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中奔涌


文/王垂冰

 

星辰大海、风花雪月都是狗屁,那些真正能攥在手里的才有用。


当几头慢吞吞的水牛出现在马路中央时,岳礼心中油然生起不好的预感。他先是按了喇叭,牛像是没听到一样,赶牛的人也像没听到,头也不回,依旧小步前进。他把车窗摇下,冲赶牛人喊了几声,那人才不紧不慢地招呼牛群往边上走。这群牛却很有个性,还是我行我素,不理不睬,仿佛处在入定般的冥想状态,谁也干扰不了它们。

不出所料,车里其他三个坐不住了,很快躁动起来。守宏先是小声嘀咕了一句,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洋振搭腔说真倒霉,一定要想办法让牛群走开。岳礼有点茫然,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以前看过的某本书上说,印度牛走在大马路上都是受到尊敬的,路人非但不打扰它们,还会主动投喂食物。他想要不要也尊重一下中国牛,没准会有什么福报。他又瞥了一眼副驾上的赵知,他居然正盯着自己,皱着眉一言不发。岳礼一时又有些烦躁,他知道现在应该把车停下,跟放牛的理论一番,可是这样很累,也有点无趣。

见岳礼无动于衷,赵知最后用鼻子叹了口气,然后用短促、低沉的声音说,你把车停下,我下去跟他吵。

那样好像会更累。岳礼正犹豫要不要踩刹车,那群牛突然都急匆匆跑进草地里,像大梦初醒,才发觉身后跟着一只可怕的钢铁怪物。赶牛人仍然没回头看他们,淡定地跟进草里,面无表情。洋振说,这个放牛的真欠打。守宏附和,对啊对啊。赵知推了推眼镜问,我们还有多久到市里?

岳礼想了想,快了,顶多一个半小时。


现在岳礼回想起自己两个小时前说的话,内心的焦躁掺杂着羞愧一同在胸腔里鼓动着。车内已经没人说话了,只有他们三个一起开黑的游戏背景音。岳礼没想到会在跨海大桥上堵这么久,至少有二十分钟他们都是静止的。向前望去,只能看到车和排气管冒出的热气。好像连接两片陆地的不是桥,而是数不清的汽车。车内暖气鼓足劲吹着,他热得不行,干脆熄了火。没过多久,守宏小声说,他好像有点冷。洋振叹了口气,让岳礼还是把车打着吧,天寒地冻的,还被困在海上,这样的天气在家躺着不舒服吗。赵知冷笑了一声,我们礼哥的个人境界你不懂,休息日让他在家躺着那简直是在侮辱他,难得的休息天,当然要出来感受感受大自然,陶冶陶冶情操啦。洋振笑出来,我咋感觉咱今天被礼哥骗出来,是他在侮辱我们的智商呢。赵知耸耸肩,那你说呢,咱们能信他的鬼话,也是够傻的。

岳礼感到更热了,但他还是又打着了车,把暖气开到最大。前面已经有人等不及,从车上跑下来往前走,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很快不少司机都下车,他们自发地聚到一起聊起来。有几个司机点了烟,边抽边叹气,吐出的烟雾和叹气哈出的热气融合在一起,又融进了车尾冒出的热气里。整座桥上慢慢烟雾缭绕,车和人都若隐若现。岳礼有些底气不足地说,今天咱们还是有收获的吧,不也看到美景了吗。

是啊,美景。赵知抿着嘴笑道,你别告诉我美景就是那座灯塔诶,如果灯塔都可以算美景的话,那现在跨海大桥上堵得水泄不通都能称得上世界奇观了。

洋振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岳礼肩膀说,礼哥,下次想看灯塔去网上找就好了,1080p高清大图,滤镜拉满,比现实的好看多了。

那座灯塔确实没有网络上宣传的那么好看,网红们为了流量会精心修饰照片,套路往往是好身材好脸蛋配好景色,再添上夸张暧昧的文字,煽动性极强。岳礼下午远远地看到灯塔时,只恨眼睛没有修图功能。他们走到灯塔下开始沉默,洋振望着岳礼,守宏挠了挠头欲言又止,赵知眯着眼嘴角微微扬起,克制着他嘲弄般的微笑。灯塔上的白漆脱落大半,瞭望台的玻璃蒙着厚厚灰尘,整体像是一个衣衫不整的老人,孤零零立在海边。岳礼望了望灯塔,又看了看周围的三个,一时不清楚是它比较可怜还是自己比较可怜。

