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


文/史若岸

 

由于祭品仙鹤遗失了一只翅膀,飞行缓慢,房东老太于第八日回魂,与我在出租屋相遇。为了让她满意离去,我们一人一魂,踏上了帮她实现愿望的旅途。


柳老太太是我的房东,确切来说,是我的原房东。她将房门钥匙交给我后,就搬去了养老院生活。她是个典型的老年人,不会用智能手机,也没有微信,平日里,交房租、暖气费之类的事宜,我便都与她的女儿联系。

房屋在西城区边缘,柳老太太租给我时,月租是五千元。这几年,租金一直没有上涨。房屋一共七十平米,两室一厅,我与另一个室友平摊房费。这意味着我一个月只需要花两千五百元,就可以在北京的二环边上安心度过日日夜夜。

因为这一点,我对柳老太太充满感激。

一周前,柳老太太在养老院过世了,于睡梦中寿终正寝,享年八十三。她的女儿打来电话,希望我到外面住一个星期。风水先生为老人算好了下葬日,需要在家中停灵七天。为了弥补我的损失,她会免去我一个月房租,还会多给我两千元找酒店住。

我对丧葬礼仪没什么忌讳,这是柳老太太的旧居,回家停灵也算天经地义。室友又刚刚搬走,新的租客还没找到。我正发愁这个月的房租无人分担,一想到可以白住一个月屋子,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答应了下来。

柳老太太被搬回家的时候,我刚收拾好,准备离开。一行人浩浩荡荡拥进屋子,跟着冰棺落座后,将屋子填了个满满当当。说话声此起彼伏,和过年时走亲访友一样热闹。喧嚣之中,间或夹杂着啜泣之音,从中可以听出,是仪式化大过了悲伤。但这并不说明悲伤是假的,悲伤依然存在,只是亲人都早已预料到了这么一天,将它分散进了平时的生活。音响里播放着《大悲咒》,声音不高,像一道细长的河流在房子四周流淌。我本想着稍稍帮些忙,好让自己的白住再心安理得一点,但众人忙碌,无暇顾及我的在场。我向柳老太太的女儿匆匆打了个招呼,帮忙抬了一只纸仙鹤,便拉着行李箱,走出了大门。

为了让多出来的这笔钱物尽其用,我在公司对付着住了几日,又去青旅凑合了两晚。最后一夜,我奢侈了一把,找了间位置稍偏的民宿酒店。陷在蓬松的软床上,我一边懒散地观看投影仪播放的电影,一边打开手机银行,将这段时间节省下的钱凑出一笔整数,转给了家里。

再度回到出租屋,已经是第八天的下午。屋子打扫过,但比较粗略,有许多未顾及之处。墙角滚落着一只金色元宝,沙发旁还丢着一截纸仙鹤的翅膀,门上的挽联也没来得及撤下。地上落有几枝白菊花,大概是花圈搬动时掉下的,我看它们还能开一段时日,便找了个空瓶子接好水,一一插在了瓶子里。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我将纸元宝和仙鹤翅膀也收了起来,放在茶几上,准备找个时间,到空地烧掉它们。

简单收拾后,我躺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最近四处奔波,身心俱疲,没一会儿,眼睛就诚实地打起了瞌睡。虽已入秋,但天气干热,再醒来的时候,嗓子只觉得又闷又渴。晚饭还没吃,我拖着身体去倒水。一杯水刚刚接完,转过身,迎面就见到了柳老太太。

我惊声尖叫着,杯子里的水跟着泼到了天花板。当水渍化成一幅地图,且浇了我满身时,我意识到尖叫毫无用处,只能让自己的喉咙破音,只好一边狠命掐胳膊,一边内心默念柳老太太做人是好人,做鬼是好鬼。重复几次后,我勉强镇静下来,音调也恢复了平稳。

我问柳老太太为什么要出来吓人。她看着我,说今天是回魂日,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能看到她。

