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伞艺术家


文/蓝天雨

 

生命中闯入一位过客,势必要在心里下一场雨。


她出门前看了眼天气预报,夜间降雨概率百分之九十,伞拿起来,思考几秒,又放了回去。踩上七厘米的细高跟,打算到时候跟他说:“伞丢了,不如你送我回家。”

这是霍然第一次约卢意出去,距他们认识已经过去四个月。严格来说,他们也算不上认识,只是偶然碰上,说了三两句话。至于说完后的一整晚,他的视线在她身上游离了多少回,以及后来许多个傍晚,她点开他的微信对话框多少遍,对这俩不缺玩伴的男女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相遇那天,卢意约了几个女友吃饭,约的七点,默认八点到,加上下雨,还可以再放宽些。卢意却掐着六点五十进了门,用女友的话说,时间观念上,她老派得可爱。

可爱的人等得有点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旁边一桌的对话,从只言片语和肢体动作,猜测他们的关系,谁攻谁防,孰亲孰疏。作为一个编剧,这是卢意的职业习惯,也是她最喜欢的游戏,游戏的妙处在于随便猜,没有答案。但大多数情况,简单到不需要答案——全程低头各自玩手机的,老夫老妻;生怕话题落空一秒的,第一次dating;随意聊着闲事八卦,但各说各的,没有交集,大抵只是喝完杯中酒就去睡一觉的关系。

不过今天的邻桌有点意思,一男两女,年轻好看,说笑个不停。男生栗子色小卷毛,白色高领毛衣,毛绒绒的,盖不住肩宽笔挺,袖口随便卷上去,娴熟地给两个女生夹菜。对面一个,身畔一个,坐成了三角形。不知道是三角形具有稳定性,还是他格外有本领,让微妙的暧昧来回游走,动态平衡,哪边都不偏颇半分。

啧,还是个等腰三角形,卢意心里笑。第一眼以为是女生带闺蜜来“面试”新男友,显然错了。再猜,男生对其中一个有意思,多约个朋友当幌子,看看又觉得不对,一碗水端得太平。剩下的可能,女生才是猎手,带了帮手,男生本是猎物,妙就妙在他挺会,四两拨千斤,反客为主。

卢意饶有兴趣打量起男生来,直接看太不礼貌,借着余光晃荡过去。他说话时微微倾过身子,有点坦率,但不袒露过头;听话时认真看着对方,显得认真,却不加一点压力。这水平,有点挑战性。卢意心里想着,目光从窗外梧桐树梢的叶子,飘到跟前小半杯柠檬水里,打个旋、沉下去。

男生就是在这时候离开了位置,朝卢意走过来。

卢意怔了一下,始料未及——她被发现了?人间观察者的游戏玩这么多年,头一回被打破第四堵墙,猝不及防捉了现行。卢意突然觉得脸上有些烫,有些慌张,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早就能自如地拿捏何时在男人面前脸红,红到几分。

男生抬起手里的玻璃水瓶,给她的杯中添满了柠檬水,水里一颗小小的气泡咕嘟浮上来,捉住他嘴角一颗小小的酒窝。

他说:“朋友还没到吧,先给你看看菜单好了。”

说完,很自然地拿过来两本一纸,餐单、酒单、今日推荐。

卢意更懵了,搞半天,他不是顾客是店员?忍不住看向邻桌两个女孩,脑中一串问号,店员是可以坐下来陪吃陪喝陪聊的?她自以为魔都的幺蛾子见得够多了,竟不晓得小酒馆已经卷到了这地步。

下一秒,男生朝着吧台方向递眼神的样子直接向卢意证明,她又猜错了。

他问她:“有忌口么?”卢意摇头:“没有,等她们过来再点。”他笑笑:“那先上一份柚子酱渍扇贝吧,店里送你的。”

卢意这下明白了,他不是店员,他是老板。对邻桌,对她,妥当周到的照顾,看似随意地聊几句,不经意的说笑,笑开心了,陪一杯酒,与其说是一种服务,不如说是他用自己给餐厅赋予了独特的价值,他很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魅力。

