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坛风流人物


文/山月

1.书生

寒冬,鱼肚云冻得化不开,定有一人提着拖把和水桶,从人群里挤出:黧黑,扣一顶毡帽,一绺白发从帽沿探出,翘起如草尖。眼皮耷拉,肿成一团,芝麻般的眼睛撒在其下。

他不管不顾地走到校门口的接送区域,四下无人,地砖素净如宣纸,被一角晨曦压住。他将拖把蘸水成软毫,手腕绷紧,开始在地砖上写书法。我如果步行上班,余有闲暇,就踧踖地立在后头,定睛看。看上一会儿,心中赞叹,想起诗句“鸿飞哪复计东西”。

他写到字的筋节处,便荡开胳膊,左手背在身后。勾丝缠绕,如蝶绕群花,骨气端正而风度翩翩。快时,如骤雨打荷;慢时,如煮茶乳沫。一字写完,跌宕陡峭,二字毕,成双峰悚峙;三字毕,如石阶蹬天,一峰连一峰,一气贯一气,刚从此字爬出,又遁入那字的峰谷,濩濩的水涛拍天裂地。我看出来,他写的是稼轩的《水龙吟》。

以水为墨,以砖为纸。点墨成龙,龙吟于字里行间,字句写完,一地空明,树叶的影如水草,字为芥舟,浮浮沉沉。我见字,渐渐蒸发,不免惋惜。但转念一想,这些字并未消失,而是渗入了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间。它们在万物之间顺滑地流转。字永远在,气宇轩昂。

我看得入迷,不想半刻过去,立即趱入校门。见办公室里,王便宜正在备课。我说,王便宜,门外有个写字的老先生,你晓得吗?

王便宜说,哦!连书生你都不知道。原名温允同。以前可是千小的大才子。很多年轻老师都是他的学生。

我陡生兴趣,推把椅子靠他坐下,说,你不知道他的字有多好。可周围的人看都不看。

王便宜哈欠连连,眼皮沉重,说,你小子不是看了嘛。我说,你还知道哪些他的故事?

王便宜说,我只知道一件事。

他顿了顿,托腮斜眼,蹙起眉毛,接着说——书生上作文课,学生在底下写,他在台上写,把黑板当稿纸。写字时很用力,板子震得乓乓响。他写文章从不思忖,一挥而就,写满一黑板就收笔,以省略号作结尾。然后一甩手,把粉笔掷到讲台,有时用力过猛,越过讲台砸到学生,留一道印子。

我说,写在黑板上,那一擦就没了。这不是白写嘛。

王便宜说,你猜猜书生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他说,字能擦掉,但传达的精神已经刻在孩子心里了。有些字,不需要被看见。

我说,这就是到了一定境界。王便宜,你知道书生家住何处?我想去拜访。王便宜说,老教师一般住在对面的钢峰新村,你去门卫问问。

我顺着这个思路,果然寻到了书生住处。冬雪霰飞,片片无声,像月光四裂,朗照人间。我站在门外等,搓热手,捂耳朵,耳朵没热,手又凉。于是原地跑,见雪的罅隙里,悠悠踱来一人,提拖把和水桶。毡帽和肩膀有几寸雪,走一步,抖一瓣。

我向书生欠身作揖,说,我是千小某某老师,一直看您在校门口写字,今日假期,特来拜访!我拎起一壶黄酒和一袋爊鸭,吊起被弄僵的笑。

书生爽朗一笑,水桶的水晃出几缕,说,难得有年轻人来,赶紧进屋吧。

来到屋内,如步入园林。满墙书法,作园林的透视木格;近处,书如假山叠嶂,一条走道两边,木椅盆栽,芭蕉凤尾;远处,明晃晃洞一窗,含着纷扬的雪,窗下摆书桌,笔墨纸砚书,酩酊颓然,韵清律洁。

我说,温老,近来身体安好?