我对传统葬仪一窍不通,急忙打开手机搜索所谓的回魂。丧葬风俗中,确实有这个说法,人死后,灵魂会于第七日返家。不过今天是第八日,早已过了回访截止期。看来时代发展日新月异,老一辈人不仅思想跟不上时代步伐,灵魂的脚步也迟滞于身体。柳老太太的灵魂回访就这样晚了一日,没见着自己的人身,倒是和我打了个照面。

不过依照常理,人是无法看见灵魂的。我的八字并不特别,也没有过神秘的通灵经历,能看到柳老太太着实古怪。对于这个问题,柳老太太和我同样不解。我们互相交换着信息,找来找去,在仙鹤上发现了原因。

古人云架鹤西去,事实上,回魂也是驾鹤东来。我帮忙抬过的纸鹤是柳老太太回魂时乘坐的交通工具,或许因为这一关联,我才得以见到了柳老太太灵魂的真容。

“怪不得仙鹤飞这么慢呢。”柳老太太说,“原来是少烧了只翅膀,如今的人做事,真是一点也不上心。”

“现在烧还来得及吗?”我内心希望柳老太太快点乘鹤而去,立刻就要去找打火机。

“不急。”柳老太太说,“我想先见见家里人。”

按照回魂的习俗,回魂当天亲人要避开逝者,因为这会影响逝者的转世。我把网上搜到的习俗念给她听,担心她不信,又找来了科普视频,但人年纪一大,为人处世便如小孩一般任性。无论我如何劝说,柳老太太依然坚持要去看看。如果我不带她去,她就要一直待在我这里。

她的女儿住在朝阳区东北,与我所在的西城区西南形成一条笔直的对角线。路途遥远,又是下班高峰期,我一点也不想出门。但我更不想和柳老太太待在一起,于是披上外套,拿好断掉的仙鹤翅膀,陪她一起出了门。

小区没有电梯,我们步行下楼。柳老太太虽已做了鬼,却仍然习惯活着时的走路方式,她一步三晃,不急不徐,颤悠悠迈下台阶。我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忘记她已做鬼的事实,小心地看着她,生怕她在楼梯一摔,摔成鬼中之鬼。

出了单元门,柳老太太顿足,眯眼环望四周。夕阳落下不久,暮霭深沉而温柔,为周围景物蒙上一层朦胧的蔷薇色纱幕。空气中漂浮着桂花的香味,淡淡的,散开来,像化在水中的金粉,氤氲到各处。

我打开百度地图,输入柳老太太女儿家的地址。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但北京的道路是一个又一个环,这条完美的线路并不存在于现实。我低着头,将手机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转了一圈,确定了行走方位,收好手机。

柳老太太问我去哪里。我说地铁口,她摇头,表示不愿意。她喜欢公交,不喜欢地铁,她觉得公交敞亮,开阔明朗。不像地铁在地下,暗沉沉的,坐起来像是做贼。

现在是下班高峰,地上车挤,地下人挤,都算不上什么好选择。我问柳老太太会不会飞,如果她能飞,我可以给她画一幅地图,她自己飞过去,这样就不用遭受被挤来挤去的折磨。

柳老太太试了试,她可以飘,但飘不了太远,速度也很慢,和走路没太大区别。最后,她只好在不情不愿中,和我一起去挤地铁。

“我从来不坐地铁。”柳老太太向我强调。

“人总要尝试新事物嘛。”我回答。

地铁站中人来人往,柳老太太的灵魂轻飘飘的,和气球一样,跟在我身后。经过闸机时,我拉起了她的手。很难形容灵魂的触感,有点冰,但不刺骨,轻盈柔软,像是冻起来的蒲公英。

周围人行色匆匆,谁都没有发现我带着一个鬼魂。我不由骄傲起来,觉得自己做出了一桩伟大的成就。

转了两条地铁线,步行了两条街,一个多小时后,我和柳老太太到达了目的地。她的女儿住在十层,我没有门禁卡,无法使用电梯。她见状,发挥自己的灵魂优势,穿过层层阻碍,飘上了楼。

秉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我在楼下等她。小区里有一个小型欧式喷泉,水流如断线的珠帘,我盯着池水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一次见到了柳老太太。

“见到家里人了吗?”我问她。

“见到了。”柳老太太点头。

“好的,那我走了。”我将仙鹤翅膀交给她,和她招了招手。眼下她心愿已了,接下来该上黄泉路还是奈何桥,就不是我能帮忙的事了。

“等等。”柳老太太叫住我。

“怎么了?”我问。

“我还有件事拜托你。”她说,“我想回孤竹。”

“孤竹?”

