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苏珊


文/杨飞飞

 

我知道,我是被自己的臆想感动了,可我无法停止,也无力阻挡情感的洪流。


Susan

我搬到新家的第一天就注意到那家餐厅,它和我的公寓只隔了一条双向八车道的马路。那时候,我刚收拾完乱七八糟的行李,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席地而坐,准备休息一会儿,在我抬头的一刹那,它闯入了视线。

无论从哪方面说,它都不算特别,外部装修中规中矩,墙壁是普通的灰色,从公寓的视角望去,一大半都隐身在街边高大的桐树后,只有楼顶的餐厅名牌露了出来,左边中文,右边英文:


黑眼苏珊  Black-eyed Susan

除了地理位置的优势,我留意它还有一个原因:Susan,是前男友称呼我的名字。

想到江南,心痛再次袭来。我们恋爱三年,已经论及婚嫁,可就在一个月前,他突然告诉我他遇到了人生挚爱,就在去接我下班的路上。

说这些的时候,他整张脸因为抽泣而扭曲,他把他的痛苦写在脸上,希望得到我的宽恕,他用他的痛苦要挟我:我已经如此痛苦,请你给我自由。

我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屈辱。他遇到了人生挚爱,那我是什么呢?

我梗着脖子,甩开他紧拽着我衣角的手,冷漠地说了一个字:好!

谢谢你,Susan!谢谢你,Susan!

他这样一遍一遍地对我说,感激得再次抓住我的手。他的样子实在可笑,我却只觉得悲凉,同样的单词,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居然会有如此千差万别的含义。

我很快找到现在的房子,它宽敞明亮,视野极佳,租金也在我可承受的范围。虽然房东说上个租户说走就走以至于他没有打扫的时间,我也毫不介意,我想尽快搬进来。

在安排自己接下来生活的过程中,我一直没有流泪,但在这一刻,这个霓虹初上的夜里,当那句像是情话的“Black-eyed Susan”在夜色中闪烁起来时,我终于哭了出来。

我问自己,唐渐,你真的能好起来吗?

第二天早上,我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阳光透过落地窗整片打进来,整个房子绚烂摇曳。我来到窗前,又看了一眼那家餐厅,退下一身霓虹的它,此刻毫不起眼,外墙灰扑扑的十分沉闷,名牌的字体也相当呆板,在清晨混乱的车流的衬托下,显得尤其清冷。

就像我的人生。

和江南分手后,我仓促地换了工作,新家的地址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重振精神之前,我想安静地一个人生活。

住了几天后,我渐渐明白房东说的“没来得及好好打扫”是什么意思,厨房的储物柜下面藏着各种酒杯碎片,清扫出来时,有的碎片上还残留着酒渍;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好几瓶空的没空的安眠药,药片散落在屉间;盥洗室的镜子裂了个大口,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我默默清扫着这一切,心想,上一位租户好像也过得不太好。

搬家时,除了私人物品,我只带走了厨房里的刀具和餐具,我喜欢做饭,即使在最心如死灰的时候,也想着美食不能辜负。可事实是,搬到新居后,我再也没有开过火,我发现自己原来并不爱下厨,我爱的只是那个可以吃到我做的饭的人而已,我爱的只是他那声“太好吃了”的称赞而已。那个人不在之后,要我花2个小时做一顿饭,再用10分钟吃完,实在太残忍了。

 

第一次去黑眼苏珊是个周末的晚上,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站在客厅的窗前发呆,街上烟雨迷蒙,黑眼苏珊的招牌在夜色中闪亮,我一直那么看着它,恍然觉得有人在呼唤我:Susan,Susan,Susan!

