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旅行


文/寂静森林

 

一对疏远的闺蜜多年未见,她们因一趟新年旅行而重聚,彼此的心结在旅途中慢慢解开。


距离新年还有两个月,旅行有关的一切还是没有定下来,李小蔓唯一确定的是竹子说她会去,也就是说一起旅行的人算是确定下来了。

当然,还有一点也是确定的,就是李小蔓这次肯定不会留在星城跨年。她已经在星城生活七年了,七年的跨年她都是在星城度过的。第一年她刚参加工作,跨年当晚要留在办公室和同事一起加班,公司里比她工龄长的员工都没走,她作为试用期的员工当然不敢起身说走,只能坐在那里把刚刚的会议记录看了三遍又三遍。

第二年她已经成为了公司半生不熟的员工,虽然做的还是边角料的工作,但起码不再用看着别人眼色加班。一周前她和一起住的姑娘约好了,跨年当晚一起去吃牛扒庆祝,怎么知道跨年前一天晚上室友回家和她说,明晚她们公司团队的小老板要请他们吃饭,虽然是临时通知,但这种场合不能不去,她只好来问李小蔓能不能取消她们的约会。

虽然百般不愿,但李小蔓也不能阻人发财,只好取消牛扒餐厅的预约。跨年当晚,回到空荡荡的家中,李小蔓想不到吃什么好,打开手机外卖叫了一碗嫩鸡青菜煨面。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吃这个。

再之后几年没什么特别的记忆点,但无一例外都是冷冷清清的,李小蔓或者在家里一个人对着电视看跨年演唱会,或是直接在零点前就已经睡过去了。

转眼到了二十几岁的最后一年,李小蔓觉得结束孤独大概有点难,但起码可以不这么无趣。去旅行就比留在星城有意思得多。

李小蔓想去北海道,想在漫天大雪里吃牛奶冰淇淋。而且她觉得在一个冷得这么彻底的地方又这么浪漫的地方,人会忘了自己的孤单,会转身融入在比个人存在大得多的冷酷的仙境中。

当然,李小蔓想要有个旅伴,一路上不仅可以有商有量,嬉嬉笑笑,就连旅行成本都可以节省很多。北海道的酒店不便宜,两个人一起出行住宿费用可以省一半。去餐厅也可以多叫几道菜。

思来想去,李小蔓只想到了竹子这个合适的人选。她发消息给竹子,问她想不想一起去北海道旅行,时间是新年前后。

“可以,我没问题。”几分钟后,竹子回复道。


竹子是李小蔓大学时期的密友,两个人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组队完成小组作业。虽然两人当时都有男朋友,但是她们和彼此待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和男朋友待在一起的时间。

毕业后竹子跟随男朋友去了京市,李小蔓则和大学时期的男朋友分手,一个人南下来到了星城。对比起学生时代两人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二人忙于应对,联络少之又少。

有一年,竹子随她老公,也就是大学时的男朋友,来星城隔壁的城市出差,提前一个月竹子就约了李小蔓见面,李小蔓也答应了。

但到了当天,李小蔓又犹豫了。当时公司正有一个大的项目要上线,第二天一早是宣讲,李小蔓要负责主持会议,心理压力不可以说不大。她想休息充足,第二天才能有好的状态,但跨城去见竹子,回来星市一定很晚了。

还有一个原因,虽然李小蔓当时不愿意正视,但现在想起来,或许是当时李小蔓没有去见竹子的主要原因,就是两人当时的生活差距太大了。

毕业后李小蔓勤勤恳恳打工,从初级员工一步一个脚印成长为资深员工,但即使成为了资深员工,对负责的事情也丝毫没有话语权。放眼望去,公司内部就有五层领导,外部还有合作商和客户,谁说话的分量都比她李小蔓重。

而竹子毕业后一天班也没上过。她老公创业成功,在她老公的支持下,竹子自己也开始了创业。夫妻二人如两条锦鲤般,所到之处皆是发财。

李小蔓省吃俭用几个月买了一个奢侈品包,什么重要场合都背。竹子也有同一款,只在遛狗的时候偶尔背一背。

那次李小蔓爽约后,两人的联系更少了。竹子最讨厌别人爽约,这李小蔓是知道的,但她也无奈,只能选择过好自己的生活先。

一晃又过了几年,这次李小蔓鼓足勇气主动约竹子旅行,她想弥补上一次的裂痕。这两年她也又成熟了些,知道个人过各自的生活,竹子的成功是竹子的,不一定意味着她李小蔓就是失败的。接受这一点后,李小蔓变得坦然了许多。


