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


文/伊朝南

 

同学聚会也并不全是攀比与喧闹,或许有些人真正会在其中汲取青春的体悟和怀念。


1

大学毕业二十周年聚会我本来没打算去,系里出面组织,聚会行程搞得跟公司团建似的,我不喜欢。

我大学学的土木工程,那时候的热门专业,八个班一共二百四十来号人。建筑类专业女生少,只有四十个。但和能源系比起来算很多了,我校能源系纯男生。大三时,我们专业分方向:工业与民用建筑(工民建)、桥梁和隧道工程(桥隧)、岩土工程。大家根据个人发展意愿选择。八个班因此重新组排。组排后工民建五个班,桥隧两个班,岩土一个班。我学工民建,一直在一班,对班级成员的记忆坚定地停留在大三之前。二十年后亦然。班级群里发聚会报名表,很多我惦记的人,名字不在表里。有一小部分同学,名字又像走错了班级。脑子慢,很久才想清楚怎么回事。

当初的建筑工程系,如今是建筑工程学院。当初的土木工程专业,如今是土木工程系。系里把聚会时间定在周六。外地同学周五晚上大都抵达西安。负责接应的本地同学做东,城东城南,饭局开了好几摊。沉寂好久的班级群,也在聚会临近时着实热闹了一阵。

十几天前,除了班长,刘涛也问我去不去。我主意打得定,话却给得模糊。说到时看情况。刘涛知道我脾气,说你要是不愿去官方的,等毕云回来,咱们私下聚聚。我说行。

周五晚上,这帮人喝着酒,想起我,刘涛给我发信息,说刘隽想你了。接着电话响。刘隽打的,一开口,刘涛想你了。

我冷笑,你俩先商量好谁负责想我,咱再继续聊。

刘涛抢过电话,毕云回来啦,毕云想你了。

紧接着,那浑厚的男中音,操着二十四年如一日的昆明普通话,远远地喊过来,锨,聚会你都不来?

我大学有个外号“仙儿”,就刘涛和毕云俩人叫。刘涛儿化音,叫出来腾云驾雾。毕云昆明人,说话字字咬得重,“仙儿”变成“锨”,结实锋利,直插入土。发音不准,他还爱叫,从大一叫到毕业二十年后。

我说我不爱唠行政嗑儿,什么统一制服,参观校园,讲座,想想都烦……

刘隽连忙打断,诶!我开的免提,我们这儿,这……好多人呢。

在座除了他仨还有别人,我早听出来了。我说哦了,这话不能说是不?这样,咱约个其他时间聚聚呗。

那边爽快响应。爽快定了周天。中午。刘涛攒局。事情安顿好之后就开始东拉西踩,要么抬人,要么埋汰人。

我挖苦刘涛,你当初不给我说周天全天开会吗,怎么这会儿又行了?

他说,还不都是为了你和毕云。到时候把场子定我公司附近,中午出来一会儿应该可以。

我阴阳怪气,唉哟,那可真是辛苦刘总了。

接着周六,大清早,群里照片咻咻咻地发。西安和母校,在外地同学心里格外地亲。拍早饭,油泼辣子点缀肉丸胡辣汤。拍二环,桥上桥下,人来车往。南二环是我们当初从南院往返北院的必经之路,校门以外的延伸,有变化,但不大。校门以内,二十年风雨,面目全非。他们找到抗住命运,二十年不动如山的地方合影。兴致高涨。

照片里,西安本地的同学中,有几个三不五时一起聚聚,脸是看顺了的。好像他们一直是从前的样子,又好像他们从前就是现在的样子。长久不见的同学夹在他们中间,变化溶解在不变之中,一时竟也不觉得二十年不见的谁,改变有多突兀。

强烈冲击来自校方拍摄的大合影。二十年有多久?在记忆和照片的对比之下,显得非常具体,且刺激。点开照片之前,他们都还是上学时的青春模样,大都消瘦,脸部轮廓还没有被碳水化合物或社会规则彻底征服。头发茂密旺盛或者说杂草丛生。点开照片,扑面而来的中年人合辑,脸型几乎是整齐划一的满而润。相似的寸头。乃至辅导员,当初带我们时还一个小年轻。如今两鬓竟有了斑白迹象。

视觉冲击的力道如此强劲,像照片中射出利箭,直奔眉心和胸口。上一秒他们还在记忆中的球场上,网吧里,教室里,校园路上,宿舍楼下,一个个充满活力的身体,顶着一张张年轻的脸,在笑,在激动,在搞怪,在发呆、发痴或发怒。下一秒就是二十年之后,照片里的模样。

那是一种绝对的失去。

庞大的,辽阔的,全面的,集体的,不可逆转。这边是从前一心奔赴的未来,那边是现在不能随意怀念的过去。

一瞬间,竟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同学聚会是为这类失落举办的仪式。你知道过去已经走远,但大家在一起可以让你更清晰地认识到,所谓走远,具体是多远。

周天早上八点多,电话响,是毕云。我们十多年没联系,难得两人手机号竟都没变。毕云说刘涛公司开会换了地方,中午吃饭赶不上趟。堂远接了场子,另外再来几个同学,你……

毕云跟我还是客气,以为我愿参加聚会的前提是刘涛在,并且小场子。不是。刘涛人在西安,想见就能见。我愿去,是为他们,为那些曾以温柔待过我,如今却再难得一见的人。

我立刻打断他的犹豫,说我去呢,地址发我。

电话那头毕云松口气,说好。

最终我还是参加了同学聚会。

事情就是这样。

 

2

我寂静了好些年。从生活到精神。说不清从哪个时候开始,在人际关系的维持上,我变得被动而懒惰。不主动约局。不主动发起对话,尤其是线上对话。微信主动找我聊天的,如果几句之内不能表达明确意图,我会变得非常不耐烦,嫌耽误时间——虽然省下来的时间并没在做多么丰功伟绩的事。但那是我的时间。

从前我不这样,从前我爱热闹,爱扎堆,爱说,咋呼,爱挤兑,沉迷于网上聊天,因此字都比别人打得快很多。虽然说不清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但我了解自己的变化,已经改变的,正在改变的,称得上巨大。

但这种聚会我知道,一定会有人说:你没变!

