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早晚会来,先快乐一会吧


文/伊朝南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亲人好友的病痛,乃至生死别离。本文中,面对表哥患病离世,作者开始回想,并梳理了以往相同的记忆,写就这篇散文。如果悲伤早晚会来,那希望大家能抓紧时间快乐。


悲伤早晚会来 

我上大一那年是高校全国范围扩招第一年。我们学校校本部在南二环内,占地面积有限,扩招后容纳不下那么多学生,包括我所在的建筑工程系在内的一部分院系被分到家属区,也就是南院。住在一栋从前不知道做什么用,后来改成宿舍格局的三层楼里,一层二层男生住,三层女生住。二层通往第三层的楼梯口焊了一道直顶天花板的铁栅栏门,晚上11点辅导员查房之后关门上锁。上课在另一栋显然是为了应付扩招潦草盖起来的二层楼里。幻想中五彩斑斓的大学生活没见到,倒像换了个地方上高中。还只是管理模式像高中,教学楼和校园甚至远不如高中时气派。

我很失望。

9月入学后,西安一直阴着,抬头看不到云,只看到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南院的学生们每天排队走一公里去北院军训。军训期间下了一场大雨,我在生理期,垫着夜用加长卫生巾,每做一个动作,都能感到血液从大腿间汩汩流出。我担心经血太多渗到裤子上会让我出丑,动作做得拘谨。军训本质是一场集体驯服活动,在这个语境下,一切不合理乃至可笑的要求都化身为一种严肃的规劝。这规劝和顺从有关。即便下着大雨,操场上到处积水,教官一个命令让坐,所有人不得迟疑,立刻盘腿坐下。我遵循命令在被水泡透了的陈旧的凹凸不平混凝土地面坐下,感受着正面浸血反面浸水的卫生巾向我身体传送的寒意。入学不到一个礼拜,我已经觉得我的大学生活,烂透了。

后排忽然传来歌声,先是一个女声,然后是两个。两个女孩嗓音都一般,远远谈不上美妙,但她们在唱歌。她们竟然有心情唱歌。我回头看了一眼,是我邻铺的昆明女孩和对面宿舍的北京女孩。唱什么记不清了,不是许美静就是许茹芸之类,却还记得她们表情淡淡的,没有很开心、没有很沮丧、更无关浪漫,只是并排坐着唱了首歌。

昆明姑娘叫侍蕊,瘦高个,小小的脸盘很多青春痘。她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入学那天,她父亲拎着两个大行李箱,摊在地上打开,占走宿舍一半的空地。其中一箱,一半是药,另装了很多抽纸,心相印。那时我们都用卷纸,用抽纸的比较有钱,何况还是心相印。我暗想,她家很有钱啊。我抓错了重点,重点应该是那半箱药。我应该暗想的内容是,她身体很差啊。

后来的半个学期,宿舍一半的人都陪她去过医院。我陪她去过两次。其中一次下大雪,我们从医院出来,她因为血小板过少,扎针抽过血的左耳垂用棉签摁很久还是止不住血。我们从医院出来,刚拐上东大街,下雪了。细细碎碎的小雪片不一会儿工夫团成大块大块的雪花落下来,纷纷扬扬。那是一场郑重其事的雪,没有风的搅扰,真正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

昆明四季如春,来自昆明的侍蕊第一次见雪,仰着头,看天,看雪,一只手拿棉签摁着耳垂,嘴里惊呼着,这是雪。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轻地在空中扬着,托住一些下落的雪花,眼睛弯成月牙儿。

这场雪之后她病情加重。

有段时间她每天早上醒了,不像我们争分夺秒叠被子或下床洗漱,而是坐床上到处翻看。哎呀,她声音细细的,我枕头上有血,或者,我被子上又是血。你们看,不是血液,是血纤维。好像是我嘴里的血。

说到流血每个人都会紧张吧。我们是很紧张。可她总那样。惊奇、紧张渐渐被无动于衷取代。起码我是。她应该习惯了呀。慢慢不就好了。忍忍不就过去了。我心里这么想。逐渐她每天起床后的倾诉被我当成背景乐,背景乐不需要回应,不妨碍我忙自己的事。宿舍其他人也一样。

直到对铺的女孩有天陪她去医院做检查回来,那是一个很暗沉的下午,她穿了高跟鞋,本就很高的个子更高了。她站在桌子旁笑眯眯地对正在吃饭的我们说,要住院了,今晚就去。那天晚上有个考试。我心想她可真幸运,都不用考试。

