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不中留


文/阿虎

 

厌倦朝九晚五,疲至精神不振,唐小芊裸辞,以创业的名头,回到乡下老屋拍摄纪录片。‘大龄’‘无业’‘未婚’,将她置于故人的舌尖之上。


1

金色麦田,如果不是留给照相机,那就只好是留给收割机。真“感谢”老天来了场暴雨,“阻止”了收割机下地。特写镜头丝滑地推到梁老大蹙紧的眉心上,粗手指圈着香烟,不离布满胡茬的上唇,一口口,冒着烟圈儿。铁麦客的焦虑赋予影像不俗的表现力。唐小芊颇为满意。等太阳再落一落,梁老大古铜色的肌肤更会凸显出质感,大片的金色麦田豁然也会成为绝佳的背景,无疑会形成迷人的“情节张力”。但于开收割机的梁老大父子而言,这雨就下得有点儿讽刺了,用梁老大的话就是,真他娘操蛋。笨重的粗纹轮胎吃泥,绝不可能滚进渗水的地里。且等着吧。才来富成县一天,刚和经纪人达成交易,还没开割,就要枯守在机器旁边,瞪眼看麦棵子根根戳在地里,煎熬下去。日头快把麦穗壳子晒爆炸了,也快把梁老大的皮肉晒化了。

收割机鲜亮的红是在家新刷上去的,为的是能一出工就能来个开割红,结果却遭遇了“开工黄”。唐小芊细致地雕琢着镜头感觉,自收割机的机身上划过,将画面缓缓推向梁老大的儿子小梁。小梁正坐在狭窄的驾驶室,两条腿搭着车台上,头后仰,懒散举着手机,在刷短视频,里面聒噪着洗脑的卡点说唱。唐小芊的长镜头驾驭得不错,小梁的侧脸形成剪影,支着的烟与他父亲那支异曲同工,只是当镜头框住小梁半身近景时,小梁懒散地眼皮忽然看向了镜头。

“可算抓到故事了吧,大学生?”小梁撇撇嘴,把腿放下,坐了起来,感叹,“你们艺术家的故事,我们的事故哎。”

“你比较懂。”唐小芊一脸鄙夷,把机器关了。人声进去,小梁还看了镜头,完美的长镜头算是废了。

“就你这小破纪录片,能把我捧成影帝?”

“纪录片哪有影帝。你要去演戏,也许能。”

小梁去看后视镜,挤掉鼻头上的粉刺。唐小芊说:“你把脸擦一擦,胡子刮一刮,搞个爱豆一样的发型,兴许能混个演员当一当。”

“切,你见过开收割机的爱豆?我是范丞丞?还是王子异?”小梁盯紧后视镜,左右观察着,“别说,我还蛮帅,侧脸杀。”

“你好好让我拍一个长镜头不行吗?”

“咋配合?”

“别看镜头,别和我说话。都强调多少遍了。”

“遵旨。”小梁重新播放手机,听起说唱,还跟唱,“我正在看着你,看着你,目不转睛……”然后就真的狠狠地看着唐小芊。

“别唱了,烦死了。”

“你指挥我呢?你这明显有摆拍企图,纪录片要不得摆拍。”

“懂王说的就是你吧。”

“不都跟你学的词儿。”

唐小芊回到梁老大身前,开始了二次拍摄,以金色麦田为背景,自梁老大的侧影作为起幅。太阳落下去,阳光正正好,霞光遍布,小梁的歌声也恰到好处。梁老大突然弹掉烟头,骂起唱歌的儿子:“别他娘鬼号了,去东边看看,小履带下没下地。”冲突一下有了。唐小芊格外兴奋,抓紧把镜头转向小梁,捕捉小梁的反应。

“莫急啊,老爹。”小梁仍然懒散,“人该下地就下地,咱也不能把人绑起来吧。泥粑粑的地,履带车是好作业,客观事实嘛。”

“把你那嘴给我闭上吧!”梁老大走进地里,去试探土壤的干湿程度。两脚下去,裹得都是稀泥。

小梁说:“托运的时候,我就说把咱家的小履带也带上,您没听,非得省一份运输费。您看,现在老天爷也没听你的吧?”