我打开手机,搜索这个听上去有点奇怪的地名,很快查到了信息。这是个自商周时期就已存在的地方,原先是个小国家,现在则成为一座沿海小城。从图片看去,孤竹寂静平和,像一艘满载着陶瓷器具,但沉到了海底的货船,散发着古旧的气息。

柳老太太告诉我,孤竹是她的故乡,几十年没有回去了,想回去看看。

孤竹临海,我从没看过海,也一直想找时间去看一看真正的海。但现在不是时候,我刚换工作,还在试用期。公司搭建的网站快要上线,我既不方便请假,也没心情助人为乐,于是我诚恳地说:“我没有钱。”

没想到柳老太太毫不在意地挥手:“我有。”

回到家后,她叫我拿来一柄钉锤,走到卧室门背后。依照她的吩咐,我撬开墙角的踢脚线,里面掉出一个不起眼的小黑袋子。我将袋子打开,一枚红枣大小的金元宝出现在我眼前,色泽黯淡,远不如葬礼上的纸元宝熠熠生辉。

“这是……金子?”我不太敢确定,向柳老太太求证。

“当然。”她满意地点头。

这块金元宝自柳老太太祖上传来,是她珍藏的宝物。她经历过动荡年代,一直悄悄藏着它,以备将来哪一天救急使用。后来一家人生活中,确实面临了不少风雨,但始终没有窘迫到必须用它的地步。再后来,她年纪渐渐变大,记忆随着身体一同老去,能够记住的事如泡水的字迹般一件件漫漶开,散到最后,自己也忘记了它的存在。

今天因为回魂,柳老太太的记忆仿佛春回大地一样复苏,终于让这块快要成为古董级别的金元宝派上了用场。她十分高兴,催我尽早把它换成钱,好早一点出发。我说就算有钱,我也没有时间。最近工作忙,领导不会给我准假,而且还魂日不走,也会耽误她转世。如果她真想魂归故土,我可以替她将金子转交给家里人,顺便告知她的意愿,让他们自行商量解决。

柳老太太见我不情愿,又开了口,说如果我带她回去,就把这块金子送给我。

金元宝动起来,像小金鱼一样在我眼前游来游去,滑溜溜,亮闪闪,游晕了我的意志和大脑。于是我听到“好”字轻飘飘地离开喉咙,和金鱼嬉戏在了一起。

“行,那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柳老太太露出了称心的笑容。

柳老太太虽已成了灵魂,但依然有早睡的好习惯。为了不影响她睡眠,也为了不和鬼魂同床共枕,我让出卧室,拿出备用枕头和棉被,到另一个房间睡觉。

第二天,在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中,我睁开了迷离的眼。窗外天色还未醒,苍茫如远古洪荒。闹钟的时针遥遥指向六点,我掀开被子,走向发出噪音的厨房。柳老太太已起了床,正在用室友留下的榨汁机榨豆浆。燃气灶上的小锅咕嘟咕嘟冒着泡,和榨汁机一起欢快地里应外合。

“榨汁机太脏了,我洗了好几遍才洗干净。”柳老太太说,“菜也都不新鲜了,以后少买。”她轻车熟路地打开冰箱门,取出两个快发芽的土豆。

“去洗漱吧,饭好了我叫你。”

