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的空


文/李夏

 

五行山电磁引力场,十万天兵全息投影压缩包,佛土灵山实验中心……当用科幻的方式打开《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如何度过?所谓真经又是什么?或许七情六欲,等生死,齐万物,也是一种“空”。


第一回 五行山下断力场 从此大圣赴红尘

五行山果真好造化——百丈来高的灰白色圆环,绝世出尘、孤高远拔,周围十里草木不生,上方百丈燕雀难过,远看如一张中空的蓬松油饼,近观材质坚实细腻,表面光可鉴人,绝不是凡俗之物。

玄奘和尚腹中空空,口干舌燥,又不敢近前半步,干脆拂净脚下一块黑岩端坐下来。后晌的日头红艳艳,他眯眼看去,那只猢狲悬浮在巨环中心,长满寸长金毛的小身体被死死压制,唯有一双黑葡萄眼珠滴流乱转。

“大和尚快走。再说一遍,俺不取经,没,兴,趣——”猴子沉不住气了。

“说了这半天,不见你动弹半厘,小猴儿不难受吗?”和尚笑眯眯地以问作答。

“呔!俺有名有姓——孙悟空,别再叫‘小猴儿’。俺在这儿住得舒坦着呢,有土地公照应着,饥时饱餐铁丸,渴时得饮铜汁,清静自在。谁要跟你走?”悟空小脸儿燥红,顿了顿,讪讪又道,“要不是如来老儿耍诈诓骗,俺老孙岂能被降,被压了整整五百年……找他讨要什么经卷?没门儿!”

“阿弥陀佛!你怎知土地仙家不是祂派遣的?”大和尚站起身,扯平灰布僧袍,壮了壮胆,往前迈进一步。

“谁?”

“如来佛祖。”

“祂把俺压在山下,又遣人送饭?”悟空一愣,“打的什么鬼主意?”

“善哉!依贫僧所见,佛祖这是有意度你。”

“俺有啥可度?咋度?你说。”

玄奘缓缓抬头看向悟空,刺目的阳光从小猴儿背后直射下来,投在地上一圈黑影。他摇头叹道,“诸相非相,皆是虚妄,要怎么度化……贫僧也不知道。宝此一行,惟愿死尽偷心,找到答案。”

“你倒老实,不知道就直说不知道,不像那些神佛弯弯绕绕。”小猴子噗嗤一乐,又道,“那,你有什么本事当俺师父?”

玄奘和尚盯着那双乌溜溜的圆眼,见里面闪着无秽光泽,心生恻隐,只得强定心神,紧闭眼睛,口中默默颂念起一段咒。观音大士当年亲授此咒,至今不忘,祂是这样说的——那猴头野性难驯,定不会轻易随你西去。我向佛祖讨了金箍缚于他头上,见肉生根。咒起,语音控制金箍子收缩,便搅动脑浆上下齐震,令他眼胀头痛,脑门皆裂——如此驯化,定教他入我佛门来!

“停下!别念,别念了……啊——”

话里带风,和尚睁眼看去,大吃一惊,圈在猴子额头的金箍已入肉一寸,原本蜜瓜般圆鼓的脑袋生生被勒成亚腰儿葫芦,亮黑如墨的眼球鼓涨,真气马上就要爆体而发。

“服不服?”

“服,服!莫念,莫念了!”悟空囫囵回话。

“可愿入我门,听我教诲?”

“你也得有本事救俺出去啊。”小猴子嘟哝解释,“那大环看着是空心的,其实四边都是结界,压在身上简直比太行、王屋还沉,连半根手指都挪不动。俺在这儿压了五百年——”话才说一半,他突然感觉周身松快,稍一发力,竟咻的一声冲进云霄。哇,自由了!正畅快腾云,他猛地想起那劳什子咒,脑袋里嗡的一声,赶忙一个跟头又翻了回来。

“师父。”小猴子毕恭毕敬走到和尚面前,噗通一声拜身下去,“想不到,师父也是个有本事的。刚才未见施法,不知怎么解了这个结界?”

玄奘和尚的圆脸上飞出一抹红,轻抬手,指指脚下。之前端坐的黑岩石被移开,竟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平台,一眼看去便知是奇巧机栝——平台正中浮起一枚赤色圆形按钮,必是法门所在。

“刚刚按下了这个。”和尚搔搔光头,“关闭超导电磁圈,内部引力场就消解了。”

“啥?”

“阿弥陀佛。菩萨原话如此,想必大有深意,贫僧却不能参透。”

“嗨,还以为你有什么神通。”悟空嘴角一瘪,懒散、失意之情溢于言表,“算了,俺老孙有恩必报——看你一副肉眼凡胎模样,左右成不了事,干脆卸了俺的箍子,一起回花果山,保你快乐似神仙!”

神仙……玄奘眼神闪动,“山水虽好,却不过镜花水月一合相;色身寿元有限,终有重归轮回一日——到时你的快乐就结束了。”

“切,少咒俺!”猴子噗笑道,“俺老孙乃天地造化,超出三界内,不在五行中,吃饱了蟠桃、仙丹,又在阴曹消了寿册,早是长生不老之身,跟神仙没两样。”

和尚却摇头,“空延寿元,却未证悟果位,最多算是‘天人’罢了,寿数虽长,还是有限——待到‘天人’五衰之时,就是再堕轮回之日。”他笃定道。

猴子一愣,跳身过来,“啥是‘天人五衰’?”

“‘天人’乃是六道之首,居于天界,常乐无苦,福寿绵延,心生‘常、乐、净、我’颠倒幻想。佛菩萨曾说过,改良过的‘天人’基元可复制万次而端粒不变短,故而寿数也是常人百倍。待福报享尽,基元老朽,就无法再复制——”

“这些又是啥意思?”悟空忍无可忍,烦躁打断,“能好好说话不?”

