说,前几天,我妈妈遇见过你。
我才想起,还没入学时,有天遇见一个阿姨在街上卖鸡蛋,穿着蓝色的布衣,脸很脏,看到我,很惊奇地打招呼,你不是那谁的儿子吗?你们没在大连啦?我不认识她,喊了阿姨,说我爸妈分开了,我们就回来了。她有些惋惜的样子,说,还记得晴晴吗?她也在家里,你们很小的时候还见过,有空去找她玩呀。我说,好。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她又朝我笑,说,回来了,就要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别管你爸妈的。不知为何,我被这句话搅得心里慌乱,随口应了一句,就急着跑开了。
我又看看眼前的小方,绑着马尾,穿干净的校服,脸上是熟悉的和善笑容。心里莫名有些温暖。就这样,我有了在老家的第一个新朋友。
熟悉小镇生活后,我渐渐发现小方和我们的不同。读小学时,小镇上的玩具和娱乐不多,钓鱼、打牌、乒乓球、自行车,都是男孩们更喜欢的活动,但同龄玩伴就那么十几个,为了不回家无聊,女孩们只好也参与其中,但实际上,她们依然无聊。小学六年级,男孩们还会为了输赢打起来,女孩们心智已经慢慢成熟,终于开始追起星、写起日记,嫌弃起男孩的活动幼稚粗俗。但小方的步伐比她们还要更快一些。
那时她常说的一句话是,这样好不好?她在乎每个人的感受。她是班长,会细心照顾班里那些穷困的女孩,比如陪她们玩,比如自己垫班费,比如从好说话的年轻老师那里多要一些作业本和中性笔,再悄悄放进她们的课桌,即便她们并不会因此感激她。平时她也会和女孩们一起追逐潮流,身上却并没有那种少女的高傲,不但还继续跟我们玩,也会认真计较输赢,并乐在其中。因为是唯一的女孩,人也机灵,她在男孩里便颇为服众,调解过好几次战斗,后来非主流文化入侵乡镇,镇上的男孩们换了一些消遣方式,变得野起来,她还差点“被成为”精神大姐。
那时她总是笑着,笑得很像大人。长大后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是包容的神情,大概有点所谓“向下兼容”的意思,十岁出头的女孩,有这样的心境,其实很奇怪。但这也让她与众不同。很多人都喜欢她。我对她也有过一些别样的情愫,因为刚回老家时,我不太合群,常常被她拉着一起玩,才渐渐融入小镇。说暗恋似乎也不合适,仰慕比较准确,因为当时并不懂什么是男女间的喜欢,只是单纯喜欢她,喜欢这个人,也向往她身上的大人气质。我也迫切地想长大,好像这样就能做主自己的人生,能堂堂正正跟生活谈谈。但当时我并不懂得,成熟不过是更早理解生活的残酷,这没什么可羡慕的,早熟的人,往往活得辛苦。
小方的家事,我是后来慢慢知道的。我回风镇时,小方和她母亲已经回来一年多了。她们一家在大连时过得艰难,她父亲便谋到另一条出路,去国外搞建筑,说是先去东南亚,再去澳大利亚,中国人在那里很值钱,栓钢筋的小工每天都能挣六百。只是一去就要好多年,家里又已经没有老人,父母就只好带她回了老家。她父亲走后,就只剩母女俩相依为命。
老家那座房子,也是小方第一个家,和那座北方城市里的出租屋完全不同的、真正的家。她心里那棵梧桐,就种在那里。
房子在离小镇不远的村里,紧挨着嘉陵江,一座独院的两层自建房,院里种了一棵梧桐树,外墙贴着乳白色的瓷砖,在太阳下闪闪发亮。那堵墙非常漂亮。晴朗的日子,光芒游过白墙,像条小河,小方父亲就在墙上给她画了一艘帆船,大概没量好,水平有些歪,却歪打正着地生动起来,日光落下,乘风波浪。她很骄傲地讲,她爸爸坐的船比这个大很多。