这么想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四天。

她住院的第二天晚上,轮我和下铺的女孩照顾她。我记得重症监护室暖气开得很足,隐约记得交班的女孩跟我说尿壶在床下。她笑眯眯跟我们聊天,看上去精神状况不错,我认为她还没到用尿壶的程度。半夜她跟我说要尿尿,我问拿尿壶吗。她那时候挺清醒,细细的声音说哎呀不要,去厕所。我没做任何思考就决定扶她去厕所。下铺女孩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我不忍心叫醒她。又想着我这么胖,侍蕊那么瘦,上个厕所我扶不住她?实际上去厕所时她还不用人扶。我只是挽住胳膊象征性地搀着她。从厕所出来,刚拐上走廊她说头晕,话音才落,人往地上坠。我没想到一个失去自身力量支撑的人会那么重,我根本撑不住。她瘫在地上,我连让她的身体离开地面几秒钟都做不到。我知道我闯了祸,但我不知道我闯的这个祸后果是什么。在医院半夜重症病房安静的走廊里,我被惊吓和恐惧支配着,扯开嗓子大喊,来人啊,来人啊。

医院太静了,走廊也太长。我近乎咆哮的声音像被这安静和长度吞噬掉一半力度,显得微弱。没有回音,得不到回应。

先是一个路过的护工过来帮我扶起侍蕊,接着是慌忙赶来的医生和护士们。值班男医生挺年轻,被吓得变了脸色,一边和护士七七八八把侍蕊抬上病床,往她身上插各种各样的管子,一边严厉责备我,强调多少次不能下床不能下床,怎么就是不听。我呆呆地看着,心想侍蕊你可一定不要出事啊,不然我就完啦。

医生安顿好她,心定了,再跟我说话语气柔和很多,安慰我不要担心。离开时一再叮嘱我和下铺女孩,无论大小便都用尿壶,不能再让她下床。

我们两个一夜没敢再合眼。

很多年后和几个大学同学吃饭,在场的除了我都是男生,我提起这段经历,他们像听新闻似的,陌生又新奇。我一直以为那段经历是我们全班同学共同的经历,看到他们的表情我明白并非如此。对他们来说,那只是近距离路过的一段影像。对我们同宿舍的女生来说,那是一段我们曾参与其中的剧情。

隔天早上,轮值的同学来交班,我和下铺女孩回宿舍补觉。睡不着,找出衣服坐床边洗。中午去探病的人回来说侍蕊的父母和姨妈到了。起初侍蕊打电话说要住院,她父母在电话那头不紧不慢吩咐她住院需要的准备工作,没有承诺要不要来西安。他们大概也是习惯了她病情的反复,跟我们一样,都认为住院有点小题大做,反正一直在看病一直在治疗,住不住院有什么区别。等学校通知情势不好,她父母才慌了手脚,那时坐飞机是很贵的交通选项,他们连夜坐飞机来西安。前后不过三天多,等他们坐在病床前,侍蕊已经认不出人,问,你们是谁啊?

早上交完班走的时候我还和侍蕊聊了会儿天,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会神志不清。这才几个小时。宿舍的女孩们忧心忡忡地讨论,叹完气约着一起去医院。我放心不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不相信一个好端端的人这么短的时间内会变得这么昏庸,连父母都不认识。便跟着一起去看看。

不知是病情加重还是因为侍蕊父母到了,重症监护室不放我们进去。我倔强地说我昨晚还照顾过她的,也许还说了别的,时间太久记不清了。总之一起去的人,只有我和另一个同学得到了进病房五分钟的特许。然而这次不再是随随便便进,有很多要求,比如要穿防护服,比如不能离她太近,比如不能和她说太多话。

我进去时她睡着,我轻声叫她名字,她睁眼看了看我,她当真变得好糊涂,跟我说些前后不着调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说话时会用手撩前额的头发,我想帮帮她,又想起进门前医生嘱咐不能碰她,手伸出一半又缩回来。

五分钟很快。侍蕊的父亲送我们到电梯口,很多同学等在那里。他父亲劝我们回去。我学着影视剧里看来的桥段,表演了一个忍住悲痛侧过脸,被同班一个直言快语的男生看到。回学校的路上,他质问我那是在干嘛,他说那样很假。为他说的这番真话我讨厌了他很久。也因为他的提醒他的戳破,那个虚假场景在随后人生寂静之时每每回想起来,都让我浑身不舒服。我为什么要那么做。若说悲痛,难道她的父母不应该是更悲痛的人,需要我在那里表演什么?

