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义务


文/周宏翔

 

人想要活得更聪明,却慢慢把自己围进了一个圈,而孤独这剂药,有时可以让生活突出重围。


孤独当然是危险的。她和他说起的时候,两个人刚刚路过马路边的一条巷子,这条巷子他们已经走了十年了,周围很多老房都拆掉了,商铺也换了好几轮,之间摆摊的老板都被驱逐走了,要申报什么文明城市,所以一切都变成了统一而无特色的模样,但唯独这条巷子,她说,但唯独这条巷子没变。全程几乎都是她在讲话,换过去,他会觉得她很吵,甚至想要快点结束类似此刻这样的散步,但是今天,可能是因为下过雨,或者路灯变得暖和了些,或者是她第一次认真地和他说起周遭的变化,他才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在过去十来年的相识中,他一直认为她是一个大脑空空的女人,嬉笑惯了,也不会特别为什么事情难过,失恋也好,挫折也罢,对她来说,都像是第二天醒来就结束的梦,并不会带进现实生活里。但是这会儿,他觉得她变得不一样了,她提到了孤独。

 

话题当时是她先提前来的,可以说说到这件事之前,他已经忘记了她在说啥,她就像过去一样反复地讲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也会在偶然的一个瞬间表现出对生活的某种新奇,啊,那个是什么东西!噢,原来是狗。她喜欢走在他右边,然后挽着他的手,在这条他们已经嵌入到自己人生纹理里的马路上,他们的话题也变得越来越单一。然后她说,现在的人好像都变得很孤独,真的没什么人谈恋爱了啊。他看着她,语气里有一种难得的失落,她的上一段感情里,男人的冷暴力让她最终离开,但是她还是会在他面前说,喜欢他的时候是真的喜欢,你懂?算了,你应该也不懂,你都没谈过什么恋爱。他想反驳她,他当然谈过恋爱,谈过还不止一次,但是他从来没有给她说过,就像他也从来不会刻意去过问她以往的恋情一样。他们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精神距离,那是留给他们喘息的空间。


走进那条巷子之前,他们先走到了河边,她说,以前,99年的时候吧,这个地方我记得是有个铜像的。他印象中没有,那里从来没有过什么铜像。但是她非常肯定有,如果不是99年,就是98年,但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肯定是他忘了。她描述那个铜像,是孔子的样子,他真问她孔子的样子,她又答不上来,你没见过课本上的孔子吗?最后变成了她反问他。就像他之前认为的那样,她既不关心时事,也不了解历史和政治,她的世界里没有那些沉重的东西,她甚至分不清楚山西和陕西到底在什么方位,也不知道江西其实比重庆人更能吃辣,她的世界很小,只有她的两次婚姻,和后面几段无疾而终的恋情。但是她都会告诉他,哪怕是模糊地告诉他。


她当然不如之前年轻了,但也看不出特别老,她只是比前几年稍稍憔悴了点,相反,他倒是精神多了,肩宽体胖了不少,看起来比少年时期更壮了。从河边走过没几步,就看到荒废的球场,她以前会在球场外看他踢球,他其实并不想看见她,每次她来,都会让他紧张,她看不懂,瞎叫,对越位这件事,不管他解释多少遍,她也假装没听到,噢,晓得啦。然后她就嘻嘻笑起来。就像他和她说,股票这东西,你要是不懂一点,就千万别跟你那些姐妹一起瞎投。她还是被唆使拿出储蓄进了场,后来给他打电话说,哎呀,你怎么不多骂我几句!他懒得骂,反正两个人这么多年,他说再多,她也很少听。叫她不要和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交往,她非要去,结果那个男人根本有病,把她带到野外想要找人凌辱她。后来他拿着砖头敲了那人脑袋,操,她又只晓得哭,叫,算了算了。赔了不少钱,她说她来给,他懒得理她,只叫她下次不要犯傻了。还有个男人说来家里做饭给她吃,两个人边说边做,最后趁着她上厕所,把那块值钱的手表拿走了。他说,你就是笨!她又像小姑娘一样要哭不哭。


