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之所


文/沈郁

 

在艺术被娱乐挤压的今天,醉生梦死的插画师突然收到一份古籍再版的插画工作,这份古籍记录了奇幻怪谈的各种妖物,不知不觉间已然渗透到现实生活中……


1  

河川独自一人居住在城市近郊的公寓,靠给杂志和出版社画插图谋生。认识他的人对他普遍只有一种印象:沉默寡言。别人因而很难对他有深入了解。平时河川主要用互联网进行工作联络,与朋友则靠通信维持联系,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十年。

大约从五年前开始,网络购物逐步取代了他的日常外出,电子外卖系统随之兴盛,可供选择的饭馆陡然增加了几十倍,河川像身处同一时代的人那样,被科技进步的浪潮裹挟着过上了具有统一模式的现代生活。

过完三十岁生日后,隐秘的危机感悄悄蚕食着河川的生活。尽管这几年他的购物欲空前膨胀,可收入却没有增加,近半年来更是每况愈下。随着传统纸媒日渐式微,河川的工作量已经减少到需要动用存款维持生活,尽管不时有网络媒体来接洽,他却总也提不起劲来。放眼望去,这困境并非他一人独有,许多曾经从事媒体的人全都改了行,出版业空前凋敝,杂志一本接一本停刊。 

在电子产品横行的如今,河川依然靠纸和笔工作,比起那些在电子画板上一小时就能完成一张的彩稿而言,还是规规矩矩削铅笔、一板一眼在调色盘上调色、一笔一画慢慢往纸上涂抹给他带来的乐趣更大。这样的创作只有一个原则:落笔无悔。一旦开始便只能跟随感觉走到最后,过程中不存在随意更改的可能性。

从前,精工细作的手绘插图曾在杂志界风靡一时,那是高精度电子摄影设备尚未问世的年代,使用手绘插图与胶片摄影的成本基本上差不多,两者地位不分伯仲。那也是人们对原创精神保有纯粹热爱的最后年月,一些插画师的拥簇为了收集喜爱的画作,甚至愿意每月定期购买各种不同种类的杂志,作者和读者共同见证了纸媒最后的繁荣。

绘画时,河川喜欢用水彩来表现。在深浅浓淡之间,水彩颜料营造出的梦幻感似乎最贴近做梦的感觉。除非编辑特别要求,他通常不喜欢描绘太多细节,时空与地点因而陷入一种人为的模糊状态,那些故事里的场景仿佛既发生在过去,又重现于未来。此种创作风格带来了两极分化的观感,能够接受的人会非常喜欢,而无法认同的人则认为他只不过是又一个拙劣的印象派模仿者。

无论哪种意见河川都悉而听之,尽管他不喜欢那些使用激烈言辞进行负面评价的人,但他们至少对真正的绘画感兴趣,并愿意从艺术层面看待他的作品。河川想,这就是我喜欢做的事情——忠实表达我的感觉,并尽力让别人感受到。

 

2  

最近,澜沧江出版社的刘编辑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领导安排他全权负责一套古籍的再版工作,内容是眼下大受欢迎的玄幻题材,书籍保存完好,只需进行白话文翻撰,并找插画师绘制插图即可。

这天下午,刘编辑来到社长办公室。平时,大家总是在编辑部开会讨论工作,他鲜少踏足这个位于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外面天气晴朗,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办公室的木地板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雪茄香味,胖胖的社长正坐在他那巨大的办公桌后埋头写着什么。

“社长,您找我?”刘编辑问。

社长抬起头,换上一副笑脸,“刘老师来啦,快请坐。”他起身走到饮水机前用一次性纸杯接热水泡了杯茶,放在刘编辑身边的矮桌上,“社里要出版一套古籍的事儿您已经知道了吧?”

刘编辑用手扶了扶眼镜,“那天小王他们议论的时候,我在边上听见了几句,好像是一套清末的古书?” 

“社里非常重视这次再版工作,我思前想后,咱们这儿就数您资历最老,又是研究清史的专家,您来负责这个项目我看最合适。不知道您怎么想?”

刘编辑不动声色地说,“谢谢社长信任,古籍再版事儿挺多的,不单要翻译成白话文,还有版式设计、插图、印刷……”他顿了一顿,“这些都不是小事,我一个人恐怕干不过来。”

社长不断颔首,“这些问题社里也考虑到了,根据咱们跟第三方签的出版协议,三个月之内得把第一册书印出来,时间挺紧,所以决定组织一个专项工作小组,由您来担任组长,您看看社里有哪些人员和资源是您需要的,只管开口。”

刘编辑拿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轻轻喝了一口,又把杯子放回原处。“谢谢领导信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先回去了解一下古书的内容,尽快做一份再版计划给您过目。”他从社长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离开了办公室。

这套古书名为《志怪花鸟集》,共22卷,由清末某张氏公子编撰,内容关于隐没在山林野地和市井凡间的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是跟生活全无关联的闲趣书籍。近些年来,奇幻类题材颇受大众追捧,社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征兆,觉得这套书大有可为,假如一切顺利,没准还能拍成影视剧。面对社长的宏伟蓝图,刘编辑不置可否。

河川第一次见到刘编辑那天,春天的沙尘暴正席卷这座城市。他们约在商业中心一层的大众咖啡馆,地方是河川选的,他盘算着聊完工作还能看场电影再回家。这个项目由以前打过交道的编辑牵线,说某家出版社要做一套书,需要找人画一些插图,具体情况介绍人也不太清楚。    