“意思就是,”玄奘沉吟一刻,“不知道。”

“呃,你这个人,让俺说啥好。啥都不会还敢大老远取经……”

“阿弥陀佛!贫僧也不是啥都不会,至少,贫僧清楚福报享尽的后果——先是‘花冠枯、衣垢腻、腋汗出、体臭秽、不乐本座’的五衰之相,然后肉身枯死,降堕恶道,再历苦厄。唯一逃脱的法子,就是西去灵山,取回真经,证得涅槃,得列佛位。”

这次悟空听懂了,若有所思半晌,忽而顿足道,“天!怪不得灰猿老舅爷也吃了俺天庭带回的蟠桃最后还是死了,原来是五衰了——看来俺得走这一遭,也谋个佛官当当!”

佛……官?玄奘瞠目驳道,“佛可不是官,而是——”

“咱先说好,”悟空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打断插言,“老孙跟你走、助你取经,只为求长生,回花果山享福,没打算上西天。完事后,请师父松了俺头上的箍子,放俺回家!松箍咒有没有?”

“有是有,但——”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走吧!”急性子小猴一再打断,自说自话,惹得玄奘无语,默默低头赶路。

五行山脚杂草丛生,隐隐露出一条羊肠小径,是采药人硬生生踏出的。悟空一手挥着棒子开路,一手牵起白马,引师父向西而去。夕阳西下,二人背影被拉得修长。

 

第二回 师徒唏嘘忆往事 大圣来去生二心

荆棘尽覆,道阻且长,两侧绝壁断崖,前方鹫岭云深,险峻无比。悟空左右扫棒,打得草间蚱蜢、蝼蛄扑棱乱窜,偶尔还扑出一条金环毒蛇,惊得白马险些失蹄。小猴子头戴软黄帽,腰系虎皮裙,从背后看,瘦瘦小小,佝偻着腰,倒像是个山里常见的猎户老头儿。

“一路老觉得有人跟着,回头看,又只有杂草。心里慌得紧!”悟空不住嘟哝。

“莫慌,走山路的人会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到。”

“说得轻巧,妖怪来了又不是你去打——这一路给俺折腾的!”

“阿弥陀佛。”玄奘心中早有疑惑,便顺着话头开了口,“为师见悟空的身手……倒不似传闻——此前几回遇到小妖,居然都是将将平手,或偷巧险胜,还有几次被小妖群殴,打得满地找牙,幸亏佛菩萨及时出手相救。”

“俺也纳闷儿呢!那些妖精的招式、路数、力气、习性都跟俺差不多,跟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咋打?”

“可菩萨曾说,五百年前你大闹天宫,十万天兵天将都不敌你手。”

“嗤!”小猴头顿时喷笑,“啥天兵天将!几个残兵败将而已——最多十几个,全都弱得很。”

“什么?”

“那天后晌,俺正在小憩,洞外一阵聒噪,十万兵将突然出现在天上,那阵仗,忒吓人!俺原想不免一番恶战,苦了洒家的猴子猴孙,却不料,刚冲上去,金箍棒子头碰巧挑翻了一个月白小匣,呼的一声,黑压压的兵将都不见了,只剩十几个,端着空架子,没甚本事,跟师父差不离儿。非要说强的,也就一两个吧。”

“猴头又胡言!”

“真的,师父。俺看过那匣子,背后有一法门,开通后,万道金光自其中射出,凭空发射出万般造化,跟真的一样。伸手摸,竟透了过去——那不是实物,只是光影。所以说,十万天兵天将就是唬人的幻影!哪吒急了,还嚷嚷说啥全息投影仪被俺打坏了,必须赔钱呐!”

“这……是为何?”

“俺老孙粗人一个,也能想通个中道理,师父反倒不明?一来,他们希望俺花果山第一眼被唬住,输了阵仗,不战而降;二来,万一真动手,他们若战败,必定对俺老孙的本领一顿吹嘘,天庭在外也就不失颜面。说到底,这‘齐天大圣’的名头若有三分真,倒有七分是他们生造的嘞!”

“善哉!”和尚听闻,低头静默半晌,轻道,“天庭既已诏安,你若不胡闹,也没有后面这些。”

“咋说呢,天庭给俺是封了官,但‘齐天大圣’只是个名头,啥也不管,整天闲得要死;实职倒是给过一个——弼马温,就是养马的马倌儿。让一个猴子养马,师父觉得这事儿对吗?”

“阿弥陀佛。”

“别驮佛了。你就说,换成你受得了吗?那帮神仙老儿嘴里没一句实话,俺不想跟他们在一块儿待着。什么官啊名啊利啊,都不要,俺只想高高兴兴在花果山过日子,可他们非不让,闹了十万天兵一出,请了如来降俺,还要取啥劳什子经,哎,你是不知道金箍弄得头有多疼!”

和尚心中五味杂陈,不再接话,打马笃笃小跑两步,跻身最前面。

悟空却被吊起了兴致,不依不饶地追上,喊道,“那你呢,师父?你一不能打,二又胆小,为啥被选中取经?”

“许是因为……为师乃十世金蝉转世——”和尚小声嚅嗫。

“哎嘿,金蝉子的事儿俺听过啊。”悟空噗嗤笑出声,拍手道,“菩提树上的一只知了,听了如来说法,悟道,倒成了莲花坐下二弟子,说起来还是个关系户。”

“阿弥陀佛!”

“那前九世,师父是怎么样的?”

