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终日沉迷于写作事业的“我”有个正经营生,父亲带“我”去单爷父女那里取取经。在那次会面之后,我们4个人的命运不断衔接、交换、互补。冷静面对生活抛出的困局,坦然接受心中的最佳选择,做个普普通通的平庸之辈,也算是一种人生赢家的选择。
第一次见单爷的时候,我爸还活着。当时,他为了让我服帖,跟着他去见单爷,他编了很多瞎话。他说,单爷是一个作家,而且和一般的作家不一样,他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不是混圈子的,也不媚俗。
我爸知道我爱写作,总幻想着能功成名就,所以拿住了我的软肋。当时我心动了,为了不被蒙蔽,我特地搜了单爷的名字,但网上没有。我爸告诉我,那就对了,写得好的作家,网上都查不到。因为真正厉害的高手,作品都像一把匕首,直插胸口,大多数人都被插死了,没死的也成了残废,所以发不出来,真正的作家不被庸人理解。
后面这一条理由非常可信,所以我答应了。去见单爷的那天,我爸还带了一对鸽子,我爸把鸽子当宝贝,他居然用鸽子送人,规格之高,是我没有想到的。
那天,我跟在我爸的屁股后面,从一条公路上钻了下去,在一排排拥挤的房子中间走过,在过道上,处处是晾晒的香肠和腊肉,都在为过年做筹备。
我爸敲开了某一处的屋子,开门的是一个满脸褶子的中年人,膀大腰圆,脸上堆满了笑容。我爸立马跟他打招呼,两人熟络得不行,我以前压根不知道我爸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单爷瞅了瞅我,然后把头别过去,对我爸说:“这是你儿子?好苗子。”
单爷没有回头,他说:“直接进来,不用换鞋。”
然后,我们就坐在饭桌上,桌子上备好了火锅。我爸和单爷坐在一块儿,我爸让我叫叔,但我没有开口。之前我听过我爸的话,他让我管一不认识的人叫舅舅,我当真了,冲那人叫了一声舅舅。那人赶忙制止我,让我别跟着我爸学,后来我才知道,我爸只是想占人便宜,意思是他干了人家的妹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爱贪图这样的便宜。
从那以后,我就不受我爸的唆使。所以我就当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闷头吃肉。我爸想骂我,他说我是还没有学会打鸣的公鸡。单爷赶紧打圆场,说没事,他女儿也这样。
说曹操,曹操到。哐当一声,有人破门而入了。只见一个穿着丝袜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乜我一眼。转了个弯,往南边的卧室里去了。单爷见有人在,失了面儿,说了一句:“也不叫人?躲起来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嘭”的一声关门。
单爷讪笑,我爸打着哈哈,我也不在意。我一个劲儿往火锅里加牛肉片,然后蘸着酱吃。那是我第一次见安然,那一次我根本没看清她,因为她站在门口,背着光,我又高度近视,我只看见她的两个眼睛凹陷,像是深渊。但一扫之间,发觉身材不错,我看得出来,她身上有一股子叛逆劲儿。
我爸一直在给单爷敬酒,丝毫没提跟文学沾边的事儿,而是在胡扯一些有的没的。那一刻,我知道了,即便是单爷真是一个作家,恐怕也和那些在文学杂志上抛头露面的平庸作家一样,都是欺世盗名之辈,在一些没人看的杂志上,积蓄吹牛的资本。
他们越喝越多,我听见我爸在向单爷打探赚钱的事。听到这,我才搞清楚真正的动机,我爸是拿我当幌子的。我本想发作,但念及毕业在家了两三年,没有出去工作,一直是花我爸的钱,我没有作声。
那天我爸喝醉了,我搀着我爸回家,在路上好几次,我爸推开我,他说酒劲上来,被风一吹,犯恶心,想吐。近期,我爸不喝酒也这样,走一段路,就喘个不停,像一个害病的人。但我爸从来没去医院看过病,他连感冒药都没吃过,他认为医生的刀会杀人。
我对我爸说,这人真是作家?怎么看都不像。
我爸说,他真是。
我说,那你怎么不帮我引荐引荐?起码把我写的作品告诉给他,让他看看,我的作品究竟优秀在哪里。
听见我这么说,我爸把头搁在膝盖上,开始批评我:你懂不懂?
