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行星


文/姜尤硕

 

有限的工资,单调的生活,孤独的日子,导致心灵变得麻木,失去活力。有些人把这种状态视为成长。


1

最初的一幕,是唐惠拍拍我的肩膀,向我借打火机。

那时是初秋时节,小雨连绵不绝,一切都湿漉漉的。为了避雨,我顺势躲进路过的酒吧,想着喝到雨停再离开。

唐惠身穿露脐的白色吊带,下身黑色马蹄裤,裤腿还有一些水渍。适时我正在看关于宇宙的视频。她似乎很感兴趣,在我掏打火机的时间,她一直盯视着手机屏幕。那因过于认真而嘟起嘴唇的模样实在惹人喜爱。点燃香烟,她问能否坐一会儿,我点点头。她便毫不客气坐到对面,一手托腮,面向自己原来的座位。

有那么一刻,我错以为唐惠是酒托。倒是有类似的新闻,以艳遇的假象诱惑男人消费,最后散尽钱财。但唐惠无论如何都不像那类人,她不具备轻佻女人的特征。

她吸韩国牌子的细支烟。烟嘴里裹有爆珠,水果口味。吸进的烟含在口中,再张开双唇,用鼻子吸入,接着略微仰面,倾吐殆尽。通过她的神情,我猜测她不久苦于解决什么麻烦事务,如今总算完美收场,于是来喝几杯酒犒劳自己。她听了,展颜一笑,说没那么复杂的原因,只是觉得无聊来消磨时间。

“麻烦嘛,当然也有很多,工作呀生活呀恋爱呀父母呀,应接不暇的。喝酒也不敢喝多了,明天还要早起呢。如果有湿婆或者红孩儿那样的三头六臂就好了。”说这话时,她手边的烟灰缸里已经横竖着四根烟蒂。

杂七杂八的气味悬浮沉淀在空中,几近饱和,迟早要如浪潮般涌出门去。

打开手机,确认是星期五。尼古丁和酒精作用下,脑袋昏昏沉沉,什么也思考不成。而室外仍飘着细雨,落在玻璃上的雨珠如一颗颗透明气泡。游移在街道的视线因此受阻,我不得已把目光和思绪收回屋内,转向唐惠。

她每说什么,我便搜肠刮肚寻找相应的话语回答。一来二去,我倒对她心生好感。若是交际丰富到一定程度,就能做到在跟陌生人初次见面时,无需知根知底,只要简单地谈话便会知晓两人是否合拍。而唐惠让我有种相似之感。两人的情绪在同一频道,对不同事物的感触相仿,从而达到某种共鸣,心底干瘪的东西通过彼此而渐次丰满。

走神期间我在思考什么?劳动法,房价,疫情,以及精神快消品。但此刻唐惠填满了我的感官。我看着她的容貌,听着她的音色,嗅着她的香水味。种种奇特感受构造出这样的画面:一群苍蝇围绕着草莓蛋糕飞来飞去。

我们尊重对方的隐私,不过问私生活,聊的是有趣的逸闻轶事。此类事情随处可见。出租车上,高铁上,公司里……避开敏感话题,大方向无非生活和新闻两个。说起来不甚有趣,聊得多了,就算换一个人也能多少猜到她的下一句话。

于是,这座城市,明面上总在重复相同的话题,因为人们总在重复相同的生活。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其中有两种力量在相互碰撞。这些暗流一并影响到了我。每次想要一心读书,又被不安所困扰,看着每个字都认得的一句话却不解其意。最令我不安的并非疫情,而是因毒株而浮出水面的种种社会问题。如果要讨论我能做点什么,我只好两手一摊,说无能为力。

 

2

流浪行星。原本围绕恒星公转,但受到其他引力影响,其超过星系逃逸速度,离开恒星,被抛出星系,独自漂泊宇宙,因此得名。

流浪行星绝不是个例,它们数量繁多,从二〇一二年至今已发现上百个,也许不久的将来,数量会翻倍增长。倘若那些流浪行星拥有人类的感情,很难说明是获得了自由还是失去了依靠。运气好的话,也许会被其他星系接纳,成为其中一员,但大部分流浪天体会伴随内核能量损耗走向毁灭,又或者与其他行星碰撞,玉石俱焚。

交谈始于唐惠要我说点什么,什么都好,不然就一头栽过去了。她有点酒精过敏的体质,几杯酒下肚,原本白皙的脸颊已是火红色。问她感觉怎么样,便带着歉意说没有醉,就是后劲有点大。

之所以谈及流浪行星,是因为公司午休时从网页翻到了相关文章,觉得有种凄凉的美感。那些宇宙流浪者,会让人联想到自身的遭遇,发出类似“原来也有落落寡合的星球”或者“原来还有这样孤单的星球”的感慨。对于孤独的人,流浪行星的存在想必是一种心灵慰藉。

唐惠是其一。她左手托腮,等我说完,连忙追问,什么体积多少、温度多高、地表又是什么样子。我的知识储备还不足以详细回答,干脆打开手机挨个搜索答案——甚至查到了几年前的国外论文——总算满足了两人的好奇心。

接下来的话题始终围绕流浪行星,以至同样陌生的两者,对流浪行星的了解竟比对方更加深刻。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初次见面,我们就变得像阔别重逢那般亲近,那并非身体或外在什么的吸引,而出自分享的乐趣和陪伴的力量。

应唐惠的要求,我又要来六杯精酿原浆啤酒。两人都不胜酒力,却偏偏要为这难得的缘分再续一杯。

醉意上来,如同看透了某个虚无的本质,脑海浮现纷纭复杂的意念,活像直视强光后留下的视觉后像,闭目合眼却能看到奇形怪状的光线。

吸引力,亲切感。这是唐惠给我的最直观的感受。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如同阔别重逢的老友,原本无处落脚的心绪此刻竟如同放进了收纳盒那般找到了对应的位置。在这个一切都暧昧不明、处理心绪最好的方法是憋在心里的时代下,能认识唐惠无疑是件千载难逢的机遇。