我难受起来,旧日恋情好像一个结痂的伤疤,在雨天发痒。

就在我掉头准备进卧室的时候,我注意到黑眼苏珊的灯牌突然闪了两下,然后倏地灭掉了一片,汉字部分完好无损,英文却一下缺失了大半,我定睛一看,原本“Black-eyed Susan”的单词此刻断裂成了“ l o   ve  Susan”。

像许多灯牌一样,这几个单词是由灯管一截截铺设拼接而成,大概是雨天导致的电路故障,“Black-eyed”的灯管坏掉了一部分,只剩下“l”“c”“y”和“e”,“c”不知怎么加了半圈成了“o”,“y”则只剩下上半身。于是,整个英文变成了:

love Susan。

爱你,Susan。

我心里一下涌出无限暖意,这个风雨飘摇的夜里的巨大意外被我捕捉到了,好像有人在用这种方式温情脉脉地对我说:别难过了,你还被爱着。

我瞬间变得脆弱,想要落泪。

但这份感动未能持续,因为就在一眨眼间,黑眼苏珊的招牌又闪了一下,重新恢复成了“Black-eyed Susan”。

这迅疾的变化让我吃惊,就像有人在我眼皮底下表演了一场魔术。我不甘心地揉揉眼,确认那两个单词正完整地屹立在风雨中,好像从未有过任何变化。

我失望极了,果然只是电路造成的短暂意外。

但无论如何,因为这个曼妙的小事故,我的心情好转了许多。我看了看时间,刚过九点,还不算太晚,我决定去黑眼苏珊吃点东西,以犒劳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的胃。

我就这样在周六晚上九点半来到了一直和我两相对望的黑眼苏珊。它的内部和外部一样粗糙,进门处有一架明显只是装饰用的钢琴,靠窗的桌子配着紫色沙发,顶上挂着一排宫廷式吊灯,珠子看上去脏脏旧旧的,除此之外,吧台前的空地上散落着十几张木质桌椅,没品位到让人怀疑店主到底有没有花心思在装修上。

它应该算是个餐吧,除了提供咖啡、酒水等饮料,也卖牛排、意面这样的西餐,居然还有川菜、煲仔饭这样的中式菜品,混杂了很多气质。服务员们的制服倒很统一,一水的白衬衫黑马甲,但他们步履匆匆端着青椒炒肉的样子总让人觉得违和。

我不抱期待地点了一份牛排,端上来后味道居然不错,我一下胃口大开,刀叉并用,很快就光盘了。

吃完饭,我把自己陷进俗气的紫色绒面沙发,看着窗外的夜雨,迷迷糊糊生出了困意。这时,一个犹疑的声音轻轻呼唤我:“女士,女士……”

我坐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羞怯的服务生,仍是不太清醒。

“我们要打烊了,麻烦您买一下单。”

“你们的店名为什么叫黑眼苏珊?”我不知道怎么了,唐突地问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

“什么?”服务生显然没有准备,一时定在那里。

我回过神,摆手自嘲道:“没什么……”

结完账,那位服务生把我送到电梯口,在等待电梯上来的短暂时间里,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了一句:“黑眼苏珊,也可以说是我爱你的意思吧。”

我一下愣住,正想追问,电梯正好上来,他对我说了声“慢走”,随后转身离去。

我走出店门,抬头看了一眼餐厅顶楼那几个大字,它们平庸而完整。

黑眼苏珊,很神秘不是吗?

 

那以后,每次看到黑眼苏珊的灯牌,我都会自觉在脑海里把它想象成“love Susan”,其余那部分好像电影特效一样,自动在想象里熄灭。对那时挣扎在苦海里的我来说,这种虚幻的想象就像小时候必须抱着才能入睡的玩偶,在夜里纾解着恐惧与不安。

这样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黑眼苏珊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起身到客厅接水,目光再次被对面黑眼苏珊的灯牌吸引。我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手里的热水失去了温度。然后,事情发生了——不久前那个雨夜里的情景又重新上演了一遍,灯牌先是倏忽闪了两下,然后“Black-eyed Susan”仿佛设置好的程序一样,瞬间跳成了“love Susan”,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10秒,然后,灯牌好像再次被人摁下了开关,重新跳回到“Black-eyed Susan”。

我抬头看看夜空,月明星稀,无论如何也不能归因于天气。眼前这几个单词,好像父母面前犯了错却不敢承认的小孩,佯装镇定、若无其事地强撑在那里。亲眼目睹整个过程的我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迷思。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看表,九点零一分。

上次也是九点。

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每天晚上九点,黑眼苏珊的灯牌就会从“Black-eyed Susan”变成“love Susan”吗?