“我不爱吃柚子。”卢意把菜单放下,意思是他该干嘛干嘛去。

男生眼中的意外一闪而过。这时卢意的朋友们姗姗来迟,打招呼、点单、说八卦。男生回到两个女孩桌边,开玩笑、开酒,直到结账,给她们取外套、拿伞,送出门。最后回来吧台边,一边低头翻着什么,一边和员工聊,眼睛里的锚点始终却不在这二者之上。

卢意知道锚点在哪里,她装作不知道。只是跟女友们说,不要点那个柚子扇贝。女友奇怪,卢意选餐厅的时候点名要试这道菜的。卢意:“今天就是不想吃酸的。”

了解卢意的人知道她话里有话,多半是有了新的男嘉宾,大半杯酒哄下去,却还没八卦出一星半点。谁也想不到这位男嘉宾就在跟前给她们上菜,还细心介绍了几款酒,着重推荐了一支,清爽低调里偷偷藏着一道锐利的酸。

她们喝到时近午夜,他端着一盘草莓过来,像一簇簇甜香的小火苗。说是上午从青浦朋友的大棚里摘的,带一点酸,尝尝,纯甜没意思的。他说话时看着卢意,直截了当,不偏不倚,卢意觉得再看下去女友们都要瞧出端倪了,只能伸手接过盘子。

盘子下面,指尖和指尖轻轻碰了下。

好在女友们都醉到位了,八卦的嗅觉迟钝,嘻嘻哈哈一边吃草莓,一边打趣老板帅得有点过分了,问名字加微信,问有没有女朋友,喜欢什么样的。

他认真答:“霍然。女朋友暂时是没有,喜欢自己追到的那种。”

卢意一副没在听的样子,专心地给一颗草莓摘了叶子,放进嘴里,汁水沁出的甜酸,细细密密舔过唇齿的罅隙。

鬼相信他会追女生,他只会放了饵,坐在原地等鱼儿摇着尾巴送上门。

事实证明,卢意没再猜错。从买单到出门,她全程拿着手机,无数个问名字加微信的契口,他偏偏正经得像尊千年大佛,公事公办,一丝不苟,直到最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她:“等一下。”

她回头,四目相对,他想了想,然后问:“要不要开发票?”

卢意气笑了,丢了个白眼给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拉着醉得横七竖八的女友们出门,一一塞进车。直起身子,迎上夜风里零星的雨点,卢意才恍然想起来,伞忘拿了。

刚要转身,店门开了,一团毛绒绒的暖气包裹过来,霍然站在她面前,撑着她的白色长柄伞。柔软的灯光从他身后打来,卢意知道很多国内的导演跟韩剧学了这招,男女主角的心动场景,一定要有柔和的逆光。从前她不屑一顾,此时此刻,她承认,韩剧有点东西。

伞下的距离,最多不过十五公分。他比卢意高一个头,她吸了口气,抬起脸看着他。

他也不躲,他笑:“刚才叫你是想提醒你拿伞,但又觉得,不如等她们走了,单独追上来给你。”

卢意:“要是追不上呢?”

霍然一脸真诚:“得追上。”

 

那晚两人站在伞下抽了根烟,然后卢意叫车,等司机过来的工夫,霍然加了她的微信。他可以找很多理由,比如以后方便给她留位置、有了新酒给她推、下次来吃饭打折,但他都没有。他说他就是想加她的微信。

直白的人不可怕,弯弯绕绕的人不可怕,绕着弯打直球的,才是真正危险的狗东西。

当霍然的目光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此后的四个月,他这个人也消失了。微信对话框仅停留在他的打招呼信息——我是霍然。以下,一片空白。点开朋友圈,仅三天可见,但他什么都不发,等于一无可见。

卢意觉得事情到这里就已经了了。从物理层面来说,那天他确实追上她、给了伞。对一类人来说,判断能追上的,就没有再追的必要。当然,卢意也不承认自己因此失落,她站在原地,身边从来不缺人,犯不着非得跑起来,吊着他霍然来追。

她二十九了,不是十九,累了,跑不动。

 

