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蜻蜓


文/予默

 

留守的孩子,微妙的家庭,一切似乎和大众不同,但又离每个人那么相近。


我站在荒野上,远远看着父亲点燃了母亲的遗物。那是我们疏离的开端。母亲的衣服、鞋帽、生活用具,在汽油的助燃下化作熊熊火焰。最先对父亲作出抗议的是风,风夹起一条墨绿色碎花长裙,赐予了它生命。其次对父亲作出抗议的是我,我追赶恣意飞舞的裙子,试图抓住母亲最后的存在证明。每当我快要接近时,它又乘风飞向别处。追了很久,回过头才发现,我的追赶原来是逃离。我逃离了那片荒野,逃离了父亲,一逃便是六年。

七月一个周五的傍晚,我搭乘的火车在余晖中驶向一千四百公里外的陶都。此行的原因是探望父亲。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前不久,父亲对死亡产生了莫名的执念,妄想在酒精与安眠药的混合作用下与世长辞,幸运的是他的计划失败了。旅途中,我久久地望着窗外不停变换的风景,惊讶于自己得知父亲的噩耗后竟会如此平静。当火车驶入隧道,眼前的风景骤然消失不见了。一个恍惚的瞬间,我觉得自己乘坐的是一辆时间列车,它将要把我带回遥远的过去,回到那些与母亲一起守望父亲的日子。

对父亲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一九九二年,我七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我趴在餐桌上看绘本书,偶尔望向窗外发呆。邻居胡大伯躺在我家窗前的香樟树下乘凉,手中的草扇不停拍打胸脯,直到他发出呼呼的鼾声。一阵清脆而急促的自行车铃响起,是母亲下班了。她在胡大伯身边停下,大声喊道:“长运要回来了!”匆匆进屋后又重复了这句话:“长运要回来了。”她喜上眉梢的样子令我印象深刻。面对母亲的热情,我漠然。她丢下手中两只鼓囊囊的塑料袋,笑着说:“傻儿子,你爸明晚要回来了。”

第二天下午,母亲挽起袖子忙活起来,备卤料,烧猪蹄,还把墙上那条老腊肉拿下来洗得透亮。我也没闲着,帮忙掐了盆扁豆,又剥了碗毛豆。到傍晚,餐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六盘菜,一边青一边红,母亲扣上菜罩瞥眼对我说:“可不许偷吃。”我紧咬下唇,忍着饥饿,静候那位叫长运的客人。我们在客厅里等,接着在卧室的电视机前等,后来母亲坐不住了,便拉着我出门去等。

我们是在离家五百米远的公园西路等他的。夜晚十点,陶都的街道空落落的,母亲站在暗黄的路灯下,对路上每一辆驶来的大巴车跳跃挥手,脚上的凉鞋在地面敲得咔嗒响。我发现,原来母亲出门时换了一身衣服,是我从未见过的一条墨绿色碎花长裙,裙子因主人的激动而翩跹起舞。经过漫长的等待,一辆大巴车在路边停靠,母亲期盼的人终于到来了。眼前这个男人穿得黑漆漆的,头戴一顶遮住半个脑袋的渔夫帽,皱巴巴的衬衫下藏着枯瘦的身子,整个人远看像一盏熄灭的落地灯。见到他时,母亲却藏住了刚才那份热情。他们沉默对视片刻,在路灯下紧紧相拥了。母亲把脸埋在男人薄薄的胸膛里,发出轻声啜泣。

回家路上,母亲斥责我说:“臭小子,怎么不喊人呐。”我跟在他们身后,难为情地喊道:“叔叔。”

后来,这句“叔叔”被母亲和胡大伯笑话了很久。

这顿接风宴吃得有些安静。男人坐在我正对面,帽檐下的那双眼睛被阴影笼罩着,使我联想起谍战电视剧里的特务,于是我提高了警惕,偶尔对母亲使眼色,暗示她提防着点。我观察到他们俩的交流十分特别,仅靠表情和肢体动作便能让对方抿着嘴笑。直到我洗澡躺床以后,才听见客厅里传来絮絮的交谈声,似乎在交换着机密情报。