人怎么可能二十年不变呢。我早就想反问了。你指哪方面?很好奇。是模样没变,还是做派没变?

今天如果有人胆敢说这句话,我要反驳回去。去的路上我这么想。

约的十一点半吃饭,我差不多一点才到。人齐老半天了就等我。途中好几个同学发信息问我走哪儿了。我心说,大家多沟通沟通呀,别一个问题让我三五遍地回。又想一个迟到快俩小时的人有什么底气和资格抱怨?老老实实,礼礼貌貌挨个信息回过去。我说你们一定先吃,别等我。江芮说好。不一会儿又问,你到哪儿了?同一个问题她一个人就要问三四遍。这是一点儿没拿我的话当话,还在等我。我给毕云说你们一定先吃,不要让我内心愧疚。毕云说没事,还有别人没到。

我踏实了。

二十年啦,毕云不止昆明味儿普通话没变,人也依然那么地好。发此感慨是几乎踏进包厢门的同时我就发现,只我没到。大家看见我,迫不及待起身,像是给足面子迎接我。真实情况在我看来并非如此。其中一半同学关系很生,上学时从没说过话的那种生,何况二十年过去。除了礼节上的不得已占去一成,大家立即起身的原因,九成我估计,是饿坏了。

我放包,广东张开手臂想拥抱我,我也想着应该拥抱一下。我还惦记上学时他对我的好。尤其毕业答辩。我本来学习差,准备毕业论文时赶上王菲来西安开演唱会,很激动。王菲还没开唱,欧洲杯又开始了。别人熬夜做毕设,我熬夜搞这些不相干的。抽空也熬夜画过图,记忆很模糊。唯一清晰的是,熬到凌晨都困了,广东在教室放歌,张敬轩的《断点》和张智成的《凌晨三点钟》。后来都被我收到歌单。我主要精力都用在这种地方,学习很业余。毕业答辩,上台一张嘴就露怯。老师们经验丰富明察秋毫,一看就知道我什么货色,不愿为难我,但不知道问题要简单到什么程度对我来说才不算为难。

后来是广东,坐在下面这样那样提醒我。老师们对这明显的作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有心放我一马。不放不行了,场面正从尴尬走向更尴尬。广东的存在让我们师生双方都免于继续受罪,匆匆结束那场像坐在小火加热的煎锅里展开的答辩。终于老师说就到这里吧。我狼狈且丢脸,颜面全无。然而下台时看见广东给我竖大拇指,纯真而坚定地赞赏,让我觉得我可能还……不差?那一幕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竖起的大拇指和广东肯定的眼神,是我被答辩折磨得尊严全无之后,被意外馈赠的体面。这些他自己肯定忘了。他当然忘了。他对身边每个人都很好。

广东人很儒雅。爱踢球,当年建工系足球队队长。我看他长得像意甲拉齐奥队长内斯塔,跟他说了他还挺气,嫌人家内斯塔头发少。服了简直,哪儿这么刁钻的角度?他怎么不看内斯塔那脸多帅。二十年后再见,看他脑门,立刻明白他当初嫌弃内斯塔的原因,早有预兆的物伤其类。我喜欢广东柔中带刚的风度和沉稳的大哥做派。他照应过我,不止一次。拥抱一下太应该。可当我放下包,正要扑上前去,他却已经怯怯收回手,不知道是因为到底隔了快二十年,已经生疏,还是考虑到男女毕竟有别。不管是什么,都太拿我当人看了。我一点儿都不介意的啊。

广东被让到主座,毕云次席。毕云坐定,招呼我坐他旁边。我招呼江芮坐我旁边。江芮叫堂远,堂远不来,被一众人拥着坐我们对面。刘隽过来坐着。

大家真饿坏了,流程走得快,入席后很快进入自由敬酒环节。一个名字很熟但上学时从没说过话的男生打圈打到我和江芮这里,跟江芮说,你瘦了。我说啊?她一直都这样啊。又看江芮,你上学时也不胖吧?江芮真诚点头,我也觉得我不胖,不知道为啥大家都说我胖。接着到我,我等着这位同学说我瘦了。我比上学时是真瘦了很多。然而他说,你没变。我心里疯掉一半,正待发作,要咄咄逼人问出那个路上琢磨好的问题。想想大家完全不熟,他大概率不记得我上学时什么样子。犹豫着该不该表现得攻击性太强。这位同学又说,我记得你那时候喜欢把温格叫成旺热。

我说啊?