那座房子不大,每层三室一厅,厨房和厕所分别在院子两侧的小屋里。一楼从前是老人住的,唯一的装修是已经泛黄的白墙。三间卧室,一间堆粮,秋收时可以跳进谷堆里打滚,扎得一身红疹,再乖乖趴在椅子上让奶奶责怪着涂药水;一间放着一些舍不得丢的老物件,钟表啦,奶奶陪嫁来的藏着钱、信和各种小零食的红色木箱啦,发黄紧皱的书啦,通通落满了厚厚一层灰;最后一间住人,一架请木匠打的双人床,一张小饭桌,一颗蜡烛那么亮的白炽灯,一台旧电视,两条板凳,就这样装下爷爷奶奶的生活,又陪着他们陆续离开人世。二楼精装修,除了白墙和水晶吊灯,还有带花纹的干净地板和宽敞的沙发,这些家具也都是店里买来的。一家人北上数年,就换来这些。小方的房间在角落,面积不大,但视野极好,打开窗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梧桐树和远处的嘉陵江,她的书桌就摆在窗边,里面放着用完的课本、日记和寄不出去的写给父亲的信。
院里那棵梧桐是小方父母从前一起种下的,树和小方同岁。我和小方是在看过一部电影后,才认得院里种的是梧桐。就是《怦然心动》里,朱莉怀着少女心事爬上去,却意外看到世界之大的那种树,笔直高大,郁郁葱葱,春天时像蓬蓬的绿色云朵,秋天时树叶变黄,随风飘落,又像斑驳的夕阳。我看过小方父母的合影,九十年代的彩色结婚照,新郎浓眉大眼,新娘眼神温和,普通,但舒服。小方父亲那时还没去城里,而是在镇上的林场做工人,没有编制,收入微薄,但身体健壮,像块石头。母亲正怀着小方,虽然肚皮微微隆起,但身体和小树一样瘦弱。小方父亲从林场里带回树苗,妻子搭手,就这样把树种下。那座房子那时还是泥瓦房,这对年轻的夫妻,大概盼望着这棵树能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好好长大,盼望房子和日子一起慢慢变好。
对我们而言,那座房子真正的乐园在楼顶。那是一片很干净的水泥地,因为房子又修在山顶,所以能看到辽阔的山色。南充又叫果城,风镇盛产沃柑,整个春天都是采摘季。小方父亲从离开后便再无音讯,母亲仅靠务农实在艰难,于是又卖力做着其他活路,其中之一就是在采摘季给包果园的老板打工。春天时我们去找小方,她家里永远堆着吃不完的沃柑。我们各自带着零食和饮料,捧着跑上楼顶,用从果园带回的纸壳做野餐布,装模作样地铺上,再到楼下装一大袋沃柑上楼,望着远山苏醒的绿,在温暖清爽的风里嘻嘻哈哈地玩起来,什么都不想,有无限的自由。等到暮色将至,小方母亲疲惫地出现在楼下,我们才收拾好一地狼藉,尽兴地打着柑子味的饱嗝下楼,一一跟小方和阿姨打了招呼,迎着落日,结伴离开。
再见!
你们这些同学,有空多来玩啊!
她们总会笑着告别。我们头也不回,大声回应,好!那也是小方和她母亲难得的轻松时刻。
小方父亲离开的这几年,她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小方的母亲,我叫刘姨。我爸妈离婚多年后,母亲有时聊到风镇,还会问起她。他们决定回老家前,跟我爸妈联系过,问用不用帮忙带什么东西回去。母亲去买了些海货,给了他们一份,见出租屋都收拾空了,小方也没上学,才知道他们是彻底要走了。母亲有些唏嘘,说小方爸妈的感情以前很好,是慢慢不好的。他们刚到大连时日子过得窘迫,小方父亲好不容易托老乡找到工地的活,还被欠了工钱,出于情面,或是懦弱,也不敢过分追究,只能忍气吞声。那时候大连有个出名的舞厅,十元一曲,很多外地女人和残疾女人在里面工作,迫于生计,刘姨便想到这条路,白天上班,夜里去舞厅。后来小方父亲重新跟了个包工头,日子渐渐稳定下来,至少能把小方接到身边了,刘姨才离开舞厅。这期间发生过哪些事,他们吵没吵过架,动没动过手,旁人不得而知,总之两人间是有了些连旁人也看得出来的、难以修复的裂痕。母亲猜想,选择回老家,除了生计艰难,也许多少有些感情的原因。
刘姨和小方显露的性格不像,是个沉默如水的女人,像水一样柔和,也像水一样坚韧。去大连打工,去舞厅讨生活,把小方接到身边,离开大连,都是她的决定。面对丈夫的沉默和离开,又总是默默接受。记忆里,她算是最辛苦的女人。除了种地和去果园打工,等采摘季过去,还会赶集卖鸡蛋。凌晨就要早起,提着洗干净的塑料桶,穿过蒙蒙薄雾,沿着山路挨家挨户上门询问,有想卖鸡蛋的,就低价收了,省去人家赶集的路费,再自己去集市卖,一个蛋能赚两毛。夏天时,花椒成熟,又会去花椒地打工,花椒树不大,给不了什么荫凉,就这样顶着烈日劳作,摘一天花椒,能挣四十块。
