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同学会的邀约,六年前远走异国他乡的故人归来,追寻一段朦胧的缘分,她曾是璀璨人物,却在多年飘零和情感纠葛中落寞,沦为旧日相识窃窃私语的话题。而这些人生情感剧,总在人们身边上演与落幕。
一
收到同学会邀请函的那一刻,相隔十余年的记忆一点点侵袭我心。我遂惊惧地发现,每一位他们都在我的生命里泼下一瓮色料,烧败的樱果红,簌簌下落的夕阳金,缠绵着山月的云青,层叠晕染,终于调和出这样一个我来。曹文文,这个覆盖了我整片青春的名字,依然浓得脆亮。我决心提笔写下这些旧光阴里的人的故事,那些与曹文文有关的,注定无声无痕的故事。
终于忍不住,我给姜成打了电话,约其同去赴会:“曹文文也来,你听说了么?”
电话那头的姜成忽的一怔,“她来就来呗,关我什么事。”过了半晌才补充道,“我倒听人说她在智利过得不很如意,容貌身形蹉跎得半分没有从前的样子。诶,你们读书时不挺要好么,可知她现在怎样?”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自打她六年前去了智利我们便断了联系。”
姜成哦了一声,意兴阑珊地转过话头,接着谈他了解的人事。我却久久怅惘着,话只说了一半,后半句是我私藏了她的微信,像所有狂热又心怀私欲的粉丝,我也热衷于钻研大美人的动态,在细微处剖寻她及她那个世界的一点一滴,我清楚她早餐桌上六年如一日的粗粮麦片,也知她前不久去不同的机构检测核酸,为回国做万全准备。虽说羞于启齿,但我相信会这样做的绝不仅只我一人。老实说,她肯与我做朋友,是我这乏味的前半生里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
到了会场,已是傍晚,站在碧油的常青树下,我向江对岸远远地眺看着,这十月末最盛的秋意。不觉天色黯了下去,隔岸的路灯零星地亮起,是浮动的山火,起先只有一簇两簇,很快便轰轰烈烈地沿路烧开,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天际。江的这岸却清冷许多,幽微地闪着一星点紫光,是小白楼三角山墙下的灯带。这一排漆得葱白的小洋楼据说仿的是十九世纪希腊复兴式的美国建筑,十年前曾是区域性的地标,昼夜不分地迎送宾客。现在看它,剥脱的墙面仍是葱白的,紫莹莹的灯带总嫌晦暗了,若非单日租价持续下跌,几已无人问津。
我们横过草地,推开小洋楼的双开铜门。里头先已汇聚了两拨人,约莫十一二个的是一拨,围着用餐的长桌分几组打着扑克。姜成找见了熟面孔,立即要拉我钻进去。我却别扭起来,退身走向另一边三三两两的人群,在沙发边寻了个不起眼的空位坐下。屋内响着小提琴曲,不时夹杂些电视屏幕里情景喜剧的对白与隔座掀牌人的笑骂,我安静地发着呆。四壁奶油白的墙纸早已褪成了鸡油黄,透过剥脱的墙角,可以看见泡在潮气里的霉斑。地上铺的是细条的木地板,不久前打过蜡的,映照的油光却不统一。这就像青春逝去后的女人的脸,敷一层层的珠粉,以为不叫人看见,其实是提醒人更看清底下的削颊凹目。
有人拿遥控器换台,屏幕骤地漆黑,我在这一瞬望见了自己。毛茸茸的齐耳短发,宽大的棒球服掩不住充气似的身躯,眼神因常年戴镜框而略显呆笨,但这呆笨反倒衬托出可靠、忠厚等美好品质,是叫周边人踏实心安的。我想也许正是因这缘故,富家公子姜成才会抛开如云的美人,选我做异性好友。
这时插进一段润肤露广告,几个女同学由此谈起驻颜一类的话题。我这才悄悄地打量起她们,想到张爱玲曾形容上海女人是粉蒸肉,湘粤美人是糖醋排骨。我暗自寻思,那这些年过三十的女人算什么,搁多了白糖的粉蒸肉,还是咸得脱了水的糖醋排骨?