梁老大也没脾气,儿子说得在理,他忍不住向唐小芊的镜头抱怨,“就这状况,至少得等到明天下午这个时候,还不能保证明天是不是有雨。”

 从专业上来讲,唐小芊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声音送进麦克风,因此没有回应。小梁忽然落进了镜头,是从车上跳下来的,侠客一样的姿势。这人,在镜头里,总有没完没了的表现欲。为了表现出同甘共苦,小梁也去试了试地的干湿程度,也裹了两脚泥上来,死心了。这时,富成县的麦客经纪人开车过来了,他压下车窗,也是一脸忧愁,一开口便是:“也没毬办法。老天爷就没放过富成县一块麦田,雨都下得挺实在的。”

“有小履带开始作业了吗?”梁老大递上一支烟。

“有。不多。”麦客经纪人把烟接了,“可明天就说不好了。知道大家伙不好下地,估计小履带都愿意来这块。”经纪人把烟咬在了嘴角,梁老大递上打亮的火机。经纪人接着说:“往年,你可都是双保险。托运的时候,你就该把小履带一块带上。”

梁老大看一眼儿子,小梁十分得意。梁老大说:“现在的天气预报跟算卦一样,也没个准儿。”唐小芊的镜头一气呵成。一瞬间,天色暗淡下来,大面积阴影开始笼罩整个麦田,三名男子的身影也呈现出难耐的落寞和愁绪。充分考虑到画面语言的精准度,唐小芊给了一个不错的落幅,是相顾无言的沉默。

伴随着虫鸣声,几人乘经纪人的车回到附近的学校场院,那里搭了帐篷。昨晚他们就睡在这里。梁老大父子有整套的锅灶,小梁当过厨师,很会整活儿,荷包蛋炸得金黄,还带着溏心。唐小芊只有煮泡面的本领,只能笨手笨脚打下手,总被小梁嫌弃。饥饿作祟,唐小芊对食物的可口程度有打满分的冲动。但她肯定不会说出来,否则小梁就上赶着了。默默干掉两碗米饭,无声给出肯定。小梁眼里冒着得意,还带着嘲弄。此前,小梁总嘲笑她不会做饭,将来嫁不出去。寂静里只有吃饭的咀嚼声。梁老大的饭则吃得磕磕绊绊,时不时停下来接听电话,沟通业务,以便统筹安排。小梁悄悄对唐小芊说:“我爹着急赚钱给我弄三室一厅呢,要给我娶媳妇。照这赚钱速度,连根头发丝都娶不回来。”

唐小芊说:“瞅你就一脸光棍属性。”

“咱俩彼此彼此。哥是不屑于步入婚姻,不轻易找女朋友。”

“别哥、哥的,我大你三岁呢。我是你姐。”

“我爸那天还说了呢,让我追一追你。女大三,抱金砖嘛。”

“少来吧。你不属于我的理想型,把标准降半格儿,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

“那我啥型啊?”

“傻子一样,没心没肺。”

“咱俩是不成。你是大学生,我就一初中生,学历也不对等。”小梁盯一眼唐小芊的胸口,“再说我也不喜欢飞机场。”

“滚!”

“饭吃完了,要不要洗一下碗啊?饭不会做,碗总该会洗吧。”

“我洗。”

“好好洗,大学生是该体会一下劳动人民的苦,别总把长衫焊在身上。”

“少说风凉话。”唐小芊去提水,然后洗碗。小梁拉出唐小芊的照相机,开始摆弄。唐小芊斥道:“放下!”

“允许你拍我,我也得拍你。”

“报复呢!”

“对啊。鄙人也有肖像权。没我和我老爹帮你牵线搭桥,谁能让你跟着麦客拍来拍去?”

“拍吧,拍吧。镜头弄坏,得赔。”

“好嘞,我就把我家的红色收割机赔给你啊,可以吧?大几十万的铁家伙,你还得倒贴还我呢。还不起的话,把你的人也弄到我家,当苦力,开收割机。哈哈,开收割机的导演……”

“无聊。”

 

2

晚上,梁老大父子睡在了场院。唐小芊则没有。到了乡野,性别优势就体现出来。昨天来扎帐篷的时候,一位热情的女老师安排唐小芊睡在了她所住的教师宿舍。学校撤学并校,只有两名不再担任教职的教师轮岗,来看护空荡荡的校园。女教师已到退休年纪,脸上挂着纯朴的清爽和闲适。为了表达对女教师的感谢,今天早上,唐小芊帮她拍摄了不少放飞自我的照片。在丰收的田园风光中,女教师把纱巾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唐小芊用手机修完图发给她,女教师随即发了朋友圈。