直到没入那条巷子,对,终于走进了那条巷子,她叹了口气,讲,孤独当然是危险的,但是没有办法,人需要这种危险。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大吃一惊。这完全不像是她平常说得出来的话,就像是某个神灵在那个时候借她之口,把这种一体两面的生活哲理揭示了出来。他问,怎么说?她松开了他的手,然后放慢了脚步,她说,如果一个人长期在某种安全的状态下,就无法预知危险的存在,久而久之,遇到了危险,也避之不及,更多时候,对生活生出了一种顿感,就算有人要伤害你,你也不晓得他是好是坏。但人一旦孤独,就不一样了,她会更容易沉浸到诱惑之中,更容易被一些可有可无的浪漫打动,更容易掉进陷阱里,这种看起来更傻的行为,其实是人更需要的。他不理解,问,为啥更为需要?这不是蠢吗?她说,当然蠢,人本来就不聪明,孤独就是为了证明这种蠢,但,一旦掉进过深渊的人,但凡爬起来了,就会重新活一次。他不信,问,就再也不上当受骗了?我看你也没有。她说,不是,重活一次的意思是,又可以从头开始感受一遍了,就像死掉的人复活了,并不一定就和过去活得不一样,反而是想重新活一遍之前的生活,重新感受一次,掉坑里也会觉得有意思。

 

他们又走了几步,他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他想这些年她脑子肯定是坏掉了,说到底还是吃的亏不够多,原本以为她能说出点什么不一样的话来,看来还是自己期望过高了。穿过那条巷子前,有条断木挡在中间,上面都是钉子,他叫她小心点,然后骂骂咧咧讲了两句,谁这么缺德?她轻轻绕过去,然后说,你不是挺喜欢玩游戏的吗?就是游戏里,最让你开心的是啥啊?他说,打赢它,打败那些怪物,过关斩将。她说,对啊,那不就是我说的那回事。他讲,怎么一样?她说,要是游戏里啥都没有,只有宝箱啊,钱啊,没有你说那些妖怪啊,悬崖啊,老大啊,你玩啥?他没说话,她又继续讲,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孤独会把你更快地带进游戏一样的世界里,但凡有一点点让你心动的东西,你就会陷进去,但是你一定是抱着过五关斩六将的想法进去的,一定可以跳过去啊,可以打败它啊,可以通关啊,你至少是这种心态吧,然后再来一次,还是这种心态吧,但是一定会掉下悬崖的,但是还是想继续打下去啊,直到冲破它为止,这就是孤独的义务啊。

 

光已经快要散去了,此刻已是黄昏最末的时候,她穿着有一年他送给她的高跟鞋,但是配上她今天这身衣服其实不合适,她还是挽着他的手,说,你总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是不是?他狡辩,没有。她说,哼,我都看出来了,你就觉得我啥都不懂。他说,你也不用懂那么多,反正这么多年你都这样过来了。她说,如果一直跳下悬崖,下次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多少会停一下。他说,嗯,然后退几步,再跳。她说,不是,是退几步,想想这个地方,是不是根本就跳不过去。他说,啊?她讲,99年的时候,你爸爸第一次把游戏机带回家里来,我悄悄玩过。他说,你悄悄玩过?她说,嗯,《魂斗罗》,我看你爸爸喜欢玩,就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后来想,有些地方,是看漏了,其实要通过别的方式,可能是台阶,或者山坡,总归要利用点什么,才可以过去的。他问,那最后过去了吗?她说,没有啊,因为有的人就是过不去,那也没办法吧。

 

走出那条巷子,她说有点累,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四下望了望,说,真的全部都变了,认识的老板都不在了,连那家开了十几年的水果店都换人了。他说,总归都会这样吧,随便哪个地方。她说,所以啊,一到这种时刻,你就必须承认,孤独这件事,谁都逃不掉,既然逃不掉,就要正视它会带来的危险,你以为我想啊?但是最后就是这样嘛,那些被骗光钱的老人,那些被撞到没人敢扶的老人,那些走丢了找不到家的老人,都一样。

他怕她又要哭了,每次回家来最后都会这样。他捏着她的手,喊了一声,妈。

她说,没事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那么笨,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们原本应该按原路走回去的,但是没有,最后他提议打了车,她看着车窗外越来越不熟悉的街景,缓缓升起了玻璃窗。

“那条巷子据说也要拆了。”

“嗯,反正拆不拆,也差不多了吧。”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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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宏翔
周宏翔  @周宏翔
青年作家,代表作《名丽场》《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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