只是,这晚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赶在不省人事之前,我止住了这场酒宴,不然都喝得酩酊大醉实在不好收场。走出酒吧,唐惠仍然念叨着流浪行星,好像有什么执念非要说清楚才行。见她发出爽朗而快活的笑声,以及醉意盎然却瞳眸清澈的面孔,一种强而有力的情感浪潮冲击着胸间,仿佛夜色的少许浪漫融入她体内,而只被我一人感知。

小雨依然持续,落在脸上的雨丝犹如站在沙滩扑面而来的淡淡浪花,带着湿冷气息,滋润着建筑和土地。唐惠则说这雨像有人在两米外对自己喷爽肤水。

“下周五,我还会再来。”她轻声说。

“不忙的话我也会。”我说。

“不忙的话……”她掂量着含义,“对了,可以的话,我还想再听你讲讲其他星球。”

“当然可以。”

她不再吭声,莞尔一笑。那笑容轻柔而亲昵,让人想到悄然留在耳边的情话。

手机显示网约车距离不到一公里。我望着唐惠的侧脸,本想就此询问联系方式。但转念又想,给彼此空出想象的距离反而更好一些。更何况也看不出唐惠有通过网络或电磁波联系的打算。在我们手拿手机交换眼神最终相视一笑后,我更加确定,询问联系方式反倒扫兴。

不到两分钟,唐惠呼叫的网约车打着双闪灯缓缓驶来。我们就此挥手道别,没有一丝犹豫,就像双方都不曾怀疑会缘尽于此。

回公寓途中,我反复想着刚才的经过。唐惠眼中的温情尚有残留。我看着窗外极速后移的光线,只觉今宵格外美好,如同一缕余晖照进了心坎。要知道,繁华街景对情绪有着强化作用——幸福的人越加幸福,孤独的人越加孤独。白天那些因繁杂喧闹不得不沉淀下去的细微思绪,到了夜晚,安静的独处时刻,只要稍加感触,就会来回摆动,挠人心弦。

很遗憾,这种美好没能持续多久。走进熟悉的楼道,伫立门前,只见门把上塞有美甲店的传单。清晨遗留的烟味还未散去,桌面堆积如山的资料躺着几只蚊虫。现实重又归来。种种情感像醉意一般消失得悄无声息。我找回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在公司重复着繁杂事务的普通职员。

清理掉剩菜和垃圾,洗了冷水澡。我想起某个朋友曾说“洗澡是为了防止自己腐烂”,当时听了不以为意,后来发觉自有其道理。出浴,懒得吹头发,干脆和衣躺在床头看手机。差七分钟零点,工作群有一百四十二条未读信息。朋友圈则尽是景色和食物。

我没有回复任何人,一如往常观看宇宙视频。我清晰记得第一次观看到宇宙之大的视频所带来的震撼。视频将地球大小与其他星球相对比。起初,地球占满整个手机屏幕,星球之间的直径差距还肉眼可测,直到土星开始成倍增大,地球逐渐变为像素点。继而是大角星、手枪星、参宿四、太阳系、银河系、仙女座星系等等。到最后,视频呈现出数十亿星系组成的如神经网一般的画面。这时,我已经失去了大小概念,形容银河系为大漠沙石毫不为过。

闭目合眼,我尽大脑所能想象那片由星系组成的浩瀚星河,然而无论如何想象,思绪最终还是会回到身体。只是,如今唐惠的出现,让这片宇宙不再凄凉。那是种童趣。就像幼时跟朋友们肆意构建超级英雄世界,而不会被世俗搅扰。人类生来就有探索未知的动力。在严肃沉闷的生活中,跨越日常琐事的界限,将头顶那些芝麻大小的星辰当作调味剂,未尝不是件趣事。

 

3

醒来时已是正午,由于昨晚吸了太多烟,脑袋昏昏沉沉,喉咙如同塞满土沙,成千上万个小神经束在隐隐作痛。吵醒我的应该是隔壁美甲店的两个女店员,不知事出何因争执不休,不然能睡到下午。不一会儿有客人敲门,两人偃旗息鼓,播放起流行歌,好像无事发生。

我看着镜子里的人,总觉得那不该是我的面孔,而是末班地铁里随便什么人的面孔。我每天都在关注时下新闻、学习工作经验,唯独忘记观察自己。但此刻我说不出自己较之几年前有哪些变化。可以肯定,这几个月来眼窝凹陷了不少,颧骨也因体重减轻而显得突出。

最让我恐惧的是,我无法从目光中找到一丝童年时期的生机,就连头发也有了发白的迹象。此外,还有一些更细微的变化,但那无法简要说明,一如风蚀作用对岩土的缓慢破坏。我很清楚原因是什么。有限的工资,单调的生活,孤独的日子,导致心灵变得麻木,失去活力。有些人把这种状态视为成长。

经过半个月的高强度工作,如今突然迎来假期,反而手足无措,不知该做点什么。人们得闲后的娱乐,在我看来大可称其为自我安抚的活动,用以安抚之前经受的种种疲倦或者压力——再换种说法,用娱乐证明生活仍然在可控范围内,而没有全盘交给了谁:看吧,我依旧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如此熬煎,终于迎来星期五。六点刚过一分,我就疾步下楼,刷卡走人,乘出租车到指南针酒吧。

抵达时刚过六点三十,门口不见唐惠身影,店内除了服务员空无一人。我敲敲脑袋,想起约定的时间是七点钟。见酒吧供应晚餐,索性要了份拉面。全称是“日式豚骨拉面”。放眼菜单,菜品无不充满异国味道。澳式牛排,日式小吃,美式鸡尾酒,法式甜点等等不胜枚举。