女教师家在邻村,她骑着电动车,又来找唐小芊了,兴奋地炫耀,朋友圈已收获几十个赞。女教师这晚不睡宿舍,说要去县城看足月大的外孙女,唐小芊正好代为“值岗”。女教师的女儿与唐小芊同岁。

“小唐,抓紧啊。”女教师临走时关切道。并表示,一定会帮她留心合适的男子。

唐小芊客气地应承着,清闲的女教师也沦为了催婚大姨,在她的心底,从不认为人生中非得安插一桩婚姻,且要酝酿出孩子。都是可有可无。所谓可有可无,实际隐藏着无奈,包含着一种环境塑造出来的习得性无助。“无助”感的参照项基本来自母亲,母亲的婚姻算不上不幸,也算不上幸运,但完全可用“沉溺”来形容,谈不上多么不愉快,也谈不上多么愉快。不愉快多半来自死去的奶奶,诸如“你敢对我儿子不好,我就敢跟你没完”这种话,就支配了母亲的人生太多年,虽然老太太如今已入土,但诅咒还在阴魂不散地发挥着效能。母亲在父亲面前低微了一辈子。“愉快”则来自肚皮的争气,结婚之后,她顺利酝酿出两个孩子,底气在于,头一胎就生出了儿子。到唐小芊这儿,则是意外大于惊喜。那时,超生会被罚,尤其父亲那会还是民办教师,更被政策框死。自唐小芊记事起,就听母亲总在念叨一笔花在她身上的社会抚养费——7500块钱,这在90年代不是个小数目。钱多一半是借来的,都是人情债,一笔笔谨慎地清算着,债务将一家人的日子调理得畏缩且寡淡。所以自上大学起,唐小芊便申请了助学贷款,并开始勤工俭学,半工半读。她是学画画的,教画班教了很多年。

女教师走后,唐小芊擦了驱蚊花露水,关了灯。校园路灯照亮了墙上的四幅画框,有华罗庚,司马迁,爱因斯坦,还有达·芬奇。看到达·芬奇,总会想起小学美术课上老师讲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画画的兴趣就是自那时萌生,直到高中起开始真正学画,在文化课成绩拉垮的状况下,顺理成章去读了艺术院校。毕业后,不免会有个当职业画家的梦,但很快就随着进入网络媒体设计行业而搁浅。一晃五六年后,习惯了数字绘画之后,再难拿起实物的画笔。

厌倦于朝九晚五,去年精神状况不振的时候,果断选择了裸辞,给了自己一个创业的名头,回到空置的乡下老屋。她是纪录片发烧友,曾与几名同好组织过放映沙龙。创业的起点便定位在了拍摄纪录片上。在乡下已待了一年多,上手制作几则短片,间隙收集电影节投送信息,研究参奖策略,找合适的海外关系。无收入来源,一切都靠热爱发电。如此一来,只能空耗着积蓄。事儿一旦落实到功利层面,拍片的趣味也开始逐步下降。过于理想化的结果就是,摆烂的状态提前到来。前辈说,想拍片,先苟着。稚嫩的小白跑来摘纪录片行业的果子,可想而知,果子得先烂在自己的筐里。一年的时光,足以将她塑造成村子里的一朵奇葩——拎着相机在村里晃荡的无业单身女大学生。太扎眼了。村主任有次找到她,说:“姑娘,晚上一定要把门窗插好。”这主要在强调单身女大学生的安全问题。如今村子里光棍年轻化趋势严重。

唐小芊刻意将穿着中性化,出门便是防风服,鸭舌帽,乍一看,像个男子,无论如何也惹不来色狼的注意。小梁除外。小梁是她家的邻居,鼻涕孩子如今长大了。今年过年,两人才见面,起始在路上碰到,都互相没敢认。小梁在北京卖烩面,生意不好做,歇业了。不久,面对镜头,梁老大却给出相反的说法,烩面馆生意原本不错,但小梁炒股,填坑,在“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幻想中妥妥当了韭菜。据小梁说,他研究出烩面的十八种汤料做法,但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胎死腹中了。

两个无业的人,又都是自北京回来,话题量足够让他们变得亲近。小梁开玩笑说:“我跟着你干啊,大学生?”