书生说,好得很,一顿三碗饭,吃饱了,就写字。

我说,您早上写得可真好!书生摆摆手,说,那可真算不上好。只是热身。他起身,牵我去书桌,徐徐摊开一卷,说,我每天誊写古籍,已把《唐诗宋词元曲》誊完,我一看字,果真是字字矫健,玉屑横飞。

他又把我引到书柜,捧起一卷,说,我现在正在誊写《红楼梦》,每天写2000字,写着写着,好像融到故事里,我成了贾宝玉,成了刘姥姥,成了一杯茶,投映众生相。笔画搭成大观园,有的字是素瓷静递,有的是管弦迭奏,有的画船箫鼓,有的鼎铛玉石,我写完一行,便在大观园里任意游荡。

我说,所以您才能坚持写字啊。因为对你而言,写字是人生快意的事。书生倚在桌角,手指揉着鼻梁,说,咱中国的文化,越学越痴迷,我可恨年轻时吊儿郎当,浪费了好多时间。

我说,您今年贵庚?书生说,七十古来稀。

我轻声吁气,心想,七十仍满腔热忱,而我蹉跎岁月。不禁脱口问,您老对读书有什么看法?晚辈即将三十,一事无成,教书而已。因为疫情缘故,才憋在家里,看闲书。后来看出点滋味,便看起名家著作,文学经典。但书怎么也看不完,我有些焦虑。

书生低下头,咳嗽几声,说,读书跟吃饭一样。吃饭就是除非你死了,不然每天都吃。读书也是,除非你的灵魂麻木了,不然每天都要读。吃饭强壮体魄,读书锻造精神。

我接着问,有的人,年少时读了很多书,嚣张自傲得很,您怎么看?书生说,无名之辈而已。读书本就不分高下,闻道有先后而已。谁仗着读书多,就睥睨旁人,这种人,书读到狗肚子里去。可知,一山还比一山高啊。

我听后,只觉心中明净,畅快,被毛巾抆过一遍似的,说,读书不该比来比去。

书生伸出食指,在空中一点,说,看来你是真明白了。老夫再加一句,读书更不该有标准。因为有了标准,就有了高下。读书,从来都是自己的私事。我读书慢,你读书快;我爱诗词,你爱小说。没有标准,我们读书,就是图一乐。

我们畅聊许久,至傍晚,相约吃羊肉。推门,见梨白的世界,清清幽幽。我从头到脚的惬意,才知书生在我心里刻了一篇书法。那些已蒸发的字,涌进心里,连成珠玑,啸成风月。我脚步轻盈,凌波于积雪上。竹枝簌簌,人影悄怆。

 

2.王便宜

今年的冬天真他娘冷。王便宜搓着手说,一到办公室,立刻把空调开至二十八度,暖风烘着他新剃的寸头,把他熏成六月的西湖,颊如花光,额荡水纹,唇涌如波。头皮里长痘的地方突兀发白,像一座座白玉雕刻的凉亭。

他微闭双眼,喃喃碎话,我觉得这个人,真懂得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享受。而我总以最大的代价,收获最瘪的果实。

他扶了扶银框眼镜,没多久,眼镜顺着油腻的鼻梁往下滑,滑至黑头密布的鼻头处,露出一对蝌蚪大小的眼,空洞地凝望一切。他照例从包里掏出五个充电器,对应他五部数码电器。他说,公家的电,不用白不用。学校想尽办法扣我的钱,我总得弥补回来。

王便宜只挑便宜的东西买。若不便宜,定砍至称心。

有次我陪他去红星美凯龙买家具,他相中一台升降晾衣架,问老板多少,老板出价1800。他似乎被冒犯了,瞪大眼睛,牙冠阖紧,呼吸急促起来,说,太贵了,网上有更便宜的。急忙向我使眼色,我说,老板,再便宜点吧,便宜个300我们就买了。

王便宜气呼呼地走出店门,靠在扶手上装腔,又翻着白眼回来,不耐烦地说,还不走吗,这东西太贵了。比网上贵好几百!去别家吧。

我扮好人,含蓄地对老板说,你看我这朋友,就这性格,太贵了不买。

老板擦了擦眼镜,忖度了一会儿,说,好吧,1500,不能再低了。王便宜硬出一道笑,勉强答应。在老板填写送货单和发票时,他频繁地来回走,盯着老板写到哪儿了,只要没付款,依然有降价的余地。

他面露难色,说,要不这样吧,我看这东西也没消毒功能,就再降150吧,如何?

