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嘻哈客


文/李夏

 

当长安城是一个振荡器,人必须押韵,找准节奏,压着城的自振频率,一点点差频都不允许……被任命为嘻哈使的李白,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诗篇?


长安城东西十四街、南北十一街,切割出一百零八坊,方方正正、刀琢斧凿,传说是卫国公李靖得上仙真传而设计——整座城拿黄土捏就,掺合一种细腻黑粉末,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知道那是磁粉,长安城的秘密我都知道。

第一次来长安时我已经很老了,坐不了牛车,啃不动锅盔。但无妨,皱巴巴的老皮囊已经被甩开,我只带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我来回扫视,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他也不再年轻。那天是他第一次面圣,有些手足无措,站在花萼楼前神游方外。高公公双手平托着一卷纸轴走来,摊开,上面一行小楷:良辰美景,卿当有歌。

他一恍神,“禀圣上——”宫殿廊柱抖了两抖,嗡嗡声惊起一片鸦雀向南逃去。

高公公圆睁怒眼,一掌猛击他的后背。

他一惊,一头硬实的栗毛卷发炸起,将幞头顶得老高,伟岸身形像一匹混入羊群的骆驼。回过神,他望着眼前景象——百尺楼宇临月摩星,宫阁外雕梁画栋,玉堂内灯火通明,凭栏下观的圣人与杨太真好似仙人临世,富贵不凡……有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他朗声唱着,韵律极简,但挠人心门。

高公公去了又来,仍平托一卷纸轴,上书:为何来长安?

一丝笑意挂上嘴角,他双手作揖,深唱一喏,开口饶舌,“草民李白……十五观奇书,文绝相如赋,仗剑去国辞亲出蜀行千里长安路。不问寒极暑酷,忘却春秋几度,散尽千金深藏身名但求大义信天下,行我仁人心术。”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亭台楼阁像被安抚一般,不再震颤摆动,鸦雀各自回巢。

下一卷纸轴迅速递了出来,摊开,仍是一行小楷:赐翰林待招长安说唱使。

说……唱……使……

他一怔,轻叹口气,领了旨。

他是李白,彼时四十有二,辗转沉浮半生,不知递了多少文章、托了多少关系、散了多少家财才勉强来到君前,一诉心中志向。但在皇上眼里,谪仙李白不过是一个表演饶舌技艺的匠人,根本没有共商国是的资格。

他很失落,我却暗自窃喜——李白的flow最好,相较以王勃为翘楚的old school派,他更显随性、洒脱——独家lay back成就一种灵动的饱满,节奏和词完美融合,连气口都是完美的,多一分则嫌拖,少一分就岔气。如果不是圣人英明,这些伟大作品又怎能流芳百世呢?

无论如何,中年嘻哈客李白因一段Freestyle打开局面,在长安闪亮登场。

 

黄土大城像沉睡的异兽,随时会被唤醒。它咬死城里每句对白不放,顺耳则继续酣睡,人城共生,逆耳则暴跳觉醒,吞噬一切。

圣人所在的太极宫深藏皇城后侧,隔着满溢脂粉味的层层叠叠西内苑,百姓们从未见过它的真貌。其实主殿是一个架空的双层空间——外殿壳子是白铁打的,被两根十丈高、一抱粗的铁柱支起,离地约五丈。铁柱与外墙连接方法与榫卯结构相类——殿墙两侧伸出两根三尺长的白铁锥子,锥尖对接铁柱上的凹点,接触面仅指尖大小,十分灵活,三岁顽童随手一推就能活动。起风时,外层铁壳子就会凌空旋转,而内侧的真正居住空间岿然不动。圣人就住在这样一尊巨型白铁浑天仪似的东西里。

长安城的街道上鸦雀无声,行人往复,都不说话——在长安,人必须遵守节奏,句尾押韵,否则一点点细微失误都会被放大数倍,酿成灾祸。普通百姓既无节奏感禀赋,又缺乏押韵才情,开口不着四六,总导致黄土大城墙摇地颤,如果被逮住,会被笞四十,罚三贯。久而久之,他们都学会了隐忍不发——相较押韵,不说话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

我第二次来长安,就是为了亲眼见证那非凡的一幕——嘻哈客李白一战成名的battle。

我太老了,跟身边的年轻人没话说。他们不懂这批生于20世纪末的老家伙们对押韵和节奏的执念从何而起。老家伙们也不大理解他们所谓的自由意志。年轻人的边框离身体很远,思维不再是标准对称的柏拉图多面体结构,身上有种气质像极了当年的rap god李白。

那一天,他醉卧在长安街头,身下石板冰凉滑腻,油绿青苔沾满露水,隔着大氅渗进皮肉,跟冰凉酒水里应外合,激得他不住哆嗦。八月夜凉,原不该如此,但他太累了。

啪的一声,一卷纸轴在眼前展开。他眯缝着朦胧醉眼,看到一名小吏,毕恭毕敬双手平展纸卷,上写:吐蕃压境,遣使者赴长安,行墨翟公输之局,筑土为城、以歌为械,两相攻守。若外使赢,割一城,若他输,再不犯。说唱使李白觐见迎战,不得有误。

他挺直七尺之躯,一对杏核琥珀色虎眼似要喷火。岂有此理!