马蹄滴滴答答,踏断荆草,散出一片土腥味。玄奘沉吟不语,一些模糊画面浮上心间,不知是幻是真。前九世,他都是取经人,但具体经历了什么却想不起来,只有一点能确定:无一成功,全部惨死在离灵山还很远的地方。今生无数次午夜梦回,凄厉死状萦绕不散——被野兽撕碎,被妖精活煮,但更多的是,还没走出两界山就被歹人害命,销骨断筋,放血刮肉,感觉十分真实……和尚苦笑轻叹,“众生皆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俺不入地狱,”悟空瘪嘴,“谁爱入谁入。”

“休得胡言。”

“主要是地狱俺以前去过,不敞亮,乌烟瘴气,不如人间自在快活。”

“人间,快活。”玄奘和尚嚅嗫重复,脸色凝沉,像被人涂了一层锅底灰,“悟空你是久居深山,不了解人世,不见众生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红尘遮眼,八苦难逃。我既已发誓自度度人,这一世就必自觉觉他——”

“说得好!”悟空打断,“每个字都面熟,连起来就全听不懂了。”

“呃……为师是想说,要取回真经,救世人于苦难,我师徒二人要先从自己做起,比如悟空你,先修小乘,第一步,就要收敛野性,戒五荤三厌,绝不可再造孽。”

“能吃肉不?”

“不能!”

“能吃桃儿不?”

“能。”

“凭啥?桃儿也是一条命,好好活在树上,却白白给人吃了,造孽哟!”

“泼猴顶嘴是吧?”

“没顶嘴,是真不明白。师父就教教俺嘛。”悟空嬉笑又问,“能杀人不?”

“当然不能!”

“能杀老虎不?”他指了指腰上虎皮裙——那一晚,他打死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剥了皮,师父便缝出这条护裙,针脚密密,师友徒恭,场景很是温馨。

玄奘顿时脸红成猪肝色,大声喝道,“都不能杀——今日起,若再犯杀戒,为师必将紧箍咒念它三千遍,好给你长长记性!”

二人还在斗嘴,就听见荆草深处一阵响动,窸窸窣窣,依稀露出一片绀青色,与旁边枯绿杂草形成鲜明对比。

“来活了!”悟空笑着跳起,轮圆了打草的棒子,啪!正中草里的东西。“打妖精这玩意儿俺算是闹明白了,本事差不多,谁先动手谁能赢。”他兴奋地收了棒子,拨开半人高的荆草,费力拖出一物——竟是具人尸,头戴秸编斗笠,身着绀青半臂短衣,下配玄色粗布裤子,一副山里农户打扮。透过杂草缝隙,再往远,呀,是个村庄,一座座土屋上还冒着青白炊烟。

打死的是人!玄奘大惊失色,一口气不上不下直堵了心窍,牙齿磨碎,半天磨不出一句整话,“我,我把你个——”

悟空却摆手,几步凑近尸身,蹲下,用金箍棒轻挑开半遮面的斗笠。只见尸身面皮迅速干萎、脱落,露出了下面的另一层脸——金黄毛,雷公嘴,瘦缩腮,一副猢狲相,竟是悟空自己的脸。“怪!怪!师父你看,它跟俺长得一样!”他惊叫。

这畜生杀生害命,还要用障眼法把人变成自己模样,继续诓骗戏弄,不可救药,不可救药!玄奘和尚按住满腔悲怒,闭眼合掌,口中嗡嗡嘤嘤地念起紧箍咒来。

咒文响动,金箍上两枚红点一闪,急速收缩。悟空吃痛,栽倒在地上打起滚,箍儿陷在肉里有一寸,头骨将裂,发出咯吱脆响。“师父,先别念!你看看……你看看呀!它不是人。”玄奘不理,颠来倒去又念二十余遍,余光觊到地上猴子已是奄奄一息,心生恻隐,便才住口。刚停,就见猢狲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

玄奘怔怔看着悟空远去,等了一刻,没见回头。罢了,罢了,师徒缘尽于此吧!他轻叹一声,走到尸体旁边,看见那张脸,兀自一愣——确实是一张猢狲脸。泼猴走了半天,障眼法也该消了,难道真是另一只猴妖?即便是妖,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打死。他就近挖了浅坑,将那猴子葬了,又念几段《倒头经》超度。完事后,他拂袍席地坐下,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再也动不了。

啪嗒,啪嗒!是脚步声。

玄奘回头,却见悟空又回来了,脸阴沉,眼发直,好像别人掰了他的馍一样。

“你——”和尚刚开口,呼!一根粗棒挥过来,停在眼前半寸远,凌厉风气刮得脸疼。

“敢念咒,就打死。听见了吗?”悟空通红双眼闪出匕首一样寒光。

“你怎么——”

“今日起,你跟我取经,若是再啰嗦,”悟空用棒子指了指刚填埋上的新土坟,“像那位一样,直接打出脑浆子!”说罢,他竟拔下腰里的葫芦,仰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你怎么还喝上酒了?”玄奘闻见辛辣气味,乍然跳起。

“哼。”悟空鄙夷地瞟了和尚一眼,又灌下几大口。

“酒能乱性、成瘾,饮酒者,心多纵逸——”

“屁话!喝点酒就管不住自己,”猴子哂笑道,“就这点修为,取回了真经怕也没用。”他举起棒子,隔空重重敲了敲玄奘的肩膀,“胖和尚,少啰嗦,我喝点高粱酒提提劲儿。前头深山老林,凭空冒出个村子,肯定不是善茬,多半又是妖怪成群——你手无缚鸡之力,还得凭我收拾。”

