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后十分钟


文/泽宇

 

亦帆背负着母亲的期待,在名师门下学习琵琶,心态影响下她的弹奏总是受限,这种情况随着一位访客到来而改变。


每周五晚七点的时候,是最难挨的一段时间。这日也不例外,亦帆和母亲从开化寺街骑车子过来,一小时前从学校出发,无论怎么拖延,也该到七点了。
亦帆穿了浅色牛仔裤,进入冬季以来她的食欲和天气一样逐渐降低,身形也日益单薄下来,母亲却像是打气筒上的气球,更年期和年龄还有体重,一起撒了欢地上涨。
亦帆跟在母亲后面,看见浅绿色的嫩芽钻出深褐的枝条,一点细小的风转动着那些嫩枝,在空中做着无人察觉的抖动。她想到在自己和高老师之间,母亲和高老师之间,可能也有一条这样无人察觉的细枝联系着,如果有人可以充当那阵风,波动这种细小的连接,自己或许就可以在其中得以喘息了。
她幻想未来某一天,自己成为一个著名的演奏者,受邀回歌舞剧院演出,高老师那时已经年迈,坐在观众席上,自己向他投去温柔的一瞥,两人相视,老师眼中流露出一丝感激和欣慰。
这样的想象足以给她继续往老师家走的勇气。
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人提着果园春的礼盒和双熙城的糕点,挤着瘦窄的楼道,走上高老师的办公室门。
来了?
诶,来了。好久不见啊,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大人们客气地寒暄着,亦帆背着琵琶讪讪地不说话,上下门牙一合,轻咬着口腔里的一条肉,溜进门里。
里面还坐着一个女孩,瘦长的背影,浅色呢子短外套,天蓝色紧身牛仔裤裹在细长的双腿上,不见正脸,就知道是个美人了。亦帆停在门边上,看着眼前近近远远的三个人,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做什么合适。
礼盒在两双手之间用话语和动作推扯着,最终还是放在了办公桌脚边,暖黄色的灯光照亮的半个房间,把四人照得明亮,只有桌下是黑暗的,适合放自己带来的礼物,一会就可以借由看不见,而恰当地遗忘。亦帆害怕高老师,看到他总是浑身发怯,母亲也不是很喜欢他,但每个月仍要来交际一回。为了她练琵琶,里里外外,母亲付出太多了。
再一会儿,不过两分钟,该说的话倾倒完了,母亲要辞身走了,高老师去送,两个大人掩上门在外面又说了两句,才算告别结束。母亲是想拜托老师多给她十分钟的时间,课后再多一会儿的指点,是母亲此行的目的。坐在里面的女孩扭头看过来一眼,亦帆屏息,看到那是一张很白的长脸,头发细软软地塌落在肩头,像是柔软的棉花,或是扭曲的光线。
听着母亲离去,楼道里响起荡气回肠的足音,亦帆想,自打进了这个门,她们母女俩就没再说过话,在老师面前对她好仿佛是件错误的事。
老师关上门走回自己的位置,让亦帆先准备一下,然后红光满面地继续给那女孩上课,她纤瘦的腕子扭动着,白皙的皮肉似乎不适合弹琵琶,仿佛无法拨动那面板上的四根铁弦似的,声音柔弱无力。
四十五分钟,再加上十分钟。未来的一个小时,一如既往,难以忍受。亦帆感到身体里有一丛微暗的雾气,笼罩在五脏六腑,发疼也发痒。她想哭,也很想冲出门去大笑着离开。
高老师五官周正,整个人轮廓简单,个头中等,脸型细长,头发整洁干练,经常打理,本人已经将近五十,看上去也不过35岁。他属于文雅干净的那一类长相,这一型的代表诸如电视上常扮演总裁的王姓演员之类。也经常有人说他长得像演员。他是个帅哥,越老越帅。
有人敲门,亦帆急急打开,站在门边上,怯怯说一句,高老师,有人敲门呢。进来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阔形中年男人,脸上和蔼地笑着,头顶秃了,泛着慈沐的光。