正琢磨着菜单,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唐惠。她边道歉边脱下白色开衫外套,说公司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儿。

落座后近距离注视她时,我发觉她为了遮掩哭肿的眼睛而涂了一层厚厚的粉底,但那欲盖弥彰,极不自然。我忍住悸动,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她似乎没有倾诉的打算。适时服务员端来拉面。我告诉唐惠肚子饿先点了吃的。她摆摆手,示意不在乎,而后要了意大利面和红茶饮料。

我默然无言。积攒了四天的话语从心底泛起,等到嘴边却如鲠在喉,潜意识大概是担心热忱受到阻挠。开始星球的话题前,唐惠先主动聊了其他可有可无的东西,就像主菜前的开胃酒。我们还是像上次一样,刻意避开自己及对方的私生活。

虽说她蒙有不确定性质的神秘色彩,但根据零零碎碎的迹象,不难猜测她过着与我相差不差的孤独生活——那些特征,不需要额外说明,相似之人总会感知到。我越发确认,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被她的特质紧紧攫住,渴望深入到她的内心深处一窥究竟。只是,这种洞察内情的渴望并非我最想要满足的感情,因为事实总是不如幻想浪漫。再者说来,如果我们对彼此的作用如果只是帮助对方了解到一个陌生人,那就太过无聊了。

与互有好感的陌生人闲谈是个相当有趣的过程。没有中心话题,你一言我一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似是拼凑一堆被打乱的拼图,找到形状相吻合的地方衔接上去;时而发现拼错了,于是看一眼对照图,再将其放到正确位置。除了姓名和年龄,我还能猜到她来自南方,因为她带有一点儿南方口音;此外,她或许还从事金融相关的工作,因为总会提到一点儿专业术语。

待菜品上齐,我们终于迎来主题,开始讨论起星球。我能感觉到,唐惠比上次更加热诚,就像慢慢得到了她的信任。她给我看了几张星球的照片,意在分享其颜色的绚烂。随后,她问我是否还知道其他有趣的星球。我点头说有。

“不如这样,我们想象一下人类在那些星球上生活的样子好了。”

我想了想,觉得提议不坏,于是讲述一颗距离地球二十光年名为“吉利斯581C”的星球。

我对她说,这颗星球是世界上发现的第一个可能适合人类居住的类地行星,同地球一样处于宜居带,但它已处于潮汐锁定状态,被红矮星照耀的昼半球热如火炉;不被照耀的夜半球则冷如冰窖。适合生存的唯有冷热交界处的狭长地带,平均温度大概在零到四十摄氏度。

唐惠听得津津有味,那种感觉如同在给小孩读睡前故事。大体说完,我便动用想象力,构建出吉利斯581C上的人类世界。

 

4

人类生存在晨昏线上,温度常年稳定在二十度,所以既无需羽绒服,也无需短袖,是最适合开车兜风的温度。在这里,天空永远是黄昏的颜色。越往东走,天空越亮,往西则越来越暗。

因此,各国政府将西部设为居民区,用于睡觉休息;东边设为商业区,用于工作和娱乐;过于明亮炎热或黑暗寒冷的地方,设为工业区;而中间那片最适合生活、飞行不过几小时就能观赏极昼和极夜的区域,则是富人区——是的,无关意识形态,这片土地从根本上就决定文明必将导致社会阶层。

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的生活是这样:零点钟,从西部那幢寒冷阴暗的房子里醒来,头顶夜色乘坐列车去往东部。无需看手表,只通过天空的明亮程度,就能判断列车此刻在什么地方,还要多久抵达目的地。考虑到路途遥远,来回折返耗费时间,职员们的工作时间普遍为八五分。工作八天,休息五天。

工作的这八天里,他们会睡在拥挤的公司宿舍,拉开窗帘就是白天,关闭窗帘就是黑夜。

他曾琢磨在东部落脚,但看到昂贵的房价,又顿时心灰意冷。不过他始终秉持这样的决心:在东部拥有自己的房子。他缩短四小时睡眠时间去赚外快,结束兼职后,赶回公司开始全职。如此坚持五天,直到休息日来临,再回到西部闷头大睡上整整两天。之所以不继续住在宿舍,是因为公司只提供工作日这五天的免费住宿,若想休息日入住,则需要额外支付租金,价格只比附近的出租房便宜一点。

第五天下班后,他没有急着回家,决定去哪里娱乐放松一下。公司不远处有条地下步行街,其中天花板被装饰成星空的图案,配上灯光闪烁和立体屏幕,身处其中宛若漫步银河。这里的生活让他着迷,他不禁想着,如果居住附近该多么美好,出门不过几公里,就有地下步行街、失重游乐园、陨石博物馆、空中泳池、歌舞厅、音乐会等等。

进入步行街之前,他注视着那一座座高百米的蘑菇状的豪宅发呆了很久,幻想上面能够俯瞰怎样的华丽景致。但他很清楚,即便不吃不喝连续工作二百年,也买不起房子的一半。

他带着愁苦走进指南针酒吧,要来两杯泡有糖花草的鸡尾酒,点燃香烟,喝起闷酒。酒水见底,他正要离席,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那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嘴角衔着细支香烟,手里拿着没吃完的吐司面包。他望着女孩的眼睛,霎时愣住,仿佛被什么浓烈的感情紧紧攫住。长期的孤单生活中,他已经忘记该如何在异性面前保持从容。

“怎么了?”他轻声回问。

“没事没事,”女孩被他紧张的表情逗笑了,“只是想来问你借个打火机。”