未等玄奘回过神,悟空一撑长棒,借力跳起,三步奔出几十米,直朝那村子扑去。只见他把金箍棒晃了一晃,变成碗口粗细,直向村口几间茅棚、木屋抡过去,屋里的村民冷不防备,被打得星落云散,搪着的断臂,挽着的折腿,搕着的肉绽,擦着的皮伤,灵巧的跑脱几个,痴傻些的就地晕厥,三下五除二,整个村里二十号人口都被一一制服,歪在地上哼唧呻吟,站不起来。

“先下手为强。”悟空的脸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不然,这么多怪物还不知要斗到几时……”

玄奘和尚目睹全程,一阵恍惚,回归的悟空像变了一个人,他怎么……

正想着,就听砰的一声,金箍棒下又多一名冤死鬼——悟空竟开始挥棒屠杀起来,离猴子最近的一个村民首当其冲,当头棒喝之下,破麻袋似的泄了气,散出一滩粘稠液体,红的红,白的白,像浇了辣椒油的豆腐花。

“住,住手!”玄奘慌忙扑过去,挡在棒前,护住其他人,“你怎么又来!”

悟空冷冷一笑,鄙夷看着地上尸首,“我杀我,与你何干?”

玄奘一愣,低头看去,背上一麻,汗毛根根立了起来——地上人脸扭曲变形,没被打烂的半张脸上,金黄绒毛沾满血泥,雷公嘴干瘪着,几颗尖牙飞落到旁边一尺外地上——看清楚了,那就是悟空的脸,绝不会错。

“明白了吗?地上也是我——让开。”悟空仄仄说道。

“不,不管怎样,不可再造杀孽!”

恼人的和尚。悟空呲出尖牙,一脸凶狠,扯着嗓子大吼,“数三声,让开!不然休怪我不客气——就算没你,我一人也能取经,一!”

玄奘死死护住歪斜在地上受伤的村民,“我佛慈悲!”

“二!”

玄奘闭上了眼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三!”

大棒挥下,直直对准和尚的面门,呼啸风声硬如碎石,带出一股未散尽的血腥气…… 

 

第三回 分身不解本尊意 浑把来者作归人

森罗殿,阴兵聚,强风滚滚,惨雾漫漫,阴暗幽冥雾霭之中,立着二猴,左右开弓,金箍棒在手,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两只猴子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孙悟空。

“我亦飘零久,百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幽冥深处飞过来一只铁蜂,嗡嗡嘤嘤,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地藏王案下通灵神兽谛听,奉命前来辨别真假。

两只暴脾气猴子齐声喝道,“少说废话!谁是真的?”

其中一猴扭头瞪着旁边那只,狠狠啐了口,“俺说话,有你开口的份儿?你抡棒子差点打死了俺师父,要不是俺刚好赶回及时挡住——”

“恶人先告状,是你要杀师父!”

“呸!你可是戏看多了,有样学样!师父念紧箍咒试验,还装作与俺一般疼痛。”

“懒得理你!小铁蜂,你快说谁是真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若来日……”谛听铁蜂幽幽开口,又吟诵起来。

“絮叨个啥?”二猴简直气炸,举棒要打。

“大圣们莫急!”地藏王菩萨赶忙阻拦,左右扫看两只跳脚小猴,摇了摇头,“我的谛听铁蜂身形虽小,可也深藏绝技——四万八千亿亿只铁蜂分散各地,收集四大部洲山川社稷的大数据。它们潜于暗处,照鉴善恶,察听贤愚,厉害得很。只有一处不好,采集回数据太繁杂,不好清洗,标签容易贴错,所以它说话绕,有时谁也听不懂。”

“气煞俺也!怎有这种不通透的东西?”两猴齐声吼道。

“通透?”铁蜂闻声突然刹住,咣铛一声脆响落在地府檀木案上,“可以。我族散落人仙魔界,无论寒暑,日夜监听,采集数据,才能——OK!我知道你们听不懂,但我偏说——你俩虽然同源,基元的甲基表达却完全不同,随便采样扫描分析便知。亏我刚刚看你身世数据还发感慨万千。苍生如此愚鲁,算法岂应有情,错付,错付了!”

“疯话!”二猴冷笑,“你只说一句,谁是真的?”

“哼!”铁蜂飞旋一阵,却不接话,幽幽落到地藏王侧畔一阵耳语,“怪名虽有,我心明了,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若当面说出,恐妖精恶发,搔扰宝殿,致令阴府不安。妖精神通,与孙悟空无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更何况,灵山那边咱们也不好交待……故此不能擒拿。最好打发出去,以免惹祸上身。”

“那当如何?”地藏王压低声音发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

猴子毕竟耳尖,听见此话大为不快,“好个地藏菩萨十殿阎罗,说甚‘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竟这般犹豫怕事!”

“我看也是虚名。”另一只猴子顺着话头跟腔,“你们敢不敢查生死簿?他是何出身一看便——”

“查不了!”铁蜂嗡嗡俯冲过来,盘绕一圈,闷哼一声道,“孙大圣你幼年得道,醉酒消了生死簿,今日凡是猴属,尽无名号。查无可查,你二位还是去阳间分辨吧。赠你一物,到了阳间马上交于你师父手上,许有助力。”

一个黑色的小盒子被抛出,凌空划了一道弧线,模样似曾相识……

一猴接住黑盒,兀自一愣。

“看打!”趁它发愣之际,另一猴忽然挥动金箍棒,奋力打了过来。发愣那只猴回过神,闪身避开。二猴辗转缠斗到阴山背后,唬得那满山鬼战战兢兢,藏藏躲躲。

到了阳间,二猴仍是难分难解,金棒乒乓,呼啸往来,铿锵作响,火花四溅。山顶树梢,云端河面,处处皆为战场。斗着斗着,回到原处,二猴瞥见等在白圈里的玄奘和尚,记起地藏王交待之事。

“师父接着。”一个黑色小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和尚手中。

“你二人莫要再缠斗,不然,为师可念咒了。”玄奘盯着黑盒一愣,立刻心领神会。

“别,别!”两猴闻声同时收了棒子,赶忙捂头跳下山尖。

“阿弥陀佛。你二人问出了什么究竟?”