他说你在广播台讲足球,老是把温格说成旺热。

我这才想起来二十年前因为疯狂热爱足球,我还在校广播台干过一阵,在学校是局部比较出名的女球迷。喜欢进攻型球队,阿森纳,拉齐奥,巴塞罗那,诸如此类。虽然已经十来年不看球赛,但阿森纳主帅我应该一直叫的是温格。也不知道我俩谁的记忆出了错。一瞬间恍神,温格、旺热,像突然被拉入另一个空间。那久远又仿似近在咫尺的记忆,竟然被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同学唤醒。

我疯掉的那一半恢复冷静,不好意思再反驳。他说没变就没变吧。

但我是真觉得江芮没变。周六大家发在群里的照片有她,我就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跟从前一样,笑声独特,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地爽朗。进包厢门埋怨她不该一直给我发信息耽搁我打车,她立刻哼哈哈哈地笑起来,跟毕云那顽固的云南口音一样,她的笑声也原汁原味,一点没变。

我思考人的本性里是不是有些东西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变。它们在后来各种各样复杂的,或迫不得已的变动之中,凝结着构成一个核心的自我。多年来却被我当成是顽疾。

虽然在座有一半我不熟,但面孔都不陌生。即便二十年过去,见了真人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们的变化松松散散地落入从前的样貌中,不像合照里冲击那么大。毕云提前在微信给我发了名字,我对着他们的脸一个一个认过去,快,且准确。然后我调转回头说,堂远没变。他真的没变,没有发福,发量很足,还是很帅,很年轻。我叫他师傅,却忘了他教过我什么。二班的小宝也是我师傅。我也一度忘了他教过我什么。后来想起,可能是教过我打CS。大学头两年,一班二班总在一起上课。那阵CS正火。我去网吧,二班几个关系好的男生怂恿我跟着打,我就跟着打。他们说女生进了地图就头晕。我不晕。小宝善用狙,我想咱出来打架,老蹲那儿算干啥。喜欢AK47,能穿墙,打人也爽。打两局杀了几个人,嚣张起来。我操!傻逼!漫天喊。天生中气足,嗓门大,网吧里除了男生们吐的烟,全我声音。隔段时间中午放学,宿舍电话响,能源系男生跟我约战CS。我都不认识他们。那边说我们认识你,南院第一女球迷,敢不敢应战?我说Who怕Who。然后就被虐了,体无完肤。CS瘾从此掉了一大半。暑假回家,带我弟去网吧。我弟上小学,我跟他打血池,一对一,把他虐美了。本人CS水平停在虐小学生的层面,再无长进。我师傅小宝很厉害,组队参加全国CS比赛。没走出西安市雁塔区我们学校门口的火星人网吧,被一帮高中生给端了。公平讲,并非我方水平菜,实在是对方太专业,专业到竟然自带鼠标键盘。小宝气得发飙,一帮小崽子不好好学习,成天光知道玩游戏,这能考上大学?

但,堂远教过我什么呢?

我想问,却没机会。有机会的时候又忘了问。

堂远和江芮是大三分班才分到我们班。我和江芮从大一就在一个宿舍。跟堂远,没记错的话,大三之前应该不太熟。忘了我们是怎么熟起来的。也忘了我们是什么时候熟起来的,他和江芮谈恋爱之前,还是之后。

记忆里比较深的印象是大三,我参加校园歌手大赛,唱孙燕姿的《天黑黑》。上台前挺紧张,站上舞台也就随便了。发挥还行。快唱完时,堂远突然抱着一束花上来给我。之前没人说有这个环节,我是又惊又喜。唱完,高高兴兴从台上下来,径直走到他和广东,江芮坐的那一排,应该还有别人,记不清了。大家认真夸我唱得好。我抱着花坐下,堂远跟我埋怨广东,让他上去他非不上去,推都推不动。广东倔倔地坐着,头仰老高,油盐不进。我和江芮就笑他俩。那时只管高兴,都忘了问花谁买的。应该是堂远。

之后不久,非典封校。校园歌手大赛也没了下文。晚上不去上晚自习的时候,堂远和江芮就喊我去教学楼前的草坪上打牌。非典之前之后,草坪只是教学楼前的点缀,无人问津。非典时,草坪比自习室抢手。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挤满了人,打牌或聊天。人多,蚊子也凶猛,我们一边打牌,一边拍蚊子。我就是那时断定堂远江芮有一腿。江芮矢口否认。我懒得跟她犟,没有就没有吧。

然后就是我生日,我没跟谁提起。但生日那天大清早,我妈买了一大包吃的给我送学校,里面竟然还有新鲜的黄瓜西红柿,沉甸甸地,隔着铁栅栏递给我。让我和同学们自己庆祝。我拿回宿舍,大概提了一嘴。消息很快传到男生那边。毕云打电话责怪我不早说,都来不及准备。我想着封校能准备什么。然而晚些时候,他和堂远还是想办法订到蛋糕,买了零食送到宿舍楼下。

毕业后堂远和江芮结了婚。那几年大家都有闲,他们常常约我一起玩。有一年广东回西安,那时有一帮同学在上研究生,吃饭、唱K、去大雁塔广场和大唐芙蓉园玩,浩浩荡荡好多人。有天晚上,忘了前情是什么,堂远、江芮、广东和我,四个人在学校招待所住了一晚。堂远和广东一张床,我和江芮一张床。不睡觉,靠着墙,聊天聊到凌晨。主要是我和广东在说。具体内容忘了,好像大多和政治有关。抽了好多烟。堂远和广东大学四年都没染上烟瘾,毕业才两年多,抽烟很凶了,一根一根不带停。建筑行业,确实熬人。