到了后半夜,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左手边睡着母亲,右手边居然是这个男人。在我家吃饭就算了,还要同我们睡,我格外恼火。他侧躺着面对我,脸很瘦,寸头尖脑袋,横七竖八的胡茬延伸至脸颊。在他翻身的时候,我猛然注意到他的耳朵似乎有些与众不同,再仔细看,耳朵竟是残缺的,全然不见耳孔以上的部分。面对这个异样之物,我的每一个细胞都战栗起来,于是转身蜷缩进母亲的怀里。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尽可能把自己关在书房,离他远远的。只有一次,他敲门与我说话,我装作没听见。

盼他来的过程很漫长,盼他离开的过程更加漫长。终于,这位不速之客穿着来时那件黑色行头离开了。我被母亲强拉着去送别,正要出门,男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只见他从背包里翻找出一坨皱巴巴的卷起来的彩纸,蹲下身,在我面前小心翼翼打开。一个绿油油的物件展现在我面前,是一只用草叶编织的蜻蜓。蜻蜓在他粗糙而宽厚的手中停歇着,长长的翅膀舒展开来,仿佛正在苏醒。他问我喜欢吗,我点了点头。

因为这份礼物,我渐渐对父亲产生了期盼。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一个窝成球的塑料袋,有时里面装着海苔和干脆面,有时装着果冻和威化饼。无一例外,每个袋子里都藏着一只草编昆虫。只要数一数它们,便能得出父亲回家的次数了。我的思绪沿着蜻蜓给出的线索继续攀爬,直到火车驶离隧道,手机的嗡嗡震动声将我唤回现实。是胡大伯打来的电话,说明天来火车站接我。车窗外,霞光褪去,深沉的夜色吞噬了大地。我变得不安,因为陶都离我越来越近了。

 

火车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到达了无锡站,出站后我又搭上了胡大伯的轿车。回陶都的路上,我们有说有笑,并没有因为父亲的事而变得严肃,也刻意不提及父亲。最终,话题不可避免地去到了他身上。

胡大伯说,一年前,父亲的身体开始毛病不断,再不能支撑繁忙的出差业务,于是回陶都休养,可身体没养好,焦虑和失眠的毛病又接踵而来。胡大伯成了父亲唯一的倾吐对象。父亲向来寡言少语,但他们在饭桌前一坐,酒杯一碰,话匣子便打开了。胡大伯说:“那天我们喝到半夜,三两白酒一下肚,他恨不得把银行卡密码告诉我。长运把这大半辈子的话全憋在肚子里啦。”

我的家里依旧空空荡荡,四处积满灰尘,和我离开时一个样。餐桌上只放着烟灰缸,鞋架上只有两双拖鞋和一双旧皮鞋。这是父亲一贯的极简生活。唯一的装饰品是窗台上的一盆牵牛花,花还没开,像许多把折起的雨伞。

父亲在床上似睡非睡地躺着。他的身体原本就瘦,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更是形销骨立了。胡大伯悄声说:“你爸的命算是捡回来了,但落下了嗜睡的毛病,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反应也比以前迟钝。”我让胡大伯回家休息,可他执意留在这照顾父亲,他认为父亲的自杀是由于自己的疏忽造成的,这几天一直在自责。父亲像一个失了魂的人,眼睛时而紧闭,时而微睁,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胡大伯问他渴了没,饿了没,父亲往往要经过半分钟思考才能回应。我本害怕与父亲见面,但现在的状况却令我放松了不少,我们的沉默因为他的神志不清而合理化了。

待父亲睡着,我和胡大伯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里,再也找不回刚刚路上的愉悦了。我心底藏着一个重要的疑问,为什么胡大伯不在父亲出事那天立刻通知我?但胡大伯尽心尽力照顾父亲,这样的提问像是一种苛责。把话咽回去之后,我依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胡大伯点燃一根烟,终于开口道:“长运当年带着你们母子俩离开老家出来闯荡,来陶都的那会儿你才刚学会走路呢,时间过得真快。”

“回过老家吗?”胡大伯问。

我摇了摇头。“记得我妈说,我出生在一个叫做石头湾的地方,长大了才知道那是陕西的一个偏远山村。我连爷爷奶奶的照片也没见过。”

胡大伯也摇了摇头,像是在谴责我的不孝。他说:“要是长运没出事,你也不打算回陶都了吧?”