咖啡厅里人潮涌动,河川颇费了点工夫,才在角落找到了约见面的编辑。乍一看,那应该是位老人,身形消瘦挺拔,穿一件空军皮夹克,头发已经全白了。可是他的脸明显要年轻得多,右边眉骨上方有一道深深的疤痕。看着这张充满故事的脸,河川心里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个人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寒暄过后,刘编辑表明了出版社想邀请河川创作插图的意愿,并提出了很高的报酬,每幅画的稿酬大约是市场价的三倍。河川希望能看看具体工作内容再决定,刘编辑明显有备而来,他从包里拿出一叠书籍影印副本交给河川,说他很高兴河川是一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并强调自从第一次看到河川的作品,就已经认定他是不二人选。

“不知道您在哪里看过我的画?”河川问。

刘编辑说,“红X论坛,《浮生记》。”

这是河川没想到的,因为“红X(读作红叉)”是一个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地下BBS,混迹其中的都是艺术青年——不得志的地下导演,从未卖出过作品的野生艺术家,自费出版个人诗集的兼职诗人,热爱摄影的摇滚乐手……诸如此类,还有河川这种潦倒插画师。按照世俗标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生活中的失败者,其中很大一部分连过日子都成问题,却又有着强烈的创作激情。

河川在家里闲极无聊,把多年前绘制的一些图画扫描上传到BBS给朋友们看。其中有一组《浮生记》,画的是他臆想中的人与植物鸟兽的结合体,自认为能算代表作。

河川来了兴趣,“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去红X的?”

“有几年了吧,最早是在另一个论坛的链接里看到的,”刘编辑说,“以前不是有好多这种地下论坛吗,但红X上面发布的内容格外有意思。”

“可惜现在也没什么人去了,域名和空间审批流程一年比一年复杂,像红X这种早就上了黑名单的,保不准哪天说没也就没了。”河川不无惋惜。   

他们又聊了好一会儿,告别时,刘编辑跟河川握手,“这世上的事儿啊,都是因缘际会。多保重!等你好消息。”

夜里,刘编辑戴上纯棉手套,打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掀开里面层层包裹的油纸,拿出一册书端详起来。台灯柔和的光芒在他身旁投下暗影,他沉醉地闭上眼睛,将鼻子凑到书前,深深呼吸着带有一丝潮湿的味道。自打人生中第一次看见这套书以来,时间不多不少已经过去了五十载,刘编辑从少不更事的16岁走入了人生的暮年,可是书本却丝毫未改其面貌,书页没有泛黄,还在灯下闪着微弱的光芒。

回想起下午跟河川的见面,刘编辑再次确认自己没找错人,那个苍白消瘦的年轻人身上有着跟他一样的气息——与世隔绝,内心充满了黑暗、孤独和恐惧。当河川注视着刘编辑时,从他那对深陷的眼窝里发射出来的目光就像来自漆黑的山洞最深处——那是罹患长期失眠症的人才有的眼神,狂热而绝望,敏感而深邃。

尽管河川看起来神智清醒,可刘编辑知道就连清醒本身也是幻觉,因为他在河川身上闻见了一种味道。那是洗发水、沐浴液和香水都无法掩盖的酒气,只会出现在长年累月酗酒的人身上,他们的内脏、肌肉、皮肤和毛发已经被酒精浸润和腌渍。过去,刘编辑也曾有过一段沉湎酒精的年月,他很清楚每个酗酒的人都早已在心里目睹了自己的死亡——尽管肉体还保留着生命体征,但他们的心已经死了。

现在,命运的轮盘将再次转动起来。当那阵熟悉的由恐惧带来的战栗退去,刘编辑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他将目光投向屋子西北角,这么多年以来,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儿的倒数第二块地板下,藏着一封手写信、几根金条和一把老式勃朗宁M1906自动手枪。

 

3  

自那以后,很长时间里河川没离开家一步。他先是仔细读完了刘编辑交给他的材料,包括《志怪花鸟集》再版方案、内容梗概、篇幅介绍以及出版周期,还有刘编辑影印下来的一些篇章。跟刘编辑通了几次电话商谈好合作细节后,他欣然签下一纸冗长的合约,其中要求二个月绘完第一册书的插图,共计40幅,之后每季度再交稿一册。在全部22卷原作中,有两卷的内容过于恐怖猎奇不宜出版,剩下的20卷将分为五部,每部含四册,预计未来五年内全部出版完毕,堪称一个宏伟的计划。

出版社对插图的风格及调性并未作出过多要求,刘编辑提供了一些清代传统书画集和日本浮世绘风格的画册给河川参考,只说按照河川自己对书籍内容的理解来创作即可。按照河川的构思,每幅插图都将以跨页形式呈现,除了描绘内容主体外,还将配有丰富的环境细节。书籍最终呈现效果刘编辑可以全权定夺,只要能通过他的审核,基本上就可以定稿。河川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据说刘编辑是研究清史的专家,曾经出版过几套个人专著,内容涵盖清代家具鉴赏、民间工艺研究等领域,对古董鉴赏也很有一套。于是他们加了MSN,开始频繁地在网络上沟通。

一次讨论古书内容时,二人不知怎么谈到了“蛰居者”这一时下流行的名词。它最初起源于日本,用以形容在科技时代选择离开社会、主动与世隔绝的年轻人,刘编辑认为河川就是其中之一。河川有点儿羞愧,好像秘密被发现了似的,他从未与人交流过这个问题。

“您认为蛰居者的成因是什么?”河川问。

刘编辑在键盘上快速敲击,“无论什么时代,人面临的问题始终是那些,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人和自己的生活方式之间,大概存在某种因果关系,但其中的先后顺序很难或几乎不可能解释清楚。有时候人觉得生活方式为自己所选择,但另一些时候恰恰反过来,所以也可以说,是生活方式决定了这个人存在的面貌。”

河川向刘编辑提出了那个在心中埋藏了许久的问题——“那么,该如何理解自己的偶在呢?”