为了验证这一点,接下来三天,我每天定时守在窗前。在连续三天见证相同的景象后,我确定这个我之前认为的“巨大意外”,是人为的。

也许是出于做策划工作的本能,我一下想到,这可能是商家的营销手段,目的是吸引更多顾客。

我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黑眼苏珊 love Susan”,却一无所获,根本没有人知道这家店每晚九点的惊喜。如果灯牌的变换不是为了宣传,那是为什么呢?是谁在做这件无人知晓的事?这个隐藏在街角的餐厅究竟有什么秘密?

一股莫名的兴奋攫住了我,我隐隐感到那块灯牌只是冰山一角,底下的故事是想象不到的壮阔波澜。

 

我成了黑眼苏珊的常客,等我把菜单上的菜品吃了大半,店里所有服务生也认识了我。第一次接待我的那个男孩叫杜森,这是他在黑眼苏珊的第二年,似乎还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在所有服务生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他,可能是因为他第一次送我离开时说的那句不明所以的话,他说:“黑眼苏珊,也可以说是我爱你的意思吧。”

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如此沉静、平和,即使在许多更高级的餐厅服务生那里,我也从未见过。

任何一个行业,你对特别的人总会多记挂三分。

我没有问过任何人灯牌的事,我总觉得,这是一件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我要一个人怀揣秘密,一个人神鬼不知地解开。

终于等到了时机。

那天我点了一份煲仔饭和汤,餐还没送来,店里突然黑了。客人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刀叉碗碟的声音夹杂其中,小孩哭了起来。黑暗让一切混乱。

餐厅经理很快出来安抚大家:“不好意思,可能是电路出了问题,我们马上维修,请大家少安毋躁,不要随便走动。”

然后,他似乎跑了起来,边跑边喊:“杜森,杜森呢?赶紧让他查查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抓住了他这句话。按他的意思,杜森似乎负责黑眼苏珊的电路维修。

所以,像改个电路,控制灯光明灭这种事应该难不倒他吧?所以,黑眼苏珊灯牌每天的变化他不可能不知道吧?所以,他就是那个每天操控电路,在我窗前打出“love Susan”的人吧?

我有些激动,摸黑起身,想要穿过乱哄哄的餐厅,朝餐厅经理的方向而去。

没走几步,店里突然重现光明,人群爆发出一阵轻微的欢呼,随即交谈声、刀叉声再度响起。我狼狈地站在众人之间,仿佛行窃时被抓了个正着的小偷。

我回到餐桌,心跳得很快,接近事件核心的紧张感快要把我湮没。

杜森,是杜森吗?

没多久,我的饭菜端了上来,我一把抓住给我上菜的文子:“杜森呢?”

文子显然吓了一跳,磕磕巴巴说道:“在后面洗手吧。”

“电路维修是他负责吗?你们楼顶的灯牌,黑眼苏珊那个,是不是他安的?”

他老老实实回答我:“是啊,他以前就是学这个的。因为兼了额外的工作,每个月还有补贴呢。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们的灯牌坏过吗?”我直接切入重点。

“没有吧,杜森会定期更换灯管,总之检查电路、维修电器这一类的事情都是他负责。”

果然,没人知道灯牌的事,所有人都认为,在杜森的维护下,黑眼苏珊的灯牌一直好好地插在夜空,尽心尽力履行着招徕顾客的职责。

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我确定那个每天用10秒钟说“love Susan”的人,就是杜森。

一个会修电路的餐厅服务生,究竟在向谁告白呢?这个隐晦的爱情故事的主角也和我一样叫Susan吗?他这样默默地、一声不吭地坚持着,是因为还没有打动她的心吗?所以他才会说,黑眼苏珊是我爱你的意思?

走的时候,依然是杜森送我。他领着我向电梯走去,留给我一个瘦削、挺直的背影。我突然感到眼前这个人是如此脆弱,简直让人想从背后将他抱住,我知道,我是被自己的臆想感动了,可我无法停止,也无力阻挡情感的洪流。

依然是在短暂的等待电梯的时间里,我问了杜森一个问题,带着洞悉一切的心平气和:

“杜森,你爱Susan吗?”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闪过杜森的眼睛,等我再看,他已恢复如常。他又摁了一遍电梯的下行键,正色道:“当然,这是我工作的地方。”

我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快到九点了,九点是说我爱你的时候,不是吗?”