他有些不明就里。再怎么看,自己也不是值得女孩鼓起勇气上前搭讪的帅气类型。他乖乖递出打火机,而后坐回座位。不料那女孩也跟着坐到了他对面。这下他彻底慌了神。

“怎么了?”他再次询问。

“没事呀!”女孩舔掉嘴角的面包碎屑,“刚才注意到你在看其他星球的视频,有点好奇,想过来瞅瞅。”

 

5

如今风里已饱含秋天的萧瑟气息。银杏树叶依稀泛黄,偶尔几片枯叶率先飘落,随雨水聚集在洼地中,不等晾干身体,就被清洁工人一扫而光。

疫情之下,实业萧条,街头寂寥,宛如美国经济危机的复现。虽说花草树木还留有夏日生机,空气中却潜藏着动荡不安的因素,仿佛什么大事在即,一如扣动扳机后即将射出的状态——但人们不知道即将射出的究竟是致命的子弹还是甜蜜的糖球。我在枪管前等待着发生。

经历了多次封城,我和父母都意识到回家才是最稳妥的选择。但若到时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还房贷,就得依仗父母接济。我不想麻烦他们。最终,我还是承诺春节之前回去。其后,每当路过熟悉的地方——尤其是那些不常见却印象深刻的街巷——总是有种即将离别的感怀。

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来,我逐渐认清了一个事实,身边的人无不默默承受着各式各样的无形的压力。那些压力并非飞来横祸般摧毁人的行动力,而是如同某种慢性疾病,一点一点腐朽意志,就像比起直截了当地死去,眼看身体一天天虚弱要更加折磨。

这份工作做了六年,期间蜗居在这小出租屋里。生活质量自然谈不上多好,市场上叫得出来名字的方便面都被我吃了个遍,外卖店也不例外。肠胃病、脂肪肝恐怕是迟早的事。相对的,付出还算有收获。工作虽然劳累,好在待遇不差。去掉房租、生活费和房贷,每个月还能剩下一两千。熬过了二十四个季节,攒了些钱,至于数目多少则完全稀里糊涂,存款分别储存在各个银行卡里,不得不承认映射出了我的生活状态。

至于这座城市,我倒没有太多留恋。我不爱外出,节假日便呆呆愣愣地待在公寓里,就算在这儿生活了六年,感觉仍然像莫名其妙被扔在了陌生地方。以公寓为圆心,半径几公里内的范围都没有值得驻足观赏的自然风光,没有湖泊,没有山脉,没有森林。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钢筋混凝土筑成的砖墙石壁。每条街道都有正在修建的工地,从六点钟开始,伴随噼噼啪啪的噪音开始施工,直到夜晚鸣金收兵。倘若要分析哪些因素导致现代年轻人普遍焦虑浮躁,工地必定在列。

然而,在这一切都在等待帷幕降临的关头,我却陷入对唐惠的感情中。我很清楚,我对她的感情并非爱情,而是触动心扉时所激起的感情。那是一种几乎早在青春年华就被丢失的奇妙感觉,恰似两个旅人在异乡咖啡馆谈论起这一路走来仍保留着的纯粹童真,甚至可以看到对方那忧郁沧桑脸上露出的孩童般的笑容。

对她,我什么都能畅所欲言,憋在心里的游思妄想总算有了归属,而无需考虑出来得是否妥当。她的心灵正如她的面容,柔软而姣美。早在第二次见面,我就发现她的左手手腕处有几道淡白色疤痕。那是明显的割伤。她没注意到我的目光。我屡次想就伤疤一事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打消念头。她从未开口诉说过愁苦,反而会对我的烦忧好言安慰。这般体贴总让我觉得有愧于她。

“最近很累吗?”唐惠这样问道。

“倒是忘记轻松是什么滋味了。”我如此喟叹说。

“当然是太阳晒到脑袋和枕头上的滋味。”

“从初中开始就向往的生活啊。”

对话戛然而止,对视代替了交谈。刚一抬头,她身后的街道仿佛感应到了目光,倏然亮起。那副女子瞳孔与街灯共同闪烁光芒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们的目光不过接触了几秒钟,却让我感觉像是慢倍速,以至视线转移到别处后,眼前仍是她那明亮的眼眸。

有那么片刻,我涌起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然而我始终没能迈出这一步,就像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反向作用。说到底,我对唐惠有所恋慕,但不打算从她身上索取什么。我想要的,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以陌生朋友的关系谈论有趣的星球和对万事的看法。仅此而已。

我们的关系极为单纯——不论何时,我都这么评价。然而这般简单的关系,反倒填充了我内心的空白。

唐惠大概有同样的感受。借她之口讲述,或许会说:“‘爱情’和‘朋友’这两个词解释不了我们。”若非要概括,我想,我们只是在每个星期五通过对方释放感情的陌生人,舍弃的是那些被诸多关系所规定的诸多责任。一如加缪在形容专一化情感时所使用的矛盾句式:既模糊又肯定,既遥远又真实。

我喟叹一声,打破沉默,问她有没有再找到其他星球。她深吸口气,点点头,说有。

这次,她打算以自述的口吻描绘这颗星球。

 

6

脚下这颗名为开普勒186F的星球位于距离地球约五百光年外的天鹅座。与地球不同的是,它的公转周期更短,一年仅一百三十天。其收到的太阳辐射量——或者通俗地说成亮度——与公转周期一样,相当于地球的三分之一。在最为明亮的正午,所看到的景色类似地球的黄昏,所以不管几点钟,城市的街道永远灯光照耀。

较之地球,这颗星球最为独特的不是环境,而是制度。早在几百年前,人们经历全球统一战争后,全部由一个称不上政府的政府领导,而他们的工作就是维持秩序。

这是个早已施行共产主义的世界。绝大部分一、二产业由人工智能代替,因而人们得以从劳动中解脱出来,拥有自由发展的权力,能够毫无束缚地追求想要的生活。久而久之,科技、艺术、文化、医学等方面不断突破,每年都会有新发现或新发明腾空出世。