比我的表演更戏剧化的一幕发生在几天之后的火葬场。

这里必须提一句,就连去火葬场我们都是整整齐齐排好队,依次上了学校安排的一辆破旧的大巴,依次下车,又站成方队在火葬场门口等学校下一步安排。等了很久,悲痛都被站麻了,才等到排队进门瞻仰遗体的讯号。

那是我第一次见亡故的人。原来人死了躺在那里,真的就跟睡着了没两样。她身上穿着她常穿的那件衣服,胸前放了一朵白色的花,这次我没有做多余的动作和表情,但眼泪却自己流了出来。

她叫侍蕊。多好听的名字。她才十九岁。

下一步是火化。排着方队的我们被带到厂房一样宽阔的某个室内等待火化结束。遗体刚被工作人员推走,和侍蕊一起唱过歌的北京女孩赶到了。一路狂奔,直到被火葬场工作人员拦住,她娇弱地双手趴扶在一面横出来的墙上哭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后面跟着她刚谈不久白白净净文文气气的男友——不得不说,这才是真正的,完整的影视剧桥段。

这场表演让我目瞪口呆,为什么这么做?硬生生把悲剧变成一定程度上的喜剧。看她像看镜子。我更讨厌自己之前在电梯口的表现了。那时侍蕊的父亲怎么看得下去的?脸上还挂着微笑。我记得侍蕊父亲跟每个同学说话时都那样,表情淡淡的,带着微笑。火化那天,侍蕊母亲和姨妈嚎啕大哭时,他为火化程序前后奔忙着,表情也是淡然而礼貌地,带着微笑。也是在火化那天,我从那种淡然中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沉痛——与我和北京女孩哈哈镜般肤浅的表演截然相反。我总觉得一旦这场后事尘埃落定,一旦所有人离开,他可能随时随地倒下。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次的期末考试,我高数顺利过关。其余三次,要么挂科要么重修。唯一过关那次并非我超常发挥,而是因为高数老师顾虑侍蕊去世对大家的影响,全班予以通过。

这是我大一上半学期主要的经历,我大学生涯的开端,从灰蒙蒙的天到灰蒙蒙的事,接踵而至一层深过一层灰蒙蒙的情绪,似乎在预示着我要迎来的是一段灰蒙蒙的人生。后来发生的事部分印证了这个预示。我的人生似乎从上大学之后便急转直下。

大三那年,姑姑去世。

大四那年,爸爸被诊断出肺癌晚期。

参加工作第二年,爸爸去世。回老家和奶奶、妈妈一起处理完爸爸的后事,去单位从西安转车时,好朋友们出来陪我在KTV唱了一夜。她们可能想安慰我,接着发现没必要。我情绪挺好,能说能笑,依然是从前那个能从抒情唱到摇滚的麦霸。

死去的是我的父亲。就算我不表演悲痛,别人只是听到“我爸去世”四个字就已经要开始替我感到悲痛了。关于情绪处理,我什么都没做,没有夸大,没有刻意掩饰。令人惋惜的事情就摆在那里,并且将永远摆在那里。在这件撼动不了的事之外,我像学校教导的那样,像社会教导的那样,像公司命令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做这做那。一边站在方队之内听从指挥,一边挣扎着想要逃离。亲人离世的悲伤是附加情绪,“我的人生不应该只是听从指挥”才是主要情绪。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主要情绪会随着经历不断改变,但失去至亲的疼痛,是个很延绵的过程。不主导,却一直在,一直一直在。“时间能冲淡一切”这话在这种事情上完全失效,甚至相反,时间越长悲伤越广泛且沉重。有时仅仅因为下午看过一个和爸爸很像的,吃饭时鼓起腮帮子的侧脸,就被勾起长长一串回忆,然后被各种各种的情绪包裹着,痛苦到彻夜不能睡。

也是更久之后我才明白,这些情绪和那件事一样,会跟随我的人生,直到永远。

 