“我不吃早饭。”我开了口。

“那怎么行。”她系紧围裙,关上了厨房大门。

吃早饭时,我向柳老太太提议,难得在人世多留几天,不如尽情体验,别这么辛勤劳累,好好享受一下年轻人的懒散生活。她将我的建议视为空气,反过来教育了我一番,说我活得太过颓废,和我在一起的这几天,她一定会给我调整调整。

没有了身体这个拦路虎,柳老太太矍铄的精神益加没有阻挡。整整一个早晨,我活像一条被遛的狗,跟着柳老太太吃了饭,散了步,健了身,最后和她一起走到了公交车站。我本打算坐地铁,但柳老太太不同意,她认为我精神太差,要多晒一晒太阳才行。我说紫外线会导致光老化,防晒才更加科学。她懒得理我,说我脑子里装的都是歪理,不容分说地将我推上了公交车。

公交在宽阔的街道上行驶,地面的车影浮动着,像是随时都会飘起来。阳光新鲜清亮,将树叶泡成一杯杯绿茶。我在明媚的绿色茶汤里摇晃着,到达了公司。

距离上班时间还早,办公楼将醒未醒,拢着阳光,显出幽静的意味。偶尔响起的人声也变得遥远,仿佛石子投入湖水的回响。一片安宁中,我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我在乡下出生,生活的村子里只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出了村口,要步行许久,才能看到一个小时经过一趟公交车的白色站牌。这些年来,除了电线杆与电线,我没发现家乡与北京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在这个难得的静谧时刻,我看到高楼如高山,车流如溪水,从家乡浮起的晨雾随着天上的行云,跨过山河,飘来了我这里。

身体呼吸着雾气间的静默,逐渐变得轻盈。我猜自己的灵魂正在出窍,只是因为我年富力强,和现实的牵绊如同心锁一样紧密,所以再怎么出,也只能出到一半为止。

陆续有人来到公司,如拼拼图一样,将办公室一块一块唤醒,我收回思绪,也随之点亮电脑,拼上我手中的部分。身边同事见我一大早就待在了工位,好奇地问我。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因为见鬼了。”我微笑着,实事求是地回答。

上午事情不多,部门领导一直在开会,没有空闲理我们。我趁这个机会,中午早半个小时离开了工位。附近有家典当行,我拿着金元宝去询问价格,店家鉴定后,说元宝成色不足,最多只能给我两万。对我来说,这笔钱已经相当可观。我换好现金,怀揣着这份沉甸甸的喜悦,快乐了整个下午。

下班时,一整天不见踪影的领导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在百忙之中终于抽出空闲,赶在下班前看了我做出的第五版项目总结ppt。看完后,他觉得还是第一版的布局最合适,但内容要按最新一版整理,要求我将两版融合,明早上班前发给他第六版。

日日工作,便日日想与地球同归于尽,好心情一扫而空。我打开文档,满怀怨气地在电脑屏幕前加起了班。回到家已经八点半,屋子里亮着灯,柳老太太在听收音机里的戏曲,见我回来了,叫我去厨房盛晚饭。

托柳老太太勤劳的福,我吃到了青椒炒肉丝,喝到了热腾腾的玉米粥。胃舒张开,像一张毛毯包拢了身体。我松弛下来,产生一种幸福的倦意。

我告诉柳老太太金子已经换成了钱,随时可以出发。她说不急,问我明天有没有时间。她的外孙女怀孕了,她想在走之前,给重外孙买件礼物。我说好,她又问我之前的电视机去哪儿了,她找了一天,想看电视都没得看。

屋里以前确实有一台旧电视,我嫌碍事,征求过她女儿的意见后,低价卖给了回收旧家电的人。电视机已然一去不复返,我想了想,打开笔记本电脑,让它临时充当起了电视。

柳老太太没用过电脑,对里面的一切都感到茫然,我不得不像个导游似的向她一一介绍。这是开机按键,这是鼠标,这是视频网页,这是节目清单。重复演示了几次后,我问柳老太太听没听懂基本操作。她点点头,感慨地说,你的桌子可真乱啊。