“不曾。”其中一猴首先说道,“就劝我们上来找你。”

“有劳师父再瞧瞧。”另一只笑道。

“徒弟啊,”和尚突然转身,拂了块干净地面,盘腿坐下,不紧不慢说道,“为师腹中饥渴,你们先去化些斋果来与我,再定夺不迟。”

二猴对视一眼,齐声轻应,“好吧。”

“来时途经一片桃林,长得正好,就去摘些果子吧。”玄奘吩咐道。

“是。”二猴回道。

“不过也有人说,吃桃儿跟吃肉一样,是……”玄奘收了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二猴。

“是造孽哟!”其中一只猴头噗嗤一乐,跳身起来,挡在和尚前方,立刻分出了两方阵营。“呔,好你个妖精,敢冒充俺!有本事往前走一步?”

“走就走,怎样?”那只猴子知道被识破,冷哼一声,也不惧怕,大胆前进迈了一步。

“再左一点儿,左一点儿,哎,对了!停,就那儿,别动啊。”

“有病!咱俩本事相当,你奈我何?”假悟空懒得再搭理,干脆明言,“我熟读了牒文,取而代之,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根本就不需要你们!咱们今日就作个了断。”说着,他眼里杀火炎炎,手上暗起动作,“咦?这……”

“阿弥陀佛!”玄奘摆弄着手里黑盒,正中一枚洋红按钮已然端端按下。他抬头瞄了几眼赞道,“一样的机栝,只比之前的那个小一些。”

“怎么样,动不了了吧?”看着平地而起的一枚银白铁环将假大圣牢牢套住,外面的悟空讥笑道,“俺老孙的事儿人尽皆知,你听了几句,说出六七八道,居然唬得大家难辨真假。五行山听过吧?就让你压个几年尝尝滋味!”

“啊——”里面那位目眦尽裂,挣扎不出,又扑腾几番,终于疲软,带着哭腔连连感喟,“命数,命数……”

“不是命,是缘。俺跟师父因此物结缘,你半道子出家,哪里会知道?俺给师父摘桃子吃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说吧,你是谁?”

“我是,”大环里的猴子垂下头,沉默半晌,深吸了口气,抬头道,“孙悟空。”

“没完了是吧!”

“你若实在不喜欢,也可以叫我六耳,无所谓,反正只是个名字。”

“没完了是吧?”悟空气不打一处来,正想跳上去揍他一顿再问,却被师父拦下。

“莫慌,让他说。”玄奘摆摆手,“六耳,谁派你来的?你为何跟悟空长得一样?之前打死的几只妖,为何也是这般模样?”

“说来话长……”六耳眼神闪动,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六耳自灵山实验中心逃出几个月,一直居无定所,辗转山林,受到各路魔怪款待,拜为大哥,又听他们讲了不少孙悟空护佑取经人的事迹,一时糊涂,想取而代之,取回真经,往生极乐——”

“就凭你?”

“悟空,别打断,先让他说。”玄奘喝止悟空,又问六耳,“你刚说从哪儿逃出来?灵山实验中心,是佛土灵山?”

“就是那个灵山,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这不正是师徒二人要去的地方?悟空与玄奘交换了眼神,粗声道,“又哄人!”

六耳凄然摇头,娓娓道出了他在灵山的一段往事……那天,六耳意外醒来,发现自己泡在一口透明大缸里,上下封闭,摸索半天,不见出口。他脑袋昏沉,环顾一圈,被可怖的景象陡然吓清醒了——前后左右全是这种透明大缸,粗数有小一千个,每一只缸里,都泡着个一模一样的猴子,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六耳正挣扎着想逃出缸去,突然听见有人进来,赶忙收了手脚假装睡着。来的是两人,一路交谈着什么。六耳善聆音,过耳不忘,虽听不懂,却能记得一字不差——一个说,唐僧和孙悟空智能体的原胚万望勤查,提前醒了的就原地销毁,谨防误用;九九八十一难才走了一小半儿,放出去的那些若是出了状况,也要及时替换,切莫污染了认知模型……另一个道,你放心,原胚备份充足,必要时候可以每个时间步替换一次,反正套化身、移植记忆数据都很方便,一眨眼就能完成……

玄奘与悟空面面相觑。悟空想想又问,“这二人长什么模样?”

“记不清了,扮相是一僧一道。”六耳补充道,“我也是出去后才知道的——他俩一个身披藏蓝及膝大褂,一个身穿黄赤对襟僧袍,错不了。不过……照他们字里行间的意思,他们倒不是神佛,而是人,更高级的人,来自未来的人。”

玄奘沉吟一刻,问道,“你可知他们在做什么?”

“后来几日,我佯装未醒,又偷听了不少,大概拼出了原委。他们说,灵山的服务器里有个极乐空间,仙境一般,日日花开,时时果熟,万物不灭不生,不增不减,人要进去,得褪去肉身,上传神识。我满心欢喜等着进去,可……”六耳想起什么,突然停下,痛苦地咬紧了牙,“可每隔几日,他们就从缸中捞起一只猴子,用雷电击打脑袋,号称‘激活肌肉记忆,加载技能’。那只猴子刚从缸里捞出来时疲弱不堪,这么一折腾,立刻清醒,还耍得一手好兵器!然后他被套上化身壳子,送了出去,有的再没回来,有的虽回来了,却被焚毁处理……某日,轮到我被取出,恢复了技能力气后,趁他们休息不备,偷梁换柱,才得以逃走。六耳,是孙悟空的名字之一——”

“啥意思?”悟空不解。

六耳不答,沉默一刻,反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孙悟空,你最大的本事是什么?”