面对直击要害的连续提问,我有些喘不过气。确实如他所说,我本不想再与父亲见面的。胡大伯没等我回答,接着说:“有一次,我碰见长运在湖边喝闷酒,我就问,长运啊,喝酒怎么能不叫我呢?他居然不理我。旁边几个下棋的老头让我别理他,说他天天在这喝酒,喝醉了就嚷嚷着要投湖,脾气冲得很,还会伸手打人。”

我说:“结果他没胆量,选择了无痛苦的自杀方式。”

“靠安眠药自杀和投湖自杀,指不定哪种更痛苦。”胡大伯愤愤地说。“你不知道安眠药里有催吐成分?得亏我发现得早,他才没被呕吐物呛死,洗胃的时候也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我羞愧于自己的无知,尴尬得哑口无言了。接着,胡大伯和我讲了父亲的许多往事。一直以来,我对父亲知之甚少,虽然母亲曾向我提起他们幸福的二人生活,但这些事在年幼的我看来并没什么大不了。得益于胡大伯,我对父亲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时候不早了,”胡大伯把烟掐灭,站起身,“还是要多回来看看,陶都不也是你的老家吗?”临走前,他拍了拍我的背,让我好好照看父亲。

这天夜里,我躺在卧室床边的沙发上,像儿时那样在黑暗中窥视父亲。令我恐惧的不再是他残缺的耳朵,而是那时断时续的鼻鼾声,仿佛一个溺水者发出的垂死呼救。每当他没了动静,我就要起身看看是不是断了气。想到胡大伯这段时间也是这样陪着父亲,心里一阵歉疚。

 

母亲不在以后,胡大伯意外地成了最了解父亲的人。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对我说:“要是我今天不讲,恐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事儿。想撬开他的嘴,比喊你回家还难。”他接下去要说的,当然是父亲埋藏最深的秘密——那只残缺的耳朵。

我的父亲是祖父入赘进祖母家之后的第一个孩子,于是随了祖母姓。作为三兄弟中的老大,父亲是最瘦弱的,而且长得不像祖父。两个活泼机灵的小叔父总喜欢钻到铁匠房里看祖父叮哐叮哐打铁,还会给他端茶送水,因此得到了全家人的宠爱。而我那个愣头愣脑的父亲不懂得巴结祖父,被当成了外人。

父亲在八岁那年掌握了草编手艺,祖父更瞧不起他了。有一天他跟祖母上街赶集,在村头遇到了草编手艺人叶勇,父亲立刻被担子上绑着的草编昆虫吸引了,有螳螂、蜻蜓、蝴蝶和以假乱真的蚱蜢,这些奇妙的玩意儿令父亲着了魔。祖母在无奈之下给他买了一只蚱蜢。第二天,祖母家的院子里居然生出了一堆蚱蜢,有大有小,有黄有绿,都长着细细的腿和胡须。只见父亲手捏芦苇叶,一弯,一折,不一会儿就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祖母惊讶得直瞪眼。祖父走出铁匠房,被眼前的一幕惹恼了,大吼一声:“害虫!”

叶勇得知了这件事,找上门来,对父亲赞不绝口。于是他们开始了长久的来往,父亲终于摆脱了孤独。

叶勇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腿肌肉萎缩成了一根干柴棍,走起路来一颠一簸,村里人叫他“叶瘸子”。每逢赶集日,叶勇会挑着满满当当的担子下山卖货,担子上绑着草帽、草鞋、草筐、各式草编昆虫,还有捆成卷的草席。这些草制品林林总总,囊括了石头湾村民生活的各个方面。下山的路途对他来说可谓艰难险阻,比起山路曲折,更大的阻挠来源于那些“小土匪”,那些野蛮的孩子们会在叶勇下山当天提前设好埋伏,趁他踉跄前行,从身后悄悄凑近,拽下几件草制品逃之夭夭,有的还回头嚣张挑衅:“叶瘸子,来追我呀!”