这口吻和我已过世的祖母一模一样,令我顿生熟稔之感。我叹口气,知道再怎么讲解也无用,索性将页面频道停留在了CCTV8,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打开,都会有电视剧自动播放。柳老太太瞅了一会儿,说不喜欢看真人打仗,问我戏曲频道在哪儿。她老眼昏花,看不清上面的小字,我告诉她是8下面的11,又给她打开一个新的视频网站,将页面停留在了戏曲专栏。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离不开电视,但又都不会认真看。对他们来说,电视就像会汪汪叫的小狗,重要的不是内容,而是这种有声音的陪伴。柳老太太一边播放着戏曲,一边整理起了书桌。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来打整就好,柳老太太却摆手,说我这么邋遢,每天起床连被子都不叠,怎么可能收拾干净书桌。

家中多了个田螺老太太,我没有任何意见,但田螺老太太话一多,就未免让人觉得困扰。

柳老太太总要找准时机唠叨我两句,好在只是念叨,而不是教育我。万事没有两全,我说服自己,柳老太太既已做了田螺老太太,那被她说上几句,也是理所应当。于是我扬起笑脸,退出屋子,悄悄关上了门。

ppt已经按要求完成,我想接下来都可以正点下班,结果上班后却迎来了更为麻烦的任务。领导一时起意,想在网站里增加一个新模块,将我和部门里两个清闲同事凑在一起,要求本周前交出可以执行的策划案。清闲同事一个是老油条,一个是关系户,推卸工作的能力都如深潭一般深不可测,连马里亚纳海沟都望尘莫及。想到要和他们合作,我生出一种被秋天熟透的柿子砸到脑袋上的黏糊糊的心情。

果不其然,两个同事将神圣的工作职责全权授予了我,我一整天都在空虚的忙碌中度过。到家时又是八点多,陪柳老太太去商场的计划只能向后推。她做了汤面,见我回来,放下碗筷,坐到我面前。

“你每天都这个点才回来吗?”

“也不是,这两天事情有点多。”我无精打采。

“看你天天怪累的,又不知道在累什么。”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累什么,只好无奈地笑。所谓成熟,其实就是接受自己成为工具的过程。我还没太适应由人到物这一身份的转换,但我需要钱。所以,别说做工具了,就是做牛马也不值一提。

前段时间,父亲维修家里的屋顶时,不小心踩空,伤到了腰,住了很长时间医院。妹妹今年又考上了大学,虽然申请了助学补助,但生活费会大幅提高,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也需要准备。这份工作尽管存在种种不如意,但工资终于过了万,我不能不珍惜。

热乎乎的汤面下肚,我收好碗筷,用手往桌上一抹,算收拾了餐桌。从我做家务以来,我就明白,没有比手更好的抹布。这种草率自然也引来了柳老太太的批评,但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声音,于是把她的唠叨当作电视背景乐,自顾自地哼起她听的戏曲来。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在忙着写策划案,柳老太太见我一直没有空闲,索性跟着我去了公司。快下班前,领导又召集起我和清闲同事,对策划案提出修改意见。我连声说好,成为唯唯诺诺的机器。柳老太太瞧不惯我这副窝囊样子,在领导不满的声音中,一把撸下了他的假发。不仅如此,她还将两个清闲同事反锁进了办公室,让他们被迫承担起了后续的修改工作。

我竭力控制着五官,不使自己脸上露出一丝喜意,以庄严的神情完成下班打卡,然后飞出了办公楼。夕阳落山后,我和柳老太太到了附近的商场。商场晶莹剔透,像巨大的水晶龙宫,其间服饰的价格自然也高如龙宫珍宝。我一路走,一路拿手机拍我看到的漂亮裙子。柳老太太问我在做什么,我说网上买衣服划算,我要用这些照片在淘宝搜索同款,挑两件送给妹妹。