小方说过,她奶奶和爷爷去世后,父亲对她们讲,人走了,心还拴着,心齐了,家门就会有出路。或许刘姨也信这个理。她和小方大概都在盼望着,这个男人会在落脚后寄回几封信、一些钱,或在某天忽然像将军一样凯旋。但她们都没想过,他会再无音讯。
起初,小方还会定时给父亲写信,即使不知道该寄去哪里。一年,两年,等到希望落空,算算时间,也就是我回风镇不久,小方就不再写那些寄不出去的信了,而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接着,她将命运怪罪给了母亲。父亲和母亲在异乡的那些沉默和争吵,让她幻想着,是母亲逼走了他。
之后那两年,她们的关系很淡。刘姨很忙,不必面对空荡荡的房子,不知算不算是幸运。小方白天也用尽一切理由不回家,夜里回了家,只管闷头写作业,帮忙做家务,但很少和母亲聊自己。她被锁在年幼的身体里,只想快快长大。两年过去,父亲仍然没有消息,但她们终于打听到,不仅是他,当初另一些一起离开的男人也消失了。这时候,她们的战争才终于平静下来。刘姨和其他男人的家属都不知道当初是谁介绍的活,只好一起去报了警,但没有作用。警察说他们也许是偷渡了,那就很难办,如果不是,也只能等消息。
过去了四年,几个大山里出去的农民工,几个本分的中年男人,在不断上升的GDP和飞速发展的世界里,的确很渺小。
她们只好沉默。除了沉默,又能怎么办呢。
书里说十年树木,可惜父亲没能看见。父亲离开时,小方才八岁。刚赋闲回乡后,父亲陪她和母亲过了一段安宁的日子,然后说,南方有片大海,过了海,那里有很多机会,他要去那里挣钱,等他回来,他们就能从村里搬到县里,住进好看的电梯房。他让小方好好听妈妈的话。那是秋天,梧桐树落了叶。那个清晨,父亲喝完稀饭,刚背上包,几个同样背着旧包的男人就从清晨的薄雾中走出来,踩着黄叶,在梧桐树下笑着,挥手喊父亲的名字。他们还要去找其他同伴,她和母亲只送到小镇的尽头。回家后,她看到梧桐又落了些叶子。她回到床上,补了一觉,梦见这帮男人在船上站着,像学校里的主席画像,立于船头,眺望大海,威风凛凛。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们。
跟母亲离开警局后,她终于再也梦不到父亲。那是她们在风镇的最后几年。刘姨搬到了一楼,住进小方爷爷奶奶生前住的房间里,老化的白炽灯总是亮到深夜。楼上的小方不开灯。那时候我送过她一个MP3,她总托我去网吧帮她下歌,周杰伦,孙燕姿,王菲,陈奕迅,歌词抄在笔记本上,再背下来。她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在黑暗里睁着双眼,看着母亲房间飘出的淡淡灯光,看着院子里那棵寂静的梧桐树,任由流进房间的月光和耳边的音符一点一点将自己淹没。
得知父亲失踪这年,我们十二岁,升了初中,小方仍然是好学生、好朋友,仍然受老师和朋友们喜欢,但很多东西也在静静流逝。那时我后知后觉到家庭的破裂,就很少去她家里玩了,我更愿意去网吧、游戏厅,或者打架。她安静了许多,也不再参与,而是关注起另一些事。有次遇见,我们去江边散步,走累了,又坐到傍晚,她问我,你想你妈妈吗?我说,不想。又问她,你呢,想不想?她晃荡着腿,盯着金光闪闪的江面,也说,不想。那天她给我说,她家里那棵梧桐树,气味有些怪,除了淡淡的草木香,还混着一缕难以捕捉的腐臭,但整体很好闻,让人打瞌睡。她说她现在有时候会搬出凉椅,在树下躺着,想象树心里有另一个孩子,然后在那股复杂气味中沉沉睡去。
就像……怎么说呢,就像命运,她认真地说。
初中过得很快。十五岁,小方父亲仍然没有消息,她们大概也很少再提关于他的事。初中毕业的夏天,不知是因为积劳成疾还是彻底失去了心力,刘姨发了脑梗,带起许多病,为了方便看病,她们离开了风镇,那座房子很快荒废了,以一种难以抵抗的速度。