刘编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最好的办法是不对自身的存在加以揣测或理解,因为在看法形成之前,你作为个体生命这一存在已经不容抹煞……所以无论你是否理解、怎么理解,你就是你,世上仅此一人。生命只是一种偶然的存在,很多时候越往深处挖掘,越有一种空无一物的茫然。”

那年春季就在两个人时有发生的网络聊天中结束,随后,河川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他制定出周密的工作计划,并根据已经看完的第一册书写了非常详尽的笔记,每天早睡早起,开始了系统的工作。

十年来,河川过着隐匿的生活——足不出户、与世隔绝,家里没有电视,平时也不看报纸和网络新闻——既不吸收外界信息,也毋需他人知晓自己的心情。现在,充分的创作自由令他感到松弛和自信,仿佛全部生活都属于自己,其中还包括某种并不确切的未来。很快,他便如同漂浮在漩涡边的树叶那样,毫无悬念地被吸入了古书中那光怪陆离、神秘莫测的世界。

《志怪花鸟集》的作者张公子肯定出身富贵,有可能还是官宦之后,此人整天无所事事,喜欢到处晃荡。他对自己的简介只有寥寥数语:闲云野鹤,散漫漂泊,喜天地精华所致,奇幻怪事。河川猜想这个人小时候可能生过大病,痊愈后脑子变得糊里糊涂,于是经常认为自己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事物。

张公子可能的确有过一些奇特经历,在古代,人与自然的联系更紧密。是因为当时人们对自己身处的世界还缺乏足够的了解吗?河川想,毕竟那时候还没有发现X光,也不像如今这样,只需使用一些高科技手段,就能“揭秘”许多所谓的“超自然现象”。可是人对自己和这个世界又了解多少呢?

小时候,河川曾经对妈妈和老师提出过一个问题:人有可能睁着眼睛睡觉吗?他得到了两种内容不同但同样粗暴的回答——妈妈让他不要总胡思乱想,这对他的成长毫无好处;而老师则让他少看闲书,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后来,包括因果关系、平行世界猜想、广义相对论等题材,一直令河川非常着迷。不知不觉,他已经成长为对一切带有怀疑的不可知论者,并渴望能找到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因为从小到大他都饱受顽固的失眠症困扰。

进入青春期后,河川的失眠问题终于开始被家长重视——他成绩退步得实在太厉害了,还拒绝去学校上课。经过一番严厉盘问,河川只得实话实说——从很久以前开始,他晚上就睡不着觉了,总是整夜整夜睁着眼睛做梦。他对那些不断重复的梦境一次又一次精确的描述让父母受到很大惊吓,再加上长期表现出语言和行为上的反叛,他们便心安理得遵从医生的建议,把河川送入了专为青少年开设的行为矫正医院,接受带有强制意味的精神康复治疗。

也许巨量的药物和残酷的治疗手段终归还是起了作用,半年后河川活着离开了那儿。他变得温顺、寡言,像一头逆来顺受的食草动物,顺利通过心理测试和身体机能检查,结束了不见天日的治疗生活。奇怪的是,那半年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去的,后来他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只是感觉被一种无法抗拒的黑暗吞噬,这黑暗从此像沉在湖底的淤泥那样深深停留在他的心底。

当他回到自己从前生活的房间、躺在曾经躺过的床上,却看不到一点儿往日生活的影子。他的生活已经彻底分裂成两半,整个世界变得非常陌生,父母好像也成了陌生人。

过了几年,河川离开了家,从此再没回去过。他没有继续服药,学着跟黑暗交上了朋友,喝酒使他的内心终于获得了平静,可失眠的症状却丝毫没有好转,所以面对生活时,他依然感到恐惧和厌倦。现在,他终于在张公子笔下的世界找到了容身之所,仿佛书里本来就给他留了个位置似的。那些神秘、离奇的事物令他感到一种遥远的熟悉,就像曾在梦里见过那样。

譬如名为“梦枕铃”的植物,外观平滑,质地轻薄,呈不规则状,乍看像一块掉落的薄纱。它总是出现在床铺底下靠近角落的地方,靠吸食人梦境的养分而生,成熟后会结出圆形果实,每到夜半就发出模糊不清的铃声,引诱人进入梦境深处。随着时间过去,宿主在梦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日子久了,精血耗尽而亡。

又如高约二丈的“迟青树”,如同某种厄运的象征,常见生长在落第秀才的窗户旁,叶片细小繁茂,色泽青而发蓝,每在秀才苦读的深夜发出微光,分散其注意力,令视网膜上生出异状,再也无法正常视物,使其生活荒芜,失去劳作能力,穷尽一生也无法获取功名,最终死于饥寒。