我爸见我不作声,他又教育我:这就像熬鹰,所谓膘大扬飞瘦不拿,先要把鹰的肚子里的油水去了。不能直接和人提要求,得先联络感情,往情感账户存钱后,才能支出。
我被我爸的攻心术打败了,我爸悠悠好转了一点,我和他继续迎着风往上走,风很大,把我们的衣服吹得贴在躯干上,又将衣服吹得鼓鼓胀胀的,顷刻间,就会变成大鸟飞起来。我们就这样,在风的陪伴下,走到了公路。我爸的酒已经醒了,我们站在公路上,这时,我们看见风中飞着两只鸽子。
我爸认出来了,我也认出来了,我爸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
看见那两只逆风飞翔的鸽子,我爸背着手,往回走,我也跟上了他的脚步。等回家后,我才从我爸的嘴里,知道他的真正动机。
原来,他是听说单爷发了横财,想取取经。但不知道单爷是怎么赚钱的,所以打探一下,没有由头,便拉着我去。他背地里和单爷通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莫不如给后辈相亲。后来我听人说,单爷家的孩子,不是一个善茬,专和她爹对着干。不仅抽烟喝酒,还文身,而且打了舌钉和唇钉。
之前单爷女儿也被单爷推出去相亲过,但一般人接受不了。不过对我来说,这没什么,我只是好奇,打了唇钉会不会漏水。
后来,我爸又让我去见单爷,但我没答应他。过了大概一两个月,天色向晚,我爸央求我去朝天门。说朝天门下的一个小石洞里,有一个用防水纸装的传家宝,是从光绪年间传下来的。我再问,我爸啥也不说。他还恐吓我,最近要下雨,有洪讯,而且是好几年不遇的大雨,如果再不去,等水淹上了朝天门,恐有闪失。我想到,我可能因为传家宝而改变命运,未来我将不用工作,终日游手好闲,我每天冥想就行了,心动就会行动,我决定走一遭。
我爸还让我晚上十一点后去,他说这是为了保密,财不外露,如果让人知道捞起来了传家宝,会招惹祸端,我也深以为然,毕竟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
所以那天,我是在十一点后去取传家宝的,月亮从空中穿过,月光下果然没有什么人。但我在朝天门转了好多圈,都没有看见我爸说的隐秘之处。我心想,又被我爸诓骗了,我不想再原谅他。但我隐隐约约看见江边有人,好像是一个女人,她就坐在石墩边的铁索上。
我问她,你是谁?
她没有回答我,又好像是在回答我。我慢慢走过去,地上爬满了无数的蜗牛,我看不见,踩在它们身上,传出刺耳的脆响。
你来了。那女人说。
听她的声音,我知道了,她是单爷的女儿安然。这下,我没理由不埋怨我爸,我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她对我说,你过来。
我听话地过去了,也坐在铁索上。我差点没坐稳,晃荡了一下。她说,我告诉你,你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
她的话我听见了,但我不想回答她,我根本不屑。我没理由搭理她,我只是在回忆我爸巴结我的脸。他让我到朝天门取传家宝,可不兴骗人,传家宝没找到,但找到了这玩意儿?
我说,我对你没想法。
她说,真的?