大幻想家,赵知经常这么说他,对于一个务实的人来说,岳礼的毛病是无法忍受的。星辰大海、风花雪月都是狗屁,那些真正能攥在手里的才有用,有时间不如多想想怎么提升自己······认识这么多年,赵知的这些名言警句他一直熟记在心,只不过熟记和运用是两码事。此刻的岳礼不得不承认,这个讨厌鬼的理论多少有点道理。他晚上还有约会,要去看场心心念念的演出。现在因为一座风烛残年的灯塔,可能会错过喜爱多年的乐队现场,也可能会失去心仪的约会对象。怎么想都够扯的。

游戏嘈杂的声音响个不停,他还是觉得燥热难耐,索性下了车。人们都聚在桥边的护栏旁,岳礼走到他们旁侧,假装注视桥外的海。

关于堵车的原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某个低沉的声音说他刷了新闻,是前方发生了大规模的车祸,有辆大货车突然侧翻了。这个结论很快被另一个洪浑的声音反对,他表示刚刚往前面走了走,听到的消息是有一段路塌方了。又有一个纤细的声音冒出来,说有小道消息讲整座桥都被封控了,现在是出不去也进不来。岳礼忍不住看了眼对向的车道,那里空空如也,没有车停留也没有车驶过。

一个嗓门很大的人突然提议大家一起走到桥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光在这瞎讨论也没结果。低沉声音立马反驳,走到桥头将近两公里,这期间万一不堵了,肯定赶不回来。纤细声音也跟着补充,万一走到桥头,发现桥头也在堵,那不也是竹篮打水。大嗓门突然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洪浑声音赶忙安慰,大兄弟你别哭啊,凡事都看开点。纤细声音叹道,我女儿在市里哮喘犯了,刚送去医院,火烧眉毛了,我也没哭啊。大嗓门哭得更起劲了,嘴里哇哇呜哇地不知所云,岳礼费好大劲才听清楚,他哭是因为晚上看不了某个电竞游戏的总决赛了。

岳礼掏出手机,打算给约会对象发个消息,但他没想好,是要告诉她自己会迟到,还是直接通知今晚的行程取消。后者似乎更现实一点,但他仍抱有希望。太阳开始慢吞吞地靠近海平面,海洋的辽阔和大桥的拥挤都倒映在瞳孔里。身处这样的画面里,他发现自己无法再一厢情愿地幻想了。路通了又能怎样呢?他们终归是从野外踏入城市,城市里的路更狭窄,有数不清的红绿灯,让人眼花缭乱的建筑物,哪里都有可能塞车,哪里都无法自由驰骋。

他感到疲惫,转身走回车里。车上很安静,他们都低头看着手机,岳礼知道刚刚那把游戏铁定是又输了。他沉默了几秒,小心翼翼地分享出刚刚获取的“情报”。洋振苦笑了一声说,你说的这几种说法,我刚刚在网上都刷到了。赵知立马尖着嗓子说,可不是嘛,网上的东西能信吗,必须眼见为实!守宏噗嗤笑出声来。洋振说,我屁股都要没知觉了。岳礼让他下车活动活动,还没等他回答,守宏先开门出去了,嘴里嘀咕着说,我是有点受不了了。洋振又叹了口气,跟着下车。

车上就剩他们俩了。岳礼沉思了一会,转向赵知说,今晚的线上笔试应该能来得及,你别急。

不考了。赵知回得很快,依然盯着手机屏幕。单薄的嘴唇说完话就紧紧闭上,传递出一种隐隐的怒意。

岳礼感到一阵委屈,耐着性子说,你乐观点,没准很快就通车了。

赵知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从手机转移到了岳礼身上,脸上挂起他那标志性的、嘲弄般的微笑。应该,没准,他的语气逐渐加重,这些屁话你能不能别再说了,我真的听腻了。可有什么是一定的呢?有,比如你一定坑过我很多次,就像这次一样。

岳礼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啊。很多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而已,我也阻止不了。

赵知说,是,你不是故意的。你之前上两个月班就要辞职的时候,是不是也跟领导说,我不是故意要离职的,只是这个工作对我来说太无聊了?和小艾分手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说,我不是故意要分手的,只是这三年的感情我觉得就只是一坨屎?你永远都不是故意的。

岳礼说,那你又如何呢?我现在找到了新工作,生活也步入了正轨,你那么靠谱,那么踏实,现在又有啥?凭什么我要天天被你讽刺啊?