即便已经一只脚踏入熬人的现实,我们还是有那样大的热情去聊些无关切身利益的,遥远的事,还熬夜聊。也就只是那时候了。以后再少遇到这样的人,也没了这样的心气和愤世嫉俗的精力。正如王小波说的那样“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这件事,广东竟也完全想不起来了。

那之后,我和堂远江芮三不五时还一起吃饭,一起玩。年轻时总以为,这次见面之后下次紧接着就来。残忍的是,在哪一年,哪次之后没的下次,我竟全然没印象。

朋友会自然而然淡出彼此的生活,无关争吵或裂痕。时间不够,意识不到这一点。意识到的同时就面临接受,从此一直接受,接受它是往后的生活常态。

其实前两年堂远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知道我写作,说有朋友认识一个知名的本地大作家,言谈间表示可以引荐。我的想法是,还是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作品不好,就算靠关系上台面,也会沦为笑话。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心浮气躁太多年,写作是我沉淀之后,愿全身心认真踏实对待的一件事。慢慢学,慢慢写,慢慢琢磨。不着急,不功利。一切结果,或者没结果,我等得及,也扛得住。

要表达的意思是这些,但话也许讲得生硬了点。而我毫无察觉。直到堂远窘迫地重复,我是个俗人……

后来回想起这次通话,我心里很不舒服,觉得欠堂远一个解释。论俗,我是从内俗到外的,只是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坚持。但这种微妙的情绪,专门一个电话去讲,显得我矫情之余,会衬得堂远不大气。最好是依附在别的事情上顺带说出。这天聚会是个好机会,可总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带出话头。当时想反正时间还早。就稳稳坐着,等待时机到来。

 

3

饭局进行不一会儿,有人介绍在座谁谁如今在母校担当什么职位,那是一个绝对中流砥柱的位子。也是这时我反应过来,毕云怕我不去,小部分是因为刘涛失约,大部分原因在于,这并非我提议的小圈子聚会。

想来也是,留校成为中流砥柱的同学,在企业进入高层的同学,他们的存在,是这场拉锯战般的大型聚会能够顺利运转的绝对前提。我们这一届建工人算是赶上了好时候,从业期正是行业最为兴旺时。这天晚些时候,在招生办工作的师兄讲,今年全省第一志愿报土木工程的只有两个人。其他全靠调配。不由得感慨,真真建筑行业是大势已去。

因为出席的有我相熟的老友,也有我不相熟的同学。毕云才不断向我更新聚会人员的名字。他应该是怕我进门一猛子见到太多陌生人,当场黑脸。完了责怪他,说了不爱唠行政嗑,这什么意思?

我从前是这样的脾性。

现在不是了。何况这样的场合,大家再不熟,同学四年,人际关系都有重合的地方,聊起共同的熟人或人尽皆知的谁谁,放点黑料,加点八卦,场子很快热起来。行政成分自然消散。

江芮坐我身边,为一切值得不值得的事开怀大笑。大家爆料爆到她身上,她也跟着哼哈哈哈地笑。

赵晴讲,你还介绍过堂远给我。

江芮哼哈哈哈哈,偷瞄一眼堂远。

竟然还有这种事。然后呢?大家急切地问。

互相没看上呗。赵晴说,现在回头想,江芮是拿我试探堂远呢。

大家批评江芮,心机深啊你。

江芮哼哈哈哈哈笑,不反驳。

我和她一个宿舍住四年,知道这傻大妞不具备那样的心机。我记得她那时对爱情又憧憬,又害怕。她介绍赵晴给堂远这个行为,应该是这种矛盾情绪的产物。一方面喜欢,一方面又告诫自己不应该喜欢。她说过,谈恋爱要花钱,上学花的都是家里的钱,花家里的钱不好好读书,不务正业谈恋爱,就不对。可她最终还是沦陷了。

接着有人提起江芮和堂远那场定情的崴脚。说是去爬什么山,她把脚崴了,堂远一路背她下山。江芮身高一米六五,身材不算瘦。这一背,暧昧很久的俩人终于坐实了恋爱关系。

到底谁追的谁呢?依我看是堂远追的江芮,有人却斩钉截铁是江芮追的堂远。当事人不讲。在大家的起哄声中面对面坐着傻傻地笑。两个都是温厚纯良的人,从前是,这么看来现在依然是。谁追的谁有什么重要,事情过去那么久,孩子都两个了。

赵晴是学艺术设计的,入学比旁人晚。艺术设计没有空床位,我们宿舍有,她被安排过来住。从此成为土木工程的编外人员,跟我们专业比她自己专业的同学关系好。到底学艺术的,她衣服很多,很会打扮。我那时总借她衣服穿,借得理所当然。她脾气超好,从没拒绝过。她还借我看《活着》,我靠在床头一下午看完,哭得喘不上气。我们疯了一样追看《流星花园》时,她建议我们看点有营养的,比如《小武》,《和你在一起》。然后跟我讲新锐导演贾樟柯。她推荐的电影有深度,好看;不妨碍《流星花园》虽肤浅,也好看。我该追还追。

我提起这些事,赵晴都忘了。她跟我们住了两年,大三搬到本校区后分开。赵晴是感情上绝不委屈自己的人。这一秒看上谁,下一秒就去追。她喜欢了很多男生,也追过很多男生。谈过很多恋爱。非常值得崇拜。