杜森神色骤变,这一次,我看清了他脸上肌肉抽动的纹路,以及他黑色的眼眸。

他的眼里,全是挣扎。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几乎在同时,杜森喉头里迸发出一声低低的悲鸣,而后整个人蹲了下来,缩成一团。

“杜森,告诉我吧,Susan是谁?”

 

杜森

我没有上过大学,父母总说有手艺到哪里都有饭吃,于是把我送进了维修技校。现在的我,在餐厅干着端盘子的工作,想来也讽刺,早知如此,我进烹饪学校就两全其美了。

黑眼苏珊是我应聘的第一家餐厅,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觉得名字很美,想必食物也不会难吃。

后来才知道,苏珊是老板女朋友的名字,黑眼苏珊是老板为她开的店,作为她24岁的生日礼物。

至于那份把西餐和川菜揉在一起的诡异菜单,也是因为苏珊是四川人,这样她在想吃家乡菜的时候,可以随时满足。

听其他同事说,老板在马路对面的扬帆公寓租了一套房子,既是给苏珊的住处,也方便他来餐厅时有地方落脚。而声称亲自给老板送过外卖的小蔡则信誓旦旦表示,老板的房间是1501,室内布置得简单大方,视野和光线都好极了。

这些轶事光听着就觉得甜腻。

我在见过苏珊之后才明白为什么会叫这个店名,苏珊的眼睛实在太美了,很难想象一个成人还能有那么黑亮的眸子,冲人笑的时候有碎碎的星光洒下来,加上细密纤长的睫毛,简直摄人心魄。

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是需要勇气的,在我刚来餐厅不久时便亲身体验过。

一直以来,我接触的都是扳手、螺丝、铁钳这些坚硬的工具,习惯了哐哐铛铛地胡丢乱弃,因此刚来黑眼苏珊的时候,我偶尔会忘记手里的碗碟是如此精致脆弱、需要呵护,因此常常发生打碎餐具的事故。

和苏珊的那次对视,起因是我在她脚边打翻了一个咖啡杯。

我一边道歉,一边蹲下来清扫,苏珊黑色的高跟鞋和藕段般的小腿就在我眼前,我看到她腿上的咖啡渍,准备好接受责骂。

苏珊没有尖叫也没有指责,她迅速站起来,来到我面前,和我一同蹲下,一边拦下我拾捡碎片的手,一边温柔地说:“没事吧?别用手捡啊,叫阿姨来打扫就好了。”

我一下怔住,慢慢抬起头,她正看着我,我们的第一个对视就这样发生了。

她的眼睛就在离我十厘米的地方闪动着,真诚、黑亮、灵动,丝毫没有那种为了表现亲民而故意和下属打成一片的心机。

那是个特别安静的时刻,我的心却狂跳着,动静大到我担心苏珊也听到了。

初来乍到的我,从未想过会如此猝不及防地陷进情感的旋涡,对方还是老板的女友。

对我来说,爱是无数软弱的时刻。我知道自己和她绝无可能。

苏珊常常来店里,有时和老板一起,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她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坐窗边第三个沙发的位置,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我们工作,不像监视,更像一种心满意足的注视。

和老板一起来的时候,她会活泼许多,两个人靠在一起讨论菜品或其他话题,时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

看着满心快乐的苏珊,我也慢慢释怀。星辰本就遥不可及,不如就做个观星人,只谢她给我一片风景。

我知道这很像得不到一样东西的时候的自我安慰,但无论如何,对于苏珊,“要是她能一直这么幸福就好了”的想法依然是真实的。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大概是在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吧。不,也许更早。

在比冬天更早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苏珊一个人来店的频率越来越高,她还是坐在窗边第三个沙发的位置,只是渐渐地再也不看我们,转而一直盯着除了高楼什么也没有的窗外。她常常那样一坐一下午,直到夜色降临,用餐的客人陆续进来,她才像从一个恍惚漫长的梦中惊醒,无精打采地起身离开。