行程临近,竹子除了回复李小蔓说她没问题之外,几乎杳无音信。期间,李小蔓试探性问过竹子想住怎样的酒店,有哪几天空闲,竹子的回复都是一切由李小蔓安排,她怎样都可以。

李小蔓决定先买自己的机票,她想好了,就算是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去,她也认了。她把自己机票的截图发给了竹子。一个星期后,李小蔓也收到了竹子发来的机票信息。

两人一起从上海出发。出发前一晚,俩人约在上海红房子餐厅见面。大学时她们从海派文学作家那里读到过对这家餐馆的描写,一直存着向往。她们记得书中的女主人公说,每当有值得纪念的事情发生,她都会选在红房子餐厅用餐,穿最时兴的衣服坐在那里吃牛扒,喝罗宋汤。俩人那时就约定,之后如果有机会去上海,一定要在红房子餐厅吃顿饭。

到餐厅楼下的时候,李小蔓就发现餐厅和想象中有点不一样。餐厅门口冷冷清清,连迎宾的工作人员都没有。李小蔓自己拖着行李箱走楼梯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好像员工食堂的地方。她以为自己走错了,但一侧头,看见竹子正坐在里面和她招手。

俩人拥抱了一下,坐下的时候李小蔓看到桌布上有个小黑洞。再一看,餐具也是陈旧的,星市好几年前就不用这种款式的餐具了。

但这些正好给了李小蔓破冰的话题。

“这地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啊。”她说。

“几年前我自己来过这里一次,别抱太大期望就行。”竹子淡淡地说。

李小蔓吸了口气,问:“有推荐的菜吗?”

“我已经忘了吃过些什么了。”

俩人拿过餐单来看,上面只有三个套餐,分别是牛扒、羊排和鱼,前菜和饮品都是搭配好的。李小蔓点了鱼,竹子点了牛扒。

“我不吃主食,意面就不要上了。”点餐的时候李小蔓对服务员说。

“那不行。”服务员说。

李小蔓诧异,以为服务员没懂自己的意思,于是解释道:“套餐我还是一样叫,你只要不把意面给我端上来就行,要不怪浪费的。”

“那也不行。”

李小蔓语塞,只得作罢。竹子给了她一个体谅的目光。服务员走后,俩人终于迎来了独处的时光。

竹子穿了一件紧身的小黑裙,戴一对珍珠耳钉。因为盘着头发,珍珠耳钉异常显眼,前面是一颗小珍珠,后面坠着一颗大的,很别致的款式。

她的身材和发型几乎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只是画了淡淡的妝。李小蔓记得刚入学时,她在教室里看到竹子。那时竹子素面朝天,梳一个马尾辫,一双大眼睛透着真诚和正派,像小时候学校里的升旗手,做什么都有一股正义凛然的劲。当时只看了一眼,李小蔓就觉得竹子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因为她实在是太正经了。

“你也穿了小黑裙。”竹子说,她终于露出笑容,笑得有些腼腆,俩人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刚认识的时候。

“是啊,想着来这里,特意打扮齐整,没想到……”

俩人环顾四周,都笑了。

“你从京市过来?”李小蔓问。

“我最近不在京市了,搬来了这周边。”

“上海周边?”

“对,我老公家不是在这附近吗,我们最近住在他家里。”

“怎么想到换城市?”

“没什么特别的,这里离他父母近,可以照顾父母,做生意也更方便。”

竹子的语气透露出她此刻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李小蔓也就没再追问。

很快,主菜端上了桌。竹子从自己的牛排上切下一小块,放在李小蔓的盘子里。学生时代的时候两人就常这样互换食物。李小蔓觉得自己和竹子的关系被拉近了一些。

李小蔓想找胡椒粒洒在牛排上,叫来服务员问,才得知这里只有胡椒粉,是洒在汤里的那种。

“上学的时候看到书里的描写,理所当然认为这里是极为奢华的地方。”服务员走后,李小蔓和竹子抱怨道。

“人的眼光是会变的。”竹子淡淡地说,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李小蔓这才发现竹子的气质变了不少,如果说之前她是五好少年的气质,那么现在的竹子则成长为了欧洲名画中贵妇的样子。