我们也都有了各自要走的路。小方离开风镇后,就几乎没再回去过。初中时,我也离开过学校,四处飘荡,兜兜转转后,又回到学校,去了县城,迎来一个人的青春期。青春期的那些年,我不再打架,开始读闲书,开始看到爱和勇敢的可贵,渐渐真正释怀了父母的分手,也因此更迫切地想要留住一些终将逝去的东西。我便常常想起小方,想起那座房子和天台上的野餐。我偶尔主动联系她,实话讲,并不会觉得生分,但聊起各自的生活,还是能感受到渐行渐远,感受到时间的力量。
少年时代,风一样轻盈地消逝,那座房子里,唯一的活物也只剩下那棵和小方同岁的梧桐了。
离开风镇那年,小方十五岁。初中三年,她因为内心的消耗,荒废了学业,但中考依然上了县一中。刘姨出事就在成绩放榜不久。我得知消息,联系了几个朋友,想一起去医院探望,但很多人都趁着毕业假期出去了,最后只好一个人提着水果去了医院。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小方的舅舅,据说在市里某个农贸市场卖肉,长相却不像拿刀的人,衬衫,眼镜,文质彬彬,讲话也温和,看到我进来,立刻起身招呼,晴晴同学来了啊,快坐。小方坐在病床一侧,没有哭过的痕迹,但黑眼圈很重,也起身来迎我。走近几步,我才看到刘姨的样子,她大概已经渡过一劫,眼睛睁着,呼吸也顺畅,只是面色有些憔悴,眼神也有些混浊,像有神,也像无神。我试着打招呼,才发现她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挺着声音哼哼。
小方这时说,我们出去吧。我知道她不想让我感受病房里的氛围,或许也不想在他们面前落泪。蓬安县医院在城外,隔壁有个露天球场,是县城很多篮球爱好者的聚集地,她说想透透气,我们便下楼去了球场边。下午是最热闹的时候,球场里打着4V4,七八个组,都是年轻人,对抗也激烈,很有活力。她沉默地坐下,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于是默默看他们打球。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换了两组,我才忍不住问,怎么回事?她说,就这样,那天回去,看她倒在地上,还背着背篓,就叫人送到镇医院,医生说治不了,又送来县医院。我小心地问,应该没大问题吧?她摇摇头。我说,那就好,你不要太紧张了。她说,她动不了了,也说不出话,我那天回家去翻存折,还有五万多,她这几年存的,用来买房子的。我愣住,只好说,你舅舅肯定会帮忙吧。她看着球场,像在躲避我的目光,说,我不知道。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她又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该上去了,你快回去吧。球场上进了绝杀,欢呼起来。我看着她,感到一种陌生,不知所措。
那天我想到很多可能,甚至想过找我爸妈帮帮忙,唯独没想过,小方从此没再进过校门。高中很快开学了,所有人都庆祝着人生新阶段,我也不例外,满怀热情地感受着新鲜的一切,除了想起小方的时候。小方在县城一家奶茶店找了工作,做服务员,每月三千五,轮班,包吃不包住。火锅店工资稍微高一点,但下班太晚,她在网上进了一批氢气球、泡泡机和巴掌玩具,夜里要穿着玩偶服去县城最热闹的广场摆摊。刘姨情况稍稍好了一些,能艰难开口,但依然不能动,需要人照顾。小方的舅舅给了两万块,对小方嘱咐,这是瞒着你舅妈的,你千万不要提。但过去那些年,舅舅一家过年都很少去看她们。她知道,这是提醒自己记得还。医院住不起,老家又太远,怕有意外情况,思来想去,她就在老城区租了间小房子,每天三头跑。
这间小房子,是小方第二个家。
蓬安县的新城和老城差别很大,新城有些过于新,没有人气,显得冰冷,老城又过于老,人气是有,但也脏乱差,有种腐坏的热闹。小方的房子挑得很细心。尽管是老城的筒子楼,但内部很干净,装修得像样板房,窗户一关,就隔绝了外面的脏乱,但楼下的叫卖和吵闹又让这里有了几分生机。为了房子里的这点生机,小方还下了不少功夫,比如摆在刘姨的房间的许多植物,比如二手市场淘来的收音机,比如每天定时定点的饭菜和厨房里的油烟味,比如客厅里的几条小金鱼。小方说,有点动静,日子才会活起来。