老板写字的手僵住,斜睥着王便宜,干咳一声,我闻到一股韭菜味厮杀出来。空气腥腥的,王便宜直勾勾地看着老板,一副老子随时能走的表情。

老板不忍煮熟的鸭子飞走,悻悻地允了。王便宜长舒一口气,表情静下来,蝌蚪般的眼睛此刻欢快如雨后,脸颊晕出风平浪静的绯色。

王便宜打车,用滴滴出行。他说比计程车便宜。可有次司机开错路,没按照指定位置来接他,他等不及,取消订单时平台扣了他三块钱。于是火气燃天,喉头巨响滂沱,骂,狗日的,明明是司机傻叉,凭什么扣我钱!老子的钱那么好赚吗!

他兀自跑开,抡起手臂,狂抽着路边绿植,抽得叶片碎屑蝶飞,抽得满脸青红交映。仰起头,脖颈青筋如老树根虬曲着,拳头紧握,拳头带动整条胳膊,都在剧烈地抖,又殃及到他的双下巴,下巴的肉像衣服的下摆,晾在风里不停地晃。

但是,王便宜对学生还是“不便宜的”。奖励写作文好的同学,一个礼物就是25的铅笔盒,皮质的,樱桃挂件;一支笔就是5块,笔帽是卡通的玩偶。没拿到礼物的学生说这些笔的气味真难闻。王便宜虽然不悦,但还是自嘲地笑了笑,说,孩子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后来王便宜学乖了,买贴纸当礼物,一买便三百张。

王便宜来得最早,去得最晚。门卫都锁门了,提着电筒刺开黑夜的黑。他仍码在椅子上,享受空调吹出的热流,茶方沏开。热流先抵达他的后脑勺,再匀匀抹开,团到他的耳根,从耳根往下泻,脖子温热,肩膀活络,他整个人舒坦了,皮肤像被熨斗慢慢抻开。王便宜的至理名言就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不被广告牵着鼻子走。老子只买缺的东西,不买想要的东西。

我说,想要的东西,不就是自己缺的吗?

王便宜拍着肚子哈哈大笑,说,你个傻缺,你本来不缺东西,被广告一忽悠,你觉得你应该拥有,拥有之后就能有更美好的生活吗?其实呢,你根本不需要虚幻的美好。有的东西你拥有了,用起来反而膈应。

我说,你讲得挺有道理。我这就把购物车里的照相机删掉。

他跷着腿,手指敲着作业本说,浪子回头,可喜可贺。

他的位子靠窗,窗外一树,叶子喜人,长得玉润凝翠,即便是深冬,依然如屏风架起,密不透风。就像王便宜贪便宜的故事,多得星罗棋布,哪里都有他的事迹。打饭打两盆菜、饭店吃饭只喝免费的白开水、宁可走几公里也不坐公交车......

我就不一一说了。

 

3.老李

老李,五十五岁,顶部发衰,鼻毛茂盛。中午必漱口,用的是茶水,搪瓷杯的釉面多半剥落,经常一个喷嚏,潵出细细粒粒的残茶。疫情那会,他关紧图书馆的门,缩在靠背椅上裹一层军大衣,焐出臭屁,站起来,把大衣敞开,屁味云集四周。只在某些老师生病时,代之看班,也不管底下吵闹。

他看的书都是老版本,六零年前后印刷,黄纸黑字,暗暗旧旧的。他看完一本,随手一扔,渐渐捋起一山,过几日,摞起一丘,又几日,书本坍圮满地,被借书的学生踩了几脚,他戴上老花镜,胡须下的嘴巴如同一柄唢呐,喋喋不休地骂,也不看人,一边骂一边捡书,吹掉灰,擦去垢,快速地摆好。

