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文/王卡

 

不管怎么做,我担心的事情总会发生,你也会这样吗?


每年的七月,我都会来黄岛扫墓。我妻子美珍是七一三海难的遇难者。同船乘客加船员二十三人,只幸存了一人。我妻子美珍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但她自己却生病了。一天,她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已经找到治疗自己的方法,就是去海上看日出。

距离我们家最近的海有二百多公里,坐城际动车需要一个半小时。那时候,经常是美珍一个人去看日出。而我当时正在外地做一期环境污染的新闻调查,每天要与当地政府和企业斡旋,搞得焦头烂额。我对美珍的陪伴是不够的,现在回想起来,对她有一些愧疚。

海难发生后,幸存的那名船员说是因为突然刮起大风,掀起的海浪有四五米高。船只失控,最终撞上暗礁,整艘船是头朝下翻了过来。我来认领妻子的遗体,她就像睡着了。皮肤因为海水的浸泡白皙透明,肿胀的肌肤让她更显富态。因为病痛的折磨,她这些年一直很瘦弱。我没有领走妻子的遗体,结合我岳父岳母的意见,最终决定把她安葬在遇难者公墓。公墓就建在海边的山坡上,那里阳光普照,风景秀美,这样她可以每天看到海上日出。

美珍的父母都是退休教师,只有她一个孩子,我给他们说,爸,妈,以后我就是您儿子。此后的两年,我都会带他们来给美珍扫墓,每次都是住上两三天就走。今年我想多待几天,我把他们送上动车。临上车的那一刻,岳父握着我的手说,珍惜生命,人生还长着呢。我意识到,两位老人怕我想不开。我安慰他们说,放心吧,我没事,就是想放松一下。老人松开我的手,上了车。动车掀起的气浪,飞进我眼睛一粒尘埃,我站在站台上揉着眼睛,却泪流不止。

当年报道的那次化工厂排污事件,最后赔偿了事。企业并没有做出任何整改,重金属污水依然往河里排,村民依然用河里的水浇灌庄稼。每家村民只拿到了一千元赔偿。回到报社第二天我就打了辞职报告,但领导不屑地对我说,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没有单位给你做背书,狗屁都不是。

往年来黄岛,我们都会住在海鸥家庭旅馆,是一对夫妻开的。我妻子生前也住在这里。房东和他太太与我同龄,但他们已经结婚十年了。因为在一个村子长大,双方家长也都很熟悉,读完高中没多久就结了婚,旅馆的房子就是他俩的婚房。每到傍晚,我都会端着房东太太做的菠萝炒饭坐在三楼,一个人静静地吃完。看着天边的夕阳缓缓落入海平面,内心会感到平静。我和妻子的区别是,她爱看日出,我爱看日落。在海的中央,有一个小岛,上面矗立着一座灯塔,运气好的时候,能看到灯塔的光和夕阳做了一个完美交替,日落灯亮。

离职之后,我运营了两个公众号,分别是虚构小说和纪实故事。每天下午写完文章,我都要去海边转转,为夜晚的写作补充能量。今天出门的时候,房东说今天海上有大风预警,让我注意安全。我心里还有点兴奋,因为我还没见过波涛汹涌的海。

我走出旅馆,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一片红砖砌的民居,下了几段台阶就到了海边。此时的海面还没有起风,黄色的沙滩一直延伸至码头。极目远眺,能看到海中央的灯塔。灯塔周围遍布礁石,海难就在那发生的。我正想着如何能去灯塔那看看,孩子的欢呼声把我拉回现实。我看到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在海中央捡着贝壳。

黑色的礁石上寄生着牡蛎,需要穿着厚底的沙滩鞋才能下海,否则尖锐的牡蛎壳会划伤脚趾。我走了几十米,来到他们身边。我朝着夫妻俩挥了挥手。妻子戴着宽大的沿帽,眉宇之间透露着英气。老公是一个微胖的男人,看起来比女人稚气。小男孩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小桶,依然蹲在礁石上翻动另一块礁石。我说,今天有大风预报,别再往里走了。夫妻俩表示谢意,说涨潮前就回去。我问孩子的年龄和年级。丈夫叫了声梓诺,小男孩扭了扭头。他说,叔叔问你话呐。小男孩提着小桶站起来,在夕阳的照射下皱着眉。他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说,我叫顾梓诺,今年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我走上前,说,真乖,让叔叔看看你都捡什么宝贝了?