哎呀,贵客贵客。丽源你爸爸来啦。快进来,快请坐。
高老师的新百伦球鞋在瓷地板上紧张地来来去去,摩擦出令人耳酸的尖声。
两个人握手,说笑。叫丽源的女孩子开始收拾琵琶,紫檀木的,很重,落在琵琶盒里沉重的一声。她站起来,个子挺高挑,遮住了台灯的光,世界在她身后暗下去。
送走父女俩,高老师笑嘻嘻地坐在自己凳子上,拿起一把桃木扇子把玩,看亦帆掏琵琶戴指甲。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亦帆,一个高级领导的孩子,高考分数不低,想冲一冲名牌,就送来学琵琶了。很刻苦,很勤奋,前途不可限量。
亦帆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老师,觉得两人之间的联系正在变得混沌不清,手中的琵琶似乎混进胸中的雾气,变得湿漉漉的,再也发不出曾经打动自己的声音来了。
你们不一样。高老师说,然后展开扇子,接着说,这是桃木的。胳膊肘往门口点一下,接着说,送的,好看吧。
亦帆点点头。她觉得自己除了点点头,什么都不会说,真笨。
先弹基本功,弹挑、轮指、滚指、扫弦。办公室的台灯暖融融地照亮琵琶面板,亦帆一双纤细的手在上面挥动撒下规整的影子,琵琶音波散在办公室里,四处乱窜,像是无目的的箭矢。
她不敢抬头,怕撞上老师的眼睛。上课的时候,老师喜欢望着她的琵琶发呆,并不是在观察她的姿态,而是在想着自己的什么事。他也有一个女儿,比亦帆小一些,不太听话,喜欢潮牌,挑染了几簇头发,上学的时候扎马尾藏起来,不上学就披散在肩头,紫色的,挺显眼。高老师很宠爱这个独女,闲的时候都在想她。
好了,弹弹上次的曲子吧。高老师说。
亦帆一阵紧张,她忽然忘记了曲子的首段怎么弹了,心跳忽然砰砰加速,感到脸上随时有发出巨响的危险。
门外响起一阵响动,有人在大声的交谈,讨论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办公室里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高老师的眼睛看向门口,双肘俯身抵在膝头,定定看了一会儿,姿态仿若一只等待破门而出的宠物猫。门外的人走开了,他旋即立起身来靠回椅背上。
琵琶声响起,刚开始还算流畅,亦帆松一口气,几个泛音都没有磕碰,很清晰地放了出来,比平时练得更好,她心头轻松一些了。老师换了一个姿势躺在椅子里,映在墙面上的影子变得大了些,像一座石山。亦帆的手加重力度,该进入快板部分了,老师在这个段落里多次提出问题,每到这里,亦帆就会感到呼吸不畅,似乎有双无形的手捂在自己的口鼻上,空气变成粘稠的棉花,怎么都吸不进肺里。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僵硬,怎么也使不上力。
快板的几个泛音如同打在棉花上,沉闷、不清亮,接下去的快速轮指更是犹如破袋子里滚出的土豆般砸在地上,完全没有表现出《春雨》这首曲子需要的流畅和倾泻感。她知道自己搞砸了,但这才刚开始。
她感到心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胸口抽痛一下。手还在继续着机械的动作,精神却不停在下坠,似乎落到了地板一下的地方,落进了一处黑暗无着的无底洞,她一瞬间听不到音乐了,只觉得自己在地板上化成了一滩湿漉漉的黑泥水。两个乐句之后,她恢复过来,再次听到自己的演奏。
老师伸出扇子,影子在台灯前忽地巨大起来。
你说,已经有那么多名家演奏这些名曲了,无名之辈还要学习名曲,演奏名曲是为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呢?