随小吏快步跑至兴庆宫偏殿,推开雕龙红桃木门,被大堂内一片土尘飞旋的乱象惊住。几名朝廷大员倒伏在黄土下面口吐鲜血,而红发虬髯的吐蕃鬼佬瞪着铜铃大眼,端坐在一张竹编大椅上,轻蔑地看着他们,毫发无损。

明堂正中,圣人脸色阴晴不定。两国相战不斩来使,更何况对方要求的只是一场口舌之争。手下无才,连割四城,若因此砍了使者脑袋,传出去实在有损国威。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人,也许能扭转败局。

高公公立在圣人侧旁,拉长音唱道,“北庭当年立奇功,往事依稀梦中——大败突骑施,奇袭坦罗斯城,生擒黑姓吐火仙可汗直教胡马催北风!”他在向说唱使交代这一战的背景,顺便提及战绩打压一下对方傲气。

效果不错,吐蕃鬼佬果然暴怒站起,狠狠瞪着葡萄似的眼珠,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李白换上绯色小科紬绫直裾公服,刚坐稳,小太监就抬着两块硕大的罩子沉步挪过来,把两人笼在里面。罩子也是拿长安城随处可见的黄土打的,方方正正,边宽约五尺,不到一人高,吐蕃鬼使坐进去头上红毛卷刚好抵住罩子上沿。他们必须在里面对战,你来我往,大声饶舌,同时保持精准节奏让土罩子纹丝不动。若失了分毫准头,自己的罩子会率先扭摆,由于质地松散,就会立即坍塌,算是输了。代价可能是一只眼、一条腿,或一条命,外加一座城。

乐师击响编钟,给出节奏。

“胡地多飒风,长安万巷空,不知人何在,莫非醉梦中?”鬼使脸带不屑先发制人。

不过如此!

即兴对阵比的是急智,措辞粗糙、有拼凑感在所难免,但意韵必须清晰,方能击中要害。李白微微一笑,想起花萼楼的那晚,娓娓道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长相思,在长安,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老猿见识短,几时得曾见?”

好,好,好个谪仙!旁边宫人偷偷捂嘴憋着笑。

吐蕃鬼使被比作“老猿”,胸中郁闷,眼睛骨碌一转,又唱出一段集句,想打李白七寸,“孔雀东南飞,八十始得归。客从远方来,不日复西归。闻君有两意,故来相探催。”

李白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在讽刺自己报国无门、做了劳什子“说唱使”这事,略一沉吟唱道,“君不见,淮南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击筑饮美酒,剑歌语匆匆。浑身绮罗皆是幻兰蕙相随满歌笙,富贵眼前事,转眼万事空,何用悠悠身后名?若为五岳身先死,笑对侠骨枯,换将万世兴。” 

好节奏!鬼使一惊,乱了阵脚,竟开腔吼出土语,“fufufulululu——”

时机到了!

李白冷冷一笑,“胡马度祁连,溯洄道且难。刀出鞘,箭离弦,莫道沙场远,将军百战死,古来征战几人还,但看李白庭内五步屠猿若等闲……老猿大道不行非闯鬼门关——少小离家死不还,竖子才浅终舌断。长安月如镜,老猿独自莫凭栏,自照鬼影陋,惊起夜难眠。此曲完,鬼路寒,老猿残,待到尔墓之木拱,坟上无人烧纸钱!”

黄土大殿纹丝不动,空气里却似旋出一只手,捏住现场的人来回甩动,像皮影傀儡一样。人们头脑空白,连心跳和呼吸也都被节奏统一起来!随着最后一个字完结落地,人们又被一把推回现实,半晌分不清是梦是醒。圣人哗啦一声从龙椅上站起身,拧着嘴角,看向李白所在的土罩子,眼里似笑非笑。

气氛恢复常态,殿堂灯火璀璨绚丽,照出人影绰绰。众臣子纷纷匍匐跪拜,恭贺胜利。小太监们抬走完整土罩,李白危襟正坐,眼中放光。在他对面,鬼佬使者从土砾尘粉间露出一双红眼,失神迷离,魂魄似乎从内部被击成渣滓。

若不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我决不信!

最后的punchline杀伤力极大,满足感让我聚了又散,每个毛孔都被酥麻电流来回撩拨——此时要是在那具老身躯里,还不知会爆掉多少血管!吐蕃鬼使天赋尚可,但用词不干净,翻译腔严重,怎么可能diss得过李白!

这才是Rap,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四韵交叠,不见八病。普通骈文,那只能叫喊麦!Rap根本就是一件武器——被节奏共振捕获的灵魂都将成为rapper的麾下之臣!