今年是老李调到图书馆的第三年。

我刚进学校那会儿,听过他的课,讲《枫桥夜泊》,喉咙像条年久失修的管道,积着毛线团一样的痰。不过朗读起来,声调极稳重,引出了夜晚的幽幽咽咽,一下子让人坐端正,不敢轻浮。他上课有个习惯,特别爱走动,经常走下讲台,站在某个学生的旁边,瞧东瞧西,时不时跟着念几句课文。

图书馆和食堂在一条路上。我吃过饭,常找他聊天。阳光明媚,他坐在馆前看书,困了就歪头睡,醒来太阳还是很大,胶水一样,把他的脸糊成一团光。如果他睡了,我便轻轻走开;如果半醒着,我会咳嗽一声,他回头看我,说,嘿,小伙子来了。我说,嗯,来看看书。

馆里的书其实跟他一样,都有些年纪。要不是学校有强制规定,每周让学生来借阅,它们得在幽暗的书架上颐养天年直至化作齑粉。我也挺可怜这些书,借走后一顿蹂躏,还来时,不是脱页就是缺角,在“知识改变命运”的句子上粘了一粒干透的鼻屎,亦有整页纸浸透了汤水肉汁。

老李看我在几排书架间来回穿梭,也不拿书,就问,在找什么书。我说,没找什么,就随便看看书名。老李说,你这是读书人的毛病,我也有,看个书名,就觉得很爽。一本书最好看的时候,就是你还没读它的时候,等你翻到第一页,第一行,就知道适不适合,厌不厌烦。我说,你这话像是恋爱心得。他笑起来,眼角游出几缕皱纹,我想这老头年轻时也是个乱花渐欲的人。

现在倒也老实,成天跟我说草木知识,明明自己夏天养的多肉,到冬天全蔫了,还在双十二买了很多。我赶紧发微信制止他,他回我一个权律二的大笑表情。我说,还不如买些书看。他说,我想看的书,年轻时都看了;其他书,晚点看,或者不看,都没关系。

我来劲了,跟他掰扯起来,说,学无止境,这时代日新月异,你得读读新书,瞅瞅年轻作者的文笔。他先回一个嗯嗯,再回一个呵呵。

我说,我最讨厌纯语气了,老家伙。

他说,我也最讨厌年轻的书了。这个时代,耐心读书的少,肯吃苦积累的更少。福楼拜为写一本书,一口气看1500本书作为素材,现在作家哪有这魄力?能引领时代的作家太少,而这样的作家的优秀作品也不多,读完就可以无憾了。我被他说服,想起书架上,皆是莳花弄草的安逸文字,风骨是一根也没有,软塌塌的。

后来我劝他,你漱口的茶水也是有营养,不如对着盆栽喷。他摆摆手,说,草木有情,不能糟蹋。你当是人啊,能忍着污水和臭骂,只一斗米便折腰。草木如果觉得不爽,它们就死给你看。他睃了眼那排多肉,眼里惋惜。

我蹲下来看他新买的多肉,手指按着一瓣,说,这盆丰满,看起来很水润,能养得活。他哎哟一声,扬高音调,老痰翻腾在喉结上,说,越是这种,越容易养歪,因为它劲道足,容易拔高,太想出头了,反而就难看。我哦了一声,觉得无趣,就望向馆前的几棵大树。我问,这些树多久了,他说,当你还在娘胎里,它们就这么枝繁叶茂了。

我说,原来这么有年代了,当年从它们树荫下走过的孩子,如今都中年了。老李捶着老腰,左右扭了扭,说,还有些老教师,也走到土里了。人生嘛,一代代传下去。当老师的,他的思想永远在学生的脑子里。这就是老师的幸福。

我朝着老李竖起大拇指。一看手表,时间不早。徐徐坠落的叶片,几经翻转,此刻寂静落地。我跟老李告别,一大堆作业在桌上安营扎寨,我不去拔,我的午后时光就会在兵荒马乱中度过。老李,过了这个年纪,不太关心琐事。常劝我,做好本分事,问心要无愧。其他的资料、开会、培训、网课,都不如学生对你的敬爱来得实在。

临走前,老李端起搪瓷杯,沿着杯口吹气,抿了一口热茶。我说,这次不漱口了?他说,这是好茶,是拿来宠的。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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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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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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