霍然从微信列表里重新浮上来的那天,卢意正和另一个男孩在外滩美术馆看展,装置艺术家把伞变成巨大的动态雕塑,旋转着掠影浮光。卢意想到那个下雨的冬夜,那把差点丢掉的白色长柄伞,还有她从霍然手中接过时伞把上残存的一点余温。然后手机震了一下。

霍然:“下周有空么,想请你吃顿饭。”

卢意第一反应是这人发错了,没头没尾,四个月不说一句话,突然空降,凭什么笃定她会答应?第二反应,他是群发,无聊了,广撒网。眉头动了动,准备拉黑,心思忽然一转,发了一家人均一千的餐厅过去,附言:“下周五,你订位吧。”

发完卢意就静音了,照她的经验,他不会回了,或者勉强抖个机灵,找借口糊弄过去。霍然看起来二十七八,但肯定比同龄男孩多点阅历,尤其是情感阅历,干不出硬撑面子泡妞的蠢事;而能在巨富长开个像模像样的餐厅,一年多了没倒闭,不管是不是家里有点底子,都不会两眼一闭当冤大头。

等出了美术馆,卢意才发现霍然在三分钟内就回复了:“订好了,周五晚九点。”

九点,不是晚餐的时间,是喝酒的点——他是不想太正式,还是在争夺主动权,还是向她表明她其实没那么重要?卢意猜不出他的目的,也可能,让她猜,才是他的目的。

 

卢意踩着七厘米高跟,八点五十八分落座。在此之前,她让司机提前两个路口把自己放下,沿着昏黄的路灯不紧不慢往餐厅走,才不至于又提前太多。守时只是习惯,她并不承认自己重视霍燃,也不承认在选内衣和喷香水的时候,脑子里过了几道弯。

但她得再次承认,韩剧有点东西。她怀疑霍然故意挑了位置,他坐在那里,身后是柔软的光,时隔四个月,他似乎晒黑了一点,对她笑,酒窝陷下去一点。

她也陷下去一点。

她想抽自己。

霍然点餐时记得卢意的所有忌口和偏好,有她那晚自己说过的,也有他用那一整晚观察到的,牛肉五分熟,不吃芝麻菜,不加白胡椒。卢意不是没见过上心又细心的男孩,但霍然和她只见过一面,又隔了这么久。编剧脑洞大开,这变态,会不会有个笔记本,把每个来店里的漂亮女孩的忌口喜好都记录在册……

服务生在推荐新上的柚子玄米巴斯克,霍然瞥了卢意一眼:“她不爱吃柚子。”卢意却跟服务生点点头,对霍然:“那天不爱吃,但今天爱吃。”

霍然眉角动了动:“还挺会挑时间。”

卢意:“你也差不到哪儿去。”

碰杯,动刀叉,聊天,等到柚子巴斯克上来的时候,恰好聊到卢意最喜欢的人间观察游戏。霍然明白了:“所以那天,你在猜我和那两个女孩的关系——猜出什么了?”

卢意吃了口蛋糕:“我从来不验证答案。”然后把眼睛从霍然的注视里挪开,漫不经心地扫过餐厅里的男男女女。可惜了,都是一眼看到底的谜面。卢意心想,这里最猜不透的一桌大概是霍然和她自己。

“不用看了。”霍然手指轻轻敲了下台布,“最难猜的一桌,在这里。”

甜品叉敲在骨瓷盘沿上,在卢意心尖叮出清脆一声响,她咽下嘴里的巴斯克,绵密湿软的柚子清香里,她尝到一抹微醺的酸。

一句话突然蹦出来,等理智反应已经来不及了——她问他:“四个月,去哪里了?”