我们宿舍嘟嘟也是赵晴一样的做派,但行动比较低调,有缓冲期,因此不如赵晴显眼。

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主动追男生,是在嘟嘟的怂恿之下。寒冬腊月,她带着满腹心事的我在操场转圈,给我洗脑,如果真的喜欢,一定要勇敢地追求,成不成怕什么呢,人重要是不能让自己后悔。我被她说得脑袋晕晕乎乎,一腔热血沸腾。然而回到宿舍,在感情上畏手畏脚的原形重新占领高地。嘟嘟恨铁不成钢,果断拿起电话给成教院宿舍打。我只知道喜欢的那个男生是成教院篮球队15号,其他一无所知。信息量太少,在我看来是天堑般的困难。在嘟嘟眼里不过几个电话的事。成教院宿舍曾经是我们系男生宿舍,电话号码现成的,只是需要挨个打过去问。但,多尴尬呀。然而嘟嘟气定神闲拨号,喂,你好,成教院宿舍吗?请问你认识你们系篮球队的吗?被冷冰冰挂电话,也不过耸耸肩,接着打下一个。终于给她逮到个健谈的男生,聊得开心,愿帮忙跑腿去其他宿舍问。15的名字和手机号就这样到我手里。

听到这里,刘隽追着问,后来呢。

后来?帮到这个地步,剩下的只能靠我自己了。我揣着那名字和电话号码,脑子里排练过千百遍开场白,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那边和我想得不一样,看上去沉默,其实是很健谈的男生。我有点失望。但还好他健谈,健谈事情就好办了。接下来就是约着一起吃饭,聊天。他有女朋友,关系只能维持在这个层面。有段时间很久不能见面,为了见他,我千方百计撺掇系篮球队队长和系体育部副部长,谋划了一场我们系和成教院的篮球对抗赛。为这场篮球赛,系学生会租了学校灯光球场的场地,做了宣传海报,搞得像模像样,阵仗挺大。

比赛之后男生们也知道成教院15号了。评价说他打球玩花活,华而不实。我说能帅帅地进球就行。后来才发现他们在生气,不止为输球,还为我们系的女生铆足劲儿给对面加油。

我天生中气足,嗓门大,带头扯着嗓子给对手加油,确实有点不像话。

和15号那段非友非恋的关系维持了一段时间,不了了之。

谁青春正盛的时候没点儿感情纠葛。话题不知被谁引到广东这边。他遮遮掩掩,不愿往事重提。不巧他喜欢的女孩和那段感情经历我远远旁观过。那女孩跟赵晴同班,也是艺术设计的。广东喜欢她的时间,和女孩介绍我进校广播台的时间重合。我记得那是一段痛苦的单恋。广东用情很深,因此伤得也深。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我浅浅讲了讲那场未遂的恋情,适可而止。

广东人缘广,口碑好,大老远回来一趟,不知道多少场接待绕着他。他是该取得成绩的人。晚些时候在茶坊聊天,聊到工作事务,他能迅速从谈话中整合出谁的公司可以和谁的公司合作,相互提供什么样的资源。很了不起。这样的人,不愿谈及尘封多年的往事,话题便很快沉寂。

土木一班在同学中人缘最广,口碑最好的,除了广东,就是毕云了。和广东一样,他也是对谁都好的博爱主义。也是回来的几天里,被同学们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不同的是,我从不敢生出一点点欺负广东的心,却敢随意欺负毕云。

想当初,毕云买了一个松下还是索尼的超薄随身听,只比磁带厚两层薄薄的银白色金属外壳,用可以充电的口香糖(条形)电池。那时我一个月生活费才四五百块,这随身听要一千多块。毕云随身听买回来没几天就被我借走。听一段时间,还给他,然后又借。如此往复。我俩使用随身听的时间长度大概是我听一个月,还给他听一周左右这样。我爱听歌,那时对物质上的东西看得也重。他恰恰相反,家境非常好,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有天还随身听时,他大手一挥,送你了。

提起这段,毕云讲,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又讲,你就可着我一个人身上薅羊毛?

我说不是,我可着你薅随身听,可着赵晴薅衣服,可着澡盆(我给我们班一个男生起的外号)薅CD,而且我没碟片,澡盆还得给我提供碟片。但只有你最后直接把东西送我。

后来他又提起学妹,问我,你那个学妹现在在干什么?

我诧异他怎么知道学妹,那是我毕业之后在学校论坛上认识的。他说,你看你薅我薅太多,自己都忘了。当年学妹去昆明,你安排我要好好接待。我专门陪了她两天。

我完全想不起来有过这回事,而且麻烦别人然后欠人情不是我的行事风格,连连摇头说不可能。又想毕云的人品,是绝不说大话的。完了改口,你用词要准确,像我这种谦谦君子,肯定不会“安排”你,应该是“拜托”你。

毕云面不改色地强调,你就是安排我。省上领导去公司我都不陪的,你安排我陪学妹,我就老老实实陪了两天。

回过头我仔细想,以我从前嚣张跋扈的性格,以及对毕云随意支使的态度,强硬地安排他,倒也不无可能。

既然是在聊感情八卦,毕云也不能幸免。他那时喜欢我最好的朋友李暖。

毕云没说过他喜欢李暖,全凭我一双充满八卦的慧眼自己看出来的。拥有充满八卦慧眼的,不止我一个。几乎所有和毕云相熟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对李暖的感情。和广东那段短暂而热烈的单恋不同,这是一段绵长而平和的单恋。中间我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心,直到毕业后某年,他托我带话给李暖,如果还是不行,我可就真的不等了。