亦帆愣了一下,和每一次与老师对话一样,无从作答。老师笑一笑,仿佛刚才自己是在发神经,再挥一挥扇子,让亦帆继续弹下去。
刚才的错误带来的不适被老师的问题缓解了不少,亦帆感到一股热血涌上自己的脸颊,头脸肿肿的,她匆匆看一眼老师,低下头继续弹琵琶。
一首曲子弹完,不过八分钟时间,课才上了不到一半,老师整个人奄奄地躺在面前,一双长腿套着军绿色运动裤,脚腕束起来,露出些许皮肉,未呈松垮,脚踝突兀着一块骨头,有青年气地尖锐着。
有些老地方还是不对。高老师说着,立起身来。
第二段的中板起慢了,后面的快板你没接上,第三段的渐快你弹成了突快,怎么能没有循序渐进的过程呢?顿一顿,老师用左手撩拨一下额前的刘海,一片头发重又聚拢起来,像墨一样洒在两条浓眉前。
他指一指亦帆,或者是指着琵琶面板,说,轮指,轮指的问题。你的轮指有杂音。
亦帆自打进来后头一次看看他的眼睛,从里面读出来坚定的质疑和肯定。但是引子弹得不错,回去好好练了吧。高老师笑了笑。可是后面就太糟糕了,你妈妈还总问我你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却在心里想自己笑什么呢,其实没什么好笑的,自己倒不像个学生,而像个员工似的,讨好着老师,要顺着他的意思行动。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上课的时候,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低人一等的。母亲似乎不懂得什么叫做尊严,非要把她安插进这样高档的学府来,却不知来这里学琵琶的人都不简单,自己仿若是耽误大家时间而来的。多余,还不透明,母亲又偏要给她争取多十分钟的加课,还不如变透明。
来这里是个巧合,她弹得不错的,基本功算是隔壁青年宫里最棒的,母亲就异想天开,希望她以后能凭着这个成材。妄想着把她推进本地著名演奏家高老师的小班课上,就让她麻雀变凤凰。
推荐人是母亲在青年宫楼道里认识的,另一位望女成凤的母亲,等孩子下课,无聊了随便说几句,聊到兴处,对方说认识歌舞剧团的名师。这就把她介绍过来了。高老师不缺学生,课时费也算给她最低的,不知图什么,就答应了教她。
亦帆不会明白,她甚至不去想为什么,平时的课业已经把她的精力耗尽了,每晚还要练琵琶,周五还要请假出来上小课,十五岁的孩子,哪有那么多精力去思考成年人的想法。她想不到的。她只觉得自己很累,像一张皱巴巴的驴皮。
我出去一会儿,你练一下第三段的快板,我一会儿再听一次,你可以糊弄我,但我不能对不起你妈妈。高老师站起来,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看一眼亦帆,抬脚离开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留下亦帆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忽然变得好安静,她把两腿往前展开,感到下身的肌肉放松了一些,腰板随之塌下来,嘴上舒一口气,全身都轻松了。
琵琶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流畅一点,但是仍然不够动听,没有起伏,亦没有转折,不想乐曲,像一首无色无味的练习曲,平凡寡淡。亦帆自然察觉不到这一点,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蒙上眼耳,听不出错在哪里,看不到能改进的地方。
真难啊,练琵琶好苦啊。她叹一口气,依然是淡而无味的,仿若大指虚搭在琵琶弦上的错音,不引人注意,却枯燥难听。
琵琶音从弦上打出去,敲在四堵白墙上,又反弹回来,亦帆听到自己弹奏的曲子,毫无反应,本来还知道什么是好听的音乐,然而一遍一遍重复练久了,反而不知道什么叫做好听了。
她练了足足有五回,整个第三段早已弹得滚瓜烂熟,十根手指在琵琶上的翻飞不过是机械式的反复,演练的是一次次没有情感的音符,干枯而没有生命,像一朵假花。