这时候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们可知曹文文现在的样子?”便有另一人接话道:“嗐,老实说我看到她照片也不可置信,说不上来,人倒还是那么个人,就是整个人变得……”她再不愿说下去了,后头的内容却更引人遐想。于是有人翻出曹文文的微信,几双手传看她的近照,良久只听见一片啧啧和嘘声,我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里攥紧了拳头,直到屏幕里的广告人振振有词:“我喜欢少女,喜欢少女所有完美和不完美的样子。”仿佛挨了一拳的人是我。她们说的都是真的,我比谁都知道。我永远也不愿将曹文文与庸俗这个词划上等号,在我心底,喟叹抱怨日常琐碎,厌憎加班堵车骤降的气温,同角度九张美颜后变形失真的照片,配上网络上泛滥的矫情词句,做这一切的可以是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却唯独不能是曹文文。我始终记得她在漫天阴雨里一晃而过的头发里的清气,时间为什么可以将一个人变成这样?
在沙发的一角,堆山的女式提包里,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何时一旁的嘈嘈切切淡去了,静得能听见水田里蛙的歌鸣。可这不是夏天的夜,浓秋的风扑扑拍着脸,有人倾身喊我,是姜成,我不知他为何用这种眼神盯住我。直到他有些羞赧而窘迫地旋过身,我才看见他身后的窗子里有一角月亮。那个靠着百叶窗微笑,被月光浸得湿淋淋的人,正是曹文文。时间冻住了,仿佛前脚仍是细针织的银雨,她后脚刚从枣红色轿车里钻出来。
二
我与曹文文并没有太多叙旧的话。她不是为叙旧而来的,若为叙旧,微信群聊即可,犯不着四十八小时内换两家机构检测核酸,落地集中隔离十四天,再七天居家隔离。风尘仆仆,披星戴月,她自有不得不来的理由。但在她说出这理由前,我先忍不住拉着她左看右瞧,仿佛打量一件旷世奇珍。“你喝酒了吗?”她笑道。我倒真觉着酒劲呛喉,被火油烹着脏腑,不然怎么解释她一点也没变呢,这太不可思议了!也不是一点未变,相比读书的时候,曹文文的面颊清瘦了,疏朗的眉峰下嵌着的那双狐狸眼便更显出狭长妩媚,但最显著的变化还要属其面上泛着的那抹瓷光。她的白而均净的小瓜子脸,因这抹光而莹润得像一块湿淋淋的玉。“我真想不到,你原来过得这样好。”我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曹文文悄悄笑道:“你指的是爱恋中的女人吧,真奇怪,从前有许多人爱我,我并不觉得快乐。现在只剩一个人爱我,我却仿佛拥有了全世界。”她喝了几杯酒,从眼底浮起笑意。在我的追问下,她终于说出了此程的目的——寻找Y。
青春,热忱,爱人与被爱,生活在智利的六年让曹文文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拥有的这一切。晨起一碗麦片,踏着自行车去小超市,坐在柜台前数树投在墙上的斑驳的光影,午饭是家常的三菜一汤,下午常有一波当地人购物的小高峰,这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再看向窗外的树影——总是黄昏光景。晚饭后等爸爸进货,再陪妈妈一起算账和清点库存。这样单调的周而复始,自然也“日晚倦梳头”,人总归要老去的,她揽镜向自己说。吹灭三十岁生日蜡烛的那天,她许愿生活能有一点改变。几日后微信显示有新的好友申请,Y出现了。
“你一定在心里笑我。”曹文文嗔恼地横了我一眼,自个儿却噗嗤笑出了声,“跨国网恋里上当的大龄未婚女,就像白日里老实巴交深夜却登小黄网被骗刷爆卡的怨种男,傻得滑天下稽。可反正生活无聊,就当是辛辣的胡椒盐,被呛出点泪也是好的。可后来才发现不是的,他不要我的钱,要的只是一点爱。爱……自从离开中国,再没有父母以外的人说过爱我。你知道吗,我曾经怕得要命,我怕刷朋友圈又看见谁的婚礼,谁刷新了学历,谁参加了几个重要会议,那感觉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向前,唯独我停在原地。都说三十而立,该到了组建新家,照顾老人的年纪,可三十岁的我还是很幼稚啊,除了坐在柜台兜售那几件永恒不变的商品,其他什么也没学会,不被爱,也不爱谁。直到Y的出现,我才发现原来我身体里储存着许许多多的爱,它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让我觉得时间好像停住了,没有人会丢下我,有他陪我一起等待。”我呆呆地听着,灯光打在曹文文蝉翼似的眼睫上,滴溜溜地旋着光珠子四溅。面颊那一圈的瓷光是更耀眼了,烧着了眼底的星点子,熊熊扑作一片。我终于明白她变化的原因,的确,在过去,曹文文是不缺少爱的。她惯于做主角,观众的爱再多也是天经地义。唯当观众散去,灯火俱熄,才发现舞台早已扎进了她的生命。我不由得有些担心,未及开口,她已先一步摇着我的手道:“这次回国,我是一点也未叫他知晓的。你是我从前和现在最好的朋友,能不能帮我找到Y?”