还有长着一张婴儿脸蛋的“失孤蚕”,形如百日婴儿大小,裹在白而发亮、如蚕茧一般的襁褓中蠕动,悬挂在房梁上,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叫声。此物多见于意外丧子的家庭,失去孩子的母亲无法遏制内心悲伤,成日以泪洗面,怨气积聚不散,久而久之造成假孕。数月后产妇临盆,产下一条人面蚕身的怪虫,甫一落地便消失无踪。此后每到月圆之日,怪虫就现身于房梁上蠕动、啼哭,听起来与死去孩子原先的哭声一模一样,令心碎的母亲悲痛欲绝、啼血而亡。

如此奇异诡谲的事物在书里数不胜数,虽然它们几乎总会带来厄运与不详,仿佛是人间哀怨的具象显现,可河川并不觉得恐怖。人对自身之外其他事物的存在长期缺乏感知,更谈不上了解与尊重,这当然是一种蒙昧。在河川看来,《志怪花鸟集》再次印证了人类的渺小、无知、虚弱、愚蠢、狂妄——可能穷其一生也无法获得救赎。

气候日渐炎热,河川冷冻了大量冰块,以便随时畅饮金汤力。他喜欢用自己的方法简单调制:将鲜柠檬汁挤入杯中,加入BEEFEATER金酒摇匀,放进半杯冰块、再掺入冰好的汤力水,比例视心情而定。除了画画,其余时间他的手几乎不离开酒杯。喝酒使他的想象力更加不受控制,无形中却也将现实生活所占的比重一再压缩。  

在那些阳光普照的午后,他躺在房间正中的地板上,数着头顶绿色风扇叶片一圈又一圈旋转,手边永远有一杯刚调好的酒。风扇劈开空气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与随之而来的短暂凉意缓和了宿醉的头痛,他不时把嘴凑到杯子上啜饮一口,聆听窗外的蝉在生命最后的夏天声嘶力竭高喊着对生命的留恋。

张公子在书里也描述了与酒有关的奇物——“萤薨”,呈飞虫状,总是成群结队出现在嗜酒者周围。白天不易察觉,到了夜里,就像萤火虫那样发出微光。越爱喝酒的人身边萤薨越多,传言是被酒气吸引来的尸虫,也有一说它们本就从酒鬼自身生发而出。随着宿主天长日久被酒气浸淫,这些小虫逐渐散发隔夜酒臭,一旦出现便不会消失,直到宿主由内至外腐烂而亡。

更为离奇的当数“抽离傩”,像羽毛般轻盈的一个影子,依附在酒徒背后,最初不具备色泽及形态,只默默吸取宿主的清醒意识,待到宿主喝醉后便覆盖在其身体上,远看像被一层薄膜包裹。这种物事并不伤人性命,只是逐渐占领宿主的身体,当宿主的瞳孔消失之时,便意味这具身体已经没有作为人的意识。此后宿主每天每夜狂舞,直至气力丧尽、肉身成为白骨,狂舞仍不终止。

河川看不到明天,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插图绘制越顺利,他似乎就越屈服于酒精带来的那种可怕的拯救感,每当想到未来,各种不安的胡思乱想便挤进他的脑子——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套神秘的古书里隐藏着某种人所不知的东西。他不得不开始问自己:再这样下去,究竟会走向何方?

 

4  

刘编辑以罕见的激情日夜投入古书编辑工作,一切进行得很顺利,第一册书籍内容早就校对完毕,印厂也都安排好了,只等河川画完插图就马上开始印刷。但河川最近的状态好像不怎么好,刘编辑一直在考虑什么时候好好跟他聊一次,他假装不知道河川酗酒,对他的工作也表现得十足信任,但却止不住地担心。

河川终于打来电话,告诉刘编辑第一册书的插图已经全部画完。他的语气有点奇怪,似乎有什么事想说,但最终没有谈及其他,只是并不轻松地说:“好在没有耽误进度。”

刘编辑跟他约了尽快见面,打算确认一下内容,再聊聊后面的工作安排。见面地点最终定在位于城郊的Y大老校区,这所大学曾在几十年前一次运动中被损毁,如今办学地点已经搬到邻市,原址那块地被房地产集团买下,未来将开发成大型住宅区。

河川骑自行车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学校园到达荒废田径场时,刘编辑已经在那儿散了好一会儿步,他远远看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停好自行车向自己走来。由于长时间没有理发,河川漆黑的头发已经长得披到了肩上,当他跟刘编辑并排走在跑道上时,刘编辑头上的白发真像一团雪在闪光。

“一切还顺利吧?”他们在石阶上坐下,刘编辑语带担忧地问:“你怎么瘦得都脱形儿了?”

河川半晌没说话,他正盯着远处的什么东西看。附近有一片巨大的工地,零星传来混凝土搅拌机轰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他转头注视着刘编辑,“刘老师,那套书您全都看完了吗?”说完不等刘编辑回答,又自顾自地说,“我老有一种感觉,说不上来为什么……您觉得这书真适合出版吗?”