唐小芊说:“好啊,你以后就当我的副导演。”

小梁觉得新鲜,隔三岔五便开车陪唐小芊去拍摄。在户外,常常露宿。孤男寡女,时间一久,惹不少闲言碎语。唐小芊不在乎,小梁也不在乎。都问心无愧。但梁老大在乎,他不喜欢“女光棍”,而且瘦得像竹竿,不适合生养。这次拍摄麦客的行动,如果不是在小梁的建议下唐小芊付出两瓶好酒的代价,梁老大怎么也不会让她跟着上路。

唐小芊断掉浮想联翩,摸过相机,查看起白天拍摄的素材,构思着接下来的拍摄思路,努力设想着:非得在梁老大父子身上花点儿工夫,拍它个几年,拍到小梁结婚,生孩子,孩子成长……这么一想,就觉得拍纪录片确有伟大之处,是时间塑造出来的伟大。可又有什么特别呢?全中国不知道多少对像梁老大父子这样的普通农村父子。从小梁的脸上就能看到梁老大年轻时候的样子,嘴叉子很大,抽烟的姿态也很像,连吃饭发出的声音都十分雷同。小梁现在是不敢有什么梦想,开烩面连锁店是没可能了,就希望像父亲建议的那样,抓紧赚到在市区能买到首付的钱,把婚给结掉。

“睡了没,大学生?”窗外有人说话。有些人经不起想,一想就容易招惹来。小梁的影子在窗帘上晃动着。

“咋了?说。”

“你家老房子安监控了没有?”

“门对门住着,这你都不知道?没有。”

“起来,和你说点儿事儿。”

“就在外边说吧,烦人。”

“还怕我非礼你啊?起来吧,你家老房子可能遭贼了,是刚从我家院门口的监控扫到的。”

“唬我呢?”

“所以叫你起来看证据啊。一个黑乎乎的家伙从你家围墙上爬了进去,过了会儿,不知道带着啥东西又爬了出去。”

唐小芊只好披了衣服爬起来,打开了门,说:“你闲得没事老查家里监控干啥?”

“架不住哥们顾家啊。看看吧。”小梁把手机上的监控画面展示给唐小芊看,“我记得你屋里有台苹果电脑吧。”

唐小芊一看,果然有个黑影爬进院墙,十几分钟,又翻越离去,身上明显背了东西。

“像不像电脑?”

从包裹的形状来看,的确是方正方正的。唐小芊的心里顿时膈应一下,“我那间屋有防盗门。”

小梁说:“操心去偷的,都是准备好了的。贼不走空,现在哪还有能防盗的防盗门?”

唐小芊犯起了愁。并不是多么心疼电脑,关键是电脑里保存着不少素材和剪辑工程文件。

小梁说:“你也是傻。贵重东西也不提前放好,放到我家也可以啊?我妈天天都在家。”

“马后炮。”

“报警吗?”

“光凭一个监控画面,警察会信吗?”

“那要回去看一下吗?”

“回去不也晚了?还能怎样?”

“我先让我妈翻墙进去,看看是不是门被撬了?”

唐小芊也没主意,只能听从。小梁打电话给他妈妈,他妈妈架梯子,翻墙进院子查看,防盗门是锁着的,也看不出撬痕。小梁妈妈拍了视频发送过来,唐小芊一时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小梁妈妈又去查看了窗户,钢筋密实,也无撬压痕迹。窗帘遮挡了视线,看不到屋里的具体状况。唐小芊想,也许窃贼只是在院子里搜罗了什么并不值钱的东西。

“你看情况吧,要不要回去一趟?”小梁说。

唐小芊在犹豫,明天还要进行拍摄。一个来回下来,也得花一天时间。小梁说:“你要想现在回去,我陪你。”

“怎么回?”

“我去肖老板那里借车。”肖老板就是那位麦客经纪人。“开得快的话,到明天中午就能打个来回。”

“不耽误你们工作?”

“明天上午肯定不能下地,怎么也得拖到下午。”

“你爸让吗?”