在这里的三年,应该是小方最辛苦的时候,但她反而显得生机勃勃。大概是终于成了大人。我在高中荒废了学业,忙着读闲书,打游戏,谈恋爱,离小方的生活轨迹越来越远,她也很忙,因此见面次数并不多。记忆最深的,是她十七岁生日。那是她们搬到县城第二年。刘姨那时已经能拄着拐艰难地走走了,小方为她找了份在家串珠子的工作,一条链子几十颗珠子,一毛钱一条。我提着蛋糕和水果去拜访,小方准备了很多菜。刘姨变得更沉默,席间几乎无话,吃完饭又去了房间串珠子。我心里不是滋味,几乎能想到小方为了维持这间房子里的生活,过得有多累。刘姨吃完,我们做贼似地拿出几罐啤酒,就着蛋糕,悄悄喝起来。那天她很开心。她说她工作的奶茶店开了分店,她做成了店长。她说房东一家去了成都,她想多挣点钱,把这座房子买下来。她爸爸走之前就说,等他回来,他们一家就搬到县城来。她说她妈妈肯定也愿意。她说心齐了,家门就有出路。
我问她,你回去过没?
她摇摇头。
不打算回去了?
她盯着手里的酒,似乎在想怎么回答。又说,算了,再说吧。你不祝我生日快乐?
我沉默,然后说,生日快乐。她举着啤酒,朝我笑。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刘姨。
小方离开蓬安前,我还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刘姨再次住院以后。夜里两点多,小方打来电话,在那头默默地哭。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哭声,很微弱,像是疲倦过头的人在呼救。我什么也没说,等她哭完,她说,明天来找我,没等我答应,就挂了电话。第二天,她拉着我一起去了县城最有名的寺庙。刚下过雨,山中很静,庙里空无一人。找了很久,才见到一位挑水的僧人。她买了香,步入佛堂,从左向右,一一跪拜、磕头。又伸出双手,虔诚地闭眼,听僧人念经,像在许愿,也像在忏悔。我抱着她的衣服,在门外久久凝望。第二次,是搬家。刘姨的后事从简,葬回了风镇,那也是小方最后一次回去。回蓬安后,她退了房租,准备去成都,走时叫我来帮忙。三年时间,剩下很多东西,除了刘姨的遗物和她父亲留下的东西,全部都扔了。绿植、收音机、锅碗、被褥、鱼缸,全都堆在楼下的垃圾箱边,成了被老城遗忘的一部分,又很快被人捡走。
车票就在当天。于是又送她去车站。火车站在县郊,四面绵延着山脉,等车中途,一群大雁飞过,耳边响起火车的鸣笛声,她仰望着,不知在想什么。我们长久地沉默。我问她,去了成都想做什么,她说不知道,总有路可走。我不由得重新看看她。很多时候,我都忘记了她是个女孩。那年我们十八岁,除了那双已经不稚嫩的手,她俨然还是少女的模样。她是很好看的女孩,虽然不让人觉得惊艳,但很舒服,只要穿上好看的衣服,化上显气色的淡妆,就会令人眼前一亮。她热爱生活,热爱很多人,她应该拥有美好的人生。现在她可以去追求了。我却有些难过。
火车快进站了,她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我说,快走吧。她拉起旅行箱,又看着我,说,抱一下吧。她松开旅行箱。我们轻轻拥抱,又轻轻放开。她挥挥手说,再见了。我也挥挥手。我没说再见,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目送她离开。
高考后,我也来了成都,在野鸡学校读完书,又步入社会,但一直没稳定下来。出租屋搬了又搬,工作换了又换,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虽然经济上在慢慢变好,但始终没有定数。风镇的很多事,都变得遥远。看着朋友们早早成家立业,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要不要在这里找份稳定工作,选择一个女孩,买辆不好不差的车,再贷款买套房子,把根扎在这座城市。但始终少了些勇气,去面对这种人生。