然后,隔两日,又再来。

至于老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有和她一起出现过。

她一天天瘦下去,脸颊凹陷后,她原本就大的眼睛愈发突出。她渐渐有些形容枯槁,但依然是美丽的,带着些不同以往的忧郁。

这样一个女孩,这样一种情境,几乎注定成为谈资。

苏珊每次离开后,大家总要窃窃私语一阵,虽然说辞各异,情节却大致相同,从他们口中,我知道老板已经和她分手,甚至拒绝再见她。他们说:“她自然不肯放手,可老板铁了心要一刀两断,为了躲她,既不来店里,也不回公寓了。”

我隐隐感到担心。

她很快又来了,在吧台开了两瓶红酒,拎着它们坐到老位置,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

我想安慰几句,却感到自己毫无立场,在公,我是雇员她是雇主;在私,我们连一场完整的对话都不曾有过。

可是,真的好想给她一点力量啊;真的好想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无论此刻经历着什么样的伤痛,都会过去的;也真的好想像当初她对我说的那样,问她一句:“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好希望你没事啊。

喝光两瓶红酒后,苏珊突然脱掉鞋子,整个人蜷进沙发里,她先是捂住脸,以极小极小的声音抽泣,随后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直到整个店里都充斥着她惊天动地的哭泣。

她的哭声像鞭子一样,一下下打在我心里。到底压抑了多久,到底有多痛苦,才能发出这样的哭声呢?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苏珊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崩溃了。

她疯了一样把桌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水杯、酒杯、酒瓶、烟灰缸……在一阵乒乒乓乓中,它们全部粉身碎骨。那些透明的玻璃碎片在午后的阳光里迸溅出璀璨夺目的光,而碎片下的苏珊,却好像燃尽了最后一丝星火,倏地黯淡了下去。

桌上、地上、沙发上,到处都是玻璃碴子,光着脚的苏珊站在它们中间,好像一具行尸走肉。她美丽黑亮的眼眸此时布满血丝,她的愤怒、悲伤、不甘,全都藏在那抹可怕的猩红里,似乎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

她再也不是黑眼苏珊了。

 

那天之后,苏珊再也没有来过店里。

在她不来的时间里,我常常看着对面的扬帆公寓,寻找1501的窗户,我长久地凝视那个窗口,想象着苏珊在那个房子里的生活。她在借酒消愁吗?她有好好吃饭吗?她会好起来吗?

光是这么想着,就觉得胸口莫名压抑。苏珊,拥有全世界最亮的眼睛的苏珊,应该在阳光下笑着,应该成为移动的愈世良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锁在屋里,舔舐旧日伤口。

她美丽的双眸曾那样温柔地打动过我,如果能让它重焕光彩,我愿意做任何事。

在店员间流传的关于老板和苏珊的爱情故事里,有一个“九点钟的约定”,说每天晚上九点的时候,无论老板身在何地,都会给苏珊打一个电话。

对苏珊来说,那个时刻曾经有多么翘首以待,现在就有多么残酷难捱。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看到了顶楼闪烁的店名,“Black-eyed Susan”这几个硕大的单词在我眼前摊开时,我突然心里一震。

对我来说,修改电路、控制开关这种事根本不足挂齿,很快,我就把灯牌的电路重新改造了一遍,设计了另一个控制明灭的开关。每晚九点,当我摁下这个开关的时候,灯牌上的“Black-eyed Susan”就会跳转成“love Susan”。

love susan,爱你,苏珊。

它会闪动十秒,然后不留痕迹地隐身。

与其说这是我对苏珊的告白,不如说我想给在泥潭里挣扎的苏珊带去一些安慰,我想要告诉她,这个世上有已经逝去的爱情,也有正在到来的暖意。

只要你能扭过头,看一眼窗外。

我兀自坚持着这不为人知的秘密,心里紧张又期待。苏珊究竟有没有看到呢?如果看到了,她会有什么反应?会惊讶吗?会觉得温暖吗?还是会无视?

如果她能看到,能感到世上还有另一种柔情,能重新振作起来,该有多好啊。即使不知道是我,也没有关系。

我还没有等到苏珊,这个秘密就被另一个人看穿了。她是店里的常客,叫唐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灯牌的秘密,并在长久的观察后锁定了我,直截了当地问我说:“你爱Susan吗?”