“他降压药带少了,我正好回去拿,省得再去买。”

“好吧。”唐小芊终于真正焦虑起来。

 

3

小梁去借车。借完,两人上路。开到后半夜,小梁犯困,靠听郭德纲提神。在一处加油站,小梁补了个觉。唐小芊则头脑清醒得发指,苹果电脑在脑中膨胀出无边大,黑色贼影儿在屏幕内起伏跌宕,疯狂吞食硬盘里的素材和工程文件。凌晨五点多钟,车终于到家。心理阴影忽然变得更大,望到路上的行人,唐小芊只觉人人身上都挂着贼影。清晨的村庄雾蒙蒙的,越发加重事情的怪异性。行人多是老人。老人们觉少,早早就起来活动。还有狗和鸡,也开始觅食和玩耍了。唐小芊最初的拍摄就是对准村里的老年人,还有他们的鸡和狗,都很熟了。老人们绝不可能惦记她的电脑。

村子格局狭长,驶过长长的坡道,远远看到小梁他妈在院门口洒扫,斜对面就是唐小芊家的老屋。车开过去,小梁降下车窗,和他妈打了个招呼。他妈撑着扫帚,眼睛里挂着疑虑,说:“多少年村子里没遭过贼了,谁家里也啥值钱的懂你。”

小梁说:“那电脑不一般,一万多呢。”

小梁他妈惊讶:“是吗?那就难说不让人惦记。”

唐小芊看向老屋,心像被电线悬起来的猫,无着无落。

小梁说:“先去看看,没准没丢呢,不是白白在这儿担心。”

小梁他妈催促:“快去吧。不行,就报警。”

小梁把车开到老屋门前,唐小芊迫不及待下车,打开了院门。放电脑的房间在堂屋西侧的套间内,入户门只有堂屋的防盗门。她克制着紧张,摸出钥匙,钻了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走进套间一看,桌子是空的。如同判了死刑,唐小芊长长泄了一股气,同时浑身笼罩了凉意。她踱步走到桌边,打开桌下的抽屉一看,存放素材备份的数据硬盘竟也没了。

小梁表露出同情:“就那个最重要的了吧?”

唐小芊恶狠狠摔上抽屉。

小梁替她遗憾:“是不是亏大发了?”

唐小芊欲哭无泪。

小梁去查看着防盗门的门锁,感叹:“高手啊。”

唐小芊说:“高手个屁,赶紧帮我报警。”

“昨晚上就叫你报,你不没听我的。”

“你高明行了吧?”唐小芊按压着空荡荡的桌子,用手一遍遍抹着电脑移动后留下的灰尘印记,仿佛能把东西从上面抓出来一样。

小梁不慌不忙报警,“嗯啊3一阵,说明了情况。然后说:“警察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来,咱不如先自己去村委会的监控室看看,说不定能把贼认出来。”

唐小芊脑子很僵,跟着小梁离开了,动作机械。到了村委会,也没看到人,只有条看门狗,打完电话,才有个电工跑来,帮他们打开监控室的门。小梁查看起监控,唐小芊坚持一会儿,头昏脑涨,便放弃了,去场院里跑圈儿。过一会儿,警察来了,又把情况向两人问了一遍,然后才接手查监控的工作。小梁陪唐小芊在院子待了会儿,默然等结果。 小梁他妈打来电话,说饭做好了。小梁说:“先吃饭吧。”唐小芊跟着去吃饭。饭吃到一半,警察的电话来了,说大概有结果了。小梁和唐小芊放下筷子,赶回了村委会。电工正陪着警察闲聊,看到唐小芊,脸上微带古怪的笑意,说:“丫头,你确定屋里是遭贼?”

唐小芊纳闷,“小梁家的监控里不是都看得明明白白?”

电工意味深长地看看警察,说:“那就有点儿奇怪了。”

“叔,你有话就直说。”

电工顽皮地眨巴下眼,“那个贼,你认识……”

“谁?”

“自己来看吧。”

唐小芊走到电脑前,电工把一张监控截图放大。小梁也凑了过来。图像的人脸一出现,唐小芊的后脑勺像被猛地敲了一闷棍。

“我靠!”小梁差点儿失声。

一个警察问:“认得出吗?”

唐小芊先是蒙着。警察又问一遍,她才微微点了点头。小梁捏着嘴巴,盯紧了画面。画面上的人,居然是唐小芊的父亲唐贵和。

电工笑说:“真是奇了怪了,老爹大半夜偷自己闺女的东西。”

小梁看向唐小芊,唐小芊木然,眼睛在失焦。

警察甩着手机,“要再打电话核实一下吗?”