刘编辑翻看着河川带来的文件夹,里面那一幅幅或瑰丽或恐怖的画作先是完全吸引了他的目光,接着又让他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其实他已经考虑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把古书的来历告诉河川。这故事说来话长,得从他小时候开始讲起,里面还涉及他一生中最可怕的回忆,他不确定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是那些往事压在心上已经太久了,他早已不堪重负。在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之后,他不再是从前的他,而是另一个陌生得叫自己害怕的人。

最后,刘编辑下定了决心。“听着”,他对河川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关于这套古书的来历。”他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无论待会儿听到什么,我只希望你听到最后。你能答应我吗?”他恳切地注视着河川。河川转过脸看着他,点了点头。

刘编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黑暗的道路上狂奔,当他终于在跑道边熟悉的台阶上坐下时,才明白已经再也跑不动了。他递给河川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一个尘封五十年的故事拉开帷幕,他发现自己竟然那样怀念从前的一切——还有那个叫刘波的少年。

从记事时开始,刘波家就住在这所学校里,他的父母都是历史系教授。早年的事情父母很少在家里谈起,刘波只知道他们曾经参加过战争,并早在战前就把双方家族的财产捐给了国家。后来他家居住的那幢小洋楼是法国人来的时候造的,屋前有一块草地,屋后的小花园跟邻居家只隔一道矮墙。

隔壁住着一位年迈的考古学家,据说曾经主持过建国后首次发现的汉代陵墓发掘工作,为国家文物保护做出过重大贡献。在刘波的回忆中,考古学家是位和善的老人,他的耳朵有些聋了,但神智还挺清醒,天气好的时候喜欢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打盹儿,家里养了一只巨大的白猫,此外没有别的家人,只有一位保姆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刘波从小就喜欢去邻居家玩,考古学家早年留学欧洲,家里有不少从国外带回来的有趣玩意儿。16岁那年,考古学家送了他一块怀表,外壳和表链由纯金打造,上面布满手工雕刻的精美花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现在,你是个大孩子了,人生宝贵而短暂,珍惜时间,”考古学家把怀表递给刘编辑时说,“要做个正直的人。”

同年,波及全国那场著名的运动轰轰烈烈开始了,大学是首批遭殃的地方。造反派的卡车开进学校时,离刘波的生日只有不到一个月。每个人的生活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摧毁,大字报很快贴满了学校各处墙壁。

刘波的父母和考古学家都倒了大霉,作为大学里首批反动学术代表,他们很快被彻底打倒并安上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每天从早到晚被抓去游街、开批斗大会。家里连续被抄过好几次家,刘波的父母在磨难中成了惊弓之鸟,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回家除了写认罪书就是在卫生间关着门焚烧书籍、信件和学术材料。

刘波就读的高中已经彻底停课,造反派接管了学校,学生们每天像着了魔似的,不是背语录、写大字报,就是批斗老师、批斗家庭成分不好的同学。第一次开全校批斗大会时,看到校长被剃成阴阳头,双手紧紧捆在身后在主席台上“开飞机”的情景,刘波悄悄离开了看热闹的人群,从此再没去过学校。

家里空荡荡的,父母先是被关起来上了一段时间学习班,后来很快被送到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刘波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他离开了家,跟其他几个家长同样被下放的朋友一起偷鸡摸狗,过上了脱离现实的集体生活。

吃饭问题亟待解决,他们先是轮流回家拿一些东西变卖,但抄家的人没给他们剩下多少,于是他们很快把目光对准了其他人家,趁着开批斗会的时候随意侵门踏户,看见什么拿什么,再去地下黑市换些吃的。尽管这样,他们还是经常挨饿,几个孩子瘦骨嶙峋,身上披挂着不合身的破衣旧衫,身体各处遍布打架留下的伤痕。当时,各地出现了一大批这样的犯罪团伙,其中大部分是无人管束的半大孩子。机构和产业都处于瘫痪状态,世界变为丛林,人们成了野兽。

一天夜里,刘波偷偷溜回家,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结果一无所获。他从一楼没了玻璃的窗户爬进家里,感觉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在床板上躺了一会儿,思考着还有哪些人家里可以去瞅一眼——如果今天再没有收获,他就要被他们的小集体赶出去了。这时,后院仿佛传来了什么声音,他走到窗前,把脸贴着玻璃朝下看,在莹白的月光下,外面要比室内更清晰。

考古学家正在后院挖坑,他用双手在泥土中狠命地刨,身旁摆着一只木箱,似乎准备埋下什么物品。大家都知道考古学家拥有很多珍贵的东西,于是他家被抄得更厉害,连地板都撬了个遍。这只箱子看起来并不小,肯定是刚从外面拿回来的。

那个夜晚,刘波就这么站在二楼看着考古学家的背影,他想起了那块现在已经不属于他的怀表,早在运动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被抄家的人抢走了。当时刘波苦苦哀求造反派让他留下表,他还奋起反抗来着,结果被打得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头上破了个大口子,血流得满脸都是。此后他经常头晕,一段日子后,肉体的伤口恢复了,只在眉毛上方留下一道疤痕,可是他很清楚,这一切在他心里留下的伤口将永远不会愈合。

过了几天,大学革委会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件,内容是头号反动考古学术权威李秉言污蔑伟大领袖的铁证。那年头这样的举报信很多,来不及一一查证,更何况信里证据确凿。考古学家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于一个清晨被一伙全副武装的人抓走,没有经过审判,很快执行了枪决。由于没有后代,亲戚也都在国外,他的尸体跟其他无人认领的尸体一样,在城外的河边草草挖坑埋了。一切平息之后,刘波将埋在后院的东西转移到河滩边一个隐秘的山洞里,他决定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 