我看了她一眼,但我什么都没有看清。夜色昏冥,我只是感觉她还和以前一样,眼睛深如黑洞。她告诉我,她有男朋友,男朋友每天都在厂里打螺丝。她不喜欢他别的,就是觉得他打螺丝,比厂里别的男人打得都快,很有前途。
说实话,我没见过多少人打螺丝,但我祝贺他,我希望他能打得更快。
那天晚上,我们就坐在江边。在朝天门下,水被风一吹,荡了过来,发出一连串声响,它们徘徊在寂寞的边缘,循环往复。江边偶尔有一两只船经过,我很怕船上的灯打过来,照在我们的身上,搞得像是偷情,而我们本身没有任何实际的行为,这样的话,我好像很吃亏,蒙受不白之冤。
整个晚上我都表现得很冷静,她坐在那里不动,我则顺着步行道走来走去。有好多次,我想直接回去,但念及她可能想不开,不敢冒失。虽然我不知道个中曲折,但料想,肯定是单爷不同意她和打螺丝的男青年交往,所以她才如此叛逆。两者闹得不可开交,她负气来到朝天门。如果我走了,她出现不测不要紧,我可还要担责任。想到这里,我埋怨起来了我爸,他怎么就把烫手山芋扔到我的手里。
好几次踯躅,最后依然没有离去。那一天晚上,天气越来越冷,我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脚脖子也冷得发痛,背后冒起了寒噤。但我敬佩她,她衣着单薄,还穿着一条破洞的牛仔裤,她却迟迟按兵不动。头发随风起舞,有几根还黏在了嘴角。
期间,我撒了好几泡野尿,但她全程没有去过,她的膀胱的容量着实让人吃惊。我也在那里走过来走过去,等我回来的时候,她说,你们的鸽子,已经被我放了。
她颇为自傲。
我知道。我说。我脑海里想起了鸽子在高空飞行的情形。整个晚上,我就在想,我们家的鸽子究竟飞到哪里去了?它们没有回来。我也担心,是不是有一两个顽皮的孩子,拿着弹弓,将鸽子打下来了,鸽子受伤,殷红的血会给雪白的翅膀润上悲伤的颜色。
说实话,那天我没有想过安慰她。对我而言,那完全是毫无意义的一晚。
翌日,太阳像一个老人,从山的一方缓慢爬起来时,我们才从朝天门离开。那时,我们在清晨,走在公路上,碰见了洒水车,我们绕开了它,等车走开,又走在了清冷的雾中。我们在公交车站,我和她坐在同一辆车上。
阳光从车窗上洒进来,我看见她掏出手机,在修照片。很奇怪,我能看清照片中她的样子,可能距离近,在我的可视范围内,我看见她的手在照片上移动,不时放大,调色,修改,那副专注的样子就像是在对待微型景观。原本照片上的人是一个我刚打照面的人,五官还算作精美,但慢慢地,我发现照片变了,当然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在长达一个小时里,她对照片有着我不可理解的耐性。
我们上车的第四十七分钟,车子拐了一个大弯,我们在阳光的背面,她也在这个时候,完成了对照片细致的装修,那时,我惊奇地发现,一个人在我的面前,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一个可能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变成了挂在商场、珠宝店上的巨幅明星海报,对着迷惘的人巧笑倩兮。
当我还沉浸在这种差异性时,她站起来,想要下车。她朝前走,她的牛仔裤膝盖上的两个大洞,随着她的步伐,时不时露出雪白的肌肤。她走过去了,离我很远,等她快要下车时,她又回头看我,那时,我又变得浑浊了,她的眼睛变成了两个深渊。是混沌的,黑暗的,她的眼睛的两个黑洞似乎想要吞没我。我有些疑惑,但当司机转方向盘,车子斜着插入车道上的时候,我恍然明白,我看不清她的脸很正常,黑暗本来就是没有特征的。
我没有送她下车,我相信那个打螺丝的小伙子会来接她,这些年轻人将在自己的生活里浮游,在一条孤绝的道路上走出一个明天。
后来很多次,我都想到过她,但唯一的记忆点,就是空洞。当然这不是属于她的唯一属性,在其他人身上同样如此,只要他们离我足够远,我便在和惯常的虚无对峙,那时,我还不觉得是暗示。
后来,我就没有和我爸说过话了,他伤害了我的感情。那段时间,我托朋友打听了单爷,一个作家协会的朋友说知道他,单爷最近老在作协转悠,据说要自费出一本书,到处托人写推荐语,我不禁哑然失笑。
期间,我爸又鼓捣我去见单爷,但我置若罔闻,我已经不再接受他的欺骗了。我爸还是经常去找单爷,而且每次都投其所好,把自己养的鸽子,送给单爷。最开始家里有将近二十只鸽子,就停在窗台的铁皮上,每天早上,把铁皮踩得咯吱作响,鸽子们低垂着头喝一小口水,就挥着翅膀,打着旋飞。有时候,人从我们家楼下路过,还往阳台瞭望,他们已经醉晕在了鸽子的白色光轮里。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没有找到工作,没人愿意聘用一个不用心的人,我除了写小说,好似没有认真对待过任何事。没有工作的我,只好天天在解放碑、朝天门一线乱晃,有时候在路上走,感觉天地是旋转的。我喜欢这样,周围到处是人,但没有人认识我。但有一回,我在新华书店碰见了安然。
那一次,她身边带着一个姐妹。两个人都穿得很时髦,穿着时兴的瑜伽裤,袜子老长,把裤脚遮了起来。上衣也很长,遮住了屁股。我朋友告诉我,这叫下衣失踪。她最先发现我,她们俩像是两只鹰,俯冲向我。
安然指着我说,小雨,你看,这就是我爸以前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是不是傻乎乎的?