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或者说,在逃避什么。
二十岁那年,一次回乡途中,路过小方的村子,我心血来潮,想去拍张照片发给她看看,沿着熟悉的小路上了山,才发现梧桐已经衰败了,也许是房屋没了人气,也许是缺乏照料,总之成了光秃秃的枝丫。但树干依旧笔直挺立着。小方的消息回得很快,树枯了?我说,应该是死了,但死了为啥还立着呢?过了很久,她说,不知道。然后没再回消息。但我一直疑惑,因为那棵树的模样,既不像死得彻底,也不像还有生机。然后我到网上搜,就知道了。梧桐的树心死了,树干还不会倒,会年年立在那里,让人总以为它能在某个春天重新发芽。至于那股困惑小方的气味,也有了答案。健康的梧桐就是淡淡的草木香,至于那缕莫名的腐臭,大概是树叶没飘落就已经在树上腐烂了,也许是闹虫子,也许是树叶不想落下,说不准。我截图,发给她,但她没回我。
过了好几天,才收到她的消息,死了就死了吧,死了不用挂念,挺好。
你最近是不是不顺利?我问她。
没有啊。
那你这样说。你不回来了?
回哪儿?
回家啊。
人都没了,回哪儿。
但你还在啊。
她没再回我。
成都这些年,我和小方很少见面。我们都变得很忙。她也变得和我一样,不喜欢在某地长居,经常是上次联系在城东,下次联系时又去了城西。她说这种生活让她很清醒,她喜欢活得清醒一点。但我知道,我们也许面对着同一种困境。
或许正因为那些清醒,她的事业发展很好。她到成都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链家做销售,拜从前的经历,她既吃得下苦,也懂识人,业绩做得很好。后来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认识她初恋,一位给房产中介公司剪视频的不得志的摄影师。恋爱后不久,两家龙头先后出问题,加上疫情影响,地产行业压力越来越大,两人便辞了职,做起同城探店,粉丝一度做到二十几万。后来分手,她把账号给了那男生,跟朋友合伙开了工作室,做代运营和品牌营销业务,靠着这两年那些被忽悠着创业的人,生意还算稳定。但我不知道,她到底快不快乐。
小方决定买房前,与我最近的一次见面,还是去年夏天。
那时我刚分手不久,房租也快到期,无所事事,不知何去何从,日子过得很颓废。那段日子喜欢听后摇,除了封控,每天傍晚都会去散步。小区外那条公路宽阔而冷清,道边尽是树木和野地,再往里有条小河,隐蔽,湿润,静谧。选好歌,就在绿荫笼罩和一次次颅内高潮中一直往前,虫鸣,雷雨,钢琴,小号,从溪水变成奔流,人像躺在水里,随波浮沉,直到月亮升起,再骑共享单车,沿河岸小路返回。返程时晚风迎面,身上的汗渐渐凉透,耳机电量耗尽,旋律被黑夜融化,然后弯腰站起,双腿加速,听水声与风声呼啸而过,如同一次梦醒。那时候我清晰地感受到,这是我人生中的某个变化时刻。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这段路,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烂在角落,可以期待任何人,也可以和任何人告别。再往后,就是日子的潮水,情绪的磨灭,灵气的消亡。夏天就这样过去。夏天不会再来。
海朋森就是那时喜欢上的乐队。房子快到期时,我听到他们的一首歌,叫《新都人》,于是决定搬去新都。结果刚搬完家,疫情又来了。社区提前通知过,但我后知后觉,去超市只抢到些水和面包,撑不了几天。几幢公寓外连夜围起长长的铁皮,外卖送不进来,只能隔着铁皮往里扔,后来连扔也被禁止了,只好偷偷点,或者到社区处买物资,但数量有限,也要靠抢。房东住得很远,帮不上忙,我也不认识邻居,食物很快就空了。那次封控规模不小,很多朋友也帮不上忙,无奈之下,只好发朋友圈求助,小方很快看见,问我,你在哪儿?我说,新都。新都算是成都郊区。她回我一串省略号,又说,搞创作的确实不一样,就喜欢往外跑。我问,你在哪儿?她没回答,只说,位置发我。