先快乐一会儿吧

忽然回忆起上面这段大学往事,是因为表哥。

我表弟一大堆,亲生表哥只一个,是姑姑的二儿子。去年夏天,表哥确诊胰腺癌,中期。没有告诉我们。

去年冬天,我妈有事请表哥帮忙。电话打过去,表哥讲他帮不上。

表哥性格随姑父,热心肠,爱帮忙,爱张罗。我妈是表哥最敬重的舅妈,所求的又不过是件小事,帮不上忙,我妈这里怎么想且不提,表哥自己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试图讲个合理的原因出来。绕来绕去发现除了说实话没有更好的选择。病啦,癌症,每个月两三次的往北京跑着看病,舅妈你说的事情虽然小,但实在也是顾不过来。

我妈眼窝浅,毫无准备听到癌症两个字犹如晴天霹雳,哭得死去活来。表哥在电话那头怎么劝都劝不住。挂了电话不放心,又打给我。本意是让我宽慰我妈。但宽慰我妈我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跟我再讲一遍。我听了也犹如惊雷炸于头顶,咬着牙关沉默一阵,待情绪稳住才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多少癌症都被攻克了,只要心态好积极治疗,完全看好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倒不是安慰谁,是我心里真这么信。

这些年我身边太多亲人离世,有去世时还很年轻的比如姑姑、爸爸、三叔、表弟,有去世时已经四世同堂的比如爷爷、奶奶、外婆。用外婆生前的话讲,叫做黄叶子在落,青叶子也在落。因为这些经历,死亡在我眼里不是一个遥远的几十年后的终点,死亡在我眼里是一个人生路上随时随地可能冒出来的终点。癌症是终点到来之前的预备铃,预备铃响,医生宣布终点位置,似乎近在咫尺了。但预备铃证明这个终点有回旋的余地,医生的话也只是推测还没有成为事实。有时凭借现有的医疗水平,有时凭借良好的心态,有时凭借无法言明的运气,有时是综上所述,这个预备铃后近在咫尺的终点,可以无限期后延。

外公80岁那年被诊断为淋巴癌,医生说那么大年纪没必要做手术做化疗,老人家身子骨不一定受得住那折磨,不如顺其自然。几个子女商量并且征询外公意见后决定保守治疗,医院住了几天便接回家。不知是舅舅每个月七八千买的特效药真管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多少年过去,外公生龙活虎。有麻将打麻将,没麻将打就当闲事主任,管起各个儿女家的闲事。要么嗔唤着给自己找事,三不五时气得我妈我舅和姨姨们直冒火。用我小姨数落我们几个小辈的话讲,那是吃饱喝足了就出来气人呀。

因为这个缘故,表哥虽然癌症,但毕竟是中期,我认为并无大碍。尽管弟媳妇提醒我,胰腺癌是癌症之王,我依然认为,并无大碍。

然而今年五月中,有天晚上我妈跟我说,下午你二婶打电话说你哥住院了,听说已经吃不了饭也不太说得出话了。我没想到病情恶化这么快,一时无语。过会儿问我妈,那怎么办?我们要回去吗?我妈说我心很乱,你让我想想。隔天一大早跟我说她不能回,见面恐怕会哭晕。我想也是,我妈泪腺那么发达,表哥在病床上躺着,不是该哭的时候。就跟我弟商量,若是他也走不开,我就一个人回去看看。我弟说这怎么行,妈都不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像什么样子,肯定得咱俩一起。

我和我弟探病之前半小时,表哥刚换了病房,从四人间换到两人间。病房门口的名牌没来得及更新,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走对了。手里拿着一捧花进了病房,茫然地打量。先认出病床前站着的表嫂,没来得及招呼,另一边站着的大表姐(姑姑的大女儿)热情地叫我的小名,你们来了呀。她就在门口正对的方向站着,因为长久没见,一时之间我竟没认出她。她招呼过后,我才忙不迭地叫人。兴许是床前侍奉得久了,表嫂和大姐脸上没有重病家属特有的凄惶表情。大姐接过我手里的花,表嫂也笑吟吟地走出来迎我弟。

往前再走一步,我看到了病床上的表哥。确实如二叔所形容的那样,瘦得皮包骨头。应该是化疗的缘故,头发贴着头皮不足半寸高,已经花白了。他才五十出头,工作又不是力气活儿,被这场病折磨得竟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老相来。