赵知握紧了拳头。他不说话了,只是瞪着岳礼。岳礼感到一阵恐惧,感觉他随时都有可能给自己一拳。几秒后赵知转开目光,摸了摸脸,突然用很快的速度开门,下车,再狠狠一甩,车门合上的声音像是爆炸。他大步流星地往前方走去。

几分钟后洋振和守宏回到车上,他们问赵知去哪了,岳礼声音颤抖地说,他先回家了。


赵知是走到桥头的时候感到后悔的。神奇的是,身为一个理性至上的人,后悔这种情绪在他身上很常见。他低估了这场大堵车,本以为过了桥就会一切通畅,他可以走到前面的路口叫一辆车,或是走到最近的公车站。然而这条车龙的身体并没有在桥头断开,依然结实地朝着城市的方向延伸,最后消失在远处的高楼群影中。它似乎是坚不可摧的,由人类创造,却无法被人类撼动。

天空染上些许暗橙色的霞光,赵知沿着公路走了十分钟,停下脚步望着四周思索。路两边的景色从海洋变成了林地,林地的尽头是高低起伏的丘陵。他发觉自己的处境反而变得更差了。手机突然响起,是岳礼打来的,他不假思索地按下拒接键。

岳礼其实没什么问题,赵知很清楚。客观层面上来说不应该生气,只是情绪上难以排解,而岳礼又恰恰是生命中最亲密的几个人之一,对于亲密的人,自己向来是会肆无忌惮的。岳礼的话也一针见血,他确实一无所有,找不到工作,和家里闹掰,两个月前被女友甩了,现在只剩一厢情愿的远大理想。而且与生俱来的执拗劲逼着他前进,不达目的不罢休。

每当赵知这么审视自己的时候,他都恨自己。原来他才是大幻想家。

一辆浅绿色电动车从他身边经过。他感受到那辆车扬起的风,包含着一种得意的优越感,甚至听到了车主吹起的口哨声。赵知看向排队的轿车群,想看看等待的司机们会对这辆电动车露出什么表情。很快他发觉不对劲,电动车居然在前面停下了。骑车的是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人,他转身望着赵知。等赵知走近了,突然问道,要不要搭个顺风车?

赵知说,不会还要收费吧?

中年人咧开了嘴,声音爽朗,免费的,做好人好事。

赵知迟疑了一会,掏出手机,给岳礼发了条微信,我自己会想办法回家,不用担心。


洋振和守宏讨论了半天要不要去找赵知,明面上他们都说必须把他劝回来,却一直在兜兜转转地找各种不能去的借口。比如他可能走到桥头打辆车就走了;比如赵知是个倔脾气,就算找到他也不一定会听劝;况且守宏的腿最近受了伤,走不了多少路,洋振今天胃不太舒服,也不方便行动。最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解铃还须系邻人,还是应该岳礼去找赵知,车可以让守宏来开。岳礼冷笑一声,心中却有愧疚,他确实该亲自去找。

赵知最近很辛苦,每天投简历笔试面试,持续了快三个月,要么很快收到拒信,要么一直等不到消息。岳礼一直劝他换个行业,设计这一行本来就竞争激烈,他还总盼望能去有名的事务所。大学那几年赵知一门心思准备作品集,岳礼瞧过几眼,那些建筑和景观具备世俗意义上的科学感与美感,却少了几分灵气;可以体现专业性,但看不到才情。起初岳礼让他不要好高骛远,先去小设计院实习一段时间,积累经验。他不听。等赵知开始投实习了,又发现原来想做实习生不仅得是应届生,而且也要有实习经验。

有人敲了敲车窗。一个年轻的女人弯腰站在车外,岳礼摇下车窗,看清女人抱着一个啼哭的孩子,她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满脸愁容。

你好,我家小孩实在渴得不行了,想问你们要点水喝。女人很焦急,眼里含着泪。那个孩子大概一到两岁,眼睛闭得很紧,嘴巴张得很大,好像一睁开眼就会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只能用声音表达恐惧。岳礼把放在车门里的两瓶矿泉水递给女人,女人又问,如果你们还有些吃的,我们也想要点。岳礼想起后座的背包里应该还有不少零食,正要去拿,守宏突然干咳了一声。洋振身子往前探了探,一脸真挚地看着女人说,不好意思哈,我们这也没吃的。