傍晚,小方来了。我们通着电话,报着位置,但总是对不上,几乎围着封控区域转了一整圈。她气笑了,说今天起码走掉两斤肉,我谢谢你啊。好不容易碰到面,也只能隔着铁皮。我们透过铁皮缝隙,大眼瞪小眼。她说,快点,准备好,接住。然后拎起重重的口袋,想抛进来。我说,你是不是虎,给我泡面摔碎了。她说,那怎么给你?我说你等着,然后回去搬了把椅子下来,站上去,踮着脚,伸出脑袋说,递给我。她乐了,说你才虎,等会儿被人看见了。
拿完东西,我们隔着铁皮缝隙坐下,吃着巧克力,聊了很久。成都五年,那是我们见的第二面。这五年里各自的际遇,有好多可聊。但那天都聊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很快乐,纯粹的快乐。她好像又活成了从前生机勃勃的样子。
决定买房,是今年九月的事。有天夜里,她突然打来电话,情绪似乎不高。她问我想没想过以后。我问她,什么以后?她说,以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听着成熟的声音,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她十几岁的脸。我说,现在已经是以后了。她沉默片刻,说,我离职了。我刚想问为什么,她又说,我想买个房子,陪我一起去看看。后来几个周末,我们便准时碰面。她一直没提,为什么离职,又为什么突然想买房。她依然很有精神,在每座新房里丈量着尺寸,计划着搬进来后如何装修,如何布置。我陪了一路,默默观察,好像突然想通了,之前这些年,我们为什么都喜欢搬来搬去。因为搬家真是快乐的事,一方面,让人回望自己的生活,发现其实没那么空洞,另一方面,也总给人期待,以为生活可以重新开始。
这期间,看中过两套,但小方有些犹豫。我以为是钱的问题,没想到十月份她突然告诉我,买了。接着发来合同一角,签着她的名字,方归晴。她说,当天看的,当天交了钱。我问她什么感觉,她说,心情有点复杂。我说,买房是好事啊,开心点,你很厉害了,比我们都要厉害。她没再回我,半晌后,又突然问,你这些年,坚持的是什么呢?我一时语噎,难以回答。
小方租的旧房子在双流区,离我有些远,搬家这天,我定了早晨六点的闹钟,麻利地起床洗漱完,就开车出发了。抵达后买了两份早餐,看看时间,还没到七点,我以为来早了,没想到上楼一看,一居室的出租屋,已经被打扫得很干净,所有东西分类装好,只等搬走。她穿着卫裤,上身一件衬衫,挽着袖子,看着我笑。吃完早饭,叫了货拉拉,哼哧哼哧地搬下楼,贵重东西挪到我车上,就算齐活。最后一趟,她拉着我在门前拍了张合影,说,告别留念。接着一路开往新家,似乎漂泊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但我万万没想到,新家在六楼。小方拎着小件,我和师傅一起往上搬大件,十几趟下来,衣服都湿了,终于搬完。跟师傅道了别,关上门,我躺在沙发上喘气,她看着我直乐,扔来水,说,歇着吧。趁她打扫卫生,我终于站在她拍照的位置,远远地看到那棵梧桐树。阳光很好,又是周末,小院很热闹,下棋的老人,树下拋落叶的孩子,提着菜回家又在楼下驻足聊天的阿姨,再美好不过的场景。但看着树,我忽然想到,对小方来说,这座房子里,原本应该还有两个人的。
收好新家,已经是下午。我帮着小方收纳各类杂物,她取回几个快递,负责布置。我们很有干劲,空荡荡的房子很快焕然一新。我这才认真审视起这座房子。房子格局很紧凑,六十几平,隔成三室一厅,好在装修是现成的。听说上任房主也是年轻人,夫妻俩在成都做旅游生意,规模不大。六年前,他们买下这里,准备开始新的生活,结果疫情期间破了产,男主人走投无路之下走起歪路子,又被人骗了钱,两人只好把房子卖掉还债。他们显然在装修上下过不少心思,大到家具和家电,小到防水和地板,全是买后重做的,如今也全都保留了下来。凭小方经营生活的能力,相信这里很快就能焕发新的色彩。从此以后,这里就是小方的家。第三个家。