 

长安人不知道磁粉为何物,没有电路的概念。但我一看便知——长安城形如棋盘,方正排列的诸坊就是巨型电容组;朱雀大街是总线,跟侧旁的三门街、启厦门街共同构成一条平面波导传输线。太极宫白铁外殿不断切割磁力线,产生微弱电流,辗转流淌在闭环长安城中,自激振荡——这座城是一个振荡器!任何细微噪音都在正反馈回路中被放大,化作无形巨力摧垮墙垣。人必须押韵,找准节奏,压着城的自振频率,一点点差频都不允许。

但这只是表象。更大的秘密还藏在深处——长安城坍塌的结局人尽皆知,从不乏叙述者,只有我知道真相。

作为首席科学家,我冒着被时空涟漪困住的风险三顾长安——实验室的年轻人来日方长,这风险由我来担合适不过。第三次不在计划之中,可我必须来,必须履行自己的宿命。此后,永恒之城会把秘密永远掩埋。

夜月,他角巾素服,背着一个轻飘飘的布包袱快步向延平门奔去。此去一路向西,远走碎叶,告别峥嵘长安。他心中酸涩,但没有丝毫犹豫——十步杀一人,实非我愿!囚困长安魂,亦非我想!既然李白百无一用,不如回到起点,花酒间了此残生。

宵禁时有不少兵吏巡街,但没办法,白日里守卫更加森严,被抓住岂有活路!城门越来越近,一阵杂乱脚步声从背后逼近,惊得城墙微颤,落在垛口的乌鸦刷拉拉振翅飞去。

城墙根下,白杨早落,草木已枯,柳木大门紧锁,退路也被追兵堵死。月光下盔甲银光闪动,士兵手中刀剑嗡嗡震颤,城墙有些躁动,似一个被搅扰清梦的坏脾气贵公子,随时要跳起身给旁人致命一击——在他眼中人如蝼蚁,甚至不如。

剑已出鞘,弩已拉满,只消一声令下,眼前的叛逃者就会被撕成粉末,绝来不及发动一响。领军却迟迟不肯下令。

“开门!”李白低声吼道。

黄土城墙颤颤蠕动,墙皮上的土渣刷拉拉坠落,激起一片烟尘。

领军抬起手,死死盯着对面的人。若手放下,万箭齐发。但他不明白,李白建此奇功,圣人分明有封侯拜相之意,他却要连夜出逃。

李白与众将士相对,眼中却不见畏惧。

那日散场以后,圣人独留下他,一番话让他心惊胆落:武将以招式制胜,只赢一人,内力制胜,可胜十人。说唱以文辞制胜,可扫百人,节律制胜,可控千魂万魄。

圣人看到了说唱的真正力量——韵律和城共振,可摄人心魄。只要让这位说唱使每日在太极宫之巅高唱一曲,韵律振荡之下,整个长安的人都会彻底拜倒,不生二心,盛世自然千秋万代,永恒不衰!这也是上仙赐长安城的真正原因——用城和韵律造一座笼,永远困住所有人!

李白闭起眼睛,“黄土借力困魂,万心终将成尘,长安非城却是坟……”

领军眼神闪动,似乎不解,也似在请求:回来,不杀。

“不,”李白睁开杏黄虎眼,对着长空月夜一声低吼,“我!不!要!”

轰隆一声,城墙炸裂开一条缺口。这句粗鄙噪声触了长安城的逆鳞,它快醒了!

时机到了——他只差最后一步、临门一脚,只差一点点力量就能捅破这张纸,履行他的、我的宿命。我隔空发出一声长吼,“Respect!”

李白一怔,仰头看向墨染的天穹,看向我。“啊——”咆哮声从他的喉咙飙出,比野兽更加肆意凶猛,城墙应声如米浆一样融解。守兵惊骇远退,不敢近前。坍塌开始了,如多米诺骨牌一般,从偏远的安义、保宁、开明、兰陵坊,推至靖善、光福、安仁、开化、兴道……直至皇城。白铁皮打的太极宫也从支架顶端轰然落地。

很久,他终于耗尽精力,停止了呼号,虎目散空,匍匐卧地,被黄土逐层掩埋。

是的,有人在我之前来过,怀揣着不可知之心授意建了这座城,而我,则是那个敲响丧钟的人——我所钟爱、秉持、追寻了一生的,其实都是被我亲手毁去的。

今日便是葬日。长安城的坍塌从此成为史实,任由世人猜度去吧。

我被时空拉扯着,形神涣散——属于我的时空里的那座长安与眼前情景渐渐交叠——逆天改命从来都需要付出代价,死亡只是其中最小的一个。黄土城墙在消融,却看不见我所熟悉的青砖城墙,取而代之的是连成一片的无趣楼宇。我乍然想起,两座长安城原本就不在一处——当年的一百零八坊早成灰烬,城的轮廓内缩了两圈,连修葺城墙的青砖也不知替换了几遍……长安犹如一艘忒修斯之船,存在,也不存在。记忆里长安曾短暂更名为西安,又改回来了。城墙根下曾住过一群愤世嫉俗的流浪诗人,最后都因拆迁四散而去。长安城的建筑属性早已消失,残存的是一部史诗的尸块,横亘在世间,宛如被日头晒干的维纳斯断臂……纪念那为自由击出的一拳!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长安》杂志。

作者


李夏
李夏  知乎@长安说书人
科幻作者,微电子博士,互联网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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