年轻的夫妇离去后,洋振又拍了拍岳礼说,特殊时期,要给自己留点后路,也不知道咱还得在这待多久。守宏跟着说,阿礼你还是快去找赵知吧。

岳礼心烦意乱,体内充满一股浑力。他莫名很想跑步,就在桥上胡乱奔跑,一直跑到时间停止,跑到所有建筑都绝迹、所有山川都消弭。然而大桥通向的是充满限制的城市,不是无垠的海洋。他望着大海发呆,又突然想到地球是圆的。这座桥即使向大海的方向无限延伸,在漫长的跋涉之后还是会回到原点。地球就是一座超大号的城市,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类,注定无法自由驰骋。这一刻他好像清醒了,他发现多数幻想是无意义的,无论对人还是对事;现在唯一要紧的,是放弃肆意奔跑的念头。他打开手机给约会对象发消息,今晚约会取消。比起相处三年的前女友小艾,这个女生更多只存在于他的臆想中。他打算下车去找赵知,跟他道个歉。

赵知的微信在这时弹了出来。


在拥堵的路上驶了两三公里,电动车一甩方向,拐进了林地。赵知心里咯噔了一下,问中年人这是要去哪。

去我家。冷风吹拂,男人的声音忽大忽小。把你带到我们村子里,你到那再想办法回去吧。

电动车在林间歪扭着穿梭,赵知的心也歪扭起来。这和他想的不一样,他很可能又陷入了更困难的处境。他冷冷地问中年人,你不会对我图谋不轨吧?问完又觉得这句话很傻。中年人笑了,这年头想做好事也太难了,他边说边放慢速度,我能图你啥呢?你要真有啥可图的也不会一个人在路边走吧。赵知不说话,中年人又说,你要不相信我,我现在可以停车。我还可以给你报我名字和身份证号,绝对的良好公民。赵知哈哈笑了出来,心里却还是没底。

穿过树林,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跑十多分钟,几座瓦房出现在视野里。赵知没怎么去过乡下,他对这样的建筑有些陌生的恐惧感。这些房子不是聚在一起,而是东一处西一处,长相类似,都散发着厚重的气息。他不知道这里算不算中年人所说的“村子”,还是说它们只是建在空地上的一些房子而已。村子不应该家家户户都挨得很紧吗?就像浓缩版的城市一样。或者某处存在一条线,越过线就是村子内部了?他发现在人生地疏的环境里,自己的想象力会张狂起来。

电动车在一座瓦房的院子前停下。赵知正准备下车,一声狗吠划破沉静从屋里刺来,吓得他哆嗦了一下。中年人笑着说,哎呦没事的,我家狗比较认生,但它不咬人的。赵知望向院子里,没找到什么动物;房子大门敞开,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家具布置,他猜想那只猛兽应该躲藏在什么阴影里,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咧开嘴吐出热气。

中年人告诉他可以去村东头小广场,等去城里的小巴。另一种方法是翻过村子尽头的山,山的另一面就是城区。赵知看向不远处的山体,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一个小土坡,最多也只有八十米的高度。即使是这样,他也觉得难以翻越。

他问中年人要怎么去小广场,倏地发现一个白发老头站在身边。老头脸上布着不少老年斑,眼球外凸瞳孔浑浊,双手背在身后,上下打量赵知。他想说点什么,老头张开嘴,讲出一连串难以理解的话。中年人也张开嘴,吐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赵知愣了会,才明白他们在对话。他从未听过这种方言,陌生的音调与音节在他的脑海里游走,让他感到恍惚。

两个稍微年轻一点的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他们身材很壮,看了眼赵知也加入到对话中。陌生语言的厚度增加了,那两人时不时往赵知身上瞥两眼,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太阳又下沉了不少,晚霞的颜色愈发浮艳,四个陌生人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赵知头晕目眩。

突然间他们安静下来,老头和年轻人们走回房子。中年人用普通话对赵知说,你坐不了小巴了,最后一辆车刚走。要不在我们家住一晚吧。不用了,赵知声音颤抖,他又看了看那座山,我走山路回去。中年人说,那你在这站着,等一下我。说完转身也进了屋。