一切结束,我们灰头土脸,斜躺在沙发上,都不想再动弹。小方忽然问,我们认识多久了?我想想,回她,十五年了吧。她伸出手,试着去抓阳光下的灰尘,说,都十五年了啊。我说,听说人身上的细胞七年换一次,从我们认识起,重新活了两次了。她只是笑。我问她,你真的不回去了?她没回答,只说,你还记得大连吗?我说,肯定记得。她说,小时候,你家是不是住四楼,公用厨房,外面一条走廊,也是老房子。我说,对,你咋知道的?她说,有一回,我跟着我爸妈来你家里,你在写作业,用的是超市买的本子,很漂亮,我和我妈没进去,我在窗外边看到的。我记得,他们是来借钱。出发之前,他们把我赶到外边去,在屋里吵架,我妈哭,我爸也哭。那天我爸把我和我妈养的花砸了。我都忘了是什么花了,但是还记得那个声音,不是砰的一声,是一片混沌,就像闹哄哄的菜市场,就像我在菜市场里走丢了。我被吓哭了。他们才安静,出来哄我。然后我们收拾收拾,就去了你家。
你家在沙河口,我家在甘井子。巧不巧,那时候住的也是筒子楼,也是六楼,也有这样的阳台,外面也有一个花坛。春节回不去,我爸喝多了,就带着我们下楼,在花坛边堆雪人。堆好了,我觉得它不好看,我们就又上楼,我拿我妈织的红围巾,我妈拿吃剩的胡萝卜,我爸干脆揣包烟下来,我们就用石子给雪人点上眼睛,又给雪人戴上围巾,装上鼻子,我爸还给雪人点上烟。我说不准抽烟,他就笑。当时我觉得,我们能在那里住一辈子。今年我老梦见那个房子,可我妈没在了,只有我爸,还是以前的模样,穿着背心和工装裤,坐在沙发上听收音机。他修了一辈子房子,就想搬到城里,想走得远一点,好像这样,就有意义了。
我在梦里叫他,怎么喊他都听不见。我就想,他肯定回不来了。那我呢,我也回不去了。
十五年,第一次听小方讲起这些。我从没想过,她和我一样,挂念的是那个异乡。我依然不敢安稳,但她也许终于有了勇气。她总是走在我前面。
那天夜里,我们在新家开了第一次火,做了很多菜,我还照着菜谱,做了一碗猪肉炖粉条,童年味道。她开玩笑说,以后混不下去,来我这里住,给你留个房间。我问她以后什么打算。她不在意似的,像十八岁那样回答我,不知道,总有路可走。吃完饭,她送我下楼,我们在梧桐树下站了一会儿,都很安静。黄叶在风里苦苦支撑,又轻轻飘落。我说,有机会,还是回去看看。她看着我说,你呢?我不知怎么回答。其实这些年我也很少再回去。
再见。我朝她挥挥手。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
写下这些,是在风镇。
我总是想起小方的问题,你这些年坚持的是什么呢?在路上的许多年,我一直没有答案。但回到这里,答案好像清晰了一些。我没有坚持什么。我只是想,如果所有人都在往前走,那就没人记得回去的路了。那我来记住吧。也许这样我们就不至于被大风吹得四散天涯,不至于活成无根的浮萍。
小方的老房子,已经彻底荒废了。白墙染上污迹,帆船也早就不见,只有当初小方在墙角刻下的“方归晴”,依稀显示有过的生活痕迹。但却并不死寂。院子里长满了野生植物,青的草,黄的花,在风里轻轻摇曳。我裹着大衣,独自站在这座小院里,觉得生活真的是脆弱,辛辛苦苦建筑的大厦,风一吹,就来回摇晃,随时有倒塌的风险。可生命真是强健的东西。好像只要一股气还在,风大不大,楼倒不倒,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一切都还会重新生长起来。嘉陵江的风吹向山脉,吹向蔚蓝的天空,又是一年过去,似乎一切都在轮回。唯独那棵枯树,在满园生机里静默着,如同墓碑,矗立在西南之地,仍将永远、永远地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