两人降落在札幌千岁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因为是除夕夜,所以街上人少车也少。俩人拉箱子的手都冻得通红了,还没等来出租车。过了一会,天降起小雪来。细雪被路灯一照闪着昏黄的光晕,竟生出一种温馨的感觉来。

出租车司机是位头发花白的爷爷,李小蔓把手机上的酒店地址拿给司机看,司机点点头就出发了。等快到酒店的时候,雪下得更密了。俩人付过钱,司机忽然递过来一个红色的礼盒,说是“gift”,俩人回酒店拆开一看是两个包装精美的焦糖布丁。

和竹子在一起,李小蔓总是可以收到这种惊喜。

大学一年级时的一个盛夏傍晚,俩人一起从公共澡堂回宿舍,虽然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这一天却仿佛刚刚开始,这是夏日特有的魔力。

走着走着,李小蔓忽然说:“现在要是能吃一顿披萨就好了。”

虽然话是李小蔓自己说的,但是她并没有抱什么期望。因为她们所在的新校区距离市中心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而披萨这种食物,只有市中心有。

没想到身边的竹子立刻放下提在手里的桶,说:“那就去呗。”

“来回要两个小时呢!”

“那有什么关系!”

十分钟后,两人就穿戴整齐出发了,阳光和夏天的晚风很快就吹干了她们刚洗完的头发,太阳的余热又添了些水汽在她们的额头和鼻翼。

等两人吃完披萨,准备回学校的时候,一个学长模样的人拦住了她们两个,并递给她们两张附近音乐会的票,时间就是当晚。学长没说为什么,只说自己不需要这票了,如果她俩有兴趣可以去看,然后就离开了。

两人一路猜测学长背后的故事,一路走到了音乐厅,这是两人第一次现场听交响乐。而直到毕业,两人都会经常一起回味这个莫名其妙收到音乐会票的故事。

此刻两人吃着焦糖布丁,都略显兴奋,或许是因为刚刚被送礼物的经历,又或许是她们想起了大学时那些闪耀的日子。

“你和大学时候的室友还有联络吗?”李小蔓问。

竹子摇摇头,说:“刚搬去上海附近的时候我有联络过她们,你知道她们几个现在要么定居在上海,要么就在附近省,见一面其实相当方便。但是她们都各有理由,总之我们从来没见过。我想可能她们并不当我是朋友。”

李小蔓深呼吸了一下,知道迟早还是会聊到这个话题。她缓了一缓,说:“或许不是你的问题,只是她们疲于应对自己的生活。”

“疲于应付?谁又不疲惫呢。打工已经是世界上最轻松的工作了,我不明白她们能有多大压力。”

李小蔓不想和竹子因为这个话题起争执,她知道竹子不是故意说这些来凸显优越感,她只是没办法理解打工人的处境。于是她绕开这里,换了个方式回答竹子的问题:“或许她们觉得不好面对你呢?”

果然,竹子没想到这一层,她的脸上出现了震惊的表情,这种表情在竹子脸上并不常见。“我有什么不好面对的?”她问。

“不是你的问题,我也只是猜测。我猜测她们可能都过着平凡的日子,而你的生活可远超平凡。”李小蔓意味深长地看了竹子一眼,又继续说,“因为远不如你,所以不想面对你。”

说完后李小蔓仔细观察竹子的表情,直到她确信竹子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她想,或许竹子知道她那次爽约背后的原因后,二人间的隔阂可以就此消失。

果然,那之后的聊天中,竹子脸上那副冷淡的表情渐渐消失了。俩人又依次分享了其他同学的八卦,但主要是李小蔓在说,竹子在听。竹子说毕业后她几乎和所有同学都断了联系,好多人她不记得了,好多事她也不记得了。


第二天,她们临时决定去小樽。之所以临时决定,是因为小樽本不在她们的旅程线路图里。她们原计划从札幌一路南下去函馆,而小樽却在札幌的北边。

去小樽有两个理由。一个是札幌去小樽的火车会途经一段海,原本海也没什么特别,但是加上积雪和列车这两个元素,就好像有了点特别的浪漫在。第二个原因是李小蔓想去小樽附近一间威士忌工厂参观。

