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虽小,却是整座光辉都市里我们唯一的巢。
01
今日是我和华女的大日子。我们足有半年未见,中间隔着一大段波涛翻涌,她在那头,我在这头。
六点未到,我从床上直身。手机屏保上,华女与我傻乎乎对望着笑。熄掉冷气机,雪柜似的窄屋开始松动。脚趾跌入凉拖,手心湿得像野塘,一整张蛛网般的寒闷从头罩下来。外头还是很蒙昧的白,屋里不知何时泄进了热气。昨夜的片影,一颗颗跳出梦潭,一圈又一圈,泛出涟漪。梦里华女双眼弯弯,脸颊饱满似苞谷,火锅的雾掩住了镜头,而她执拗要我拍照。白雾下一排白牙齿,我笑,她啐。都说阿华是个稳重的女孩子,在我面前是个卡通人物。
套上一件 T 恤,一条登山裤,我又从床头柜里拿出湛蓝色麻布围巾,绑在腕上。今天再花哨一点也不为过。拿出一罐蒙尘的洗面奶,久违地在手掌打出泡沫,又刮了胡子,我顿觉更加精神。八月,豆腐块的房间在加热,血液在皮肤下腾跳,从杂物中拨出一面镜子,望一阵,我便出门。香港地,街头近乎空旷。间或几个白口罩迎面而来,我只顾飞快抬起口罩,用手指头揩去唇上的汗,彼此不得体地一瞥。一路走到上水,搭 79 号小巴,往粉岭方向。坐稳靠窗位子,我把手指略略伸出窗外,早晨的热风爬上来,新鲜的滋味。手腕处的湛蓝围巾,在一轮红日下自由飞舞。那种蓝是夏天亚热带的雨水。
02
那一年,我大学三年级,为挣零用跑去当新学生的朋辈,照顾他们起居整一年。偌大的体育馆前支了几个小的红帐篷,面目模糊的新生们从这里排了一长队,直到高高的阶梯下,像一头灰肥的巨型蛆虫在漫天雨点中缓缓摆尾。我在篷下躲雨,同时对花名册生无名气。生性腼腆,又不擅记忆,清点新生物资成为我的苦差事。这时,一声巨响。原来一个老头拿了一支长竹竿,往红帐篷底下一撑,篷顶雨水便哗啦一下跌落出来,真是闲的。大家都吃了一惊。那老头旁边一个女孩也是,瞪圆一双鹿眼,随即和她身后的几个女孩一起笑起来,直笑得脸都红掉。清脆的笑声中,她如同一排红苹果中最圆润光洁的一只。我脑中拉起警报——那女孩就是华女。
从学妹到阿华,再从猪猪到华女,我们只花了四个月。阔步走在街上,我捉紧华女的手,眼前一切都是被愉悦心境抛过光的好景色。一个鹅黄 T 恤和斑马纹紧身裤的小女孩踩着滑板从我身后滑出。真是时髦的小孩,我不禁感叹。这种时候就不讨厌孩子啦?华女问。她知道我从来把小孩和尖叫蛮横冲撞划等号。我用掌心摩挲她温热的手指,眼睛从那小孩光溜的瓜皮头移到粉色透明眼镜框。总是这样的嘛,注视一个陌生小孩的背影就会觉得可爱异常,这和隔着栏杆和玻璃观看动物一个道理,真要让我与他们共存,想到已经飙冷汗了。那我呢?华女笑着说,那你就只与我共存好了。我一边乐呵呵地应付她,一边开小差。其实,华女才是最让我害怕的,一见到她我就预感自己要遭殃了,可是身不由己扑过去,这是为什么呢?
小巴搭到终点站,只余我和一位白发老人。我快步跳下车,日光立刻把人和街边铁网舂柱拢一堆,不由反抗,湿答答的汗开始沁出。沿着莲麻坑道一直走,周围正大兴土木,许是在建方舱。几年前这里还是一个宁静的小村庄,绿色的麦浪总是压倒风,把怀里农作物的香甜压进人们的脸庞。如今,我的耳鼻灌满了起重机器引起的轰鸣与飞尘,往事随着地面起伏,在心里蒙太奇。有一点不安的感觉,像花慢慢地开出一瓣。我不讲话,让汗流下来。直到从闷声直进的都市走进更加寂静的乡村绿林,山脚出现了清晰的小路,路的两边是黄泥土和低矮灌木丛,再远一点是漫山的芒草,像一面很广阔的鬃毛刷子,朝天空轻柔地摇摆。我绑紧鞋带,准备拾级而上。
03
毕业之前,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卧房,和别人共用暗潮的卫生间与厨房。华女偶尔来住。房间虽小,却是整座光辉都市里我们唯一的巢。在那里,华女既当我的父母,又作我的小孩子。我连择菜都不会,华女在狭小厨房里滴汗的时候,我只能插科打诨,把一碟碟做好的菜端到卧房。还剩一个电饭煲,无声蒸腾着水雾。华女只好撩起 T 恤的下摆,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用两根手指捏起电饭煲内胆。烫得胆战心惊。我在她身后,看着露出的光洁脊背中间一竖线。她不许我吃剩,煮多少就要吃多少。这是对煮饭的人的尊重。纠缠到最后,我们用剪刀石子布决定谁吃下一口,我明明出了剪刀,却被她嬉笑着把手指头按下去。
有一天,我把吃剩的碗筷一推,对着空可乐瓶子又开始抽烟,华女没说话,把手臂腻上我的身体,黑发贴进我的汗里。烟不知道什么时候灭的,我把华女放在床上时,心脏鼓噪得犹如一列老式火车从里面开过。我问她可以吗,她说可以,因为你是……华女念了我的名字,念了两次。我刚把头埋下去,她又快速拧开了床头的开关。那是一个鸡蛋大的灯泡,外面罩着几层蓝色亚克力的圆环,啪一声打开,房间到处漂浮着蓝的光晕。那灯有一个奇怪的名字,记不得了,只记得是华女买来,又亲手组装的。