我应该没有天赋吧,我对不起妈妈。亦帆在心里这么想着,随着联系一遍遍加深,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刻印在她心底,并不夸张,她觉得心口真的疼了起来。
门开了,老师健朗的脚步踏进来。亦帆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处又高又尖的塔,轰然碎裂,是真的一样,她脑海里回映起建筑倒塌的轰鸣。
弹吧。高老师轻声说。
她瞬间把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两肩吊在空中,脖颈泛起酸疼。然后开始别别扭扭地弹了起来。
零零碎碎的泛音像是湖面上被风吹散的纸船,一只只飘飘荡荡,不牢靠,也不协调。忽地她打了个冷颤,右手重了一下,双弹变成了扫弦,乐曲想表达的春意盎然变成了雷电突闪,她感到高老师不满意的眼神在后脑勺上刻印一下,脖颈儿根上抽痛起来。
一直疼到中段,要放两手下去探在琵琶底部弹奏。曲子忽然好听起来,她却更紧张了,其实她听不出来好坏,紧张压抑的心情让她丧失了敏锐的感受力,除了害怕,她此刻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结束的时候,一切平稳,再次回归她枯燥无味的风格上去,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算是正常发挥。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瘦干的手指在琵琶面板上停留,留下枯枝一样的影子,拌在弦上,像是挂在烤架上的鸡爪。
你自己也听出来了吧?高老师面向她坐下来,如同一开始那样,双肘抵在膝盖上,俯下身。影子像一只虎,大大地映在墙上。她的影子缩在角落里,映在三面墙合成的角上,她不说话,像一只原形毕露的老鼠。
你觉得怎么样?可以过关吗?高老师继续追问。但似乎并不需要她回答。
外面的天此时应该很蓝吧。她想,现在世界上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她沉默着,觉得应该点点头,但是又丝毫不敢作出动静,知道自己错得很深,但又不知道怎么才能改成正确的,她受此折磨,心里焦炭似地烧起来,浑身疼痛难忍。
轮指的问题很大,你的杂音,手型,各个方面都不好,你不集中精神,你用心了吗?高老师平静地说着,每一个词却都在亦帆心里引起惊雷。
送你一句话,世界是属于有心的人的。高老师拿起桌上的茶杯,在办公室里缓缓踱步,绕着亦帆,她恨不得自己可以消失,这样就不必阻碍老师的散步。
轮指弹不好,《春雨》就等于全曲皆废。
空气停滞几秒,她感觉自己的耳朵短暂活过来几秒,听到了空气在沉滞中爆裂的声音。
你说该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亦帆感到这次的问题不回答不行了,但她该怎么告诉老师自己并不知道怎么办,说没有办法会被责骂吗?高老师从不骂人,稍微重一点的话都很难从他口中听到。她向来唯唯诺诺,任何一句问话都以沉默回答。
刚刚那个女生,她前途不可限量,还那么勤奋。你们不一样。
亦帆没有听懂老师的这番话,心里只重复着,我和她不一样。
我出去一下,你练练轮指,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去楼上了,马上回来。这节课快到时间了,但你妈妈要我多给你补十分钟,我要对你妈妈的用心负责任,我一会儿回来听你的效果。
嗯。她点点头,终于作出反应,应承干活吃苦,她是不觉丢脸的。
门砰的一声关上,屋子里再次重归安宁,亦帆好似在享受着片刻的无声,从中谛听到什么天籁般,闪动着眼波,坐在原地抱着琵琶,迟迟不肯动手。
过一会儿,闪闪烁烁的轮指响起,在琵琶弦上拨动,刚刚在水面上摇曳的纸船重兴生意,在风里启航。漂泊五分钟,就吸饱了水,慢吞吞地划。音色阻滞,仿若用胶带在铁弦上拨拉。最刺耳之处,是那些无法根除的杂音。由于她手指间的空隙隔得太近,第二个指甲会紧贴着前一个留下的震动发音,发出刺啦的响声。她似乎聋了一般继续弹着,摇曳的轮指没有变化,刺耳的杂音亦没有变化。