虽然世上仍然存在微小的贫富差异,但此处“贫穷”的意思是在丰衣足食的基础上不拥有更多资源。住在富丽堂皇的别墅里的人,意味着比别人承担了更多责任,以及贡献了更多价值。

对于普通人来说,即便一辈子不工作、整日吃喝玩乐,也不会有任何生活问题。况且这样的人少之又少。除却精神问题,鲜少有人能做到不贡献任何价值,哪怕只是在互联网解答了某个网友的疑惑,他的行为也会被计算在大数据中作为日后的参考。

除了日常生活必需品以外,如若有特殊需求,比如获得第三个家政机器人,则需要填写一份申请单,表明原因,待审核通过,即可去家政服务中心凭借电子证明领取。当然并非所有申请都会通过,如果一个体重不到一百四十斤的男人申请每天提供十斤肉类用以吃饭,就得先证明他的胃容量是普通人的几倍。

十八岁那年,我从基础教育学校毕业,参加了一项耗时三天的人格测试。测试结果会根据我的性格推荐合适的专业、工作与生活方式。八小时后,电子邮箱收到了学校发来的邮件,对我的分析多达数万字,其中包括人格特征、认知功能、情感分析、职业规划等等。信中说我是调停型人格,适合创造性的自由职业。最后我接受校方的建议,选择建筑专业,大学毕业后考取了建筑师证书,也从事相关职业。

如今我二十七岁,生活风调雨顺,过不了多久,就将迎接一段幸福的婚姻。对方名叫唐惠,从相识至今已有五年光阴,每当回想起初次见面的场景,都觉得颇为不可思议。一个前来问我借打火机的女孩,竟会成为我的未婚妻。她自幼喜爱绘画,长大后自然而然成为画师,创作的画作已有百幅之多。据她说,当初宁愿违背内向性格也要向我借火的原因,是在为一幅肖像画发愁,想要模仿画中角色抽烟时的神情。后来那幅画挂在我们卧室的床头,每天起床都会看到。

夜空繁星点点,天际正南方,被人们称作“蔷薇”的紫红色星云清晰可见,仔细观察能够轻易看出花朵的轮廓。星云的颜色从内而外逐渐淡化,花蕊是艳丽的深紫色,花朵深浅不一,外圈的淡红色则犹如散落空中的花粉。几百年来,数不清有多少艺术家为它倾尽才华,几乎与死亡或爱情一样,成为创作途中亘古不变的主题。

我和唐惠漫步在灯火通明的夜市,街道两旁是免费供应的美食店以及扫描指纹即可获取的服装店。行人的面庞无不洋溢幸福和欢乐,仿佛庆祝着某个重大节日——而今天只是个稀松平常的日子。若是真等到百天一次的新年来临,那狂欢之热烈实在无法简单形容:烟花将黑夜照成白昼,音乐窜进全城每个角落,大街小巷弥漫着果酒的芳香,连刮来的海风都夹杂着游轮上妙龄女子们的香水味。

步行街尽头连接巨大的圆形广场,不少年轻人正在那里试玩刚刚流行起来的喷气滑板。广场旁边是几家全息体感设备体验店,宣传语是“带您穿越过去与未来”。唐惠拉我走进店内,说好久没玩过全息体感了。我们坐进月牙状的座舱,找来工作人员帮助戴上眼镜、神经信号传输线和体感设备。我问唐惠打算去哪。她狡黠一笑,默不作答。

下一瞬间,我站在熟悉的酒吧内,身前的桌子上摆着两杯威士忌酸酒。

“你好!”唐惠出现在我身后,“可以借用你的打火机吗?”

 

7

几乎一夜之间,经过秋雨洗礼,气温急转直下,眼看就要跌过零度。傍晚,盘旋上空的冷风砭人肌肤,拽落树枝摇摇欲坠的黄叶,空气里沉淀着带有叶绿素味道的萧瑟气息。

雨夜的地面宛若打翻的颜料盘,行人与建筑的倒影呈现于同一平面,各色颜彩彼此交织。行走其中,让我想到曾经的光景。从飘窗缝隙钻入的晚风,饱含遗憾的粤语歌,舌尖残留的酒精,一半掉下床的白色棉被,以及身旁女孩的鼻息。记忆被不同季节的风依次吹散,如今已相当模糊,反倒更像嫁接到了我脑中。

我和唐惠寻着香味找到一家炸串店。离店还有十几米远时,她就皱起鼻子,说里面有人在吃炸蘑菇。她一副饥不可耐的样子,把我丢在后面,像兔子那样跳过水洼。再一眨眼,只剩炸串店的推拉门来回晃动。

从扑面寒风里躲进蒸气腾腾的餐馆,就像走进了庇护所。一口热汤入胃,唐惠长长吁了口气,说果然小饭馆最有感觉。

较之进食,看她兴致盎然地做事更有趣。她有让人不得不注目的特质——也许称之魅力更恰当——不管是不动声色还是露出浅浅笑意,她总是能恰如其分地将情绪传递给对方,并让那情绪在对方心底氤氲开来,一如滴入清水的墨汁。

吃到半饱,唐惠再续前文。

“不打算结婚,更没想过要孩子。家里就养了两只布偶猫。本来是一只的,怕它白天孤单,又买了一只公的。说起来很奇怪,两个小家伙格外喜欢水果,尤其是梨。看到我在削梨就急得团团转,比看见猫薄荷还激动。明明是肉食动物。”