四下格外安静,隐约能听到某家电视里传来的广告念词。绑在电线杆上的路灯亮起,拉长了赵知的影子。他顺着影子延伸的方向看去,一把小木凳立在斜对面的瓦房院前,一个妇女端着碗坐在凳子上。她面无表情,慢吞吞地用筷子往嘴里扒饭。空气里飘着土腥味,赵知睁大眼睛,察觉到自己有点喘不过气。他听到引擎的沉鸣声,越来越近,一辆三轮摩托从光秃秃的田里奔来,他看不清车上的人,只有一团黑影笼罩在上面,女人依旧机械般地进食。夜色自四面八方逼近,孩童的啼哭蓦然惊起,犬吠也随之响应,还有细细碎碎的低语。它们和引擎声一起盖过了电视广告的声音,卷着风袭向赵知,黏腻地趴在他耳朵上。

他像是被唤醒一般猛地抖动身体,拔腿向山丘跑去。


清点完剩下的物资之后,岳礼琢磨着得拿零食和其他车换点水。这场大堵车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刚刚守宏说有点渴,如果这种状态持续到明天会怎样?如果两天他们都困在这里又会发生什么?洋振一直在冷嘲热讽地抱怨,岳礼也感到懊悔,但他现在更想跟这个碎嘴男人打一架。

桥上已经站满了人,大家好像都认命了,纷纷下车抱团取暖,互相分享信息和食物,再一起咒骂这场灾难。太阳悬在海平面上,随时都可能坠下去,霞光变成了橘红色,照在每个人脸上,和他们的愁容与愤慨很匹配。洋振望着这些人,突然说,你们还记得不,有一年我们去海南,说好要去看日落来着,结果全都睡到六点多。

守宏笑道,这事我能记一辈子,真的很离谱,我们怎么能都睡到那个点醒。

洋振又看向海上被引力拖拽的落日说,最关键的是,礼哥醒了之后发现晚霞非常好看,以为太阳没落,还傻乎乎地拉着我们跑到海边,结果有个小孩说太阳早掉到海里去了。

守宏说,当时就赵知没去,他一醒来就笃定看不到日落了,阿礼怎么劝他都不去。

太阳已经有三分之一浸在海里,它最后的余晖愈发绚丽,天空变成了一幅油画。桥上不少人停止抱怨,开始对着天空举起手机;有个年轻女孩背对海面,让同行的男生给她拍照。她摆出各种各样的可爱姿势,嘴里还一直提醒男生要注意角度,手机拿低一点,这样显腿长。他们旁边靠车上抽烟的大叔突然骂了一句,都什么玩意,还他妈有心思拍照。男生立刻怒目瞪向大叔,女孩也翻白眼,我乐意拍照,关你屁事。恶毒的争吵声就此爆散开,人们的注意力又从天空移到他们身上。

赵知当时说了一句话,很有哲理性,我记到现在。洋振头抵在车窗上,依然注视着外面的人群。我们从海边回去后,他幸灾乐祸地说,晚霞是最具迷惑性的东西,永远不要相信晚霞。

岳礼不记得赵知说过这么文艺的话,他只记得那天吃完晚饭后,赵知突然告诉他,有个叫棋子湾的地方落日更好看,明天可以早点去那儿守着。那一刻他有些诧异。

车外的争吵愈演愈烈,岳礼根本无暇考虑晚霞是不是真的有迷惑性,他只想赶紧离开这座孤零零悬在海上的桥,或是找到能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办法。他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他必须行动起来。


汗水不知不觉浸透全身,赵知很久没这么飞奔了。渐变的红色紧贴在那座山的背后,晚霞越艳,他跑得越起劲,仿佛受到来自空中的某种召唤。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一路上他都不自觉地趔趄着,荒芜的田地一个接着一个倒退,那座所谓的村子在远离,寒风在耳边掠过,恐惧也慢慢被他甩在后面。奔跑成了一种惯性,难以停止,他只要抬头盯着晚霞,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可晚霞不是无穷无尽的。快跑到山脚时,天几乎完全黑了。最后一抹亮色被赶走之后,赵知立刻失去了所有力量,整个人松垮下来,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白色的热气在黑夜里一股一股地涌动,他感到这一切都是幻觉,也许他的整个人生就是幻觉,但不知道要怎么走出去。