整个房间都令人坐立不安,她毫无知觉地创造着噪音,置身其间,已经麻木了。
轮指如同没有感情的尘屑,播散在空气里,四处飘飞,并无定处。她的目光随着看不见的音乐闪烁,看向了空荡的角落,寂寂地望着,目不转睛。
过了好久,仍是那些往空中抛掷的杂音和铁弦爆裂的炸响,她终于停下,认真地观察起眼前飘飞的灰尘来,台灯的光芒把灰尘的飞行轨迹照亮,灰尘轻飘飘地落向地面,每当快沉下去时,又轻而易举地翻飞了起来,似乎有双无形的翅膀在引领着这些小东西飞升。这场景非常奇妙,令她入迷。
忽然,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打开了门探头进来,问高老师在吗。她急忙回答不在,上楼去了。
来者怀疑似地往房间里伸脖子探头,灯光照不亮他的脸,黑沉沉暗下去一块,像是冷面巡视的夜猫。看不到想要的结果,来者只好作罢走了。
门被打开了,像是被人遗忘般,伸出半扇门在楼道上,外面的冷风一道道吹进来,吹凉了她挂在琵琶面板上的两条胳膊,她打了一个冷颤。害怕老师突然回来,就继续弹起来。
杂音更加慌乱起来,似是不尽的战士在沙场上拼杀,乐音完全退化为噪音,她也觉得难听,但是无能为力。
过一会儿,她的手腕疼起来,心里也不知怎么感到一阵失落和委屈,背后的冷风不断地灌进来,手上越来越僵,弹出的轮指如同铰链在砖地上剐蹭出的刺耳噪音。她自己都不由得叹起了气。
这时,一个瘦小的黑色身影出现在门前,探头往内看两下,又从口袋中掏出手,敲敲门,试探着问,高教授在吗。
笃笃。
她回过头去,手下又溜出几个僵涩的音,刺喇喇地惹人心颤。
老师上楼去了。她说,来人挺直腰板看她,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却依稀觉得那应该是一双温和而带给人启示的眼睛。那人推开门走了进来,灯光逐渐照亮他的脸,暖黄色的脸庞在一身黑色的西服衬托下愈发明亮,几根稀疏的头发耷拉在额前脑后,看出来有五六十岁了,脸上却平展得没有一丝皱纹,只是眼珠虽然明亮却有些浑浊的斑点围在眼白上,让人感到他真的老了,而且还很疲惫。
他坐下来,坐在亦帆身旁的沙发上,礼貌温和地说,我等等他,他应该马上回来。
亦帆愣着一会儿,她看着那老师平凡而和蔼的模样觉得亲近,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弹琵琶,似乎是怕留给他不好的印象。
但是过一会儿,她还是琳琳朗朗地弹了起来。仿若是下水踩在湖底推开一艘小船,左摇右晃地踩不稳,往前这样推着晃着,终于到了深水区,才奋力爬上船,稳稳往前走去。
刚刚犯的差错一项没少,依然那样别扭而难听。来访的人仔细望着亦帆弹琵琶的样子,认真听着观察着。
你转过来,我看看你的问题。沙发上的来访者说。我是搞二胡的,虽然不懂你们弹拨乐器,可是也知道一些相通的道理。
亦帆惊讶地张开嘴,支支吾吾应一下,好,嗯。然后转过身来,看到被台灯照亮的二胡老师的脸,像是一束从他脸上长出来的光,令人心生暖意。
她对着他坐着,并膝,抬琵琶,开始弹奏轮指。船还是不稳当地摇晃着,听起来很让人头疼。
听了一会儿,二胡老师脸上的笑容依然还在,松弛而令人宽慰。你该把手抬高一点,离弦远一点,再远一点。他安心笑着,脖颈一松,向沙发倒下。眯缝着眼皮,继续看着。
好多了,你仔细听着自己弹出来的声音。你看,五根手指一起弹,是不是要彼此均匀一点才好听?老师引导着她,暖黄色的灯光仿佛生出一丛丛暖意,围绕着他们,让他们在这小房间里,飘离了外面的世界。
再轻一些,我想你们的塑料指甲和铁弦相触的时候会有摩擦音,轻一点就会减轻了。嗯,你的轮指声音本身也跟着变轻了。但没事,先消除那些杂音再说。
轮指的杂音果然小了不少,整个房间流淌着一股静谧的氛围,空气中的灰尘伴随着微微颤动,不断向上漂浮。
很好,杂音已经消除很多了,看来我想的办法是有用的。你继续弹着,自己用心观察,然后不断琢磨如何才能弹好轮指,让它又亮又纯粹。要用心。