李暖和毕云性格其实很像。踏实,温和,内敛,对人友善。大一大二时我们都在一班,大三他们两个去了岩土班。我和李暖宿舍分开。我在六楼,她在四楼。我离不了她,常去她宿舍找她玩。后来她上研究生,我从淄博回西安工作,还是常去找她玩。她在宿舍我们就在宿舍聊天,下午去旅馆村吃一毛钱一串的麻辣烫。她在实验室,我们就在实验室嗑瓜子看电影。有次她们组一个同学进实验室,看见那数量级的瓜子皮,《武林外传》佟湘玉的台词脱口而出:我的上帝老天爷呀,二斤的瓜子,让你俩嗑出八斤的皮儿。

那时正是我人生最艰难的时期。工作、爱情、固定住所,统统没着没落。然而只要李暖在,我就总有一处地方可去。她是我心里的定海神针。

李暖性情冷淡,我是早有感觉的。和我动不动就疯狂地陷入某种爱好相比,她很少对什么事物狂热。也不像我,情绪大起大落,流于表面。她总是淡淡的,很稳。学习又好,这样的优质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我这种闹哄哄、不思进取的人混在一起。她为我能四处结识莫名其妙的人而骄傲,也默默地陪我做了很多她自己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我体育不好,她顶替我考跳远,考长跑,帮我过关。我学习不好,期末考试她题做好还得惦记着给我抄。有次弹性力学还是流体力学考试,我坐她身边。她埋头苦算,做好卷子直接递给我。我悠哉悠哉一字不差誊下来,卷面没有任何涂抹很是干净整齐。分数出来,比她还高两分,全系最高分,她第二。被当做笑谈。

虽然没聊过感情,但我心里大致清楚李暖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毕云不在那个范围。两个很好的人不能在一起,我们旁观的人都很遗憾。前些年刘涛还问我,毕云这么好的人,暖气(我给李暖起的外号)都不愿意,她到底怎么想的?我反驳他,当初我让你别喜欢那个女的,不合适。你自己也知道不应该喜欢她,结果不照样爱得死去活来。感情这种事,是有道理可讲的吗?

关于喜欢李暖这件事,从前毕云是不避讳的。这天不知道人太多还是怎么,也学杭州,遮遮掩掩,装起傻来。显得倒像是我在杜撰。在座不了解这段历史的外班同学甚至问,我记得李暖是不是和你们班长好过?

我说不要乱搞笑,我们班长有女朋友。而且他不是暖气喜欢的类型。但传出这种不着调的绯闻,根源应该还是在我。因为有段时间我总煞有介事地跟李暖和班长说,一般来讲,班长和学习委员都有一腿。班长那时看我的眼神,总像看小孩。跟我说话也像对小孩说话,根本不在乎我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肉骨头。李暖了解我。我两只眼睛,一只视力1.2,另一只1.5。我每天都在好好地使用如此明亮的一双眼睛,去发现本班的外班的男同学女同学,谁跟谁有一腿。完了给李暖八卦。李暖总是笑着说我,你呀你呀。这些被我用眼睛撬出来的关系,有隐蔽到多年后才被坐实的。李暖反馈给我,可惜因为我搞八卦是过嘴不过心,根本想不起来。李暖了解我,我是口无遮拦,百无禁忌。所以乱给她配对,她不会生我气。只会无奈地笑着摇头,你呀你呀。

研究生毕业后,李暖回了河北老家。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跟我说,你结婚我就回来。你结婚我一定回来。

然而我没结婚。因此我们的再见就是,再也没见。

她回河北后,我们联系逐渐变少,以至于无。近些年只有我在朋友圈发小侄女糖糖的照片时,她有反应。发信息跟我感慨,长得和你弟好像啊,简直一模一样。收到来之不易的信息我很想问问,这么多年她过得怎么样。工作也好,生活也好,随便聊聊。在她身上,讲再多废话都不算浪费时间。然而斟词酌句把字打好,来来回回看几遍,直看到热情消退,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十几年过去,往事再坚如磐石也经不住日晒雨淋,随了风。我不知道现下探听她的生活,对她来说会不会太唐突。二十年过去了我没变,可以说是一点长进没有,依然是在感情上畏畏缩缩的人,无论是面对不确定的爱情,还是已经走远的友情。十周年聚会,她没来。二十周年聚会,我虽然打定主意不参加,心里却有个摇摆不定的,微小的缺口为她留着。我一遍一遍地看班级群里的报名表,希望看到她的名字。很久之后反应过来她不在我们班。我计划着如果她回来,别说只是一场类似团建一样的聚会,就是只团建不聚会,我也欣然前往。

可是没有意外之喜,只有预料之中。她没回来。

李暖已经结婚,还有了小孩。我一直以为她还单身。以她温和的倔强脾气,保持单身不难做到。她结婚生子的消息来自广东。他们一直有联系。广东拍了我和毕云江芮刘隽的合照,发给她。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没有追问那边怎么回。我表现得不太在乎,实际上很关心她生活是不是顺遂。我希望她一切都顺遂。也希望她的婚姻不是妥协的产物,而是情之所至,水到渠成的结果。

李暖是我那时最好的朋友。我像个复读机,一遍又一遍地讲。有时接近自言自语,苍白而且没有必要。然后我发现我不是说给别人听,是在给自己强调。我假装淡漠,很多年,比较成功。这是在一次又一次热情错投的溃败中,自我劝服、自行修枝剪叶的结果。也是我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因为这样看上去比较坚固。

然而一朝回到熟悉的语境,合适的土壤,以为不复存在的热烈和深情,没有征兆、难以压制地破土而出。真是让人意外。

这么多年白修炼了。

 