印象里,上一个对我认真讲述生活的人是外婆。她于两年前病逝,留下三只田园犬,母亲全部送给了邻居。听说半年后三只狗相继死去,死法不一。一只失踪后在外婆家楼下的草丛里发现尸体,一只绝食饿死,一只遭遇车祸,寿命加起来不到二十年。

“为什么不想结婚?”我问。

“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不是个有活力的人。从小到大没忍饥挨饿,父母不算是富养,但也没多穷,就是精神世界很贫瘠。实话说,我很少感受到爱,父母的爱,老师的爱,朋友的爱,恋人的爱,很少很少。我的精神世界是靠自己丰满起来的。这你明白?我希望会有一个人闯过来,敲敲我的心门,喊着‘喂,快出来看我一眼!’但是,这种生活成为习惯之后,就很难改变了。我总觉得我的生活不该是这样。我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反正不是这样。哪里出了差错,导致像拉链那样一错到底——就是这种感觉。”

最后,唐惠说自我感觉像是披上了白纱所以看得清形状的幽灵。仅仅是形状。只要触碰,就能得知实际空洞无物。那么充斥其中的是什么?是道德、教养、价值、能力、性格和标签。不论怎么听,那幽灵状态的精神如同什么容器,装载着不属于她的思维和个性。

这让我想到我的疲倦。若说学生的疲倦是考试,老人的疲倦是病痛,那么我所感受的疲倦较之两者更加抽象,轮廓模糊得仿佛印象派油画。准确地说,是疲倦的生活状态。每天马不停蹄追赶的不是理想和兴趣,而是业务进度。身边不乏同类,被疲倦压缩成一个失去个性的人。

因环境而产生的疲倦人尽皆有,且大同小异,但人们对疲倦的反应和感触却各有不同。我不止一次反思我的疲倦的根源,是每天六点半的闹钟,是高不可攀的房价,还是升职无望的工作?在我静静观察唐惠,欣赏她的独特之处时,我猛然意识到,答案是个性的丧失。

个性的丧失体现在对自我挖掘的停止,转而依靠行为和语言展现与众不同。这种丧失个性的另一种表现就是麻木,麻木一旦在心底植根,就会生长为任何生活都难以忍受的毒瘤。以致周遭不缺欢声笑语,却也总是弥漫着压抑,仿佛什么大事在即。然而大家都心照不宣,划清自己与外界的界限,只默默解决分内的问题,他人之事则高高挂起。

唐惠察觉到我心神不定,碰杯发出叮叮声提醒注意听讲。她没有急于讨论星球,先递来了一本书。书名叫《如何带着三文鱼旅行》。她说用了两个月读完,是本有趣的书,想送给我。读书的习惯我一直有保持,只不过读得断断续续,床头那本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读了两遍,还是无法条理概述。反倒得益于唐惠监督,查找星球的任务不曾落下。

 

8

从半夜开始纷纷扬扬洒下的雪花已结成冰,阵阵利刃似的冷风席卷而去。人们都伏在窗前观雪,判断要如何度过今天。最早看到落雪的那一批人,要么彻夜未眠,要么已开始工作——白霜尚未融化成露珠的时间。电影中经典的冬季清晨。

冬季天黑得早,明明是傍晚,却看似深夜。六点四十分,我照旧乘公交车去往指南针酒吧。唐惠站在店门口,见我下车,远远地招手,露出秋季不曾有过的温暖笑容。那笑容意味着五天的等待有了结果,如同一束热光投射在变冷的墙壁。

远处,是夕阳吐出的余晖,将云絮染为绯红。只看天色,竟有种忧郁的氛围。街道两旁堆满积雪,漫然而出的是冰冷而纯洁感。大雪之下,由颜色分出两个世界,一个被雪覆盖的静止世界,一个仍留有颜色的动态世界。

再次跟唐惠碰面,是这年的最后一天。早在上周,两人就约好共同度过跨年夜。

说到年份,总是有种错觉,时间好像还停留在一几年,NASA洞察号探测器登陆火星的那个年代。再往前数,追溯到零几年,则是令人缅怀的年代。唐惠说,回忆之所以浪漫,是因为站在未来,时间会像游动的生物留下一道道足迹。那些在回忆中沉淀的感情,是自我存在的证明,总是能够泛起或欢乐或悲伤的感怀。

唐惠一手擎伞,换上了先前不见穿过的新衣服,耳朵裹着白色保暖耳罩,半张脸被口罩遮住,能看到的只有头发和眼睛。等整张面孔呈现出来,可以观察到她精致妆容下的倦意。她的目光,虽然炯炯有神,却永远潜伏着疲惫,那疲惫只有无需与人对视时才会偷偷流露,就像应酬了整晚的业务员,回到家后终于卸下伪装,骂骂咧咧地躺到床上闷头大睡。

两人都无需担忧翌日天刚蒙蒙亮时响起的闹钟声,所以放慢了吃饭速度。她描绘起一颗布满蓝绿色钻石的白矮星,编号BPM37093,名为“露西”。这颗星球体积小亮度低,但质量大密度高,内部核心皆是结晶碳。这种白矮星在同星系十分稀有,但不适合人类居住,于是附近已能够实现星际旅行的人们将它改造成用于旅行的景点,可以通过隧道直通地下的钻石世界。

说完星球,两人又讨论起疫情和新闻。不知为何,本是排遣孤单的场所,如今竟充盈着恋人生活的甜蜜气氛。每当我夸赞她时,她总是笑态可掬地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正从我身上吸收什么能够填补她精神世界的东西。等我说完,不管夸赞的内容是什么,用词又是否准确,她都欣喜万分,神情就像买了件十分钟意的新衣服。