面对这些“小土匪”的暴行,叶勇并没有表现出无奈或是气愤,他对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后来父亲承担起镖客的职责。虽然他瘦弱,但个头比其他孩子高一截。就这样,叶勇在父亲的护送下摆脱了侵扰。

父亲十岁那年,几乎学到了叶勇全部的技艺,俨然一副手艺人模样。也正是那一年,父亲失去了上半只左耳。

一个赶集的日子,父亲跑上后山,找叶勇一起卖货。在路上,他远远看见叶勇被人推搡着,肩上的担子摇摇欲坠。作恶的人是村委主任的儿子郭春明。父亲抄起木棍迎上去,郭春明转身就跑,还不忘扯走一串草帽。

那歹徒一边逃一边回头臭骂。父亲在一个弯角快要抓住他时,郭春明被地上的石块绊了脚,手舞足蹈地朝山坡扑了下去,没滚几米远就重重地撞在一棵树上。父亲将他拉上来,发现他眯缝的左眼里嵌着一根细长的树枝。

郭主任带着独眼的儿子来找祖父讨赔偿了,他们一口咬定是被高长运推下山的,全是他害的。祖父脸色骤变,把铁锤往地上一丢,大吼道:“就当我没那个儿子,你们要是能找着他,就跟他说理去。不关老子的事。”

郭主任三番五次前来讨赔偿,每次都引来无数村民围观,祖父的铁匠房变得格外喧嚷。祖父忍受着郭主任的辱骂和众人的闲言碎语,只能把愤恨发泄在滚烫的铁坯上。几天后,这件事有了结。郭主任摆出一副见不到钱就誓不甘休的架势,忍着闷热在铁匠房坐了一上午。村民也跟着急了。

有人起哄道:“刘铁匠,把你家的地卖了就够赔了。”

几个看热闹的小孩也跟着起哄:“刘铁匠,把你儿子的眼睛戳瞎就公平了。”

祖父倏地起身,指着郭主任说:“赔,我赔,你在这等着。”

父亲被拽下山的日子终于还是来到了。他被祖父牢牢绑在院子中央的榕树上,他微弱的辩护声淹没在村民的吵嚷中,只能默默等待惩罚降临。

祖父所有的积怨都在这一刻爆发了,脸红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抄起一把刚开刃的菜刀,指向高长运说:“我们祖上世世代代火里求财,哪个不是抡大锤的汉子?这娃不来跟我学打铁,整天跟那个瘸子学歪名堂。这下可好,给老子闯了大祸,今天非得削了你。”祖母大喊:“老家伙,你疯了!”她起身阻拦,却像一丛稻草似的被祖父拨开了。

父亲的左耳朵被用力揪着,头被迫歪去一边。他闭上眼睛,一切都安静了。村民的喧闹消失了,祖母的哭号也消失了。再次睁开眼时,一阵蝉的嘶鸣声传来,父亲觉得被揪的那只耳朵有些痒,往肩膀上蹭时却感到有些疼,一看,肩上渗着暗红的血。耳朵没了。

面红耳赤的祖父像一头随时爆发的公牛,拿着割下来的半只耳朵对主任说:“咱们扯平了。”

众人鸦雀无声,主任也被吓得不敢表态,不再提起赔偿的事。这时的祖母已经昏倒在地,村民们把她抬进了屋子。

脱离了树干的父亲成了一具摇摇晃晃的魂灵,直到叶勇赶来给他包扎好耳朵,他终于放声大哭了。这时,祖父也哭了,他的哭声比儿子更加凄厉,两人的哭声久久回荡在石头湾的山涧。

讲到这,胡大伯和我重新陷入了沉默。我问:“那后来呢?”

“有天村民看见山上冒着浓烟,爬上山去发现了一座被烧得只剩下四面泥墙的屋子,只有长运认得那是叶勇的小屋。大伙儿怀疑是姓郭那小子干的。”

“叶勇呢?”我问。

“死了。”胡大伯说。

 

天蒙蒙亮的时候,父亲的鼾声停歇了。我把手伸到他鼻孔处探了探,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呼吸才放下心来。我躺上沙发,在鸟叫的陪伴下合上眼,可是再也找不着睡意了。

