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的酒广告总是和聚会相关,社交属性太强,在传统语境中,独酌是具有失意色彩的。但日本标榜社恐天堂,啤酒广告要么突出口感,要么强调孤独风度——饮酒的乐趣被提纯了,喝酒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情,不仅是对庸俗生活的逃离,也是成年人无趣生活不能被剥夺的乐趣。懂?懂就喝。
在东京小住七天,差不多每晚都喝到醉醺醺,步履踉跄地回到酒店,倒头就睡。奇怪的是,我平常是个饮酒克制的人(存疑),但东京的空气中似乎漂浮着劝酒的激素,以至于只要被它包裹,就不自觉地想要多喝一点,啤酒、清酒、威士忌,或是调酒什么的,总不餍足,直到喝醉,以至于不得不去思考这种激素源于何处,以及自己究竟为何被它俘获。
去过东京的人,大抵会有一种感觉,“静”。哪怕是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头,或是早晚高峰的地铁站,相比栖身其中的稠密人口而言,它也与嘈杂不沾边,安静得非同寻常。噪声的尖锐被放大了,咋咋乎乎大抵也是粗俗的表现,街头上的人也只小声交谈或沉默不语,公园里除了偶尔几声小朋友的欢笑,很难听到其他声音,而且这种安静具有极强的传染性,许多对日本文化一窍不通的外国人,语气也立刻变得轻柔了——所见大部分美国人除外。我每天几乎用耳语的音量对同伴说话,笑话彼此变得比在国内时更有礼貌了。
与“静”相对的,是东京的“快”。感受快,最快的方式又属坐一趟早高峰的地铁,立即充分体会。我要拍着胸脯说,东京的高峰地铁和国内各大都市的高峰地铁拥挤程度不在一个量级,秩序感也不在一个量级。早上七八点的新宿站人潮汹涌,人群以一种又快又小的步子匀速前进,颇有行军之势,投身其中,最好学会抽离,不要思考我是谁我在哪,顺从人群的方向,在踏碎的脚步声中把自己交给人山人海。这种运行机制必须把人嵌入周密秩序和规范之中,依靠细节的力量,才能提升速度,因而地铁站内地面标识都标注得极尽详细,阶梯必有左上右下的地贴,如若不小心走错了道,迎面撞上赶时间的铁面上班族,耽误宝贵几秒钟——有可能导致人家赶不上地铁,更有可能造成秩序的崩解,发生踩踏,那真是不赦的大罪,口中的“すみません”几乎停不下来,心里也充满歉疚。听闻日本有几条线路的高峰拥挤程度常年在250%,那大概挤到何种程度:摇晃的车厢中,双手和身体都不能动弹,比罐头里的沙丁鱼也不如。
快速周密的社会运转机制和安静的市内环境如此不和谐地兼容了,就像是熵增和熵减同时发生。这种矛盾表现在东京人的面容上,就具一种自矜而克制的气质,极易辨认。
那这些又和我饮酒过量有什么关系呢?有的。
在市区内逛上一天,哪怕只是冷眼在其中感受,有“糟糕的外国人”的身份庇佑,也很难不卷入一种轻微的焦虑之中,试图读一读异国的空气。“是不是过度热情了”“有没有给人带来麻烦啊”“刚才在地铁讨论路线的时候有没有吵到旁边的乘客”,作为一个惯看眼色及情绪敏锐的人,处在一个相对内向的社会环境中,压力阈值立刻比在国内时上浮了许多。“管好自己”,看似简易的做人标准,在上海和在东京,是两套执行标准,那自然是在东京严苛得多。不知道久居东京的人是什么感受,我每到傍晚觅食时,看着街道上人们紧绷又略带懈惫的面孔,好像也耗尽一天力气。此时随便走进一家饭店,先点上一大杯生啤,占尽鲜爽,解乏的绝佳利器,一口下去,打个饱嗝,长吁浊气,“気持ちですね”。700cc的量,在国内我绝对喝不完,但在东京不知为何,不知不觉喝干,还意犹未尽,可能需要1400cc才能完全排解掉这种压力吧。
在日本,获取酒的渠道也太过便利,不是说在国内不便利,而是说在日本太便利,唾手可得。便利店的柜架里,光是啤酒的品种和数量就很惊人,各大品牌,或浓或淡,或苦或甜,或零糖或低卡,或气泡充足或麦香浓郁;再有日本酒的专门店,集结各个产区大小酒坊不同工艺的清酒,各种季节限定、ip合作,只是包装就漂亮得让人想下手。挑挑拣拣也是乐趣,总有你喜欢的吧,价格也是丰俭由人,消费主义的大网早就织得密不透风,只要好这一口就绝对不可能逃出它的手掌心。
酒的广告多到绝对引人注意,地铁里电视和招贴,路边的小酒馆小饭店揽客招贴,市中心的大广告牌,符号无处不在,满溢出来。不过日本酒类广告和国内的格调大有差异,国内的酒广告总是和聚会相关,白酒打中年饭局,啤酒打年轻聚会,社交属性太强,酒是众乐乐之物,在传统语境中,独酌是具有失意色彩的。但日本标榜社恐天堂,提起多人饭局难免使人紧张,所以清酒主打原料、产地和酿造工艺,啤酒广告要么突出口感,要么强调孤独风度:面容清爽的男人或女人,独自依在窗边沐浴阳光,拉开了一罐啤酒,露出迷之微笑。啤酒是什么?是小憩,独乐乐,自我满足,内在驱动。如此一来,饮酒的乐趣被提纯了,喝酒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情,不仅是对庸俗生活的逃离,也是成年人无趣生活不能被剥夺的乐趣。懂?懂就喝。
据说东京的餐馆数量即将达到惊人的30万家,而纽约餐厅的数量仅有3万家,对比可知东京的餐饮饱和到什么程度。东京人均餐厅占有率世界第一,其中相当部分是亲民的小饭馆,或是营业至深夜的居酒屋小食堂。餐饮内卷让东京餐厅的服务水平和口味都在平均线上,价格却相对低廉。好一点的餐厅需要预订,但大部分抬脚可进的饭馆也可圈可点,每家饭店的菜单都提供啤酒、清酒,一些还会提供嗨棒,或是自酿的果酒。
在东京住了两年的朋友带着我们领略了一番日本人喝酒的习惯,“梯子酒”:下班之后,约上几个同事或朋友,在一家居酒屋喝一轮,小酒小菜先吃一波,一个小时左右之后再换一家,如此三回四回,既能够去几家不同的店,喝几种不同的酒,也更好消磨夜晚时间。不过在居酒屋中,酒是主角,食是配角,日本人绝不会像中国人吃烧烤一样,上来先点五十个串,往往就一碟毛豆两三个烤串,下两大杯酒,正与中国人相反。十点多我们已经喝了三轮,几番下来,已经半醉,言行逐渐失控。梯子酒,原来还有一层含义,是在进出不同酒家的同时,酒精度也节节高升,和爬梯子同理。回家路上在便利店买两个饭团果腹,再喝一瓶啤酒封盖,兴味才算完全了结。
七天能品出的东西太少,结结实实伤了肝是真的,经此历练,我确信自己酒量重回巅峰,但甫一离开东京,脱开劝酒的激素,飞机降落浦东机场,浸入上海梅雨季节潮黏的空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份肿胀的自信立刻消失,我又明确地知道,酒量跌回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