霍然动作滞了一下,答:“回马德里了。”

哦,出国了,还挺远。可他用的不是“去”,是“回”。卢意这才知道,霍然单亲,高中就跟爸爸去西班牙了,呆了整十年,读书毕业,开了一家不错的餐厅,生活落地。父亲却突然生了大病,可能冥冥预见了什么,坚持回国治,要落叶归根。霍然把一切搁下,陪父亲从萨拉曼卡回到老卢湾。长乐路上小酒馆开起来,是打算长远留下,但父亲说走就走,他是落叶归根了,而对霍然来说,上海再也不剩下什么。

霍然语气淡淡的,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卢意只觉得柚子蛋糕后味沁出了一丝涩,抿了抿嘴,想说什么。霍然先笑了:“安慰的话不用硬说。太沉重,蛋糕会变难吃。”顿了下,又补了句,“本来想请你去我店里再吃一次饭的。这周办完手续,就转让了。”

卢意不应声,又吃了口蛋糕。她知道了,有些话不必再问。他再回马德里,就是永远留在那里了——这本就是他的人生轨迹,来上海,只是一枝意外开出的树杈,时间命运的风吹过来,也就折断了。而她呢,只是这错误的树杈上轻飘飘的一片叶子。

原来今晚不是游戏的开局,是告别。这场告别存在的唯一意义,是证明他们曾相遇过。

窗外,下雨了。

 

餐厅门廊下,大雨将浓郁的夜色冲散。霍然站在卢意身边,很近。卢意估量过,她穿七厘米的高跟,对他,刚刚好可以仰头接吻——接吻,撑伞,送回家,都是她写好的剧本。她甚至给女主角做好了心理建设,送回家不代表任何事情,他可以加了她微信后人间蒸发,那她也可以让他送到家,一道门把他关在外头。

可此时此刻,游戏、博弈、缠绵拉扯,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了。

卢意仰起头看霍然,没有亲吻,只是改了台词:“我伞丢了,你先走吧。”

霍然刚要开口,卢意摇头:“我自己叫车回去——我们,不同路。”

最后三个字落定,霍然无言可对,只看着她,定定地看了很久,眼眸中生出一层薄薄的雾气,好像是雨水打湿了两人之间近乎可触的呼吸,让该说的、不该说的、本该发生的、永远不会发生的,都模糊了、氤氲四散开去。

“你先叫车。”霍然说着,将自己的黑色折叠伞递给卢意,眼睛里没有容她拒绝的意思。卢意迟疑了一瞬,接过了。

谁的指尖都没有再碰谁。

当卢意撑着伞,拉开车门的瞬间,霍然的最后一句在身后响起——

“下周一晚上八点的飞机,浦东T2,会来送我么?”

 

这个问题卢意没有回答。直到周一下午六点,她都没有回答霍然,也没有回答她自己。

黑色折叠伞在阳台撑开,伞布上的雨痕早已干涸、消失殆尽。卢意静静看着,就在某一瞬间,毫无征兆地,心口的雨水汹涌而出。

卢意收起伞,跑出门去。

她不是去送他,她只是要把伞还给他,她只是想当面跟他说清楚,要消失就彻底消失,干干净净地滚,不要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一点痕迹,她就当从未遇见过他。

司机还没开上高架,卢意就知道完了,晚高峰出城方向已经堵成大段深红,她一咬牙,叫停了车,转头奔进最近的地铁站。可她同样低估了晚高峰的地铁。自从当了编剧,多年没有通勤,在人广换乘的海海人流里,左荡右撞,像一片无助的扁舟。

终于挤上二号线,一站一站,车厢里的人渐次松散,卢意这才松了口气,看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堪堪赶得及。

这时候她才发现,伞不见了。

这一回,是真的丢了,不知是丢在换乘前的地铁,还是出租车上。

以前的剧本里她写过,每把伞的最终命运都是被丢掉。可真正上演在她自己身上,一切荒谬得像老天开的一个玩笑,但或许老天觉得自己没开玩笑,分明是帮了她一把——不是要霍然干干净净地滚么?现在,他在她的生活里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痕迹已经被抹去。四十五分钟后,他就彻底消失。

卢意站在二号线的车厢里,开往霍然所在的方向,车厢的风疾驰而过,冷静、清醒。

车门打开,卢意没有听清是哪一站,总之不是终点站。

她提前下车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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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蓝天雨
蓝天雨  
野生编剧,主业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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