等到第一缕晨光射进窗户,我爬起身,准备在父亲醒来前进行一次大扫除,以这种方式重新建立与屋子的联系。它曾经的主人是我和母亲,现在全然不见我们的生活痕迹了。全怪父亲六年前发的那场疯,我再也看不见相片上母亲的模样,再也闻不到衣服上残存的母亲的气味。毕业后我去了广州工作,发誓再也不回来。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呢?虽然相隔千里,我却与父亲保持着某种“联系”,这还得感谢胡大伯。他偶尔打电话将父亲的状况告诉我,也许父亲也会在他那儿打探关于我的消息。除此之外,每隔几个月,我会将一笔赡养费转入父亲的银行卡,但最终都被退回了。这笔钱就这样被我们来回转了无数次。直到前不久,就是父亲想不开的那段时间,我发现父亲给我的转账记录里有一则附言:“以后不要给我钱了,你自个儿吃好点。”也许这就是他的遗言了。

想到这,我故意让扫帚和簸箕发出很大声响,试图干扰父亲的睡眠。

当我将扫帚探向床底,清扫父亲掉落的头发时,听见了沉闷的铁皮声。猛然想起,那是我以前藏在床下的一只铁盒。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它钩出来。这个红色的月饼盒是父亲在一个中秋节带回来的,后来成了我的宝箱。盒子沉甸甸的,斑驳的锈迹诉说着岁月的变迁。打开盒子,原来父亲送我的草编昆虫就藏在里面,这些曾经栩栩如生的绿色精灵变成了枯黄的草干。我数了一下,共十七只。它们的数量本该不断递增,自从母亲去世,数量定格在十七。

盒子里还有一沓游戏卡片,巧克力包装纸,都是父亲给的。盒子最底层是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塞着一张相片。是一张泛黄的合照。我们一家三口站在桥上,看背景大致认得出是通往公园的一座石拱桥。相片里的我站在父母中间,我的个头比桥的护栏稍矮一些;父亲穿得一身黑,神情严肃地看着镜头;母亲身穿一件法兰绒大衣,温柔地笑着,散发出高贵典雅的气质,以至于让相片的触感变得柔软了。

再次见到母亲,我惊喜得几乎跳起来。多亏这只铁盒,它像一艘诺亚方舟,载着我最珍贵的宝物逃离了父亲带来的那场浩劫。我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渐渐地,我感到身体里的一根弓弦被拉满了。我闭上眼,紧紧咬住牙齿,若稍有松懈,我的泪水便会像七月的暴雨般倾泻而出。我可不想这样哭。

床上的塑料吊扇吱呀吱呀地响着,像是对我的安抚。我从地上站起,视线不经意间落在父亲的半只耳朵上。它在阳光的照射下红润而通透,仿佛枯木桩上长出的菌类植物。这时,父亲的身体颤动了,眼皮与阳光进行了一番搏斗。他艰难地支起身体,我迅速把铁盒踢回床底,父亲露出惊恐的神色。似乎他受到惊吓不是因为铁盒的碰撞声,而是我的存在。

“你怎么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我点了点头,移开了目光。

父亲迟疑了一阵才下床,颤颤巍巍地挪去了卫生间,我试图搀扶但被拒绝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比以前矮了许多。在我还没有掌握度量衡的时候,我会使劲张开双臂,仰起头对其他孩子说:“你爸爸不过如此,我爸爸有——这——么高。”

现在,父亲确实矮了许多。

趁他洗漱期间,我去厨房炖了一碗鸡蛋,但父亲没吃几口就爬上床去了,他打开电视,用遥控频繁地切换频道,怎么也找不到想看的节目。我敢肯定他没心思看电视。电视的唯一作用是缓解我们独处的尴尬。此刻我埋头思考着那张相片,纠结要不要把它交给父亲。我无法判断它会对父亲造成什么影响。假设父亲寻短见是为了那把火而赎罪,那么这张相片无疑是能让他从悲痛中解脱的良药。但我并不知晓父亲寻死的理由。直到我狠下心试图告诉他相片的事,他又打起了鼻鼾。

 

如果说胡大伯是父亲的护工,那么我更像是监狱的看守。我翻遍了家中所有柜子,检查有没有尖锐物或者安眠药之类的东西,以防父亲又想不开,我还把他放在橱柜里的两瓶白酒给扔了。我笃定父亲不会放弃寻死,他这人执拗得很。