亦帆低头努力盯着五根手指在铁弦上的运动,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指上,她不可思议地发现五根指尖越来越均匀,仿若自己有了意识,在排着队挨个触弦。她愈发认真起来,把手背拱高,把小臂放到最舒服的位置,与大臂呈直角,五根手指笔直地弹出去,指尖只留一点点小地方触弦。一切都在呈现越来越好的趋势。杂音在逐步退后,仿若进入下一个轮指里,它就会消失。
她忽然幻想到,自己置身于一个众人喧哗的场所里,人群如海浪般涌现,又如海浪般退去。最终只剩下一个人,在场地中心,静静踏出脚步声,五个一组,铛朗朗朗朗,清脆纯然,听后仿若洗耳。她闭上眼,感到琵琶音忽然远去,又霎时间拉近。有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在脑海上演,让人恍惚迷离。
看,你的手型变得越来越漂亮了。老师的手指着亦帆的手说道,亦帆惊醒,看到自己的手挂在复手前,像一只开屏的孔雀一样开合,在弦上落下轻微的波动,弹出清脆响亮的轮指。一指接一指,彼此关联又互不影响,如同漫天雨滴接连下落,跌在青石地板上,碎玉一样响开。
她盯着自己在暖黄灯光下均匀发力舞动的五指,听到那些匀称响亮的音乐,感到屋子正在越来越亮,面前坐着的二胡老师的脸愈发光洁,他嘴角的笑意漫出了脸庞,仿佛正融进这间办公室中去。
弹得越来越好了。老师笑着说,她抬头看一眼他的笑容,灯光如同烛火绽放在他脸中央。她感到胸口升上一股像是刚出生时,被母亲裸身拥抱一样的暖意,结结实实地涌在她脖根上,她感到惬意,感到舒坦。手下的力气更充实了,弹出的轮指更加饱满圆润,只是听着声音,都可以想象到那些乐音被指尖抛送到半空的弧度。
很好,你做到了。我们竟然真的去掉了那些杂音,现在的轮指听起来就纯粹多了。你继续保持,我再盯着看一会儿。老师说。
亦帆坚持弹下去,她感到自己仿佛正骑在一匹长着翅膀的马上,乐音从马足下响起,一切都平稳酣畅地流淌着,轮指如同空气中的灰尘般漫布在每一寸空间里。很顺利。一切都很顺利。她的双肩不再疼痛,刚才在肌肉上困住她的那些痛感都消散了。她感到心口像是被人拧开了阀门,一股气撒了出去,从前笼罩在她头上的重重烦恼和禁锢在节节败退。她感到自己正飘离办公室的地面,浑身轻松得不得了。
这时,高老师回来了,大手大脚打开了门,看到了坐在里面的亦帆和二胡老师。亦帆背对着他,姿态优雅,坐在那里,身影直直的小小的。二胡老师静静望着眼前的学生,不发一言。他感到办公室内的摆设不一样了,好像刚才有人大改了一番室内的桌椅。但其实并没有任何改变,可是确实有了很大的改变。他望着自己的学生,眼神中泛出一丝柔和,仿佛她是一个被自己冷落很久的宠物,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终于获得了他的关注和怜爱。
他疑惑了一下,就忘掉了这份感觉,把它归罪于无聊的错觉。他开口问道,杨老师,你来啦,有什么事找我?
二胡老师不急着回答,抬头笑笑望着高老师,缓缓站起身,弓着背的样子,仿佛在跟他说请来加入我们。高老师又急着张口问道,亦帆,你的琵琶练得怎么样啦?我现在听一下,你马上就下课了。
亦帆继续轮着剩下的半个,慢慢从刚才的弹奏中回过神来。不用看她的面部表情也知道,她现在内心很快乐,很平静。她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魂儿正在慢慢回到办公室。
顺着那些毫无杂质的轮指。

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延河》。

作者


泽宇
泽宇  
原名周泽宇,西北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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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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