两人特意选了可以看得到海的列车座位,竹子全程举着相机,一刻也不打算松懈。列车行驶了二十分钟之后终于靠近了海岸线。那景色的确动人,海的颜色是冬天的海特有的一种明快的蓝色,天空和海和堤岸的积雪分成整齐的三段式。列车匀速驶过,好像转动的黑胶碟片,随之而出的风景悠长而明快。偶尔有海鸟飞过,似乎是特意过来搅一搅时间,避免人们沉溺在这独具吸引力的空间里。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两人一起选修了摄影课程,在那之前两个人连单反相机都没有摸过。当时李小蔓说:“想学点和艺术沾边的。”竹子就义无反顾地和她一起报了这门课。她俩总是这样,李小蔓说做什么,竹子就全力支持。

课程时间是晚上,早春时候校园河边的桃树盛开,蔓延了一整个堤岸。这个季节,蓉市的夜晚总会下点小雨,李小蔓和竹子撑着一把伞从树下走过,雨水和花瓣落在她们的鞋子上,土地散发着春天的清香。她们的笑声和河水哗啦啦的声音,一起在春日的夜色里发酵成一种独特的音韵气息,留在了李小蔓的记忆里。

去威士忌酒庄就没那么顺利了,两人花了几千日元打车,到达后发现原来圣诞期间这里不开放参观,酒庄所在的小镇也无其他景点可以供游客参观,二人只能原路返回。

这样一来时间也空闲了出来,加上来小樽一趟比预算开支多了一些,俩人决定搭公交车回小樽市区。

“看我们对面的那辆公交车,上面目的地写着‘美国’两个字。”竹子指着窗外说。

李小蔓叹了口气,说:“北海道乡间魔幻时刻。”

回到札幌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北海道已经开始天黑。李小蔓想到此刻的星城应该依然是日光晃晃,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可即使在最热的时候李小蔓仍然经常感觉到从胃里散发出的寒气,仿佛外面的温度总也到达不了身体里。

但是此刻李小蔓觉得温暖。外面飘着细雪,可见温度已经在零度之下,但因为空气湿润的缘故,体感温度要比实际温度高一些。身边竹子裹着条樱桃色的围巾,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或许是竹子那条樱桃红的围巾才是她感到温暖的原因,李小蔓心里想。

晚上两人在传统的日式旅店里吃怀石料理。这种料理最讲究循序渐进,细思细品,吃完一道撤走盘子才会上下一道,这中间容不得半点心急。所以一餐饭会吃足三个小时。

“为什么想要去参观威士忌酒店。”吃完第三道料理后,竹子问。

“同事推荐的,特意发信息来说值得一去。”

“那你喜欢喝威士忌?”

李小蔓摇摇头,说:“喝不来。”

“你不喝威士忌,却又要去酒厂参观。”竹子慢条斯理的说,给李小蔓留出坦白的空间。

“我喜欢喝威士忌的人。”

“就是那个推荐你来的同事?”

李小蔓点点头。

“他是怎样的人?”竹子问。

“从哪里说起?”

“从你喜欢他的地方说起。”

“我们是很不同的人。他的一天遵循着严格的规律,每天几乎在同一时刻自然醒过来,可以接连几个月早餐都吃同样的食物,当他工作或者学习的时候,身处的是嘈杂的闹市还是安静的图书馆,对于他来说是没有区别的,因为他会完全投入其中。”

“那你们现在的关系是怎样的?”

“我们中间有些微妙的震动,我感受到了,我相信他也感受到了。但我们又总有办法把对方推远,就好像我们永远无法理解对方的世界似的。我们好像科学和艺术的关系。”

“他是科学?”