考古学家埋下的箱子里除了22卷《志怪花鸟集》之外,还有二十根金条、一把老式勃朗宁手枪和一封信。信中说,无论谁得到了这套古书,都将获赠这些金条作为保管费用,如果将书籍保存完好并重新出版,其人与其后代必将荣华富贵无穷尽云云。

运动结束后,刘波考上Y大历史系,他继承了父母俊秀的外表和聪慧的头脑,在学术研究方面也十分稳得住性子。日复一日,他醉心于研究清代历史,最后却拒绝了好几所大学的教职邀请,选择到出版社工作。这除了因为学校给他留下的回忆并没有什么美好的结局,还因为在漫长的一生中,他想尽了各种法子,希望查阅到那套古书的来历,但始终一无所获。

最初他并不相信那封来历不明的信中的承诺,但金条是真的,书里的故事也让他入了迷。后来,他保守秘密的决心开始动摇。

年复一年过去,金条被逐一变卖,已经消耗大半。或许是人到暮年的缘故,刘波越来越相信世界上存在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单说那套古书本身的奇异之处,就足以让一个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变得唯心——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埋藏了多年,书上的墨迹未曾褪色分毫,纸张也始终完整如新。后来他才发现,书本的材料并不是纸,而是某种经过特殊工艺压制的薄薄的皮。他一直把书带在身边,就放在床底下的箱子里,每当用手抚摸书页的时候,那细腻的触感与冰凉的质地总是让他不寒而栗。

第一次看到河川在网络上发布的画作,刘波就明白古书重见天日的时候到了。他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来筹划这件事,先是变卖剩余的金条筹集了一大笔钱,接着伪造了一个隐形富豪身份,向出版社老板提出了投入巨额资金的古籍再版计划。他拿出的再版方案契合时尚潮流,将古书包装成时下流行的玄幻故事,寻找风格独特的新锐插画师重新绘图,如此一来,销路将不成问题。

澜沧江出版社一直面临经营不善的问题,资金已经长期周转不灵,眼看就要陷入破产绝境。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个救命菩萨,他们没有理由不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于是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插画师貌似也是个天才,看过书稿的人无一不被那诡异而绝美的故事和图画所震撼。

一切似乎已经准备妥当,刘波却久久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每当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总能看见考古学家,奇怪的是李爷爷看起来并不恨他。他只是慈爱地看着刘波,微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刘波总是没能听清。

现在,他对河川说出了一切,至于河川对此有什么看法,他反倒不在意了。刘波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那么多话。在他诉说的过程中,丝毫没注意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向大地均匀洒下冰冷的光芒。

河川一直没说话,只闷头抽烟,看着烟头明明灭灭的红光,刘波终于想起考古学家跟他说了什么——“你是个大孩子了,要做个正直的人。”

这是他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5  

河川反复回想刘编辑那天说的话,觉得整件事里里外外透着诡异。他本来想告诉刘编辑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整天描绘书里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又或者因为酒精与炎热的气候,他好像产生了幻觉——自己仿佛成了某种通道——连接书里那个世界和现实世界,而就在此刻,有什么东西正向通道这一端过来。

刘编辑狂热的内心剖白让河川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不但完全不了解这个人,还开始对古书背后的阴影和真正的价值头一次产生了怀疑。于是河川打消了讨论的念头,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动摇。

回家后,河川翻开日记本,里面已经写了许多内容,是他察觉事情出现异状后记录下来的,奇怪的是字迹并不一致,其中一部分甚至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写的。

 

[河川的日记]

5月8日

刘编辑慷概地允许我借阅古书原本,一本本历史超过百年的古书在身边摊开,除了霉味之外,偶尔还能在空气中嗅到似有若无的一丝气息,就如线香燃尽后的余韵,却并不是这世间已被命名的任何一种气味。这会是书里写的“萶”吗?

5月9日

张公子曾不止一次在他家里见过萶。这种植物不分季节时令,只生长于隐匿者的家中,它枝细叶长,蓬蓬如发,日光下如同阴影,一到夜间就闪烁荧光,远观如鬼火般飘忽,久视则有惑心之感。最令人着迷的是它的气息,书中描述:“如潭水自深处,其心孤高,其意隔绝,潜没于世之气”,透着一股子言语无法描述的冷僻,却又怡然自得,好像方寸之间自有其天地。

5月13日

我该如何描绘萶?在想象中,那仿佛是一团若隐若现的黑雾,近看呈丝状质地,软绵绵轻飘飘,就像一团掉落的头发,在黑雾中心隐隐透出幽暗的绿光,仿佛会自行生长,却又无根。它的形态和颜色有无可能更具美感?(或者使用矿物颜料,在视觉效果方面制造一种迷幻?……毕竟长久注视它能够迷惑人心。)

5月20日

是幻觉吗?有个影子开始出现在家里。最开始它完全透明,就像一小束光线,时而静止、时而四处移动。随着那股无法言说的气味越来越浓,光束日趋清晰可辨,能大致看出是位年轻男子,披散着一头漆黑长发,身着暗绿色袍子,衣角有金线绣制的繁复纹样。

5月29日

那个影子应该就是张公子。他像是存在于另一个时空,对我的存在全然没有感知,只是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日夜无休。有时他喜欢蜷缩在窗户边的沙发旁,仿佛没有骨架,整个人如蛇盘起,头搁在身体上,长时间双目紧闭,仿佛在缓缓调息。