就这样,时间向零点推进。直到电子钟屏幕显示四个零,斜后方几个二十五岁模样的男人碰杯喊道新年快乐。老板为每桌赠送了香槟和小吃,一盘跨越年份的食物。

从刚落座不久,我就注意到不远处有位独自喝酒的男人。看上去约莫三十岁,身穿用于工作的休闲西服。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空酒瓶和烤串,活像得了什么不痛苦的不治之症。我突然想到,若不是唐惠,恐怕我会同那男人一样,坐在某个餐馆里消遣这跨年夜。

 

9

如果不是外卖员和同事,我想不到还能有谁会在夜里一点钟打来电话。电话响起令我心脏一颤的铃声时,我正在读唐惠的那本《如何带着三文鱼旅行》。

对方自称来自社区疫情防控中心,确认我的姓名和住址后,便以命令的口吻说会在两天后把我拉去隔离酒店。我不明就里,仔细问过才得知公司出现了新冠患者。我们的办公室相邻,于是包括我在内的二十个同事全部成为密切接触者。按照防疫政策,集中隔离十四天,再居家隔离七天。

在公寓等待的两天里,我打了不少电话,向公司请假,向父母解释,向社区询问隔离问题等等。云里雾里。活像走在路上被莫名的石头砸伤了脚。

接到电话的第三天早上,社区人员上门做核酸检测,接着让我带着生活用品下楼。小区门外停着一辆救护车。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坐救护车。本以为车上会有不少情况相同的人,没想到只有一个司机。行驶不到二十分钟,抵达隔离酒店。

登记个人信息,在隔离文件上签字,随后被人领到房间。房间各有不同,条件是好是坏全看运气。酒店的走廊墙面贴满塑料薄膜,地面铺满地胶,就连房间地面也都是白毯。空调和换气扇的通风口全部封住,不允许吸烟。不怕冷的话,倒是可以开窗户。

住在隔离酒店的这几天里,感觉与先前的生活没有相差太多,无非是同样的事每天重复。每天醒来,洗漱,测量体温,鼻拭子检测,再等待工作人员敲门,取来放在门边板凳上的食物。饭菜还算可以,荤素搭配,配有牛奶和水果。

莫名其妙清闲下来,反而茫然无措。每天的娱乐项目无非是书籍、手机和仅几个频道的电视——不得不说,这是我一年中观看《新闻联播》最多的几天。四天过去,总算适应了隔离生活。利用这段时间,我把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全部思考了一遍,的确会有唐惠说的“这不像是我的人生”的感慨。如果新生儿充满一切可能性,那么除了我这已确定的近三十年光阴以外,未来的可能性也通过类似首应效应的作用而减少,直到临终只剩等死这一个可能。

待一切都打理妥当,我看了眼手机日期,星期四。接着想到唐惠。我没有她任何联系方式,无从告知当下处境。我想了很多方法,比如给酒吧老板打去电话,让他帮忙转告唐惠。然而电话永远无法接通,号码连同秋季被遗弃在了过去。

唐惠擎肘持烟,讲述星球的画面无数次闪过眼前,那仿佛是很久之前的陈年往事。只有面临失却的烦恼,才能体会拥有之时的珍贵。虽然我们每周留给彼此的时间只有不到五个小时,但她已在我心底占据了相当分量。她并未影响到我的生活,却又紧紧攫住我一周的情绪,能够引起我失去她后的悲伤,留下骚乱的印痕。因此,我终于意识到她对我的价值和意义,以及我对她的感情究竟含有怎样的成分。

星期五傍晚,看着时间走过六点三十分,我感受到焦虑不安的暗流在涌动。想必唐惠已站在酒吧门口,或是坐在了老位置,喝着热橙汁等待我出现,随后迫切地分享新的幻想。我惊讶于自己因无法见到唐惠而产生的触动,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已对我这般重要。不过多久,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届时将不会再有每周固定的幻想故事和笑靥相迎的女孩。

 

10 

等结束隔离,已是一月二十六号,星期二。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申请,预购了二月一号的机票,随后陆续将多余的什物寄回家乡。这么着,公寓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快递箱,里面堆叠着我在这座城市的所有资产。

打开日历翻看,离出发当天之前只有一个星期五,这意味着我和唐惠见面的机会也仅剩一次。回到公寓当晚,我没有考虑星期几的问题,提前半个小时赶到指南针酒吧。一连三天,我都没能等到唐惠。问过老板有没有印象,答说顾客太多没注意。在执念的驱使下,与她重逢几乎成为盘踞在我心头的第一念头。星期四夜里,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我不确定消失的这三周是否会让唐惠放弃这段关系,因而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幸运的是,星期五傍晚我火急火燎到达指南针酒吧后,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其实算不上熟悉。首先通过身高和体型判断,再者是样貌。她穿了厚衣服和增高鞋,还将头发染成了粉棕色。再三确认是唐惠,我整理仪态,走上前打招呼。她正坐在老位置,吃着蛋包饭,横放的手机播放着行星在宇宙中穿梭的景象。

见到是我,她绽开笑容——是那种在某个节假日偶遇后带有惊讶和不可思议的笑容。我坐到她对面,如实坦白近期遭遇,思索良久,还是决定即刻告诉她将要离开的计划。听到我说准备回老家,她较之刚才反而显得平静,似乎猜到迟早会分别,却没猜到我今天会来。

沉默过后,我主动夸赞她新染的头发十分漂亮。她简短地说谢谢,手指捏住鸡尾酒吸管在口中转来转去。她的目光停留于桌面一点,显然在思考其他事情。少顷,她对我说,等攒攒钱,过几年也会回老家。听其消沉语调,离开的时间应该比我预测的还要提前几年。

说起来很是奇怪,明明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却感受不到多少离别的感伤。我们像先前一样侃侃而谈,任凭温情随醉意如水面般上下起伏。她总是给我这样一种感觉,在自己构建的小小世界里孤独跋涉,遇到同行的人,就笑脸相迎,等分道扬镳,再继续独自前行。如此走到尽头。