“对。”

“把自己比作艺术,你可够不要脸的啊。”竹子瞪圆眼睛说。

李小蔓摆出一张恬不知耻的笑脸来。李小蔓忽然发现似乎在竹子面前,自己才能这么轻松甚至恬不知耻地聊天,在星城的她,是绝不可能这样说话的。

“所以你还不知道他的心意?”竹子又问。

“不知道,但我想现在对于我已经足够。我爱慕他,就像爱慕山川河海一样,并不会想着要求山川河海也爱慕我。”

竹子夹起一片生鱼片,裹了点芥末,又在酱油碟中沾了一下,把生鱼片放入口中之前,她说:“爱情真是遥远又美好的东西啊。”

“遥远?”李小蔓诧异。

“我已经记不起它是怎样的感觉了。”

李小蔓没接话,而是盯着竹子看。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没错。你知道吗,我现在住的地方的对面就是我们结婚时的饭店,每当有婚礼举行的时候我就坐在窗边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我老公还以为我在回忆我们甜蜜的婚礼,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恭喜又一对新人走进坟墓’。”

大学毕业那年暑假,李小蔓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她至今都记得,那句话是“要去做光,照亮爱。而非等爱来照亮你。”她觉得竹子就是一个好像光一样的人,随时准备着照亮她身边的一切。就像她毕业时义无反顾跟着当时还是她男朋友的小何去了京市,又坚定地站在他身边陪伴他创业一样。

李小蔓曾经无比羡慕竹子,不止羡慕她爱情顺利或是创业成功,她最羡慕的是她好像光一样强烈散发着的对爱的热情和坚定。她记得当时她看到这句话时,立即就打给了竹子并告诉她,她觉得她就是光。竹子笑她矫情。

第二天,俩人搭火车去登别。阳光很好,透过列车窗户,可以看到大片的北海道田园风光,悠长而绵密的,好像这里的牛奶的口感一样。

出租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到达旅馆,这是一家家族经营的小民宿。接她们过来的司机原来就是旅店的老板,也是一家之主。前台接待的是这个家的女儿,也是这里唯一会说简单英文的人,所以这家店主要是招待本地人。李小蔓觉得出来玩要想体验最地道的当地生活,就要去这种店铺,所以暗暗觉得满意。

麻烦的是,也因为是地道的本地旅馆,所以店内不能用信用卡,只能现金支付,二人身上没有现金,只能和女孩商量看能不能明天一早再出门去取。

女孩露出为难的表情。他父亲走过来用日语和她交谈了几句,女孩最终和她们说:“好的,我父亲说明天他可以开车带你们去车站附近取钱。”

李小蔓这才松一口气,竹子似乎已经很疲惫,靠在巨大的旅行箱上一直没有说话。

“实在不好意思,订房的时候我没留意需要现金这一项,搞得如此麻烦。”进房后,李小蔓赶紧道歉。

“虽然麻烦是麻烦了些,可是这里真的很好,很地道,出来玩就得住这种旅店啊。你都是怎么找到的,以前出门我只知道住酒店。”

“我还以为你嫌折腾……”

“有人帮我做全部攻略订机票酒店我怎么还会挑着挑那!我最喜欢啥都不想就做跟班的了。”竹子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拿起杯子里的茶大口喝了起来。

睡前,俩人决定明早去温泉池等日出。看日出是次要,俩人主要想趁退房之前再去泡一次户外温泉,才不觉得亏。但旅店的退房时间是上午十点,八点是早餐时间,俩人要是想时间赶得及,只能在日出前就起床。

“当真日出前就起床?”设置闹钟的时候,李小蔓再次和竹子确认道。

竹子蜷缩在被子里,除了嘴巴哪都没动,说:“当然,你别拖我后腿。”

“我可是打工的人,早起对于我有什么难,我是担心你!”虽然这么说着,李小蔓心里并不十分有底。


早晨六点的时候,李小蔓被闹钟吵醒。但困意仍狠狠地攥着李小蔓,她按停闹钟后本能地开始思索怎么让竹子放弃看日出这件事,可还没等她张口,就听到竹子说:“外面是不是阴天?”

“应该是阴天,看不了日出。”李小蔓顺着竹子的话说下去。

“既然看不了日出,是不是温泉也算了?”