蓝光一直在我们四周摇来晃去,像起起伏伏的海,还有淅淅沥沥的雨。电风扇转动的声音在后脑勺忽大忽小。不真实的视觉和听觉。头发挂上嘴唇,汗在舌尖的滋味,更像海或者雨了。我对着她的身体努力了几次,也没成功,最后,我专心把她一个乳头塞进我的鼻孔里,她气得揍我一拳,两个人哈哈大笑,笑声在蓝光里晃呀晃。
04
八月的太阳很毒,把山上的植被烧出一股辛辣的味道。那些灌木丛,都辣得发黑,争相舔舐路人的小截脚踝。头顶榕树的枝桠粗壮得来,又长得没有章法,不是为遮蔽路人,更像是为了某种艺术的狂想。花岗石台阶旁隆起的黄泥里,竖立一个发白的牌子,上面是水务署写的白虎山定压池。一直往上走,可以看到一间荒废的学堂,门前一根芒草都没有。慢慢地,开始有铁丝网围着。
释放边境禁区计划生效之前,普通人能前往的香港最北山峰,据说是邻近沙头角的红花岭。如今原定边境范围悉数解封,只是残留那时反偷渡的痕迹。走到当年的警察行动基地,门牌上写着香港警务处打鼓岭分区白花山行动基地,是的,好多年前,这里还是白花山而非白虎山。我很庆幸小时候曾是少年登山队的一员,不然如何发现这个好地方?再往上一点,就到麦景陶碉堡,也就是此行目的地。
05
一向来,我知道华女母亲不赞成我们,作为港澳生已是遭受白眼,人家不满意我的成绩与本领,更不认可我和华女之间的长距离。上一辈耳提面命,是我们感情中丛生杂草,需要时时清点拔去,才能够开花结果。学校放大假,我们回老家,凭一根电话线系住摇摇欲坠的两个人。我忍不住订票,坐一夜车,第二天见到她,脸上白白的一层薄粉,抹不匀,像着急上台表演的小朋友,红唇也亮晶晶的。我们手拉手,走过华女往日的校舍,她给父亲买过烟的杂货店,还有她常去看感冒的中药铺。你看,好多小抽屉!华女的手指穿过古早的药香缭绕。
天气炎热,华女非要给我买一壶沙参玉竹喝。不喝,不知道什么怪水。我把她汗津津的手捉住,扭身出去,华女忽然整个人一缩。没事,我以为看见我妈了,嘿嘿。街上一百位雷同的女人走过,我的心澜像有一位完美的跳水运动员扎进去,虽没激起一丁水花,却有分明的坠痛感。躲到无处可躲,两人仿佛一对被打湿的小雀,在巷道咖啡馆瑟缩着,小城的阴天渗进薄衫里。
华女说,算了吧。我说不,隔着手机屏幕,眼泪凝在眶里。我说,我可以改。我说,我来找你。我说,我不想算了。那头已经寂静得像入了夜的都市,头像是失修的霓虹灯牌,闪一下就熄掉。放下手机,我倒了一杯水,只是半天没有咽下去。好像成百上千秃鹫在胸口啄咬,嘶吼,预备破体而出,从喉咙里散发淡淡血味。那时间,深圳关口简直被我踏破,我要证明给华女,爱可以零距离。
可香的花,甜的牛奶,从日升到日落的散步,谈天,都是转眼即逝的。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们的双眼变成了悠悠球,世界上除对方以外的地方都装了滑轨。约会时,两对眼珠汪着失焦的天真。如此残忍,可划入彼此体内,也激不起痛感了。分手紧跟着热恋,热恋紧跟着分手,像行走在莫比乌斯环上,无论从哪里出发,都会回到那里。横跨两人之间的大海,依旧无声翻涌。到了今年,疫情突如其来,我们从折返跑,变成了原地瞭望。一直到,我想出这个特殊的方法“见面”。
06
麦景陶碉堡是浅绿的,掩映在重重野树后,走近一看,上面的墙皮已层峦。四下里,环状的铁网连绵不休。我试着攀到碉堡外围,灌木擦着登山裤,小腿传来刺痛。顾不了它,我找到一处树荫蹲下,拿手挥赶几点小的灰色蝇虫。对面还没人影。已经约莫九点钟,滚烫日光直直倾倒在山坡上,我眯着眼睛,几乎要入定。脑子里的故事交错,完美得像一串发亮的肥皂泡。这时,裤兜里手机震动,提醒约定的时间到了。
我睁大眼睛,依稀看见一个着蓝白衬衫的女孩出现在对面莲塘口岸。我赶紧解下手腕的湛蓝围巾,举起来。女孩看到我,又绕到柱子后,拿出一样东西。一个桃色的气球!桃色在我双眼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锚。若不是儿时的登山经验,我怎么能知道,香港最北的山头离深圳只有三百余米?左手里雨水一般蓝的围巾,在偌大山头摇晃一点鲜明的颜色,被风吹得不停地鼓包。悠悠三百余米,一个在香港最北角,一个在深圳最南角,我们跋山涉水来,只为站在边境线遥相对望。谁知道戏剧性的距离,竟滋长了戏剧性的疯狂思念。哪怕封关半年,再见只有两个囫囵的轮廓了。我们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却能感受那最微弱的情绪起伏,尽管只是不停挥舞手里的东西。
过了一会,手机又传来华女的消息:我手里有气球,你看到了吗?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