确实走不出去了。赵知环顾四周,只能看到黑色与褐色。前方的黑色更浓稠,他猜想那就是山了,然而没有光亮,他一步也不敢向前迈,更别说找到上山的路。周围静得吓人,前面是山,两侧是毫无生机的荒地,黑褐色的野草伫立着,动也不动,头顶是无星的夜幕。在这样的环境中,连风声也消失了,若不是能听到喘气声,他怀疑自己也即将消散在漆黑里。

一串窸窸嗦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隐约能看到不远处的野草在晃动,幅度越来越大。赵知瞬间清醒过来,他感受到其他生命的存在,这种存在携带着恶意朝他逼近。在更远处的黑暗中突然迸发一声尖啸,像是狼嚎,又类似汽车的急刹声。紧接着婴儿的啼哭又出现了,这次的声音分辨不出方向,打着颤从四面八方传来,凄厉无比。窸窸嗦嗦的声音已经离自己很近了,赵知不敢离开这条乡路,也不敢奔进前方浓郁的黑色里,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却意识到身后是那座悚人的村子。

有什么窜出了草丛。赵知看不清,只感受到一双明亮犀利的双眸。他来不及思考,转身就跑。那玩意不高,好像还挺长,可能是被称作蛇的动物。急促的摩擦声传来,他知道那东西在追自己。脑海里无数画面流转,被蛇咬死是什么感觉?毒素会不会让自己全身麻痹?死之前他该怀念谁呢?摩擦声愈发清晰,那东西好像离自己很近了。他快要泄气,打算束手就擒,就在放慢脚步的瞬间,一阵风从身后吹来,伴随着低沉的踏地声,摩擦声被盖过,那东西的气息似乎顷刻间消失了。他忍不住回头看去,一双更大、更高的锐利瞳孔盯着他,嘴里衔着疯狂抖动的蛇。

他们互相对视,大片大片的白气从野兽嘴里喷涌而出。赵知完全不知道它具体的模样,也完全无法移动,大脑只剩空白。阵阵隐雷般的沉鸣在它喉咙里回响,似乎在蓄势,时机一到它会张开满是獠牙的嘴,凶残地向前扑去。

沉鸣戛然而止,赵知也跟着屏住呼吸,等待命运的审判。但野兽的喘息却慢慢放缓,它向后退了一步,扭了扭头,最后转身隐进荒草里。

赵知再次一屁股倒在地上。他望着黑黢黢的天空,先前凝固的血液慢慢流动起来,空白的身体一点一点被填满。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前女友的样子,她盯着他,你的想象力也太贫瘠了,她很严肃地说道,怎么能有你这么没有温度的人。

一道光从背后照来,赵知回过头,散着黄光的圆盘迅速靠近。他知道那是电动车大灯,那个中年人还是不肯放过他,一定要把他抓回村子。灯光刺眼,刺穿了赵知的所有力气,也刺穿了所有恐惧。他四肢张开躺在路上,不跑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跑了。

光芒越来越强烈,赵知索性闭上眼睛。他听见中年人的声音,问他为啥躺在地上,为啥要往山这边跑,是不是不要命了。电动车在身旁停下,那人迅速下车晃了晃他的身体,赵知实在忍不住,睁开了眼说,我没事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中年人说,我就进屋拿个东西,出来你人就没了。中年人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后来我问对门的大姐,才知道你往大山的方向跑了。她要不是一直坐在门口吃饭,我都不知道要去哪找你。

赵知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敢看中年人,只是低着头。他瞥见电动车把手上挂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中年人两手叉腰来回踱步,真的服你了。过了一会,他大大地呼了口气,又骑上车,冲赵知拍拍后座说,快上来,我亲自把你送到城里,这总行了吧。

赵知小声说,不用了,不是翻过山就到城里了吗。

中年人皱起眉头说,你是真不要命啊,大晚上的一个人走山路?我带你骑车从山脚绕过去得了。他抬起头迎上中年人的眼睛,后者也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把白色塑料袋递给了他。

塑料袋很鼓,赵知往里瞅了瞅,金银色的光芒闪烁。赵知说,这是什么?我看不清。

中年人说,我们自家做的鱼干,今年收成好,弄了很多,我爸刚刚让我挑一些给你,带回家尝尝。

赵知说,我要给你多少钱?

中年人说,我要你钱干嘛?你还是不相信我?