“嗯,这种天气也不适合泡温泉。”李小蔓满意地把下巴贴紧在被子上,很快就再次入睡了。

等李小蔓再次睁眼,已经是早晨八点,因为拉了窗帘的缘故,她们的房间还是和刚刚一样阴暗。李小蔓走去阳台,拉开窗帘,阳光满泄。

刚刚的阴天完全是她们两个因为不想起床而幻想出来的。两人对视了一下,默契地笑了。

吃过早餐后,两人继续向南行。今晚她们将入住一间湖边的旅店。

“今晚我们住的地方网上没有太多评价,价格也很便宜,恐怕……”李小蔓小心翼翼地提醒竹子。

“那有什么关系,陪小何出差的时候,多差的酒店我们都住过。”竹子爽快地说。

意外的是,旅店出奇地好。她们住的房间不仅宽敞,还有一整面落地窗,稳稳地框住了外面几乎静止的蓝色湖泊以及簌簌落下来的雪。

“我们明早可以坐在飘窗上吃早餐!”竹子抢先李小蔓一步说出了她们共同的想法。

当然,旅店便宜也肯定是有原因的。李小蔓和旅店工作人员询问才得知,从这里去镇上要走六公里,且附近少有出租车,唯一可以利用的出行工具就是刚刚下班的酒店工作人员的车,可以捎俩人一程,但回来要自己想办法。

两人商量后决定今晚不出去了,叫了日式炸鸡、北海道汤咖喱和啤酒在旅店房间吃。吃完饭,李小蔓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移动数据也变成了2G,竹子的手机也是同样状况。

“我有种在世界尽头的感觉。”李小蔓说。窗外太阳正一寸一寸从天空坠到湖里,上一刻还在雪山山峰,此时已挂在树梢。

“干脆关了手机电脑,我们聊天吧。”竹子建议道。

两人沉默着思考话题,忽然,竹子说:“不如一人提一个问题?好像真心话大冒险那样。”

“好,那你先来吧。”李小蔓说。

“这次旅途中最开心的时刻。”竹子出题。

“那天在札幌车站,咱们等车的时候,你不是去买咖啡了吗。我看着周围桌子上别人留下的空纸杯,心里想着,真的不想用纸杯喝咖啡了啊。你知道用纸杯和陶瓷杯子喝咖啡味道是不同的。但是当时你已经排到了队伍最前面,那么多人我又不能大声喊着告诉你,也一时半会来不及发信息。于是我想就算了吧。但是当你从人群中走出来,端着两个马克杯子,我当时兴奋得想叫出来,心里想’有默契的人可能就是这样吧’。”

“肉麻,你可别因为杯咖啡就爱上我。”

“不会,我只爱科学家,你是个俗人。”李小蔓不客气地说。

“谢谢夸奖,到你来问。”竹子愉快地说道,她的志向就是做个俗人,成功的俗人。

“旅途中还有什么心愿吗?”李小蔓问。

“你还记得《阳光姐妹淘》吗?那年你阑尾炎,在医院里打点滴,我们一起看的。虽然我们一起看过很多电影,但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一部特别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你割了阑尾的缘故,毕竟人只有一个阑尾。总之,我想再一起看一遍那部电影,怎么样?”

“那有什么难,等我们有网了就可以。”

下一个问题到李小蔓,她问:“这一年中你最快乐的一天是哪天?”

“没有快乐的日子,你让我说最惨一天我倒是很多可以说的。”竹子说。

李小蔓看着竹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竹子说:“那这个问题你自己回答吧。”

“今年三月份的一天我和朋友去郊外烧烤。其实那天就是很平常的一次朋友聚会。但是天气很好,是星城少有的不冷不热,没有大太阳也不下雨的日子。那天朋友也聚得格外齐,食物特别好吃。有那么一刻我抬头望着薄薄的蓝天,想,这一刻可真舒服啊。甚至对未来的一切都乐观起来。”

“所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啊。”竹子接道。

“正是这样,也因此我生出一种想法来,就是以后都这么过就好了,然后很快就意识到或许此刻就是未来一段时间内的最高点了。”

“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在我以前的生活经验中,每当我觉得可以就这么过下去的时候,事情很快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这次也是吗?”

“那次聚会后我们这群人中的一对情侣分了手,谁也不好意思再提聚会的事情了。后来很多人都离开了星城,而他们是我在星城唯一的一群朋友。那以后我常想在星城我没有朋友,没有固定住所,工作也谈不上有前途,我实在找不到留在星城的原因。但更令我觉得悲哀的是,我也找不到去其他地方的理由。”

竹子没有再说话,或许她在想安慰李小蔓的话,或者她觉得和自己经历的事比起来,李小蔓的感怀太过于轻飘飘了。

但是没等竹子开口,李小蔓先说:“算了,本来是聊最快乐的一天,怎么聊成最悲惨的事了,那我悲惨的事算是讲完了,讲讲你的吧。”

竹子拿起茶杯喝了口热茶,说:“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突然离开京市吗?”