4

实在不想说出这句话,说出来属于自己打脸。可我耳听目见的事实就是这样:大家似乎都没变。为人父,为人母,成为高管,或中流砥柱,都只是外在身份的转变。我怀疑每个人都有强烈的需求——在某个可能的时刻,卸下这些外在身份的约束。这个时刻可能是计划之中,也可能是预料之外。

这次同学聚会对我而言,属于后者。

刘涛最终还是来了。转去第二场的路上,他打电话给刘隽,说开完会就来。我为刘涛主动攒局又失约,还在生气。毕云替他解释过了,但我小性子上来,非得气一气他不可。

刘隽开的免提。我冲话筒说你别来了,来干嘛呀,刘总那么忙。

刘隽当和事佬,她是嘴硬,心里想着你呢。听说你要来,本来要走都不走了。

刘涛开朗地说,被你这么一翻译,我心里舒服多了。又跟我说,你别走,我去了不喝酒,晚上送你回家。

我笑,那行,赶紧来。

堂远要加班,和江芮提前告辞,第二场没参加。我以为他们去去就来,一直等。到晚上不见人,一问,来不了了。就有点后悔,中午应该主动创造机会和他们多聊几句的。

到茶坊,毕云和几个同学去小包间打掼蛋。我和刘隽,广东,赵晴,以及做东的忘了是五班还是六班班长刘会林,在茶室喝茶聊天。

各班班长都是本次聚会组委会成员。我们班长公司周末临时开集团大会,回不来。都说如今建筑行业萧条,该忙的却还是忙。好几个最初积极报名的同学因为临时工作安排不能出席。刘隽本身也有会,好在是视频会,吃饭时找了个没人打扰的包间,把自己那部分工作汇报完,回饭桌,支起手机开着视频,关上话筒,开会饭局两不耽搁。班长,堂远和刘涛就没这么幸运了。好在刘会林愿操持,接过场子,把我们带到他常常光临,几乎是他半个大本营的茶坊。他事务繁忙,电话不断。时在时不在。其间,不断有其他班的同学,从前学生会的会长,赶来短暂寒暄,又离开。因此固定的聊天搭子只我们四个。刘涛到场以后,变成五个。从中午聊到晚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要说。

但确实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从前聊天都是未来如何如何,现在谈的都是过去怎样怎样。未来可能很长,可能很短。过去却一定很长。之前两天,我没参加的那些聚会上,刘涛又跟大家提从前我们一起出游的事。有同学来问我,我说他可真是百说不厌啊。

刘涛不断提起的两次出游,一次是去关山牧场。刘涛,毕云,林江,带个我。出行当天,我睡过头,导致大家误了火车。我有点自责,毕云和刘涛很无所谓的样子,去办改签。排队时,我抱怨火车站人多。林江心直口快回我,还不都怪你。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似乎谁说出责怪的话,谁才应该被责怪。我们后来玩得也开心,吃烤全羊,骑马,射箭,住蒙古包,拍了好多照片。梗概大抵如此。虽然人不在场但我了解刘涛,这些都不是他要表达的重点,他要倾诉的是,四个人就我一个女生,晚上睡蒙古包,我坚持让毕云睡我旁边。

另一次是去太平峪。刘涛,毕云,李暖和我。那时太平峪还没完全开发,游客很少。我们去的那天小雨,太平峪青翠浓郁,一路有水环绕,微雨濛濛伴着小溪流,偶尔小瀑布,格外有意境。刘涛和毕云背着帐篷,干粮和水。我和李暖空手。上到山顶,稍事休息开始搭帐篷。前面这些照旧不是刘涛要表达的重点,他要表达的在后半截。帐篷搭一半,我和李暖想上厕所。荒郊野外只能凑合解决,我们拉上毕云,让他背过身远远地站着把风。山顶上没人,把风不就是把住刘涛不让他捣乱。这是其一。其二,晚上睡觉,四人挤进双人帐篷,我和李暖也是坚持让毕云睡中间,隔开刘涛。睡下聊会儿天,开始在帐篷里放声唱歌,其间好几次刘涛玩笑着要和毕云交换位置,被我们强行推回去。

为这两件,刘涛忿忿不平好多年,就那么不放心我?

往回我笑着应付过去。早些年的事,只记得大概情节,心里怎么想法早忘了。这天毕云也在,灵光一闪,我跟刘涛说,不是不放心你,是太放心毕云。

刘隽清清嗓子,毕云,你那么早就被发好人卡了?

毕云说,我也是才反应过来,你们那时候是不是拿我当隔墙用?

我踌躇着。点头不礼貌,摇头不诚实。只好说,充分说明你在我们心目中是多么正义凛然,品德高尚的一个人啊。

毕云不屑,那是傻。我当年太傻了。他喃喃自语,反省当年。刘隽这边皱着眉头,发出终极质疑,你们出去玩,为啥不带我?

我哪儿知道,我就是个跟班的,都是刘涛攒的局。我甩锅甩得干净利落。

刘涛无言以对,茫然看着空气,对啊,为啥呢?

刘涛不喜欢你。我当面挑拨。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事实上有好一阵子刘隽算得上是刘涛的精神支柱。

毕业后第二年,我在淄博上班,刘涛在青岛。有天深夜,接到他电话,说他在海边,出门出得急,没穿外套,钱包也没拿,烟也抽没了,现在冻得手抖……当时是冬天。他失恋了。他大学不抽烟,克制且理智。然而当时那情形,让我觉得他坐在海边,随时可能想不开。我一边安抚他,一边许诺隔天去青岛看他。隔天一大早,我跟公司请假。当时的男友一脸不高兴把我送上车。我纳闷,他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呢。

讲到这里,广东问,为这个事情分手了?