妹妹身形和我差不多,这些年一直在穿我的旧衣服,她今年就要上大学,也该有几件新装。虽说我一直告诫她不要乱花钱,但一个人若在年轻的时候不曾年轻过,难免会留下遗憾。内心里,我还是希望她的大学生活不要太过拮据。

“你不给自己买一件?”柳老太太问我。

我没说话,用手示意她看一下衣服旁边的价格标签。

于我而言,这些精致的衣裙就像奶油蛋糕,中看不中用,只适合在能够幻想的年纪拥有。我早已过了那个时期,现在觉得它们还是在橱窗里当装饰品更赏心悦目,既满足了我的眼睛,又不会影响我口袋里踏踏实实的钱数。

不过说来也很困扰,父母都是本分的庄稼人,通过省俭和打零工,才将我送进大学。作为家中第一个大学生,我被寄予了厚望,可毕业几年,工资也只是将将过万。要用到钱的地方太多,能赚到的钱又太少,即使每天都在努力积攒,钱还是成了坏掉水龙头中不绝的水,从手指间哗哗漏了下去。

我琢磨着今年的花销,想明年还可以从哪方面节省。柳老太太顺手拿起一件裙子,往我身上比划。我瞥了眼价格标签,2999,匆匆摆了摆手。

“不用给我挑,我不买。”

“不是给你买,”柳老太太自顾自打量着裙子,“我就是想看看它凭什么卖这个价格。”

除了服装,柳老太太还看了彩妆、手表、珠宝,以及我没勇气陪同,请她自己去一窥真容的奢侈品。在柳老太太挑剔的目光下,这些商品的价格统统前移了一位小数点,前移两位的也不在少数。逛过一圈后,她觉得商场净卖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只能骗一骗我们这些年轻人,没兴致再逛下去。见我一直在拍照,她问我网上买东西是怎么一回事,她想学一学网购。

我打开淘宝,问柳老太太想看什么,她问我有没有锁。小孩子似乎都会戴一把平安锁,这确实是个好礼物,我输入关键词,将手机交给柳老太太。她看着纷繁灿烂的图片,慢慢挑了起来。

“你开过锁吗?”她边看边问我。

家乡是有这个风俗,小孩子到了十二周岁,会在生日那天去庙里开锁,象征打开心智,从此顺顺利利长大。轮到我要开锁那几天,祖父过世了,大家忙碌中,都忘了这事。事后,祖母一直念叨要给我补办,不过没人放在心上。我又去了县里念中学,拖着拖着,便不了了之了。

“没。”我说。

“我也没。”柳老太太似乎有点遗憾。

“平安锁和开锁的锁不一样,是不打开的。”我告诉她。

“我知道。”她说。

精挑细选一番后,柳老太太看上一把玲珑别致的黄金长命锁,叫我下了单。两万块钱瞬间空去一半,我着实心疼了一番。但想到这笔钱本就是从天而降的馅饼,如今只是小巧了些,我的心又稍稍获得了安慰。

晚上回到家,我收拾完行李,睡了一个香甜无梦的好觉。早晨依然被柳老太太的榨汁机声吵醒,但因为是周末,我的心态良好了许多。吃过早饭,我们正式启程,搭乘公交,前往了北京西站。

车站人来人往,四通八达的道路层层扩散,有如一张巨大的蛛网。为防走散,我拉起柳老太太的手,叫她不要独自行动。想到即将重返家乡,她十分雀跃,说出的话和车站的人一样多。我敷衍地回应着,一边走一边寻找候车室,快找到时,迎面走来了两个穿着灰色长袍的道士。

这简直就像是犯罪分子在警察面前招摇,我紧张起来,神情僵硬地与他们擦肩而过。一个道士忽然侧头看了我一眼,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你……”他叫住我。

我暗道不好,拽住柳老太太的胳膊就打算往人流最大的地方跑。

“耳机掉了。”他指指地面。

我低下头,一只耳机在地上打着转,我呼出一口气,连声说了许多个谢谢。

“你怕什么,道士不能随随便便抓鬼的,得走手续,等他们开好证明,我孟婆汤都该喝完了。”柳老太太先我一步捡起耳机,拿在手里晃了晃,“这东西没有线,也能有声音?”