“不是说小何的家乡有新的生意?”

“什么新生意,都快两年没生意了。”

“怎么会?经常看你的社交账户发那些产品的图片,还有很多咱们的共同朋友在下面评论啊。”

“不是我的生意,是小何。我们不是分开做生意么,我这边生意越做越好,可是他却一直在走下坡路,这几年基本都不赚钱了,但因为公司还开着,给员工的薪资还有一些其他开销每个月都要照出。我们每天一睁眼就在欠别人钱。”

李小蔓想起前两天竹子说“打工是世界上最轻松的工作”,她这才理解竹子说那句话时背后的意思。

“但你生意不是好好的么,为什么也要离开京市?”

“其实我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好,负担我们两个的生活是没问题的。但这两年小何总是在生意上失败,后来干脆天天在家里看短视频不出门,我觉得不是个办法,就提议他再找新的生意做。后来他决定回他的家乡发展,那里他有一些社会关系,我决定支持他。”

李小蔓此刻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竹子,于是干脆把脸侧过去看窗外,现在外面已经完全黑了。李小蔓知道这黑暗里依然有蓝色的湖泊,远处的山顶仍然堆积着白的雪。她此刻看不到,但明早它们又会出现。

“我们不是前两年才在京市买了房子吗,那时家具我们买的都是最好的,房间的装饰也是我们一件一件挑选回来的。回小何家乡的时候,我们要把家具一样一样重新打包运输回来。把自己一手一脚建立的生活一夜间推翻,大概是我最惨的一天了。”

李小蔓想张口说点什么,被竹子用手挡住了:“你不用费心安慰我,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你不在心底暗暗笑我已经很好了,大可不必说客套话。”

李小蔓一时无言。竹子的话听起来很尖刻,但她必须承认她是对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事变得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能为外人道。阻止我们开口的有太多理由,但让我们开口的理由却一个都找不到。独自忍耐是每个成年人的必修课。

“刚刚在来的路上,我看了篇谈论悲剧艺术的评论。上面提到悲剧之所以称之为悲剧关键在于其必然性。”李小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其实生活中令人感到挫败的事业大多如此。明白这一点之后就会发现很多事都可以接受了。因为假使重来一次,一切还是会变成这样。那么除了接受和吸取教训外,其他都是徒劳。

但是李小蔓没有展开说,她觉得如果竹子明白她就会明白,如果她不明白那么解释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竹子菲闭上眼睛想了一下,说:“谢谢你的话,令我觉得释然。”

李小蔓觉得欣慰,竹子懂她没说出来的话。在沉默中两人回顾着各自过去的七年。这七年她们很少联系,生活也大不相同,但此刻她们又达成了某种程度一致。生活这门课或许教了她们不同的内容,但她们学到的东西却是类似的。

“你觉得三十岁的你和二十岁的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竹子继续提问。

“二十岁的我怕很多东西,怕老,怕胖,怕没人爱。现在我觉得没那么怕了,因为我发现一直以来我以为的生活是和这个世界相处,渐渐我才发现这一切终归都是和自己相处。如果我对自己坦诚,生活也会对我坦诚。”

“为我们的坦诚也干一杯吧。”竹子举起了啤酒瓶子。

“新的一年有什么愿望吗?”李小蔓问。

这个问题竹子花了些时间思考,想好后她郑重其事地答:“不忘初心吧。我常想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想嫁给小何,中间又十几年过去了,我应该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想要嫁给他。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也总该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那晚快睡着时,李小蔓忽然想起自己即将跨入二十岁的那天晚上,她和竹子一起去公共澡堂排队洗澡。夏天的夜晚澡堂门口总是排着百米长队,她们一边排队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学校的商业街上人来人往,路灯的光,头顶高大树木投下的影子,超市促销的喇叭声和胃里刚刚吃下的麻辣火锅全部搅在一起。一瞬间,好像周边一切按下了暂停键,竹子转过头和李小蔓说:“这是你十几岁的时光里最后一次洗澡了。”

然后,一切又恢复正常,人群,路灯树影依然各在其位。初夏的晚风带着她们呼啦啦向前去。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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