表哥年轻时非常漂亮,长得像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漂亮的人都爱打扮,他也一样。那年头买双皮鞋,鞋盒里头还附赠个鞋拔子,我们都不知道那弯弯的塑料板子什么用途。待他解释后,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嘀咕,真是多此一举。姑姑跟我唠叨,你哥哥,净搞这些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我那时还小,总觉得漂亮的人都活得很潇洒,活得潇洒的人都应该没良心。没良心的意思就是大事小事谁的事都不给心里放。毕竟心里有牵绊的人哪个还潇洒得起来。难得的是,漂亮爱美之外,表哥同时还遗传了姑父勤快持家的好作风,心里很记事。大姐大姐夫不在家,他会主动过去帮忙收拾屋子,洗堆放着的脏衣服,拖地打扫。去外地出差回来,也不忘给小妹也就是我三表姐,买身新衣服。

去年清明,我们一家人回老家祭祖扫墓,表哥也回去了。我妈本打算让我和我弟顺便跟哥哥去祭拜一下姑姑姑父,不枉他们那些年劳心劳力爱我们姐弟一场。谁知哥哥说他已经提前祭过了。只好另找机会。

反正日子还长。那时我们都这么想。

如今躺在病床上的表哥见了我们,责备道,那么远跑回来做什么。

我嬉皮笑脸,能多远嘛,高铁才一个多小时。

他就笑。因为瘦,笑起来锋利的嘴角有皱纹,竟又有了点年轻时帅气的样子。他还在吊针,白白的两大扇袋子,表嫂说从四月份住进医院就不能吃饭了,每天靠这些营养针维持着。我问做手术没有,表嫂明显愣了一下。我心想也许这话不该当着病人的面问,但已经出口了又没办法收回。表嫂反应快,顺着话题说做了个支架,微创的,不用开刀,器械从嘴巴里伸进去,两个支架就放好了。只是有点感染,一直发高烧。二叔来探病那天,他烧到三十八度多,人很迷糊,话也说不清。今天还行,早上量体温三十七度二,低烧。精神状态也挺好。

正说着,护士进来提醒量体温。让随时随地量。

体温计夹上,我们坐着聊天,我看我弟一脸沮丧,想提醒他别摆这种脸给病人和家属看。但大姐和表嫂都在,只是看了他两眼,没多说什么。

体温很好,三十六度二。

我说怕不是没夹好?

表嫂说,好着呢,他今天本来状态就不错。

表哥的儿子黑蛋给买了一小份南瓜粥在桌上放着,此刻不烫了,米沉下去,上面一层是浓浓的南瓜米汤。表哥要喝,我端起来给他。他手伸出来在空中扰一下,明明大睁着双眼,却没能顺利接到我递过去的粥。我心里想,已经看不见了吗。嘴上笑着说,这手是准备往哪儿去呀?表嫂赶忙接话,他发烧久了,烧得眼睛花,那天明明一个护士跟前站着,他说他看见四个。说完我们都笑。

摘了氧气管喝汤。表哥一边喝,表嫂跟我说,这是这几天第一次吃东西。

那时十二点多,隔壁病床陪床家属也在吃饭。表哥喝着他的米汤皱皱鼻子,谁在吃腌菜?

我笑,这鼻子,赶上灵犬了。

表嫂也笑,之前那病房,四个病人都不能吃饭。有天不知道外面谁吃麻辣粉,四个人躺床上都在那闻。麻辣粉啊,四个人念叨一句,闻一下;念叨一句,闻一下。此起彼伏,好笑得很。

喝了几口南瓜米汤,碗递过来,我赶忙接了。表哥说,还想喝,但不敢喝了。我说没事,歇会儿再喝。

他多少吃了点东西,开始操心我和我弟,让表嫂带我们出去吃饭。我一再推辞,说出门才吃过。他笑,出门才吃过,坐一早上车过来,这都几点了。我说你别管我们,我俩能让自己饿着?

没聊一会儿天,他又开始催,去吃饭呀,几点了。我说真不饿。他说你不饿,你嫂子饿。吩咐大姐和表嫂,你们一起去,赶紧去,黑蛋在这里陪我就行。黑蛋在我们进门后刚吃了个煎饼果子。大姐和表嫂早上忙着搬病房,没吃饭。我见表哥总惦记这个,妥协说好好好,现在就走。他又吩咐表嫂,吃米饭,多炒几个菜。我说你这心操得未免太细了点。

收拾妥当临出门,他又问,你们准备吃啥?

表嫂故意气他,我们吃火锅去!

我接着话头说,吃完装碗汤回来,让你闻个味儿,然后再扔。

表哥说,你咋跟你嫂子一样坏?