小桶里有着几只宝螺,还有一只琵琶虾和一只小青蟹。我说,你喜欢什么螺?叔叔帮你找。男孩说,你看起来不像叔叔,像哥哥。我心情顿时好起来。男孩说他喜欢龙宫翁戎螺,一种像金字塔一样的海螺。我说,我们一起帮你找好吗?我翻起一块块礁石,寻找着龙宫翁戎螺。我在寻找方面的运气一向爆棚,很快就在一块大礁石的洞穴里找到这种螺。我们费了很大力气终于把龙宫翁戎螺从礁石缝挖了出来。真是一枚漂亮的海螺,螺身有着烈焰般的花纹,壳口有一道裂缝,螺肉紧紧地缩在里面。梓诺很高兴,连声说厉害。他将戎螺捧在手心,说要送给班里一位女同学。

我们走回海滩,夫妻俩要请我吃饭。我说晚上还要写东西,我就住在海鸥旅馆,有机会总会再见的。我们就此分开,我走上码头,码头两边聚集着渔民在售卖海货,我沿着斜坡路走向一条小吃街。

海边落日比较晚,最后的一抹余晖落下已经是八点了。空气中弥漫着烹饪的香味,小吃街展现在眼前。每个摊位都有一个铁皮屋似的小房子,房顶一侧都闪着霓虹灯的招牌。上面写着生煎鱿鱼、清蒸生蚝、手冲椰汁等。忙了一下午,闻到香味我已经饥肠辘辘,点了一份生蚝端着,很快就吃了个精光。我沿着小吃街继续往前走,在一排民宿的招牌中,看到一个招牌没有灯,是一个木质的牌子,用绿色的毛笔字写着“藤子二手书”。敞着的门透出一股暖光,与周围光怪陆离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走进书店,书店靠里的位置,一个穿着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女孩站在梯子上正在整理书。我轻咳了一声,她仿佛吓了一跳,站在梯子上转过头。我说,你好。她点头说,你好,欢迎光临。她的脸庞很像美珍,不同的是,她梳着两条马尾,穿着连衣裙。她笑起来牙齿很白,圆脸,有两个酒窝。我说,我就住在附近,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从没发现这里有家书店。她说,招牌比较小,门脸也小,而且我主要卖一些二手书,顾客也比较少。我说,你忙你的,我就随便看看。她说,好。

我来到文学书柜认真看着书脊上的名称,大部分是一些文学名著和散文随笔集。视线扫过,一抹翠绿色的书脊映入我眼帘。书名叫做《夜间读物》,作者王卡。我知道这个作者,风格比较独特,虽然并不知名,但我看过他发表在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很喜欢。他只出版了这一本书,之后就杳无音信。因为发行量只有三千册,市场上也很难见到,只有一些二手平台能看到。

我如获珍宝地把书抽出来,站在书柜前翻看起来。封面设计简洁,一座灰色的灯塔矗立在翠绿色的背景中,一束黄色的光横穿整个封面。《夜间读物》一共有三十篇短篇小说,文笔朴素自然,天马行空的文字里,充满对世界的爱。店主已整理好书柜,拎着裙摆,走下竹制的步梯。她搬了把凳子放在我身后,说,你可以坐着慢慢看。我正看得投入,说了声谢谢继续看着。

我有些爱不释手,一口气看了十五篇短篇。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我突然想到我可以把这本书买走。我看了看店主,她正坐在门口的书桌上,伏身修补一本旧书。

我轻咳一声走到她跟前,说,您好,这本书可以卖给我吗?她抬起头看了看说,当然可以。我说,多少钱?她说,定价的五折,我看看定价24元。她接过书看了看封底,说,12元。我有些难以置信,说,这可是绝版书。她说,我知道,但我这里就是五折,能帮到您我已经很开心了,但这本书的品相不太好,书脊脱线了,我帮您修补一下吧。我说,好,太感谢了。

她在台灯下仔细修补着书,像母亲给临行的孩子缝衣。我说,您是叫藤子吗?她笑了笑说,藤子是我男朋友的名字,所以这里叫藤子二手书店,您可以叫我小慧。我说,你俩这样卖书是不赚钱的,明明可以卖原价十倍不止呢。她说,本来就不为赚钱,这些书都是我男朋友的藏书。我知道他很爱这些书。他走以后,就被房东赶了出来,书也没地方放。我想把这些书卖给同样爱书的人,希望能帮到更多人。我说,你男友去哪了?他愿意卖?她正在缝线的手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他去世了,他开的船遇到海难。

我愣了一下,说,是不是七一三海难?听到七一三这个数字,小慧的手指滑了一下,食指被缝书针刺破,血点冒出来,她把食指含在嘴里允吸。我从书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我说,对不起,我妻子也是遇难者,所以我自然想到那次海难,真对不起。她用纸巾将食指包裹住,犹豫了一下,说,没事,已经过去好久了,你是来扫墓的吗?我说,是,每年都来。她把修补好的书递给我,说,不好意思,背面有点血渍。我说,没事,谢谢你。她望着这本书说,这本书也是藤子最喜欢的,很高兴你能喜欢。我说,嗯,很珍贵,改日一定要请你吃饭。她笑了笑说,还真有点饿了。我这才注意到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我连忙说,不好意思,我一直在店里影响你吃饭了,我请你吃宵夜吧。她说,你有熟悉的饭馆吗?我说,没有,我一般都在房东家里吃,你有推荐的吗?她说,跟我走吧。