她的话让我脸上起汗了,有一颗从我眼前滑过。我的眼前出现了三棱镜,仿佛看到了好多个黑洞,我不知道本真的她在哪一个方向。
但我看清楚了小雨,就是之前单爷跟我提到的,那个不务正业的女青年,也是厂里的工人,单爷认为安然是被她的朋友带坏的,单爷说安然的朋友不是个正经人,天天跟在一群混混后面,像一个小鬼。我只见过她一次,但我觉得她很好看,她穿着绿色的吊带,显得胸特别大,她很明显进行美黑过,化妆也比较欧美,勾起了我的欲望,所以我不会忘了她。
她们议论我的时候,我从她们身边走过去,一瞬间,我像走过了一条漫长的甬道,光在瞬间紧收,我一点点在黑暗里沉了下去。而我第二次有这样的感受,是在我爸去世的时候。这两件事相隔的时间并不算长,让我一度以为,是命运无形的交叠,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候,会进行衔接,那时火花四射,每一个荒谬的人,都将为之颤抖。
后来我才知道,第一次我爸带我去找单爷的时候,他就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他知道我不务正业,又没有工作,想让我跟单爷学一点谋生的手段,还希望找个人照顾我的后半生。他的心是好的,但他意向中的能照顾我的这个人,是不会太称职的。
但那时,我并不知情,因为责怪我爸,我很久没有和他对话。直到那一次,他带我去公园玩,公园里有人在抽陀螺,也有人遛鸟,树林间,鸟声啁啾。我听到了最熟悉的布谷鸟的叫声,每次来公园,我都觉得回到了童年,听到了“豌豆苞谷”。它们的声音从树梢上而来,像水一样漫过我的身体,缩短了渺远的时间造成的距离,让我意识到我和我的过去并不太远,还活在一个酒旗猎风的时代,追逐一个并不光明的未来。
在大路上走的时候,有一群人在跑步,无数的人超越我们,突然,一个女人迎面跑了过去,就在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爸用胳膊肘撞我,他说:“你看,那个女人的奶子真大!”
那位健康的女性远远走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她,一直在偷瞄。我没想到我爸会在我的面前说得如此直接,毫无隐晦。我看了我爸一眼,我和他相视一笑,就这样,我原谅了他,一对父子因为一对饱满的胸脯完成了奇妙的和解。我一度认为,这是最神圣的,世界上的所有争端都可以用硕大的胸脯来解决,它是和平的象征,具有极强的包容性。从一种极端延展到另外一个极端,用一种天性消灭对暴力的崇拜的天性。
和我爸走向和平以后,我还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写小说,做这件事时我很快乐,也使我相信,当你没有停止的时候,人生就还有希望,没有比这更有希望的事了。
但我写小说的时间内,我老有一个疑惑,每次我写完,出来的时候,家里都没有人。我不知道我爸去了哪里,有时候我爸还会忘了喂鸽子,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鸽子是他的挚爱。
最开始的时候,我爸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后来是三天回来一次,再后来是十天左右回来,时间的跨度越来越大,我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但他每次回到家,都会给我做饭。自从我妈不在之后,就是我爸给我做饭,说实话,这么些年,手艺确实精进很多,我确信即便是我八十岁,我仍然会觉得他做的饭是最好吃的。
慢慢地,不知道为什么他恢复了传统,会在家里做咸菜,一做就能吃半个月的,存量没有消耗,又产生了增量,我怎么都吃不完。他做咸菜的习惯,还要追溯我的学生时代。我在学校住宿,不常回家,他就让我将菜带到学校里去,不至于净吃米饭。
时间按照节奏推进,我写到了《梅溪河往事》的小说集,有一回,我正在家里写个人小说集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篇稿子,也就是后来被无数次退稿的《光明日》。正写到让我兴奋之处,我爸推门进来了。在我创作时,我不喜被人打扰,有谁这么做,会让我心生不满。当我带着情绪去看门口时,我看见我爸剃了个光头,他像是骨骼无力一样,斜靠在门框上,神色间像是表达歉意,但又激射出一道道坚定的目光。