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我们出了门。

吃饭途中我问表嫂,哥哥有没有商业险?表嫂说没有,就厂里给上的那些险,下来也能报百分之七八十。我说那也还行。心里又盘算,即便如此,到处跑着看病,日常开销应该也不少花钱。表哥进了医院,工作自然要撂下。黑蛋刚毕业没几年,手头应该也没多宽裕。自打表哥病了,嫂子一直陪他到处看病,想必也没什么收入。

表嫂又告诉我,他们现在正在到处找血小板。医院供血,不供血小板,得家属自己去找。血小板保存期限只有五天,对捐献者的要求又非常高,很难找。要么血型不符,要么捐献者生活习惯不好,好容易找个一切条件都符合的,来了医院,医生看过又说体重不够。反反复复,希望失望不断交替。我听着就觉得头皮发麻,嫂子却说得格外坦然,没有一丝不耐和埋怨。想想也对,这是希望的一头,只要耐心攥着这头不放,希望就不会轻易溜走。

现在是黑蛋找的人,说能提供货源,但需要等。嫂子乐观地说。她语气让我觉得血小板的出现只是个时间问题。

表嫂和大姐本打算按表哥说的,带我和我弟吃米饭炒菜。可我们回一趟老家,当然要吃汉中特色。见我俩态度坚定,表嫂便带我们去附近一家菜豆腐节节店,她常去吃,认为比较正宗。菜豆腐节节是略阳县特色,汉中其他地方的菜豆腐汤里是稀饭,菜豆腐节节里面是手工的荞麦面,另配小菜,通常是八样。表嫂讲,这是略阳县的八菜一汤。

小时候在姑姑家吃过菜豆腐节节,多少年过去,这个饭见都没再见到过,别说吃了。

热米皮,菜豆腐节节和小菜们端上桌,正吃着,表嫂手机响。她拿起来看一眼,语气里稍带了些兴奋,跟我说,血小板找到了。手机拿给我看,一张写满字的图片,大都是专业术语我看不太懂,但也端详了会儿。真好,我说。黑蛋找的?表嫂说对,黑蛋联系的血贩子找的。

我说这次不会再有什么变动了吧。

始终很乐观的表嫂说,人家这都是专业队伍,血小板拿来先用,用上了再付钱,用不上退回去就行。

我心里为他们感到高兴。同时又为钱发起愁来,想必这么费尽心思才能找到的血小板,便宜不了。

这时我还不知道,表哥这样重的病,工作却还照常做着。

吃完饭回病房,凡事爱操心的表哥问,你们吃的什么?

吃饭时趁大姐和表嫂不在,我说了我弟两句,能快乐的时候我们就尽量让表哥快乐一点,开心一点,让他感到这个病在我们看来没什么,别拉着脸,影响家属和病人的心情。

这时听到表哥问,我弟抢答,炒菜米饭。其他人笑而不语。过会儿实诚的表嫂说,我们吃的略阳八菜一汤。

说话间,表哥电话响。表嫂看了一眼说高总。表哥很着急,一边让黑蛋扶他起来,一边让表嫂先接电话。表嫂接电话,对那边说等表哥收拾妥当,稍后给回过去。挂了电话和黑蛋搭手服侍表哥起床。表哥让找个僻静的地方,又叮嘱拿上凳子。尽管三十来度的天气,大姐担心表哥受凉,让表嫂拿上外套,黑蛋举着吊瓶,母子俩一起搀扶着表哥,大姐搬着凳子,我和我弟帮不上忙,跟着他们往楼梯间走。

在楼梯间安顿好,表哥开始给“高总”打电话汇报工作。

表嫂说,表哥生病这么久,厂里工资照发,保险照缴。表哥本来是个操心的人,即便那几天发着高烧,人都迷糊了,工作上的事情该安排也照常安排着,一点儿没放松。好在他的工种就是联系、协调之类的内容,手底下也有人,没耽搁厂里的事。

表哥打电话时,表嫂和黑蛋就在他身边陪着。我和我弟回病房,跟大姐聊天。我问大姐在这边照顾表哥,家里那边能放下吗?大姐说,就为这,她前两天刚来时表哥还轰她走,让她回去该伺候她们家老太太伺候她们老太太,该伺候儿子儿媳妇就去伺候儿子儿媳妇,不要在这里耗时间。说得急了还让她滚。说白了就是怕麻烦大姐,耽搁大姐时间,一方面可能也是也不愿接受自己已经病到需要姐姐来照顾的程度。