赵知说,我不知道。

中年人说,少废话了,快上车。

赵知慢吞吞地坐上后座。电动车发动,大灯拨开黑雾,带着车身踉踉跄跄地前行。凶猛的疲惫感涌上大脑,他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那年暑假,和岳礼在一个叫棋子湾的地方看日落。他们盯着红彤彤的圆盘沉入海里,接着天空布满了难以形容的颜色,那是世间所有色彩的混合,虽然是晚霞却给人一种炫目的希望。岳礼一直在抒发对未来的畅想,念叨着明年要自驾去西藏,后年要去欧洲看威尼斯双年展。他说,知啊,你一定得跟我去一趟,见识见识最前沿的艺术,肯定能给你的设计带来灵感。

赵知不搭他话。岳礼继续说,他要好好工作,攒下钱和小艾去周游世界,他们要逛遍所有的画廊和博物馆,吃遍所有的美食,在每一片美丽的海滩上看日落。赵知冷笑一声,这次出来玩你都不带她,还会带她周游世界?岳礼有点不高兴说,你也没带你女朋友来啊,干嘛总是说扫兴的话。赵知说,我又没有大言不惭地幻想未来,况且,我也没说过我爱她。

说完他捂着脸哭了起来,哭得很大声。

守宏和洋振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又继续对着晚霞拍照。岳礼轻轻拍他的背,别哭啊,你看景色这么美,这里不是该哭的地方。赵知嚎啕着说,可是,太阳已经落下了。去他妈的晚霞。守宏和洋振又回头看看他,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远了。

岳礼轻轻坐到赵知边上,沉默地望着天空。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他哭得累了,慢慢抬起头,现在是夜幕降临之前晚霞最浓郁的时分。黑色从海平面上方一点点渗入,已经变成玫红色的天空奋力抵抗,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败下来,颜色越来越深。他才发觉晚霞好像也挺美。

不要赋予什么意义,单纯地感受就好了。岳礼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赵知安静地流着泪,一动不动。突然他说,我好累,累得要死。

岳礼说,我知道,从认识你到现在,你就没停下来过。好歹歇一歇。

中年人说,醒一醒。赵知睁开眼睛,发觉自己靠在中年人背上。强烈的光冲进眼眶,这是路灯和车灯融合在一起的光芒,自己终于回到了城里。电动车安静地停在人行道上,周围是稀稀落落的楼房,马路上的车不多,也罕有人迹,应该是市郊。他慌慌张张地下了车,向中年人表达感谢。

中年人说,我就把你送到这了,前面就是公交站,回去注意安全。

赵知盯着这个男人说,我想不通,为什么要帮我?

男人调转车头说,我之前不是说了,做好人好事啊。

赵知说,留个联系方式吧,有空你来市里,我请你吃饭。

男人摆了摆手说,不需要。他拧转车把手,头也不回地往荒野疾驰,身上宽大的夹克在空中摇曳。

赵知望着他的背影,凉爽的风拂过,身体似乎轻盈了许多。他走到公车站牌前,没有到自己家的车,倒是有停靠岳礼家附近的。一旁的广告灯箱精神奕奕地亮着,广告里的人们身着潮服,神采飞扬,在闪着彩光的城市街道上跳舞,拉风又梦幻。赵知依然对这样的设计不感冒,但居然也没以前那么反感了。手上的白塑料袋沉甸甸,他想起岳礼好像很爱吃鱼干。


异动发生的时候,岳礼正在和其他车主交涉,试图拿两包薯片换两瓶矿泉水。桥上的人们都在以物换物,彼此之间讨价还价,时不时还会发生一些争吵。起初远方隐隐约约传来激动的喊声,然后变成了声浪,一排排地向他们的位置扩大,很快便形成了骚动。人们立刻终止交易,全都以最快的速度跃进车里,点火挂挡,严阵以待,沉睡的车龙被瞬间唤醒了。岳礼握紧方向盘,直视远方,地平线的车开始流动。洋振和守宏都不说话了,同样直勾勾地望着前面。当岳礼终于可以踩下油门的时候,他屏住呼吸。

车动了,他们在平稳地前进。一开始只是点踩油门,还要稍微带点刹,随着前面那辆车的屁股越来越远,油门也越踩越深。守宏把窗户摇下,冷风猛地灌进车里,洋振兴奋地叫了起来。桥上所有车都像是被谁追赶着,拼了命地向前疾驰。太阳完全落下,黑夜包裹着一切,所有人的目的地都是那亮着光的钢铁丛林。他们很快驶过大桥,来到踏踏实实的陆地。久违的高速给岳礼一种不真实感,前方是楼宇大厦组成的光柱群,影影绰绰的,他感到自己的理性正被消磨。