我陡然发现,我爸变了,好像是他的头型带来的巨变,理发师修理他的头发时,也趁人不备捎带着修剪了他的体重,他的颧骨突出,脸颊深陷,目光也像是黑暗里的点缀。
他的声带也像是受到了损伤一样,我还没来得及对他的变化作出反应,但他用自己的声音牵制了我,我也忽略了他,好似真的无伤大雅。
我爸说,你去看看单爷吧,他遇上事儿了。
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细问。我爸告诉我,最近几天不要回来,都要陪着单爷。听他的话,我相信这事不简单,所以我决定去找单爷,我和单爷感情不深,但我爸的坚定让我无法拒绝他。
我给之前谈到单爷的朋友打电话,问他们知不知道单爷的动向,其中有一两个哥们儿知道内情,他们说,安然去世了,被她男朋友用钉枪把钉子楔进了头里。
听闻这个消息,我身体好像被闪电击中,抽搐了一下。虽然我自诩冷漠,但那毕竟是我认识的人。我想起来,看见安然的时候,每次都是虚无的,两个悚然的黑洞,我后知后觉地认为,这就是命运的关联,我变成了一个唯心主义者。
那几天,我和单爷在一块儿度过的。总之,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家里还有一些他们的亲人,但门口总是跑来卡车,从车上运下来一摞摞书,这是单爷出版的第三本书,仍然是自费的。这几天,书都堆到了门口,淹没了房子。
我帮着单爷干活儿,开车接送客人,然后从殡仪馆将骨灰盒领出来,埋进公墓里。等我和单爷回到家时,家里只有书作伴,冷冷清清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睡在单爷的身边。单爷从床上起来,在遗照前上了一炷香后,单爷跟我说,你爸来找我好多次,让我带你赚钱,你这几天,没少帮我忙,我可以告诉你。
我想说两句,舌头在嘴里蠕动,最后什么都没说。
单爷和我并排躺在床上,他告诉我,他最近发了,是在网络上卖保健品发的,一粒药丸,卖九百九十九。
这玩意儿管用吗?我问单爷。我真没想自己吃,纯粹关心。
管用!我是把六味地黄丸捣碎,揉合成的。单爷突然神秘地跟我说。
他还告诉我,这是因为他和我爸的交情,外加上我的忙前忙后,才把这个秘方告诉我。他在网上搞这种灰色营销,发文章说吃一片药,可以一夜七次郎,除了这,他还卖保健品,其实就是水兑的风油精。他自费出书的钱都是这么来的,单爷还在重庆买了好几套房,他还准备去北京买房,成为一个有钱的房东。我的心被电流划过,我作恶地想,如果单爷真成了有钱的房东,会不会和安然的那位不务正业的朋友谈恋爱。
那一刻,我有些心动,可能是我不经过商量,把我的愿望安在了单爷的头上。单爷看着头顶墙皮剥落的天花板,他像是知道了我的想法。单爷跟我说,我不建议你做这行当,我看过你写的小说,你爸拿给我看的,写得很好,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写不出来这样的小说。我相信你能写出来,成为一个大作家。
末尾,单爷又补了一句“鸟在牛身上蹦”,他妈的,绝了!
我记得在某一个小说中,写到过这么一句。我没说话,我听见单爷咳嗽起来,咳嗽的尾音拉得很长。他说,我不是不愿意教你,如果你想学,我可以告诉给你,我卖药的经销商可以介绍给你,网赚的经验,我都可以全告诉你。
他的一席话,又唤醒了我,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走单爷给我指的那一条路。那天晚上,我睡着得很慢,我看见月光从窗台上流进来,墙上有很多扭曲的影子,我就注视着这些影子睡着的。
天亮后,单爷告诉我,让我不要围着他转,让我赶紧回家。说实话,我也想家了,我一直在思索,为什么我爸变成了光头。我走的时候,单爷还给了我两本他的书,让我留作纪念。我的腋下夹着两本书,开始爬坡,然后走到主路上,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
推开门,发现家里整整齐齐坐满了人,都是亲戚,他们对我怒目圆瞪,咬牙咧嘴,如果不是吃人犯法,而且有违道德,他们会吃了我。
大伯尤为面目可憎,教人害怕。我决定对大家说话,大伯,我爸去哪里了?