唐小芊摇了摇头,收回失神的目光。

“那你这事儿就算结了?作销案处理?”

“不好意思,添麻烦了。”唐小芊表示抱歉。

“下次报警,先把情况搞清楚。”

“一定一定。”小梁替唐小芊作答。

唐小芊和小梁送走了警察。电工仍在看笑话,“丫头,还要再查查么?”

小梁说:“叔,你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电工把监控室的门锁上了。那条看门狗跑来献殷勤。

小梁陪着唐小芊回到老屋。唐小芊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小梁迟疑一下,说:“也行,我回去补个觉。你要还跟着去拍摄麦客的话,再告我。”

唐小芊没回应。

小梁离开了。

唐小芊摸出手机,给在郑州的哥哥打了个电话。聊了几句家常,才问:“爸呢,在家吗?”自从哥嫂有孩子以后,父母就都搬去郑州了。

“没在,他去保定参加战友聚会了。”

“他昨天是不是回过村子?”

“是吗?是村子里的人告诉你的吧。保定离咱们村子这么近,他有可能会回去看看。”

“看谁?看房子还是看我?”

“咋了?阴阳怪气的。”

“我觉得应该不是看我。因为我跟你和妈说过,我最近去拍片了,不在村子里。就问你,他回来到底想干啥?”

“咋突然这么大脾气?”

“脾气大吗?我看我是脾气太小,总让你们欺负。你别骗我,爸昨天为啥回村子?”

“这……”

“你别隐瞒,我在监控里都看到他了。”

哥哥仍支支吾吾,转而把手机交给旁边的母亲,“妈和你说吧。我去看孩子了。”

“芊儿。”唐小芊听到了母亲的呼吸声,外加叹息声。母亲向来是兜不住话的,审问没两句,便说了实话,说:“前几天,你爸去公园散步,见到几个老乡,他们说村子里住着一个女光棍,成天拎着相机不务正业。你爸一气,就和人吵了一架,还差点儿打起来……”说着就带出了哭腔。

“所以一切你和我哥都知道,对吧?”

母亲抽噎起来:“芊儿,别怪你爸。”

“为了不让你们欺负我,我根本不想和你们待在一块。我都住那么远了?你们还合伙欺负我,没完了是吗?”

“你爸是为你好……”

唐小芊不想再听下去,她受够了母亲的唯唯诺诺。她把电话挂了。刚一挂断,父亲便打了过来,唐小芊先发制人,首先质问:“你拿走了我的电脑?”

“拿了。你啥时候打算回北京找个班上,电脑还你。”父亲竟十分坦然,“有些话说得够多了,听不听,在你自己。”

“在我自己,有这回事吗?”

“女大不中留,你就想想我这话,别跟我犟你那套大学里学来的价值观,没用!你是中国人,不是他妈追求个性解放的欧洲人,美国人。”父亲会上网,网络信息教化了他,嘴巴上挂铁,四处寻觅着合适的磁极,在庸人自扰的缝隙里拼命拔风,展示作为大家长的权力。

唐小芊绝不轻易在那乌烟瘴气的缝隙里找别扭,但情绪的波浪一旦起来,难免会被可怕的暗能量吸纳进去。

“你做贼,你这是侵权!“她撒开了,“电脑是我的个人财产,你没权利拿我的东西?”

“啥权利不权利,别跟我扯这个!待在村子,你认为女光棍的名声好听?你不要个脸,我要脸。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知不知道?”

“我有权待在村子里,这里是我的家!”

“那是你的家吗?那是我和你妈的家。你不结婚,家在哪儿?丢人现眼!”