“七十二般变化。”

“错!是七十三变,你忘了,还有一变,就是孙悟空。”六耳抬起头,直直看着悟空的眼睛。

“那是本相,不算变化。”

“本相……七十三种面目,七十三般习性,七十三颗心,皆不同,没有主次之分,说哪个是本相都可以。”

“浑话!”

“你不知道,我却都看见、听见了,一清二楚,计划里的九九八十一难,一难是虎,四难是人,三难是仙,剩下七十三难,里面的七十三个妖,全都是你自己——每张面皮下面都是一个孙悟空!你想,如果一个人折磨自己七十三次、打败自己七十三次、杀死自己七十三次,他还会在乎自己吗?”六耳默默垂下头,夕阳从他的背后洒出一把碎金,将耳边细绒照得透亮。“彻底放下‘我’,不就是涅槃?”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很重,“我怕大缸,怕一遍遍折磨,怕被三昧真火焚得魂飞魄散!人间龌龊,净是苦难,我要去极乐空间,我什么都可以放弃……这肉身我不要了,可你呢,孙悟空,你做得到吗?”六耳抬起头,仰天悲啼,声声入魂,令听者心碎。

 

第四回 灵山有路渡群生 功成行满终自由

巧峰排列,怪石参差,眼前便是灵山了。悟空引着玄奘,徐徐缓步,登爬灵山,才上了五六里,被一道八九里宽的大河拦住了去路。水声潺潺,滚浪飞流,四无人迹,岸上立着一块黑石方碑,上书“凌云渡”三个丹红大字。

此水宽阔汹涌,又不见舟楫,如何可渡?玄奘正犯愁,忽然看见湍急水流中心有一渔夫模样的人撑一只船,慢悠悠地划过来,还招呼着:上渡,上渡。再仔细看,却又惊了——湍急白水里打转的小木船,根本没有底!

撑船人靠过来,笑道,“灵山的祥云跟外面普通云朵一样,大圣自行扫头环腾云过河即可,但唐长老必须坐船。”撑船人顿了顿又道,“不敢坐船就回头,也无妨。”

玄奘深深看了徒弟一眼,朝撑船人点点头,一个大步跳上了无底木船,歪歪斜斜地朝对岸渡去。浪大风紧,他根本站不稳,脚下一滑,一轱辘跌在水里,却被撑船人一把扯住,又推回船上。

玄奘知道这“凌云渡”不可能轻易渡人,不付出天大的代价绝不可过,但他的心异常坚硬——众生皆苦,自己十世横死轮回,悟空一遍遍与己缠斗、一遍遍杀死自己,还有六耳和那些送了命的“孙悟空”,还有困住灵山里的那些所谓原胚……如果取不回真经,一切苦难都将无限循环,永远结束不了。

舍身饲虎,割肉喂鹰。

只能如此,必须如此!

一炷香功夫,玄奘终于艰难爬上岸,粗喘着,缓缓回头,望着湍急白水出神。水波滚滚翻腾,漂满浮尸——沿着刚刚木船驶来的轨迹,一具具尸体头脚相连,全部一模一样,身形挺拔,面似银盆,身着七宝袈裟,整整八十一具,全是他自己!玄奘看着死去的肉身,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恭喜长老,心似磐石,不乘我执。”撑船人笑道,“长老早就知道,木船无底,必定要淹死人,还是跳了进来。这一路,你也非常清楚,船每行进二十步,你便要溺死一次;每溺死一个,便又替换成新的……整整用了八十一具肉身,这才到达了彼岸。刚才长老但凡犹豫一下、回一次头,我就不会再替换新的了……长老且放心——记忆数据全盘移植,认知模型丝毫不改,你,还是从前的那个你。”

未待回复,无底船儿咻地一下消失无踪。

这是佛陀最后一次巧试禅心。

玄奘通过了。

继续向前,一座庄严大殿赫然出现,祥云遍绕,正中挂着一个匾额,上书三个金字:雷音寺。只见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尽宝阁珍楼。

师徒二人步入寺门,被悬浮于空的奇珍异宝晃得睁不开眼。悟空伸手去抓,却直接透了过去,又是幻影?他心中一凛,眯缝眼睛以余光扫顾。果然,这些幻影的边边角角指向同一个方位。他一挥大棒,咣当,棒头挑翻了一个月白小匣,呼!殿内万道金光熄灭,露出一个幽暗广阔的空间,中间立着一排排墓碑似的玄铁巨箱,便是六耳口中的“灵山实验中心的服务器”——对上了,按六耳的形容,巨碑里应藏着个极妙的世界,凡人欲进,必得涅槃,因为肉身进不去,只有上传意识。

“经书在哪儿?咱要进极乐空间?还是……”悟空摇头又道,“不对,倘若进去,抛了肉身,就回不来了,取的经卷要怎么传给外头的人呢?”