大伯听了我的话,肩膀颤抖起来。我那据说是被我爸一手带大的姑,赶紧用手指了指墙上。我看到了我爸灰色的照片,照片下方,是一个骨灰盒。我大伯他们告诉我,我爸死了,可恨的是,他死的时候,唯一的儿子,不在他的身边,亲人们都看不下去,感到悲愤。
那一天,他们没有骂我,但都沉默着凝视我。有时候沉默是最锋利的武器,但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的心已经钝了,在长期的忍耐中,变得麻木,很难和人共情。而且,我爸没了,我还没接受得了,我相信他还活着,只是又在跟我玩一个游戏而已。
因此,我并不难过,给他们每一个人倒水,我央求我姑给我做一顿饭,我不会做饭,我如果挨饿怎么办?他们见我无药可救,三三两两离开了,在门口就开始数落我。
之后,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
那段时间,我继续伏案写作,直到写出了《光明日》。当我写完的一刹那,长长舒出了一口气,从内心里,我居然庆幸我爸的死,让我的小说得以完成,这种想法让我觉得自己是卑鄙的。那时,我的冷漠真叫人心惊。后来我才懂,之所以我没有悲伤,是那时的我没觉察到真正的疼痛是何种面目,它随着时间,这些记忆变成子弹,会朝你开枪,每次都打在同一个地方,最终打穿你。你看到一些过去的物品,都是击发子弹的导火索,最终让你心痛,伤害具有长期性,遍布你的每一条血管。此后的许多年,都需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和悲剧。
为了让自己不要想太多,我每天都在写小说,说来也奇怪,之前送给单爷的,被安然放飞的鸽子,居然飞了回来。我认得它们,在雪白的腹部下面,有一块斑,我提溜着这几只鸽子去晒太阳,有时候也会在朝天门广场上去。最近,不知道是谁在哪里放鸽子,一群一群地,非常炫目,人们在鸽子群中间,拍照片。我在围栏上,能看到天黑。
幸运的是,我对写作的执着也起到了作用,我的好几篇小说,发表在了很重要的文学刊物上,也有出版社和我约稿,准备出版我的第一本小说集,也就是《梅溪河往事》。我用自己的写作,证明了自己,而且还打算持续证明自己。
那天我在朝天门看鸽子的时候,我想到了单爷。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过他了,我打算第二天去看看他。
去的时候,还特意带了飞回来的那两只鸽子,我不想睹物思人。听人说,单爷最近也养了成群的鸽子,多加两只,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去单爷家,发现单爷的家都变成了一个巨型的鸽笼,鸽子在屋里乱飞,单爷身上灰扑扑的,头上带着一顶脏得离谱的棒球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我把两只鸽子递给他,他也很欢喜,他没有认出来那是重新回来的鸽子。
单爷说,他的书全部让收废品的收走了。他还告诉我,他已经没有在网上赚钱了,之前的一个合作伙伴,因为贩卖三无产品,又涉及虚假宣传,金额巨大,进了监狱。
现在单爷不想着挣钱了,一个人钱怎么都花不完。他喜欢鸽子,每天陪着鸽子,也很有意思。单爷还告诉我,他不写作了,因为写出来的东西也发不了,他承认了平庸,这需要莫大的勇气。
我本来想把我兜里的杂志给单爷看看,但最后我放弃了这个不纯洁的想法。从单爷家走的时候,他告诉我常来,我答应了。
离开单爷家,我感到一阵难过。我不自觉从小什字,一路走到了朝天门。长日将尽,朝天门的广场上,还有很多人在放鸽子,我倚着栏杆上,看人们拍照。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就是单爷女儿的朋友小雨,她穿着一条宽松的牛仔裤,臀部的曲线在这个广场上延伸了,收在了无数男男女女的眼光里,鸽子在她身边齐飞。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青年,蹲在远处,正给她拍照。当时我在想,如果安然没有惨遭毒手,说不定她也会跟那个打螺丝的男人在朝天门逗鸽子,和小雨一样,站在鸽子群里拍照。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注视着某一种生活,某一种不属于我的生活。突然,一只鸽子,落在了她的胸脯上,她受到了惊吓,在鸽子群里蹦跳起来。鸽子从她胸脯上飞走了,鸽子们受到惊吓,四散飞起,一刹那,像雪,晃倒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