我不由自主地点头,她遂笑着抱住我,伏在我耳边悄声说:“他虽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却曾有一回说漏嘴,谈到我中学时发生的事。我几番试探后便确信,他就在我们班,他就在这里!”
仿佛有铃声,空旷悠远的铜铃,一声一声从十年前的教学楼传至小白楼。众人便窸窸窣窣不自觉地起身,好像又换回了蓝白条纹的校服。用餐的长桌上已依次排开酒店送来的热菜,蒸九节虾、炒海瓜子、葱油黄鱼,盛在大大小小的白盘子里,盖着的保鲜膜里附着亮汪汪的水珠子。
以主人姿态说话的是从前的数学课代表戚威,窄瘦的面颊下飞出一截尖溜的下颌骨,蓝边镜框下的眼睛乌沉沉的,一贯的吊儿郎当的微笑,致辞里不时抖个机灵,又嬉笑地加入一段保险广告,惹得女同学频频掩嘴。
众人的笑声是水淋淋的雾气,在那隐隐烟尘后,是十年前的深秋的夜晚。窗台上盖着浓厚的绿布帘子,缝里透着灯光——壅塞的走廊与静谧的教室被隔作两个尘世。我堵在教室门口,像一个以扫帚为刀兵的高僧,竭力阻拦廊上江水似的人潮。远远近近有许多人探头接耳,寒飕飕的风,逐渐结霜的天,夜雨十年灯。半小时前,戚威立在这里,露水下来了,发尖起了潮,一贯的吊儿郎当的微笑,只有我看见他端着花束的手在抖。玫瑰一点点燃沸,灼得我眼角辣辣地疼,他看见我们了,面上同时浮起狂喜与悲绝。我用胳膊肘顶了顶曹文文,她冰雕似的,毫无生气地望了我一眼,我便会了意,摇身扮做个夜叉拦在门口。瞧热闹的络绎不绝,绿布帘是厚幕布,掩着一座上演传奇的戏台,廊子里是急得团团转的广大戏迷,这其中包括姜成。他不耐烦地向我说了同班以来的第一句话:让一让。随即,他在我的眼睛里看见了令人惊惧的凶狠与视死如归的温和。其实谁又知道呢,我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与观众心情合拍的时刻,我比席下的每一个都更迫切看到剧集的下一幕,像作家担心笔下的角色一样担心着曹文文,我完全淹没在众人洪流似的喜怒哀乐里。
自习课的铃声响了,空旷悠远的铜铃,在人丛里惊心动魄地奔走。门却开了,一瞬间整条廊子静默极了,两个世界忽的融合成一个。万籁俱寂里,曹文文沐浴着清冷的灯光,侧着脸,只看见一片青瓷的腮颌。我快步追上去挽住她的手臂,余光里看见戚威呆立在门背后,玫瑰花摔碎在地上。
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些注定要被遗忘的喜与悲,也许连他们自己都忘了吧,我这样想着,忽然回身看曹文文——她欣然望着戚威,一如所有被逗得乐不可支的女同学。在我发呆之际,她靠着我说:“那位陪伴我的Y,我想就是他。”随即告诉我,上一趟回国因办保险,二人重新有了联系。岁月叫她变了许多,他却一点未变,计算保险单的配置时,仍像在解一道复杂微妙的几何题。那微蹙的眉峰里盛着遥远的秋夜的凉月,凭它十年的风吹雨打,依稀涌动着少年的真。说不清她是哪一刻忽的动了容,想到这个人曾经爱过自己,只觉说不出的惆怅。“我知道他过得不好,后来干脆给全家都配了保险。也许正是这样,才叫他不敢用本来面目来爱我了。”曹文文的语调忽的降了个八度,“你说,我要不要主动去找他挑明呢”。我望着曹文文,急忙劝阻“不必,不问为好,他若是准备好了,会来找你。”
这一刻曹文文的眼神竟有些幽幽的了。
三
在我送别曹文文的那个傍晚,这个秋末的故事就算是拉下了帷幕。等我到达约定的地点,她已经那里等候。一个看似年轻的女人站在榕树下,树影罩在白得青苍的脸上,一双黑眼珠影影绰绰的,面容里青春斑驳着暮气,眼神中挣扎混杂着疲惫。我眼睁睁地看她坐上车,将座椅放平,徐徐地伸了个懒腰。回过脸,金粼粼的日暮阳光穿过她透着血管的眼皮,她向我一笑,眼睛像风吹过的江面,“先眯一会儿,昨天你走后我又喝到五点。”我才注意到她仍穿着昨晚的黑色吊带,“行李我妈妈已经送到机场了”。