若要细数我人生中不多的崩溃时刻,这一定是一个。

一直以来,我以为爱着苏珊这件事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好了,可当唐渐用那种充满理解的语气道出我最隐秘的心事时,我才发现,我是如此渴望世上除了我之外的人,知道我爱着一个黑色眼睛的女孩,她叫苏珊。

在靠窗的第三个沙发上,我把苏珊的故事告诉了唐渐。我趴在窗边,指着扬帆公寓1501的窗口,问她:

“你说,苏珊到底有没有看见呢?”

 

Susan

杜森指的那个窗口,是我现在的房子。1501,是我的房号。

杜森当然不是在跟我告白,虽然我也叫Susan。

当他怯怯地问我苏珊到底有没有看到的时候,我心里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悲伤。这个年轻的男孩好像还不知道,住在1501的苏珊已经搬走,如今住在那里的,不过是叫Susan的唐渐而已。

他耗费心力制造的“love Susan”,也许根本没有进入过苏珊的眼睛,他想要传递给苏珊的力量,也许只是一场自导的童话。这句每天只闪烁十秒的告白,会在电流灌满全身后,寂寞地溶解在茫茫夜色里。

即便它是如此温柔动人。

爱你,苏珊。

我看着杜森,说不出话来。被抛弃的我,比任何人都知道爱意被辜负的痛楚,因此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如此残忍真相告诉他。

我回到公寓,在开门的一瞬,我感到某种不可言说的命运的关联,这所房子,不久前住着一个和我有着同样名字的女孩,她在这间房子里经历了最缠绵的爱和最深刻的痛,当这个地方终于耗尽她所有的回忆之后,她选择了离开,完全不知道自己曾错过什么。

然后,同样被情所伤的我,填补了进来。

我想起之前发现的碎片和安眠药,终于隐隐明白苏珊的痛苦。在许许多多的夜晚,她等待着再也不会响起的电话,靠酒精和安眠药放逐自己,却从不肯在九点,把目光移向窗外,去看一眼只有一街之隔的深情。

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还有一分钟就是九点了,我像往常一样走到窗前,那块“Black-eyed Susan”的巨大灯牌突然变得暗流涌动,某种悲情穿过街道向我扑来,我想起杜森湿润如沼泽的眼睛,开始怀疑秘密撞破后,他还会不会继续这十秒的爱。

当秒针以沉重的步伐迈向“12”的时候,对面的“Black-eyed Susan”应声而灭,“love Susan”再次跳了出来。它是如此坚定,如此隐忍,又如此美丽。

我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泪流满面。我知道,此刻的杜森就在黑眼苏珊靠窗第三个位置上,他正看向我,想象着我就是已经离开的苏珊,他怀着某种固执的期盼,沉静地注视着一切,就像某个梦境的守护者。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句告白也许并不是给苏珊的,它在或晴或雨或明或暗的夜里孤独地闪烁了这么久,等待的会不会是我呢?同样需要安慰的、叫作Susan的我。

难道不是吗?我曾在那么多个夜里接收了它的暖意,也曾因为它忘却旧日伤痛,这不正是杜森的初衷吗?

就让我把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安慰抢过来吧,我如此爱这阴差阳错的意外,也如此需要它给我新生的力量。

 

第二天,我在网上买了一块巨幅灯牌。店家把我当成追星的少女,热情十足地告诉我,只要装上电池,摁下开关,它就能亮,即使你买的是看台票,台上的偶像也能一眼看到你。

我在客厅里试了半天,终于把它挂在落地窗前,我仔细检查了一遍电池,然后静静等待。

九点整,当对面的“love Susan”如期出现的时候,我颤抖着摁下了灯牌的开关。我知道,此刻的杜森正看着这一切,他会看到1501的窗口突然灯火通明,他会看到在他看来来自苏珊的回应,他会看到两个巨大的字漂浮在黑眼苏珊对面。

谢谢。

谢谢你,杜森。

这感谢,是来自苏珊的,也是来自Susan的。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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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飞飞
杨飞飞  @杨飞飞er
我希望知道怎么表达,我希望能胜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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