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静默的这一年


文/苏更生

 

我的失控是在回应无序,我渴望的是回到常态,我的不正常是在渴望正常。


回想这一年的日子,我大多数时候都睡不着。失眠于我,已经是过熟的问题,但今年的失眠,来得似乎有些奇怪。我躺在床上,默默刷着些小动物的视频,连续好几次,我发现我为那些可爱或可怜的动物放声哭泣。这让我有些担心我的精神状态。

白天醒着的时候,我毫无问题,和正常人一样,吃饭、散步、运动、看书、追剧,看起来非常正常,甚至正确。可是到了晚上,一旦开始看小动物的视频,莫名其妙地,鼻子一酸,泪水充盈眼眶,忍不住哭起来。有一天哭完,我扪心三问——最近有什么伤心的事发生吗?没有。那有什么忘不掉的人吗?也没有。有什么很想买但没有买的东西吗?还是没有。这样一来,我自知内心坦荡,没有委屈,这眼泪来得过于古怪,让我不解。

 

也或许是因为那半年,我关掉所有其他新闻,只看小动物视频。我实在看得有些太多了,第一次哭泣,是因一只几个月大的幼柴,它护食咬人被主人送到学校上课。训犬师为脱敏,在它护食时一把将它掀翻在地,按住。当时我眼泪花花,它才几个月大,刚告别父母,来到人类世界讨口饭吃,那么弱小还要被反复按在地上,太可怜了,不禁哭泣。

自此之后,我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简直不敢想我到底看了多少动物视频。就这么说吧,但凡在互联网上有些粉丝的小动物,哪一只我没有追过?我看过录制吃播的杜宾,笑过总掉进水坑的哈士奇,宠溺地为爱去咖啡店要奶油吃的阿拉斯加点赞。当然我涉猎的范畴不只有狗,那大半年里……我不仅看狗看猫,还看狐狸,我无师自通学会了分辨各种家养狐狸,还认识了水豚、浣熊、狐měng(犬字旁一个蒙),瘤尾守宫。但凡家里能养的,我几乎都认识。也不仅认识家养的,还有野生的……这些先按下不说,在动物世界里畅游,我的眼泪真的不值钱。

那段时间我实在为我的精神状况担忧,白天看起来无比正常,深夜躺在床上为了动物流眼泪。我略微隐蔽地问朋友,这个状况呢,是不是应该去医院看看?朋友相当冷漠,说没什么,我们也这样。当时我安心许多,不只我一人如此,原来大家也这样。

我们的眼泪从何而来?如果不是发自我们的本体,那是否来自我们所处的这些夜晚?这些静默的夜晚里,那些弥漫在城市底部的湿润的空气,以某种方式聚合在我的眼角,反向流动,直至内心。

 

为了振作起来,我减少刷视频的时间,转而开始买东西。三更半夜,夜深人静,我不再哭泣,反而双目炯炯有神,在不同的平台上蹲守,我买的东西也挺多,消费呢……大体也是理性的,但理性中又带着癫狂。比如我往常买十斤大米,但今年我一买就是五十斤,这也还算说得过去,但往常我一次五双筷子,今年我一口气买了五十双。

嗯……反正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前几年我还在断舍离,这一年却在囤货花钱的路上渐行渐远。我的购物陷入了两个极端,一方面是极为理性地囤货,一方面是买些毫无用处的玩意。例如一种在洗发前用的精油,洗头发之前搽上,搽完就洗掉,我认真想,这是不是薛定谔的头油?还有一种号称宛如人类皮肤的睡衣,我也要试试。穿上后我明白了最朴素的道理,人类当初为什么不赤身裸体而要在几万年的进化里穿上衣服,那是有道理的。

就当我在消费这条不归路上渐行渐远时,银行给我打了电话。当时我接到电话,对方自称我的银行经理,当时我心里腾出一股无名火,怎么了?我花钱怎么了?我连这点钱都不能花吗?电话里传来欢快的声音,说看您最近用卡较多……我心头一紧,难道我已经把自己花破产了?对方接着说:我们向您推荐分期付款,利息2折,几乎等于不用钱。

我顿时不知所措——这就像我毅然决然地跳进了消费主义的陷阱,而银行给我送来了一台挖土机。不不不,我挂了电话就决定金盆洗手,回头是岸。为此我发现了我最隐蔽的秘密,在我发疯的时候我最期望的是有人告诉我,别这么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的失控是在回应无序,我渴望的是回到常态,我的不正常是在渴望正常。

 

为此我再找朋友聊天。一个素日低调平实的时尚博主,崇尚的是日常和松弛,她告诉我,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穿什么朴素的衣服,而是每一天都要盛装出现,即便是在家里,也要穿着礼服。为此她蹲在网上,购买华而不实的长裙若干。我想她比我疯得厉害,我或许应该换一个有孩子的朋友聊。我猜,或者我怀有一种希望——有小孩的人会理智些。但那位孩子家长告诉我,孩子的班级群里,班主任每天都@家长,夸前三名的小朋友很棒,而倒数三位小朋友的家长,不要放弃,还需加油。

我朋友在倒数三名的@之中,他有一天忍无可忍,公开在群内发言,说老师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孩子都会成为第一名的,总有人会是倒数第一,怎么加油都没用的倒数第一名总是存在的——哗,全群默然。在某个周末,孩子的作业落在了学校,他带着孩子到校门口希望保安能放他们进去拿作业,可保安不让进去,请他给校长打电话。

朋友打给校长,说明来意,校长说不能进去正是因为这是对孩子的教育,让他下次不要忘记带作业。我朋友看了眼孩子,小朋友本就担心落了作业本,来了校门口还被拦下,作为父亲,他觉得这忍不了了,说:你这不是教育他,你是在惩罚他——接下来更加不可收拾,他开始宣传自己的教育理念……最后他儿子转学到了私立学校。

 

我听完哑口无言,说:呃,也就是说你得罪了所有人,孩子只能转学了。

他顿了顿,说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我觉得教育是……

我不再说话,将自己的精神状态等级调到良好的级别。比起这些人,我实在好得不得了。那些深夜的眼泪,失控的购物,只是我在等待、期盼、渴望。说到底,强大的还是我们,还在期盼的我们,我们失控,我们等待,说明我们还怀有希望。

 

只是玩了一年的手机,我的脖子出了问题。我到医院去查颈椎,大夫拿着CT结果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有严重的职业病?

我当时心里一惊,咦,对呀,我以前还是有份工作的呀。

为此我又回来了,开始写作,这是我还能做的,正常的事。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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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苏更生
苏更生  @假苏更生
「ONE·一个」常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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