“是蓝牙耳机。”我向她解释。

柳老太太点点头,从我耳边拿下另一只,叫我给她播戏曲听。

我没了耳机,上车后,只好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原野明明暗暗,日影闪烁间,仿佛流动着烟霭。浮云像鸽子,飞过窗前,我盯着它们,眼中一片耀眼的白。

在柳老太太面前,我对旅途表现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但事实上,我相当期待这次出行。小时候,我和妹妹都喜欢在电视里看海。祖母见我们喜欢,夏天天气热到让人无话可说时,便拉着我和妹妹,晚上爬梯子到房顶上睡觉。一觉醒来,天往往还未明,拂晓的蓝空盛满露水,祖母这个时候就和我们说,我们睡在了海里。

“海到底是什么样子?”有一天,妹妹问祖母。

“很大,很蓝,很深吧。”祖母也不知道,含含糊糊地说。

“有多大,多蓝,多深?”妹妹继续问。

“亲自看一看不就知道了。”我看着天上闪在水波中的星星,打断了妹妹,“等我长大了,我带你们一起去看海。”

祖母还是没有活到我能带她去看海的年纪。

我在火车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到站点。天空将它势不可挡的蓝色投掷到我脸上,我在潮湿的碧蓝空气中,闻到了海水的味道。

从见到孤竹的第一眼起,我就对它产生了好感。孤竹是个安静的小城,平和,也有一点单调。城中建筑半新半旧,错落分布中,显露出与每个人相熟的气息,让人似曾相识,以为自己不过是来到了一个新的家乡。

时间还早,我在酒店放下行李后,和柳老太太去寻找她的老家。她在孤竹一个村落里长大,村子叫留仙村,归属于神西乡治下。这两个名字听上去仙气飘飘,找起来也和桃花源一样费劲。我在手机地图上翻了半天,也没发现这两个地方,只找到了一个名字相似的留云村,由西烟镇管辖。

我怀疑是柳老太太记错了地名,但柳老太太坚持说没有。她说村子里有海,有青石头,还有一座小庙,庙里供奉着仙人娘娘。仙人娘娘原本生活在海上,有一天,海面涨起大潮,要淹没村子。她看见了,立刻变成一只青鸟,扇起大风,和海潮抵抗。最后潮水退去,仙人娘娘的力气也耗尽,倒在了海边。后人为了纪念她,就建了一座庙,村子也改了名,叫作了留仙村。

这样的传说我没听过一百,也有五十。我无法通过这个故事在网上找到留仙村的任何影踪,只好带着柳老太太先去了留云村,希冀从这里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留云村不大,栽着许多柳树,几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小孩在杂货店门口打闹,眼睛和水井刚打出的水一样澄明。旁边是几个乘凉的老人,意态闲适,用方言聊着家常。我走上前,向他们打听留仙村,他们互相看看,你一言我一语,与我热情地说了半天。我听不太懂,但大致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是要我去邻近的村子再找一找。

沿着河流的入海口,还分布着几个村子,我和柳老太太一个个找过去。村里的人摇着头,说这里不是,这里不是,这里也不是。走到最后一个村子,柳老太太有些累了,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休息。石头残留有正午的余温,摸上去很暖。她静静坐着,望了望夕阳,站起身说,我们回去吧。

路灯如珠链一般串起时,我们回了酒店。客人不多,酒店前台帮我免费升级了房间。房间里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落着许多灰,可以俯瞰灰蒙蒙的夜景。柳老太太打开电视看戏曲频道,我坐在一旁吃泡面。吃完泡面,柳老太太问我吃饱没有,我说饱了。她说肯定没有,叫我再买点东西。我说我要减肥,她说减什么减,胖点才会有福气。