6月4日

昨天又喝多了,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绿色大鸟,在天上飞。在梦里我很开心。

6月25日

有时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工具,所做的不过是用画笔重现张公子曾看到的东西。我开始有了一种大胆的猜想,书里描述的恐怕不仅仅是虚假幻觉,而是融入了一个人全部生命的世界。

7月1日

金酒消耗量大,昨天喝完了家里的存酒。如果能跟张公子聊聊就好了,我对那个世界越来越好奇。众生平等而平衡地共处,以平常心态观察并接受一切,这该是何等自由惬意。

7月20日

终于画完了三册插图,刘编辑看完画稿没有提出任何修改意见,应该很快就会印刷完毕,希望顺利出版。但我不知道后面的工作要如何继续……那些都是真的吗?我醉得太厉害了吧……

…… ……

 

日记中的字迹越来越模糊,后面是一些奇怪的符号,按照规律重复,看起来就像咒语。

转眼到了九月,一天河川突然接到电话,出版社的人在那头气急败坏,向他告知噩耗。原来昨晚印厂发生了火灾,存放书籍的仓库被烧毁。已经制作完毕、几天后便要正式发售的头三册书毁于一旦,片纸不留。他们问河川要插图底稿,准备加紧重印,他答应整理好文件后发过去,但全部重印耗资巨大,本来就危在旦夕的出版社只怕很难负担如此损失。河川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套书恐怕很难重现人间了,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正在扭转事态发展。

“刘老师知道消息了吗?”

“昨晚刚起火就打电话通知他了,消防车到现场的时候,他说还在那儿一起救火来着,后来就怎么也联系不上了……”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河川搞不清楚,他给刘编辑打了几个电话均为盲音,除了手机号和MSN账号以外,他对刘编辑一无所知,现在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联系上他。他有些后悔,应该跟刘编辑再多聊聊的——可是那个故事是那么可怕,河川只得承认自己被吓坏了。他不敢想象古书真实的来历,也不敢回想刘编辑那个下午的表情——双眼通红,脸色惨白,说话时咬牙切齿,手紧紧地握成拳头。

那天黄昏时分刮起了大风,刘编辑满头白发被风吹得散开,就像一朵即将消散的蒲公英。这是他留给河川最后的印象。

午夜,河川被某种奇异的灼热感惊醒,发现自己昏睡在地板上,身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只见家中浓烟四起,他头痛欲裂,身体无法动弹,四周一切渐渐变得模糊。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影走到他身旁,竟然是张公子!凑近了看,他身上华美的绿袍早已千疮百孔、腐如败絮,长长的头发在身后绵延,还若隐若现闪着幽暗的绿光。

“多谢你”,他抬手作了个揖。“醒来觉得甚是昏沉,不知此身所在何处、何年,也不知度过几载岁月,仿若与举世隔绝已久。”

河川被浓烟呛得几欲昏迷,他挣扎着向书桌爬去,却看见摊开放在桌上的古书已经着火,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开始燃烧。在惊慌之余,他根本想不起昨夜到底喝了多少酒,自己什么时候躺在了地上,也看不清火是从哪儿烧起来的。

“世人皆知生命不久长,生死之间既如薄纱一层,又如相隔千山万水。”仿佛看穿了河川的恐惧,张公子缓缓开口,“你我身在微尘中,各现无边刹海;刹海之中,复有微尘;彼诸微尘内,复有刹海;如是重重,不可穷尽。”他说话的音调十分奇特,就像西南山区的少数民族用方言吟唱歌曲,低沉、神秘,却又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也许河川对书中的故事过于执迷,这些日子他花费全部精力沉浸其中,在唤醒亡灵的同时,他的画恐怕也破除了某些咒语。又或者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往日重重枷锁腐朽风化,最终失去了对张公子的禁锢。看着那张来自过去、丝毫未曾被时间侵蚀的面容,河川放弃了挣扎,决定直面内心深处长久折磨着他的阴影——那是自打16岁那年离开行为矫正医院后便终生伴随着他的黑暗——对生命的麻木、对死亡的恐惧、对生活的逃避。

河川问张公子:“何谓刹那?”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河川又问:“何谓永恒?”

“千年既如已过的昨日,又不过是夜间的一更。”

失去意识前,河川看见张公子向他伸出手,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在一阵氤氲气息中,张公子的头发从他脸上、身上轻拂而过,不断蔓延的黑暗渐渐吞没了河川的身体,而那阵神秘的清凉消弭了他身上和心里的所有痛苦。

外面人声鼎沸,消防车刺耳的警报声由远及近。火势越来越大,很快便烧尽了整个房间。

 

6  

第一册书籍刚印刷完毕那天,出版社众人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举办了一场小型庆功宴。大家都喝多了,他们幻想着从此一战翻身的美好景象,其中尤以大功臣刘编辑最为激动,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寓意为“大卖”的麦穗,在众人频频敬酒中喝得心满意足。

回家后,他再次翻开已经校对完毕的头三册书稿彩样,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想一次又一次抚摸那些瑰丽奇异的画面,只为了确认梦想成真的喜悦。这是他始终不曾品尝过的滋味,哪怕漫长的一生中他将一切都牢牢攥着不放,包括那些昨日的鬼影和可怕的回忆。

现在,刘波觉得终于能够面对曾经的一切了,却继续熟练地回避着事实——当他人生中第一次对别人讲起过去的故事,看着河川那张充满了信任、为他讲述的一切感到痛苦的脸,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促使考古学家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罪行的那封举报信,正是他刘波亲手写的。为了不让字迹被辨认出来,他甚至心思缜密地用了左手。