我按导航的指引转出瓯江路,风与树影飞快地向两旁掠去,夕阳黄黄的,在远山尖上烧糊了一角。昏昏的开了半程,曹文文许是睡不着,翻了个身报菜名似的念出若干个人名儿,在加拿大宣布出柜的前体育委员金瀚,男生里最矮个儿的小胡一胎已念小学了。她也没有拉下数学单科高考成绩进入浙江省前十名的学神戚威,还有那个还是那么不可一世的二代姜成,就好像这个月发生的一切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这些个把月前被回锅炒过一遍、半新不旧的名字潮水般涌入我的耳道,车厢雾腾腾的,新旧交替的记忆随之而来倾山倒海,一个个面容轻盈疏淡地一掠而过,不留丝毫痕迹。
自那次同学会后不满一月,曹文文已决然踏上了归途,前往山海远隔的地球另一端,尽管她原本的计划是至少逗留半年。而她的寻人之旅,也沦为这些年老同学圈子里最津津乐道的谈资,令原本沉寂尴尬没有话题的老友群里,多了一道可以共享、汁水丰厚的大菜。各个小群里都在议论纷纷,一时间冒出了各种光怪陆离的版本。有的说她自作多情,主动约了戚威吃饭。哪里料到对方竟带了一位年纪略长的丰腴女人,据说家境殷实,并且已经替男方还清了债务。又有人说她恼羞成怒,慌不择食,又去约了姜成,所幸这男人倒是自称单身。只不过等这段为期一周的露水姻缘结束,这位纨绔子弟居然表示,女方每天只会“早安”、“晚安”,无趣至极,令当年一众钦慕者大跌眼镜。还有人说她自那以后,夜夜笙歌,日日狂欢达旦,令许多原本只敢远观自惭形秽的男生,鼓起勇气约她吃饭。女神竟也欣然赴了一次约,那可是一位在班里最默默无闻无人待见的男生。这次晚餐自然也就成了那书呆子逢人遍说的炫耀资本,被大伙儿笑言:此事可以吹一辈子牛。只是Y,依然不见踪影。
抵达机场,一路无话,看着那一袭黑衣头也不回地进了候机室,我也咽下了许多道别珍重,默然地掉转身回车返程。沿江一路而行,车窗外是泛着金光的水面,遥遥地突出一片山崖,是悬浮海外的仙山。山中餐风饮露的正是曹文文,在过去的六年里,她从不曾真正离去,隔了山海望定我们。满城醉醺醺的夕光中,我不由得回忆起十几年前的那个秋日,初见到曹文文的傍晚。广播站台的音乐嗡嗡地响着,稀薄的雨披淋着满墙爬山虎的校门,我打着伞在车流中辨寻父亲的老本田,穿过浓厚的水汽,看见曹文文就那样立在朦朦胧的银光里。英国有一句俗谚:“美貌比金银更容易引起盗心。”大概能解释我在那一瞬所爆发的巨大的自惭与妒恨。彻骨酸心里,我淌过人潮向她走去,一点一点,她的下颌的轮廓愈渐清明,随之显露出的是她的鼻翼与眼睫,就在我将要捕捉住她流盼的目光时,一辆帕拉梅拉拦在跟前,她也随之消失在冰凉的水雾里。我呆瞪瞪地立着,满心的震愕,风里尽是些窃窃私语,一旁的男女终于肆无忌惮地谈论起她。
待到排山倒海的回忆渐渐平复,我将车停泊于瓯江路的林荫大道边。从回忆里把自己捞出来后,我坐直身子,拿起手机,将微信切换至一个无人知晓的号,点开了好友列表里唯一的头像。我用心地编辑着对话,细致地调试语气,周到地揣测措辞,如鱼得水的扮演起那个不存在又至关重要的角色。自从见到曹文文的第一天便已明白,有些人生来就是做主角的,而我,只想做这场青春盛宴里永远的观众。
但我不会问她归期,只因我们都清楚,她这一去,必是累月经年,等到下次重逢,大抵彼此已经青春不再。我极不愿意想象我们皓首苍颜的样子,仿佛不去想,那一刻便就不会到来了。我只知道此刻她所在的飞机,飞进了一处浓烈无比的漫天霞光。在这霞光与云彩的深处,有我们那些刻在心海的最深的字,有我们那些浸满春夜的最美的梦,那些无人知晓的剧本还在片刻不曾间断地上演着,不知息止,而这霞光也将这样默默地温柔地映照着我独自回程,一直一直,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