大姐说,眼下儿媳没生孩子,公公前几年去世,婆婆由老公兄妹三家轮流看护。这时节本来轮到她照看,她想着有余地也有余力的情况下,当然是优先陪护情况不好的表哥。婆婆可以暂时交代给姐姐多看几天。无论表哥这个病后来是好转,还是恶化,我自己是尽了全力陪他走过这一程,不留遗憾不自责。

大姐顿了一下,又说,近一个月,他病情恶化得非常快,这个病越到后面,速度越快。但大家还是要抱着一个乐观的态度和希望,希望他忽然又能好起来。爸妈都不在了,我作为他的姐姐,至亲的人这种时候肯定要陪在身边。

我说对,凡事能过自己的良心关最重要。

东拉西扯地聊着,表嫂进来,对我和我弟说,你哥让我过来说一声,他工作上的事比较麻烦,你们稍微多坐会儿。我说,多大事儿劳烦你跑一趟,让他专心忙他的,别总为我们分心。

表嫂走后,我看时间,表哥坐那快一个小时了。这样重的病,坐那么久,还要说工作,想必很累。过会儿表哥回来,果然疲惫至极。我想我们杵那儿他也休息不好,待他安顿妥当又聊了会儿,我和我弟便起身告辞。表哥表嫂叮嘱黑蛋送我们。表嫂骄傲地说现在采购啊外联这些工作都是黑蛋在弄。黑蛋站表哥病床前听表哥吩咐他要给我们叫车,要把我们送到火车站,等等。

说话时,父子俩始终握着手。

早些时候,表嫂和表哥说话时,也总握着手。

从医院出来,我还是觉得表哥这个病,并无大碍。

 

后记

这篇文章完稿三天后的夜里,我梦见已故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在老家老房子里。具体内容忘了,只记得他们都在。表哥也在。我照镜子,表哥夸我越来越漂亮了。早上睁眼第一个念头是,爷爷奶奶和爸爸一起来接,表哥恐怕几天内就会走。几个小时后接到表侄电话。表哥已经去了,明天火化。

当天下午我和弟弟坐高铁赶回汉中。

此前我一直以为姑姑姑父去世后,我们就是表哥表姐最近的亲人。回去参加葬礼才发现,我们是外家人,王家(表哥表姐姓王)才是本家人。王家和我妈娘家罗家一样,是一个根系庞大,联系很密切,并且无论私下有多少龃龉,在这类事情上会表现出高度团结的家族。这样一个大家族,外加表哥工作单位的支援,葬礼办得很排场。

从前我以为表哥在厂里上班是借姑父的庇荫。他去世后我才从表姐夫那里听说,表哥在单位非常能干,一个人干三四个人的活儿。他管理过很多部门,单位的老总知道表哥的病之后,一点一点卸下他的负担。最后留着一个不用出勤只需要打电话联系就能处理的工作给他。是怕他突然没事干了,胡思乱想。

王家那边的亲戚我大都不认识。只看到两个表姐夫尽心尽力,安排宾客、招待采买,大表姐夫爱操心的程度比表哥有过之无不及,多细小的事情都放不下,要一一过问,想起来就问。吃夜饭时,三表姐夫喝了点酒,席间说起表哥的各样事,说几句就哽咽,却还要坚持说完。大表姐自小坚强,没表现出太多情绪。三表姐自小柔弱,情感细腻,奔忙一会儿,回去车里哭一会儿,眼睛始终肿着。

表哥去世前一周,姐弟三家全在医院陪着。就像大表姐说的,病情恶化得很快。

表哥去世当天下午,王家族里兄弟姐妹接到通知,无论是正在农忙准备插秧的,还是上班的,竟都能放下手里的活计,赶去医院守着。

火化前一天晚上,大表姐问我和弟弟要不要看看表哥的仪容。非常安详,她说。嘴角还带着笑,像睡着了一样。

我们凑上去看了。真如大表姐所说,表哥,像睡着了一样。

责任编辑:梅不谈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编辑部官方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问答收集,赠送书籍和周边礼物,欢迎读者添加。

作者


伊朝南
伊朝南  @伊朝南
我是我的障碍,也是我的通途。

相关推荐


阅读
夹缝
文 / 伊朝南
阅读
虚荣
文 / 伊朝南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