刘波觉得自己的一生始终在等待。小时候他等待着长大;十六岁那年,他等待着那辆父亲允诺送给他的自行车;后来的全部时间,他等待着让古书重见天日。而此刻,他等待着明天将要举办的书籍面世发布会。酒气逐渐上涌,他踉跄着倒在床上,就在即将昏睡过去时,印厂打来电话,告诉他仓库失火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刘波并不确定,一切都像被水浸泡过的照片那样晕开——他好像打车去了印厂,可整条街道已经封路,大批警察把守路口,一辆接一辆消防车呼啸着开过去——他根本无法靠近火场,只能远远望着通天燃烧的火光,那阵遮天蔽日的浓烟迅速而猛烈地吞噬了他的美梦。

次日清晨,看着电视里各台滚动播放的特大新闻,刘波感到如落冰窟,浑身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位于本市东郊的马泉营村于今天凌晨4时许突发特大火灾,消防官兵立即赶赴现场,由于该区域有一处未经许可的地下储油库,火势引发连环爆炸,造成特大火情。目前居民已紧急疏散,起火源头尚未查清。区领导紧急成立专项应对小组,以雷霆之势赶往现场主持工作,下面请看记者发回的现场报道……”

昨天印厂仓库失火后,刘波的内心已经笼罩上了一层恐惧的阴影,但仍存侥幸,因为烧毁的只是印制完成的第一册书籍,即便损失不小,原定书籍上市的日期也不得不推迟,但底稿还在他手里,他正准备联系新的印厂安排重印。现在,河川居住的地方再度发生火灾,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只感到深深的绝望——不仅出于对可能降临的厄运的恐惧,还有希望的彻底丧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件事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刘波疯了似的拼命撬开屋子西北角的地板,从里面的盒子中拿出一个沉甸甸东西带在身上,出门打车直奔马泉营而去——那套古书还在河川手上。

出租车刚开过三环就堵在了路上,司机百无聊赖打开收音机,新闻正在播报火灾消息,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马泉营附近的富豪别墅区,更多的消防车正从城市四面八方开过来。刘编辑不能再等待,他急忙下车在路边找了辆共享单车向马泉营骑去。

关于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火灾现场的人没一个能说得清楚,他们只是都听见了枪声,从火已经扑灭的一区132号废墟中传来。当人们赶到那儿时,只见一个衣着体面、满头白发的疯子拿着一把手枪正准备自杀。警察蜂拥而上将他扑倒,并作为火灾嫌疑人抓捕归案。

没人知道这疯子是从哪儿来的,记者采访了几位村里的群众,132号户主赵大妈斩钉截铁地说从没在村里见过那个人,其他人的说法也别无二致,“他看起来岁数不大,但头发白得特匀净,一根黑的都不剩,这样的人只要在村里露过面,谁会不记得?”

 

尾声

数年后。

20卷书稿终于重新整理完毕,一会儿印厂的人来了,就全部交给他们带走。刘波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这次他充满信心,一定不会再出问题。除了纸本校样,扫描件和电子文件均拷贝了多份存档,无论印刷过程中再出任何问题,都准备了充分的解决方案。他看着桌上的书稿,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心酸和激动像一阵潮水涌上来,几乎要将他瞬间淹没。

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起身去开门,一边整整衣襟一边问:“谁呀?”

“查房!吃药了!”

刘波忙不迭地说:“书稿都准备好啦!”

两名体格健壮的男护士旋风一般推门进房,将刘波按倒在地,二话不说先朝颈部大动脉注射了一管针水。一阵凄楚哀嚎顿时响彻整层病房。

刘波一边挣扎一边吼叫,“你们干什么!我还要去印厂!”

护士A对着他的脑袋狠狠一掌打下去,“这样下去可不行,必须加大药量了。”护士B点点头,又拿出一支镇静剂扎在他腿上打了进去,刘波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查完房,护士们回到办公室小声议论着,“都住进来这么些年了,这老头怎么一点儿不见好?都说丫装疯,我瞅着也不像啊?”

“甭管怎么装,三天两头给捆上电击,再好的脑子也给整坏了。”

“这老头除了犯病的时候力气大点儿,平时倒不闹腾,你下回下手轻点儿,再打坏了我还得跟着被扣奖金!”

“你还说呢,你不跟我一块儿按着,他又得挣脱了跑出去!你知道这老不死的身上背着多大血债吗!那年马泉营特大火灾就是他犯下的事儿,说是烧死了一个画画的,后来连尸首都没找着,完了丫还想用手枪袭警,这样的祸害早该枪毙了!”

窗外是春日的艳阳,微风吹来暖意,在湖面荡起了涟漪,又吹拂着盛开的樱花树,花瓣纷纷飘散,有一些落到了精神病院的门牌上。空气中仿佛萦绕着一股迷人的气息,病人们纷纷奔到各个房间的窗口,他们嗷嗷地叫着,沉醉地呼吸着,有几个还原地欢快地转起圈来。  

“春~天~来~啦~”,他们欢呼着,庆祝四季更迭。

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四周欢笑的声音很响,虽然没有吵醒刘波的沉睡,却明明白白感染了他。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剃光,面朝下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两只手被束缚衣牢牢地捆在背后,身体不时抽搐一下,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容,仿佛又做了一个好梦。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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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郁
沈郁  
艺术从业者,前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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