唐小芊突然哽咽一下。其实,像她和唐贵和这种普通的父女关系,总体来说,在情感上是没温度可言的。说不出来的原因,就是察觉不到一丁点的亲热,就只有血缘上的羁绊。有一次和父亲闹矛盾时她曾认真地问过母亲,自己是否亲生,母亲当时二话不说就掐打她,叫她再不要问这种话。怎么能不是亲生?她生着和父亲一样难看的龅牙。小时候,当她看到父亲对哥哥从来都表现出过度关怀的时候,她除了生出妒忌,愤恨,再无能为力,恨极了,便搞恶作剧,挨哥哥的打。到后来,连妒忌和愤恨都没了,就只剩冷漠,无动于衷。父亲只是个符号,悬挂在荒冷的嘴巴上。称呼“爸”这个字眼时,父亲也只是施舍一样“哼”一下。她生得太不好看,都说女大十八变,但成人后也没表现出太多女性的柔美。自小,父亲就冠以她外号“丑儿”,她就这么一路从小“丑”到了大。还记得哥哥和美丽的嫂子结婚的时候,父亲悄悄对母亲说:“你瞧瞧丑儿,一点儿年轻女孩的样子都没有,真愁嫁不出去。” 母亲太实在,把话说给了她。从此,她开始拼命画画,发奋考大学。到后来,教画班赚的第一笔钱,她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先箍上牙套,把难看的龅牙矫正。但平平相貌并非牙套可以拯救,她开始放任自流了。

从前,她把“父亲”这俩字理解太窄,即便是从小到大和父亲互不待见,她也不认为“父亲”这种角色应该从生命中剔除。但现在,是发自心底想剔除,最好是干干净净。

唐小芊不等哭出来,便把父亲的电话挂了。挂完,随即拉黑。她不想哭,狠狠压制住了哽咽。

哭给谁看!

不多久,母亲和哥哥分别打来电话。她没接,直接挂断。她收拾了行李,锁了门,出院门,就把钥匙甩了。看似潇洒的同时,甩掉的却是破碎的童年记忆,连最美好的那一点点的也舍了。从此以后,老屋应该不会再迎接她这么一个人了。

 

4

唐小芊去了小梁家,找到小梁。小梁看到行李箱,也没问缘由,只说:“怎么样?还回去拍摄吗?”

“当然。”

“那走吧。”小梁把行李箱送上车。

“我没家了,弟弟。”上车后,唐小芊说。这么说的时候,还刻意添加了释然的苦笑。

“和你爸闹别扭了吧?”小梁熟练地扭转方向盘,转过一个弯道,“没事儿的,咱都一样。我爸也那样,特爱插手我的事儿。咱都大男大女的,也体谅体谅,他们找咱们的别扭,一定是他们在别人那里受了别扭。博大的胸怀都是委屈撑大的,胸怀大点儿,委屈就小了。人活一世,好多事儿没必要太较真。人活一世,咱都是来刷副本的,太认真,首先就是输了。”小梁头头是道。

“谬论。”

小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猩猩玩具,放在车座之间的控制台上,一拳砍在了猩猩头上。猩猩扁塌下去,又慢慢恢复形状,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这个叫黄总大猩猩。心里不痛快,就虐一虐这家伙。”

“我才不较劲呢。”

“嘴硬。都写在脸上呢。”

唐小芊把猩猩握在了手里,捏了捏,捏出手感,便一路捏了下去。她睡着了,几乎睡了全程。她睡得是如此深入,顽固,而梦也做得十分张狂,富集了将近三十年的人生流毒,泄洪一样喧嚣着,奔腾着。到达割麦的村庄,她终于醒了过来,像是醒在一个极不真实的大型电影片场。阳光透亮到虚假,天也蓝得像加了蓝色滤镜。此时,收割机已纷纷下地,比赛喧哗着。小梁家的红色收割机领衔作业,最为耀眼,且高效。开车的梁老大脸上挂满浓缩的笑意。之后的天气据说极好,订单爆满。

小梁下车,欢快地跑进麦田,去和父亲换班。望着金色的麦田,唐小芊迟钝地拿出相机,打算记录一下。但电池亏了。相机屏幕闪烁一下,灭掉了。她站在田埂上,呆呆地看着收割机远去。收割机作业完的麦田,吸纳着荒凉,变得寂寞,清远。西斜的阳光回光返照,释放着最后的毒辣,唐小芊把防风服脱下来,盖在了头上。她蹲下来,打算在温暖的土地上坐一坐,防风服口袋里忽然掉落出一堆五颜六色的糖果。她摸了摸口袋,摸出了黄总大猩猩,后背上黏着一张糖纸,糖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别怕,大学生,不服就干!”唐小芊发出一声“嘁”地一声,突然就哭得不能自已了。盖在头上的防风服随之抖动,袖筒孤零零地轻轻摇摆。矮坡上,一颗圆滚滚的糖还在寻觅着下行路径,终于是穷途末路,停住了。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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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虎
阿虎  
编剧,小说作者,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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