玄奘也百思不解,上下摸着那些玄铁碑,镶嵌的七彩宝灯不停闪烁,绝非人间之物。巨碑有些烫手,发出嗡嗡嘤嘤低沉鸣音,成百上千部这样的铁碑合鸣,在殿宇之内来回激荡、叠加,声如雷鸣灌耳,怪不得叫“雷音寺”。

二人向前又探了几步,惊喜地发现,在铁林深处一隅竟胡乱放着一堆书册,拿一根细绳捆着,上面落满尘埃。莫非……

他们小跑过去,解开细绳,拿起翻看,发现书册竟都是白纸,空无一字。再扫看两旁,一台巨碑后背竟胡乱靠着一捆金箍棒,倒像是农户后院的一捆干柴。

这,这……师徒二人目瞪口呆。

“你们来了。”一个缥缈声音在背后响起。

二人回头,只见大殿中央楠木朱台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尊白晃晃的铁弥勒,肚肠宽大,眉开眼笑。声音便是从铁弥勒的腹中传出来的。

弥勒,为什么是弥勒?竖三世佛中,过去佛是燃灯佛,现在佛是释迦牟尼佛,未来佛是弥勒佛——六耳曾说“佛是人,来自未来”,竟是真的?

笑容铸在铁弥勒脸上,一双黑兮兮的眼洞深不见底,一种低沉声音从祂的腹部发出,蚊蚋一样细小。突然,低鸣声停了,轰的一声,铁弥勒的白铁胸腔裂开,一分为二。金光璀璨,刺得人几乎目盲。师徒二人无法直视,只是余光瞥见氤氲里有一个金色的人影。

“恭喜二位,取得真经。”佛尊开口,音色如涓涓细流,带着滋滋啦啦的细小噪音。

“……那些经卷,并无一字。”玄奘轻道。

“你说蹲在墙角的白纸本?那只是没开封的工作簿。”佛尊诚恳答道,“经卷不在纸上——所谓取经,其实是炼化取经人。”祂的声音不大,也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在说些平常不过的琐事。

“弟子不解,请佛尊赐教。”玄奘惶惶又问。

“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弥勒并没有正面回答,“众生作颠倒想,囿于幻境,不能脱离苦海。我们便造了这虚拟极乐乌托邦世界,在里面,烟霞缥缈随来往,寒暑无侵不记年,日日花开,时时果熟,万物不灭不生,不增不减。一念起,种种法生,一念去,种种法灭,可谓真如性空,一物也无却能显现世间万象!玄奘,你已放下‘我执’,无拘无束,无牵无碍,只剩最后一步——抛下肉身登入极乐,立地涅槃。”

“所以真经便是……”

“真经便是取经人的认知模型。取经之路便是强化学习算法。”佛尊顿了顿,几乎一句一停,给对方留足思考和理解时间,“心中无我,很难。人有此执念,生分别心,贪恋红尘幻象,为‘我’之欲,予取予求,甚至不惜残害‘他者’,所以才有了无明六道、无尽苦难。但你们成功了,你们做到了。只要将取经人的认知模型通过讲经的方式散播出去,与信徒的脑波谐振,便可植入,令其感化。他们便会自愿赴往灵山,将自我意识上传极乐空间,从此再不堕轮回,再不历苦厄!你们二人只要里应外合——” 

“哎,哎,打断一下,别‘你们’,只有他,俺可没有。”悟空突然插言,他虽未全听懂弥勒的话,但对“你们”二字还是颇有意见。

“悟空保玄奘闯过了九九八十一难。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六耳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是吗?”佛尊不解。

“听这意思,六耳是你故意放出去的?”悟空皱眉。

“是。而且你已打败了他——人相、我相、寿者相、众生相,都在八十一难中瓦解消散,理论上,你的‘我执’也应已放下。”

“俺并没打败他。”悟空歪起脑袋,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只让他原地等着,随时与俺交换。”

“是这样啊……”佛尊沉吟着,殿内金光乍然又亮了几分,光晕盈盈,如水下龙宫一般缥缈,“未来有很多人像你一样,心怀执念——”

“是吗?”悟空好奇打断问道,“未来是什么样的?好玩吗?”

“未来若好,我怎会多生这些事。”佛尊竟长叹了一声。声音如箭镞,打在殿宇墙垣,反弹几回,激起圈圈涟漪,如秋叶打旋儿伶仃飘零,寒意入骨三分,令在场之人不禁打起寒颤。“未来,人人都能乘坐无人机腾云驾雾,通过基因编辑技术长生不老,如果愿意,也可以做手术替换不满意的器官、皮肤,甚至脑神经元,何止七十二般变化!他们有吃不尽的食物、住不了的大房子,有智能管家打理一切,可他们没有信仰,无视道义,为谋求己身利益残害别人。灭世之战一触即发——未来的死光武器可不是闹着玩的,击中目标,方圆十里都连带散为原子。如果所有死光炮同时开启,整个地球将瞬间消失。跟它比,朱紫国金毛吼的紫金铃,大鹏的阴阳二气瓶,青牛精的金刚镯,简直是小孩子的玩具!我跑了无数次深度强化学习仿真,在虚拟实境寻找破局之法,在无数次递归轮回中,试着调参影响历史走势,无一例外,全失败了——会发生的终将发生,也许换了个形式,也许是不同的人,也许迟一点、早一点,但总会发生……我终于领悟:只有训练出‘空’、‘无我’状态,才能让智能体获得全局视角,脱逃因果、跳出轮回。所以,不能解决问题,就取消问题——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

“你又叨叨些啥?听不明白。”猴头瘪起嘴,“不想说算了,反正跟俺没关系。”

“悟空,不得无礼!”玄奘愠道。

“师父,祂要灭度人啊。”

“胡说。佛祖不是那个意思。”

“把神识关进那个什么机器里,听着可不像好话。反正谁关俺,俺就跟谁急——之前早说好了,俺来这趟只为了松箍子,你说只有佛祖会。咱干脆点,直接办正事吧。”

“可为师觉得——”

“师父莫要再说。俺不要涅槃,不要成佛——身子都没了,日日花开谁来赏?时时果熟谁来吃?花花世界那么好玩,无人赏识,岂不可惜?”