填饱肚子,唐惠提议不如去哪里逛逛。我对附近不熟,让她领路。她说时间还早,不如先去商城影院看个电影。我同样对最近影片不熟,让她挑选。她最终没好气地瞥我一眼,挑了部外国科幻片。影院里没多少观众,也有几个年轻人,厌倦了彷徨街头,于是随便买张影票,以休息为主要目的地观影。

看罢电影,又去步行街转了几圈,买了些特色小吃。我不大清楚唐惠拉我做这些事是出于怎样的情绪。坐在路边木椅上抽烟时,头脑蓦然闪过尼采那句“人对漂泊不定的环境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我想就此聊点什么,但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当下的气氛。诸如此类想要攀谈的话题还有很多。我本以为我们最好的相处方式是顺其自然,只是我们太过自然了,以至像相识多年的老友,过分表达反而显得突兀。

凌晨一点,我们再次钻进酒吧。喝起啤酒,唐惠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从她神情中,我依稀可以看到不舍,尽管她从不表明。弥漫在我们之中的难舍难分却无可奈何的情调,催生出极其丰富的感触。那感触相当有重量,致使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再准确些说,就像被吸进了某个引力旋涡。

我们终于面临分别。一如先前,既没人提出留下联系方式,也没人提议何时下次见面。等待网约车的时间里,我反复想着最后该如何道别,但就像初次见她时那样,脑袋怎么都无法形成完整的话语。少顷,唐惠转过身来,让我靠近些,随后摘下口罩,踮起脚尖。

这是个早被遗弃又终被寻回的吻。当我看到她冻红的鼻尖慢慢靠近、嘴唇触碰到她的嘴唇时,心里僵硬的东西不禁为之一颤。这是我们唯一一次肢体接触。她没有逃避我的目光。两人的视线之间仿佛有条笔直的通道,那些未能讨论的星球、未能诉说的情感,以及未能给予的祝福,此刻统统沿通道直截了当地传达到了对方心中。

我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笑容,虚伪的笑,苦涩的笑,只是像唐惠这样让我深受震撼且触手可及的笑容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她笑容漾出的是我失却已久的极为纯粹的情感。

就这样,我最后一次目送她乘车离开,现阶段的生活也随之告一段落。

归途中,我不觉遗憾,反倒暗自庆幸这种值得今后细细品味的结局,正如唐惠她曾经说过的:“每一段缘分都是无数个巧合混合而成的结果,没有人为因素的缘分才足够浪漫。”

 

11

回到家乡,我的生活不算顺利。三月末刚找到工作,六月就爆发疫情。社区封锁,居民不得出门。公司改为线上办公,工资减半,工作量却是有增无减。各种杂乱事务搞得我木头木脑,果然应了那句话:忙碌了一顿子,自己还是很平庸。

孤独固然孤独,并未有多少改变,只是不再郁郁寡欢。卧室还是我离开前的样子,父亲按时打扫卫生,甚至比我居住时还要干净。这一切都让我感受到目睹朝阳冉冉升起那般充满希望和宁静。

每逢星期五,我还是会想起与唐惠共处的时光。我对她仍有思念,且时常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仿佛两人仍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那若隐若现的思念,犹如一首流行音乐即将结束前歌手的“啦啦”或“呜呜”的哼唱阶段。

那个无疾而终的吻,即便会被迎面而来的晚风吹淡,但却是一个甜蜜的象征。她向我传递感情,进而激发我的活力。因此,我终于意识到,我所思念的应该是不被束缚的情感和生活,而是正悄悄消逝的生命力。

夏末秋初,刚好是去年初识唐惠的日子。读《追忆似水年华》时,偶然间看到了这么一段:

 

若在城里与这位女子相遇,且又碰上个冷飕飕的天气,我很可能渴望得到她,但却不会伴有浪漫的情思,不可能萌发恋情;可是,由于环境的变化,爱恋之情一旦占据了我的心,那它决不会失却其炽烈的成分——只是更令人心酸,就好似我们在生活中渐渐发现我们心爱的人占有的位置愈来愈小,那新的爱情,我们本希冀它能天长日久,但却随着我们生命本身的缩短而缩短,最终消失,这时,我们对她们的情感就会变得忧伤。

坐在书桌前,我屡次想要写一封长信,谈谈流浪行星,最后寄到指南针酒吧——如果唐惠还会光顾的话。我想,唐惠也会在某个时刻回想起我,正如回想那些时代巨轮下自己细沙般的重量所历经的风浪。这封信当然没能写成。实际只写了两行就告终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星系,而唐惠还在宇宙遨游。”

计算下来,我们彼此陪伴的时长不过四个月零三周。她什么都没给我留下,甚至无从佐证那的确是曾经的现实。我把信纸收进抽屉里,跟那些附着我的记忆的小物品一起。等到彻底与她摆脱关联,竟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回首想来,不止流浪行星,我还有很多话题想要跟她谈谈。若不是急于回家,我们可能会以这种方式相处更久。但并不算遗憾。遗憾的事成千上百,唐惠绝不算其中之一。

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夜空,恍惚间有那么一种错觉,那些零散星斗与唐惠对我而言有着相似之处。很难说明那是怎样的感觉。如同一个物件总会让人想起曾经的某个人,继而在心底涌起一些熟悉的情感。我继续翻阅《如何带着三文鱼旅行》。说来奇怪,读这本书,比起作者本人,反倒更像是在读唐惠内心的某个片段。

在这麻木乃至压抑的环境下,我的绝大部分力量,无疑来自唐惠的两件礼物。其一是这本奇思妙想的书,其二是我们两人所构建的幻想宇宙。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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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姜尤硕
姜尤硕  @姜尤硕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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