我没奈何,只好又点了一份米饭外卖,她这才满意,继续看起了电视。她今天听的戏有点耳熟,我仔细分辨,认了出来,是祖母过去常听的《锁麟囊》。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我与祖母分别已有四年,她过世时,我正在广东实习,路途遥远,来回路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家中人商量后,认为这笔钱省下来更好,毕竟人死不能复生,钱对于活着的人更重要。我想这道理不假,便没有回。春节到家,我去坟前看望祖母,她的坟丘隐没在衰草间,已经快成了平地。

生命的盛衰不为人而定,生命的消亡自然也不会与任何人言说。在柳老太太身上看到越多祖母的影子,我的心就越空无。一种深沉的忧郁从我心底升起,像旋涡一样慢慢转动着,吸收了所有情绪。

我抬头看柳老太太,她窝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五光十色的画面从她眼中流过,她像信号塔,没有回应地接收着,显得无比孤独。

取回外卖后,柳老太太已经睡着,第二天我醒来,她依然在睡。来到孤竹后,她的精神差了许多,像极了真正要离开的老人。我打开手机,准备搜索剩下村子的路线,忽然想到如今这个时代,几十年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留仙村兴许没有改名,依然存在着,只是成为了一片开发区,或者一条绿化带。

再漫无目的地寻找下去,恐怕也难有结果。我启程去了孤竹的城市规划馆,在一片图文中,终于找到了留仙村的痕迹。它果然被拆了,成了一片观光景区。景区有沙滩,有帆船,有木栈道,唯一不变的,只剩下了海。没想到找来找去,留仙村就在最近的海边,甚至从酒店都可以望到它的身影。

我有点哑然,但总算有了结果。回到酒店,我和柳老太太说村子找到了,她问我在哪里,我指着窗外的风景给她看。她贴到窗户上望了望,哎了两声,问我都变了吗。我摇头说不知道。她庄重起来,整好衣服头发说:“那我们过去吧。”

我买了袋面包,比照着过去的地图,画出留仙村的大致范围。沿着海岸线,我和柳老太太一路走,走到了过去的留仙村。将近十月,气候凉爽,景区人不多,三三两两。海浪层层翻涌,风吹着人,也吹着树,遥远的日光里,大海让每一个生命看起来都像灵魂。

柳老太太眯着眼,在不规整的沙滩上向远处眺望,海鸥跟随天空盘旋。

“是这片海。”她高兴地说,摸了摸海水。

“海和海还有不同?”我问,拿出两片面包,一片自己吃,一片喂眼前的海鸥。

“当然。”她说,“你不知道,海的气息都是不同的。就像鱼,鱼不一样,海也不一样。”

“仙人娘娘的庙就在这里。”她指向远方的高地,“她人很和善,穿得也漂亮,每天都披着绸缎。家里人不让我去庙里玩,我就经常悄悄去看她。”

我望过去,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我走之前,她还帮我保管了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柳老太太忽然神秘地看我,抿着嘴笑。

我刚要说话,她已站起身,一个人进了树林。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盒子。里面是一把锁和一把钥匙,用油纸包着,由红线牵系,看上去就和新的一样。她用目光抚摸着锁,说这是她给自己准备的,但现在用不着了,正好留给我。

她将锁打开,郑重地放到我手里。

“一开聪明伶俐,二开学业有成,三开满堂富贵。今已成年,愿勤学苦练,是非明辨,岁岁平安,年年康健。”

海风中,柳老太太的声音和祖母重叠在一起。

我愣住,下意识拉她的手,但没拉到。风忽然变大,漫天海鸥朝我拥来。视野被吞没,纷乱的白色世界中,她安然地望着我,目光温和,似乎是相聚,又似乎是告别。然后,她转过身,折好灵魂,步入一望无际的大海。

我睁开眼,屋子里寂静无声,窗外微微露出一缕曦光,黎明已经到来。纸鹤翅膀与那只金黄色的元宝依旧安静地放在茶几上,不曾被人打扰。

责任编辑:讷讷

本文选载自《长城》2024年第1期。

作者


史若岸
史若岸  
街谈巷语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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