我说,怎么可能为这么小的事?他既然跟我在一起,当然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分手是我回西安之后了。我要说的是,刘涛失恋那么痛苦,工作啊,钱啊,前途啊,什么都不想要了,在KTV唱歌唱到失声痛哭,却在某一时刻,莫名其妙眉飞色舞地跟我讲起刘隽那些轶事。比如拿衣服撑子当枪,身体贴墙踹开宿舍门(被广东屡次责骂,死不悔改),探头查看屋内状况。安全。携枪入室。和舍友隔着桌子,嘴里“哒哒哒哒”你躲我藏,打真人CS。比如一个人在桌上用军棋摆出两支部队,一人分饰两角扮演双方军官喊话,末了一句,开打!两巴掌给两支队伍扇一起。比如每逢K歌,必唱《梦回唐朝》……

刘隽唱《梦回唐朝》我是听过的。简而言之,唱得认真、自信,以及,诡异。这几个词组在一起,听的人就容易陷入一种两难境地:一边忍不住想嘲笑他,一边怕真的嘲笑出来,会亵渎了他浑身洋溢的,对这首歌全身心崇拜的圣光。

言归正题。说起刘隽,刘涛被失恋乌云压顶的天空,顷刻间,晴空万里。一待讲完,乌云骤然重新聚合。我在青岛陪了刘涛两天,离开时他情绪平稳了很多。那两天里,只在说起刘隽的时候,他短暂地快乐兴奋过。

我跟刘隽说,我一度怀疑你才是刘涛心里的挚爱。

十多年前,我去北京找朋友玩,刘涛也在北京。约着一起吃饭。隔天朋友跟我讲,你这个同学比较怪。依据是,整个晚上刘涛都在跟我聊《红楼梦》,聊曹雪芹,脂砚斋。我说这哪怪了?朋友说,相信我,正常人不这样。我传话给刘涛。他说,没错,很多人都说我怪,就你不觉得。

但我能感觉到刘隽的怪。就像他唱《梦回唐朝》一样,歌词对,曲调对,姿态对,然而一切的对,顶不住一份唱腔的诡异。刘隽和刘涛一样,长相白净,大学时瘦瘦高高,看上去人模人样。不同的是,刘涛健谈,爽朗。刘隽不知道是眼神还是哪里,有种奇特的侵略感。他接话幽默,出人意料,脱口而出,又不以为然。讲笑话,一本正经,好像从心底认为是在讲正事,没什么好笑。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敏感还是钝感。

上大学时,刘涛刘隽出双入对。我和刘涛关系也很好。我和刘隽却没有因为刘涛这个中间介质有多余接触。反而是在外工作几年回西安后,一帮人三不五时一起出来吃饭喝酒唱K。后来常在一起玩的人慢慢走散,只剩我和他,加上个王波,有时再叫上某个其他同学,隔段时间总要聚聚。到刘涛回西安,人员固定为我们四个。一旦了解刘隽,就不会再用怪这么笼统的字眼形容他。他只是对自己喜欢的事情很专情。并且从不掩饰或美化自己的癖好,哪怕再小众。这是一种很难得的,他自己甚至都没太觉察到的真诚。

再说回刘涛,他遭受感情重创的时候我请假去青岛陪他。我遭受感情重创的时候他做了什么呢?

我第二个男朋友谈没多久,他被调去福州工作。刘涛当时的项目在福州附近。知道我男朋友在那边,要了号码打过去,约着空了一起玩。又说要去看他。我男朋友很高兴,打电话跟我说你这哥们儿好热情。我说,他可不是对谁都这样。

后来我俩分手。我痛不欲生。刘涛打电话宽慰我,我说我觉得像生活在地狱,情绪非常极端。这样下去,恐怕要早死。

刘涛说,不会的,你肯定会长命百岁。

他说得理所当然,斩钉截铁。我一瞬间真的有被安慰到。怪只怪我不懂见好就收,追着问了句,为啥?

刘涛讲,你没听说过那句老话吗?

什么老话?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5

老同学聚会,是怀旧局。怀旧局是饭局,也是酒局。中午喝酒,下午喝茶,晚上又喝酒。一些事情在茶里,一些事情在酒里。有些我忘了,他们记得;有些他们忘了而我记得。我太长时间不喝酒,偶尔喝一次,没多少却醉得厉害。隔天醒来,回想前一天,半梦半真。分不清是被旧事沉醉,还是被酒灌醉。

那感觉很奇妙。像经历了一场时空旅行,中间的二十年被完整跳过,我的时间从二十年前,从另一个方向重新启动,然后流动。我寂静很久的人生在这场旅行中,因为这些故人和旧事,被迫生龙活虎,一整天。从宿醉中醒来,旅行结束。在这场时空旅行中被切割、被屏蔽掉的一切当前和眼下,一时半刻竟和现实拼接不上。正像一场旅行归来,身体已经在这边,心还滞留在旅行地点。

我看到自己从他们之中,从曾经的我之中走出来,走向现在这个我。那些包容和善意,不该被遗忘;我曾经的任性和锐利,不该被抵触。而这,是内藏于往事之中的力量。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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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朝南
伊朝南  @伊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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