我自以为考虑得周全,但还是失职了。就在我做好晚餐的时候,父亲不见了。

看着桌上刚出锅的饭菜,我有些气恼。拨了父亲的电话,却听见卧室传来手机振动声。床上的吊扇依然左右摇晃着,毛毯从床边垂落到地板上。

我坐在餐桌上,眼睛跟着墙上挂钟的秒针移动,走到第五圈的时候,发觉此刻的场景有些熟悉。我恍然大悟,原来时间的行进路线是蚊香那样的螺旋状,它一圈圈向外延伸,我伸出手去便能抓到与我平行的那条过去的时间线。

我隐约闻见母亲身上淡淡的茉莉花味,仿佛此刻她正坐在我身旁。我触碰到那一段守望父亲的绵软时光了。

“火车到苏州了。”母亲看了看手机说。

“他快要到无锡了。”母亲说。

“他转坐大巴了,一起出门接他吧。”母亲兴奋地说。

“那就出门接他吧。”我对自己说。

我闻着街道上飘着的饭菜香味,朝公园一路小跑。我记得胡大伯和我提起父亲常去公园。由于出门忘了换鞋,不争气的拖鞋在我奔跑的过程中不断后移,滑到了脚后跟,我得以用前脚掌感知每一段路的触感。我此刻的样子在路人眼里一定非常滑稽。顺着公园弯弯绕绕的小径来到湖边,天色已经暗淡了,被芦苇丛环绕的湖面上倒映着几片残云。附近空无一人,我绕着湖跑了两圈,没见着父亲的影子。我气喘吁吁,在湖边的长椅上掩面而坐,脑海里建构着陶都的地图。这里是我唯一知道父亲可能会来的地方,他到底还会去哪呢?一时没了头绪,想到求助胡大伯,于是拿出手机拨他的电话,但始终无人应答。

这时,一只手重重搭在我的肩上,我惊叫了一声。这是一只皮包骨的大手。我猛地转过头,要找的人正站在我身后。他头戴那顶旧渔夫帽,穿着睡觉用的白背心,背着一只掉皮的挎包。

我压抑着愤懑的情绪,说:“你怎么在这。”我想尽量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父亲居然扑哧笑了,指着我的脚问:“拖鞋是这么穿的吗?”

我低头看见十颗脏兮兮的脚趾头,以及滑到脚踝的拖鞋。父亲的笑声颇具感染力,但我心底有一个声音提醒我要保持冷峻,于是咳嗽两声假装镇定。父亲费力地取下挎包,并排坐在我旁边。他动作迟缓,关节的每次弯曲都伴随着微弱的响声。父亲抱着挎包,像护着宝贝似的。我暗暗抱怨,肯定是买酒去了,包里一定装着酒。

“饭好了。”我说。

父亲“嗯”了一声,没有起身的打算。他一定累了。我也累了。我们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望着那被风吹得沙沙响的芦苇丛。

“你怎么过来了?”他问。

我觉得他想问的是为什么我知道他在这。“我不知道,”我说,“可能是因为以前你带我来过。”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父亲叹了口气说,“你还记得?”

是啊,我当然记得。

上一次和父亲来湖边,是一个春节。父亲邀我去公园放鞭炮,那是我们第一次出门游玩。与其他父子不同,我与他时刻保持着两米的距离。他偶尔回头看我,我则低头躲闪。在路上,我们遇见了胡大伯,他牵着幼小的女儿走来,用很大的嗓门说:“哟,高氏父子终于团聚了。”他走到我身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爸爸在外面东奔西走多辛苦,好不容易回来过个年,今晚不陪他喝一杯?”父亲腼腆朝他笑了笑。胡大伯让女儿给我们道了一声再见,蹲下身让女儿骑在自己肩上,抓着她的手腕,大喊一声:“回家咯!”起身小跑而去,左摇右晃的身姿像一艘颠簸的船。他们的笑声渐行渐远,却在我心里泛起了涟漪,触动了我某个麻木已久的神经。

去往公园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条老巷。一群孩子迎面跑来,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抬头议论着什么,似乎是对屋檐上挂着的冰锥产生了兴趣。其中一个男孩举起一根长树枝朝上挥舞,一边蹦跶一边哈出白气,旁边的一个孩子说,要是有高个子来帮帮忙就好了。于是,几双眼睛放光似地向我和父亲投来。