早知道那么快就通了,刚刚就把零食给那个妈妈了。守宏小声嘀咕。

现在马后炮有个屁用,洋振冷笑一声说,你现在倒不如想想我们为啥会堵那么久。堵车的视频已经在网上流传开了,什么说法都有,就是没个定论。我们开了这一路,没看到哪里塌方了,也没有什么出了重大事故的痕迹。

岳礼说,就当是出现超自然现象好了,很多事情本来就是解释不通的。别想那么多,至少我们都平安回去了。

不对哦,洋振清了清嗓子说,赵知还不知道在哪呢。

岳礼心里一紧说,那货发了讯息说会自己回去,但他要怎么回去呢?要不打个电话吧。他冲后座的两人提议说,我在开车挪不开手,你们谁问下?

洋振说,早就打了,关机。等回城里了,你去他家看一下吧。

窗外愈发明亮起来,路两边出现低矮的平房,从房里透出的灯光散发着现代文明的热息,岳礼感到更暖和了。守宏突然轻轻说,赵知这几年过得也很辛苦啊。洋振耸耸肩说,最近形势不好,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我觉得知哥就是运气太背了,要说努力上进,我们谁能比得上他。礼哥肯定最清楚他有多不容易,你们俩关系这么好,吵一吵也就算了。马上找到他之后主动认个错,千万别搞太僵啊。

岳礼盯着前车的尾灯,又想到那次海南之行。那天他们早早地守在棋子湾沙滩上,阳光正好,风舒云清,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盛大黄昏。赵知突然接了通电话,被导师告知有部分设计图需要修改。他立刻赶回酒店,再也没出来。那晚的落日果真美得不真实,岳礼吃完晚饭回到房间,看到赵知抱着电脑趴在桌子上,恍惚间感到这家伙的生活也不真实。

通过收费站,强烈的光束拥进眼里,他们终于回到城里。洋振重重地呼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岳礼眼神有点迷离,问要不要去哪搞点吃的,庆祝劫后余生。后排的两位都摇头表示只想回家,适才的焦虑与激动变成了反噬的恶兽,慢慢冲击着他们的大脑。岳礼打着哈欠把他们挨个送到家门口,洋振临走前嘱咐他说,下周得请大家吃顿饭,算是弥补这次糟糕的出行;守宏下车前拍了拍他,让他一定要和赵知重归于好。

时间还不算太晚,四处灯火通明,岳礼再次踩下油门。料峭的风涌进鼻腔,和郊外纯粹的风不同,城里的气流夹杂着各种各样复杂的味道。些许尾气,星星点点的灰尘,高级多变的香水,热油与酱料混合的食物香气,这些气味都让岳礼感到安心,他才意识到车里就只剩自己了,思维终于可以放肆地延展。巨大又堂皇的商业综合体在远处向他招手,路边的咖啡厅和酒吧依然闪着别致的招牌,街角的男生吉他弹得好听唱得却一般,情侣们手捧奶茶从圣诞树下走过,孩子们还在露天的海洋球乐园里跳跃翻滚。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脑海里响起多年前小艾的问题,他的回答并没有让她感到满意。但是城市多绮丽,城市多耀眼,这里是人类的未来,是新世界的摇篮。赵知为什么不能站起来感受一下,晚霞没有什么迷惑性,日落之后的城市依然光彩夺目,依然充满生机与希望。城市里并非不能自由驰骋,关键在于有没有那颗在光束里奔腾的心。

驶过闹市区,车正不知不觉朝家的方向跑去,他突然想先回家一趟,瘫在沙发上听会爵士乐。明月悬在空中,这颗星球离地球那么近,早晚有一天人类会抵达那儿,开疆拓土,建立新的家园。拐过一个路口,月亮被密集的住宅楼挡了起来,岳礼也不觉得沮丧。这条路走到底就是自己家,路况通畅,他不自觉地加大油门。星星在闪烁,光影在后退,月光皎洁,引擎轰鸣,高速行驶带来快速的遗忘,阴霾被抛到脑后,缭乱的电流摩挲着神经。

他太过于沉浸其中,忘乎所以,以至于完全没看到前面的红灯,也完全没注意到那个拎着白色塑料袋,正在过马路的熟悉身影。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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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垂冰
王垂冰  @乱码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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