“人间苦海无边,你何必执着?”

“又来!你们为啥老说苦?人间苦,众生苦,这儿苦,那儿苦,啥都苦,可俺遇见师父以前,从来都不知啥是苦——被之前的师父赶出门,回家跟孩儿们玩耍,不苦!被骗去当了弼马温,大闹天宫出了气,不苦!被压到五行山下五百年,有小牧童喂桃子,不苦!跟了师父取经,一路牵马化缘打妖精,也不太苦!可听说去极乐世界得褪了肉身,再不能回到俺花果山家里,才明白了一丢丢苦滋味……师父啊师父,你能不能信俺一次,跟俺走?花果山真比这儿好!”

“你我师徒这次怕真的殊途了。”玄奘轻叹一句,放弃了规劝。

此前十七年,漫漫西行长路,其实该说的话都已说尽。悟空也明了,此刻二人都是徒劳拉扯,只因不甘分离,根本不可能说服对方。他抬头起身,眼色迷蒙,面容岿然,“那么,便请师父放俺走吧。”悟空转过头,“敢问弥勒佛尊。可有松箍咒?”

“有。即便你不问,今日也必须松了箍子。”

“甚好!”

“经已炼成,世间不可再有妖——孙悟空,这是你的第七十三难,落子无悔……”佛陀竟又是一声轻叹,半晌才道,“松箍有两个方法:一,上传极乐空间,消了肉身,自然松解;二,若想保住肉身,强行取掉,必须开颅。”

“打开脑壳?”

“是的,脑机头环有一半直接植入大脑,要彻底取出,必须开颅,损毁部分脑组织——你不会死,但会忘记一切,还灵气于天地,不再是半人半猴的智能嵌合体,而只是山间平凡一,只,小,猴!”佛尊一字一顿,字字如利刃戳心。

“这,这。”悟空心中一窒,想起昔日漂泊海上,拜师求艺,醉闹神庭,鏖战天神,压迫山下,历经寒暑,一朝自由,斗战妖魔,生死一念,如此许多,今日竟要清零……时间似乎停了,凝固成顽石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良久,悟空打破死寂,“当年,俺在灵台方寸山拜师求道,得一樵夫指路,俺见他颇有慧根,想带他同去,知道他怎么说吗?”

佛尊沉默不语,玄奘深深看向悟空。

“他说,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悟空眼中闪动,黑葡萄眼睛如晨星般明亮,“到今日,悟空才懂了这话是何意——那樵夫同俺一样,俗人一个,却不稀罕成仙成佛。倘若人人都如他,通达敦厚,不躁不夺,在红尘里自得其乐,人间岂非极乐世界?”

“可,悟空,你再想想,这开颅松箍……”玄奘虽明了悟空的选择,心中饶是止不住的痉挛绞痛——这傲视天地的大圣,这超脱三界的魔首,今日,竟这么交待了吗?

“开始吧。”悟空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松子样的尖牙,“松了箍子,自有有缘人接替,六耳,就换他——你在人间布道,他在极乐空间里接应,多好?六耳的心意,师父你是知道的,而悟空,悟空只求悠然天地间,自由自在。”

殿内一团金黄闪动,后门启开,一僧一道两个人喀嚓喀嚓走了出来,联手将悟空死死按住,手劲大得出奇。

“消毒完毕。”僧人不动声色说道。

“半麻完毕。”道士跟着宣布。

“开始开颅手术。”佛尊吩咐道。

滋——伴着一声怪响,剧烈痛楚让猴子猛缩一团,脑中似有百虫来回窜动,他泪如铁珠,铿锵垂落,口中还是不依不饶,“太痒了,你们到底行不行?快点,莫停,箍子还没松、没掉呢!”他顿了顿,又柔声道,“师父,你转过身去,莫看,莫回头哇。”

泪水模糊了玄奘的面目。他牙关打颤,却未转身——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心中信的是什么,而悟空要的是什么。他不再强求,可最后一眼,不能不看……

咬牙声、嘶吼声如海浪一样向玄奘涌来,不断撕扯他的心。小猴儿定是疼得紧,疼得紧啊!玄奘脑中嗡嗡,快要爆裂,磐石一般的心,生生被痛苦砸出了个豁口。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断断续续传进耳朵,舒缓了心中剧痛——那是悟空以前常常哼唱的、跟樵夫学来的一首歌谣:

“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由身外觅佛仙……师父……师父,你大胆地向前走哇!悟空,去也——”

 

此后千年,悟空师徒被世人忘却,只剩一些不可考的故事在人间流转,而现世的经文也不完整,似乎有个豁口,是取经人疏漏了。有诗为证。诗曰:

苦海无边空茫茫,倒于此间驾慈航。

经卷残破难圆满,迁流不住皆无常。

道场上,真经密咒响起,众生忘我,打算同生极乐国,心中却依稀浮起一丝残念,经久不散,打断了赶赴灵山的脚步。那缕残念不知所起,如同射入深井的一缕月华,裂开混沌。人们茫然四顾,抬头慨叹乾坤之大,俯首亦怜草木之青。他们有所思悟——也许不必去灵山,身在泥淖红尘,心中自由自在,等生死,齐万物,也是一种“空”,悟空的“空”。

说起来,那改变一切的残念不过是一个没头尾的画面:开满鲜花、结满果子的青翠山林里,一只金毛小猴在阳光下自由奔跑,它攀上一棵桃树,摘到树顶最大的桃果儿,欢呼雀跃,嬉笑着在枝丫间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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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夏
李夏  知乎@长安说书人
科幻作者,微电子博士,互联网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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