关了店门,我们沿着上坡路走了一会,在一个丁字路口有一家煲仔店。她和老板很熟络,点了两个凉菜,两份煲仔饭套餐。她说,真不好意思,应该带你吃海鲜的。我说,没事,我喜欢吃煲仔饭,而且去你书店之前,我吃了一份生蚝。她搅拌着米饭,说,自从我男朋友出事,我再也没吃过海鲜。我说,为什么?她说,我们这有一个传说,如果死在海里,会转世为海洋生物。我说,会成为贝类还是鱼类?她说,都有可能,也可能成为哺乳动物,比如蓝鲸、海豚什么的。我说,那我希望我太太能游得远一点,活得久一点,比如是一枚海螺。她说,海螺?我说,今天下午我在海边捡了一枚龙宫翁戎螺。她说,真的吗?那是一种很珍贵的海螺,能活一个世纪。我说,帮一个小朋友捡的,他说要送给班里的女同学。她说,你还挺大方,我听说一枚龙宫翁戎螺能买一辆车。我说,在孩子眼中海螺比车珍贵。吃完煲仔饭,我把海带排骨汤喝了个精光。由于吃得太撑了,她看我摸着肚子,说,要不去海边走走?我说,好啊,好久没吃这么撑了。我俩走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长长的,风已经大了些,树叶沙沙作响。

我俩沿着沙滩走了一会,她索性脱掉人字拖,赤着脚走着。夜晚的海是黑色的,像地下冒出的石油。远处的海浪泛着白光,是灯塔的反光。我说,预报今天有七级大风,看来不太准。她说,海上的天气变幻无常。

我俩走了一会,她靠着沙滩上一块岩石坐下。她整理着额头的乱发,说,要起风了,你看远处的海浪。我顺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一层层海浪如同一堵高墙压了过来。下午捡海螺时,裸露的礁石早已深埋在水下。

风势渐大,她不时朝耳后理着头发,远处的灯塔闪着光。不一会,小岛上的灯塔突然灭了。我说,怎么灭了?她说,可能是大风刮断了电缆,岛上有守塔人,肯定会修好的。我也靠着岩石,岩石上有日照时留下的余温,很温暖。她注视着熄灭的灯塔,然后转头对我说。她说,有一件事,我没有说实话。我说,什么事?她说,七一三海难,有一名幸存者。我说,我知道,是一名船员,好像是二副。她嗯了一声,接着说,我男朋友藤子就是那名幸存者。我有些诧异,我说,你之前说他去世了。她说,是去世了,但他不是海难死的,他是自杀,自己跳进了海里。我说,为什么?

她抽动着鼻翼,眼睛里闪着光,说,海难发生的第七天,是遇难者葬礼,我在墓地入口处遇到藤子。他不敢进去,怕家属打他骂他。我安慰他说,都是意外,你不要太自责。但他却蹲在门口哭了起来。他说就是他的责任,当天风浪很大,他掌舵的时候走神了,游艇偏离了航道,那条航线他很熟的。如果他能再镇静一点,就不会出事。那天我也没进墓地,我拉着他的手回家。他发表致歉声明后,就从航运公司辞了职,回到家闭门不出。后来我才知道,他关在屋里看书,不是看书就是写作。试图从书中找到宽恕自己的方法。但他还是失败了。说完这些,小慧从靠着的岩石上渐渐放低身体,靠着岩石蹲了下来,小声哭泣着。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一只手揣在衣兜里,摩挲着那本二手书。她说,我知道他承受很大的压力,我以为他在书里能找到生的希望,但没有,您也喜欢看书,请您告诉我,书里真的能让人找到希望吗?

站得久了,我的脚有些麻木。我也脱了鞋,把脚深深陷入沙子里,感受到沙砾的包裹和余温。我摸到缝着尼龙线的书脊,就像一个个心结。我看着蹲在身边哭泣的小慧,像极了我的妻子。我缓缓地说,我妻子生前喜欢看日出,她认为日出能照亮她内心的阴郁。渐渐地,城市里高楼林立看不到日出,她就到山里看。渐渐地,山里被雾气笼罩也看不到了,她就到海上看。她说,海上的海拔永远都是零,只有这个位置的日出是真实的。

小慧停止哭泣,站起身,她望着漆黑的大海。此时,海风已经剧烈起来,海浪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飞溅起的浪沫飘到我的脸上身上。我拍了拍小慧的肩头,说,起风了,回去吧。她抹了把眼泪,双臂伸直,眼睛幽幽地看着远处黑暗的海,仿佛在期待着什么。这时,漆黑的夜幕中亮起一道光,从白到蓝变幻着。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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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卡
王卡  
家具设计师,野保志愿者,短篇小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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