父亲转头看向我,在我面前摊开一只手。我不知所措,希望他只是为了接住一片雪花。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僵硬,眼神却比往常多了些光芒,也许是映着地面的雪的缘故。就在他张嘴的瞬间,我抓住了他的手。回答他的话不如回应他的动作更为自在。父亲似乎心领神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攥紧父亲的手指头,像握住了一根从雪里挖出的树杈,粗糙而冰冷。他把我拉到屋檐下,把我往墙的方向推。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父亲背了起来。我在孩子们的注视中缓缓上升,感到有些骄傲。抬头看,屋檐下的冰锥近在咫尺,我伸手摘下连成一排的冰锥,将它们一根根掰开,由父亲派发给孩子们。他们欢呼雀跃,对父亲连声道谢。孩子们离开后,我发现父亲的帽子掉在了地上,露出淡青色的头顶,短短的头发有些扎手。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观察父亲的脑袋。两边是耳朵,左边是一只半截的耳朵,右边是一只完整的耳朵,都发红了,我用双手感受到了它们的炙热。

我的一只手臂被父亲紧紧握着,身体稳稳地骑在他肩上。与胡大伯不同,父亲走起路来没有起伏,像是飘着前进的。冰锥在我手中慢慢融化,一滴冰水流到父亲头顶,滑进他的衣领。父亲没有反应,仍然平稳地迈着步子,我们就这样去到了公园的湖边。

那天的事被我当作是一个羞于启齿的秘密,本以为那份仅存在片刻之间的温情是一个开始,但谁知世事难料。若不是发生了变故,也许我们现在坐在湖边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回过神,我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我从裤兜里掏出相片,用相纸的一角戳了戳父亲的胳膊。我想,他撕了也好,烧了也罢,反正我已经用手机翻拍了。

“在床下找到的。”我嗫嚅着。父亲没有反应,我压低脑袋往帽檐底下看,父亲又睡着了,我有些扫兴。

七月的天空是多变的,纱帐般的乌云从西边铺开,不一会儿便笼去半边天。细雨从天上飘落,落在了相片上,一小滴雨沾在母亲眼角,成了她的泪,我拭去泪滴,母亲的笑容又回来了。真好,她会永远这么笑着。

我拍打父亲的胳膊说:“下雨了。”父亲醒得有些艰难,用迷茫的眼神四下张望,大概在重新确认自己的处境。我跟在父亲身后,沿公园的小径往回走去。刚回到家,胡大伯打来了电话,他说:“刚刚在忙,没听见铃声,你爸出啥事了吗?”我说:“他好着呢,就是想问问你明天有没有空送我去火车站。”

“不多待几天吗?”

“公司里还有事要忙,我下周再回来。”

挂断电话,父亲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把目光移向窗外。雨越下越密,落在窗玻璃上,发出细碎的迸裂声。父亲定定站在门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去忙你的吧,等国庆节再回来。”

 

返回广州的火车是周日上午十点发车。我收拾好行李,把相片偷偷塞在父亲的枕头下。父亲这时还在熟睡,呼吸有些紊乱,他的半只耳朵突然抽动了一下,似乎在向我道别。临出门时,我发现窗台上的牵牛花开了,紫色的裙摆在风中微微舞动着,也像是在同我道别。

胡大伯如约开车送我来到无锡火车站,下车后,我满怀歉意地对他说:“再拜托你照顾我爸几天,等我忙完了立刻回来。”

胡大伯笑了笑说:“你们父子俩可真像。那会儿长运老是出差,临走时也这么叮嘱我,叫我好好照顾你。”他朝我摆了摆手,“你放心,赶紧进去吧。”

目送胡大伯的轿车远去,我深呼一口气,有一种从虚幻回到现实的错觉。我径直走向检票口,正要从背包的夹层里取身份证的时候,手指突然被某样东西刺了一下,再一摸,触感有些熟悉,取出一看,竟是一只草编蜻蜓。绿色的芦苇叶散发着青涩的淡香。

我举起蜻蜓对它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阳光有些猛烈,我双眼紧闭,感到时间的螺旋重又缓缓转动起来。

那么,绿色的蜻蜓,你要带我飞去哪里呢?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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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予默
予默  小红书@拧发条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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