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可以叫电话,电话却不完全指手机。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我买了一个新手机。我翻出自己收起来的两部旧手机,按下开机键,庆幸的是,时光里残留的电量还能从沉睡中将它们唤醒。我从相册翻看着以往的照片,抚摸着手机的棱角,那些年与电话有关的往事渐渐地浮现眼前。
现在的人使用的电话大多是手机,其实座机也叫电话。在远去的记忆中,大概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家里才有了一台座机。十八年前,那是二〇〇五年。座机是幺爸从深圳返乡给爷爷、奶奶买的。
爷爷、奶奶有五个子女,当时离开了两个,剩下两个女儿也都远嫁他乡。他们年纪大了,平日里两个女儿都隔得太远,家里只剩下幺爸这个男丁照看。幺爸没有推辞,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赡养爷爷、奶奶的责任。
那会儿,乡下的青壮年都在赶沿海打工潮,很少有年轻人留在村里。沿海发展得早,潮水越高鱼越多,工作机会也多。幺爸在家习武多年,为了生计也不得不离开家乡,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在这之前,幺爸一直跟着他的武术师傅谋生。他一边学习外家拳和针灸,一边在县城里师傅开的中医理疗馆从事按摩和理疗工作。幺爸是一个学习很认真的人,一旦他选定了方向,就一根筋地往前。人体那么多细小的穴位,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记住。中医理疗馆里那张塑封了的省中医药大学针灸学院的毕业照片,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
离开县城之后,幺爸还去河南拜师学习了赵堡太极拳。他告诉我说:“这是内家拳,讲究以柔克刚和四两拨千斤。”我那时还小,不明所以。为了扎实基本功,幺爸回老家休假的时候,看电视都扎着马步。即使现在,我长大了,力气也变大了,与幺爸玩推手,他站着不动,我一下子冲过去也不能动他分毫。
幺爸去深圳后,在时代的洪流里拼命地向上游,用上了最新款摩托罗拉手机。随着爷爷、奶奶年龄的增长,越来越需要子女的关怀,为了便于联系,于是幺爸给他们买了一台座机。
当座机被安装好的时候,我的青春期好像也来了。我开始看出人和人、物与物之间的差异,心里也有了比较。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之下,小山村也迎来了一波潮流。同学家一个接一个地安装了座机,像是参加了一场接力比赛。我家终于也有了,我感到一种填补缺口般的满足。之后,我也加入了同学们的讨论,一起探寻座机里哪一首歌曲比较适合设置成来电铃声。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只是那时没有人能发现。那就是我可以凭借座机和自己喜欢的女生走得更近了。以前,我总是和自己喜欢的女生打打闹闹。自从有了座机,我终于成了一位绅士。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每次想起,我都觉得颇有收获。那时座机安装好了,话费也充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可是有一件事却把爷爷、奶奶和我给难住了。爷爷一般不喜欢打电话和接电话,只有奶奶和我乐意招呼它。可奶奶只知道阿拉伯数字不认识字,她也就分不清写在电话簿上电话号码前面的名字是谁。认字难不倒聪明的我,教奶奶识字这事却把我难住了。正当奶奶打趣自己是劳碌命,享受不来好东西,说不管它的时候,幺爸说话了。他说:“我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好办法。”我和爷爷、奶奶都很好奇,连忙问道:“是什么办法?”
只见幺爸拿了块长方形的纸板,那是从饼干盒上剪裁下来的。我说:“这能干什么?”幺爸默不作声地从自己的行李包里拿出一支记号笔,在纸板上分别写了自己和家里人的电话号码。接着,他用记号笔在自己的电话号码面前画了一个线条粗犷的拳头,然后又依次画了一个正方形、一只酷似小鸟的老鹰、一支看起来不太锋利的飞镖、一根木头和一个冬瓜……我看了很久也看不明白。
我问幺爸:“画这些有什么用?”他指着画的拳头告诉奶奶和我,说:“我是练武术的,这个拳头代表的是我;这个正方形代表的是大姐,她名字里有芳字……”我瞬间懂了,觉得这样非常有意思。没等幺爸说完,我就接着告诉奶奶,说:“二娘的名字里有英字,这只老鹰代表二娘;飞镖代表名字里有彪字的堂哥;木头代表木匠刘哥;冬瓜代表东哥……”奶奶好奇的脸上慢慢地浮现笑容,她拍着手夸我们,说:“不错,你们真是古灵精怪。”爷爷在一旁也听得高兴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打开自己的烟袋裹起叶子烟来。
自那以后,奶奶用起座机来就顺手多了。即使现在换成了老年手机,她也能如法炮制地打电话给心中想念的人。奶奶常说:“这个东西神奇得很,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你都能听见他的声音,还可以和他说说话。”爷爷很少使用座机,但几乎每次拨打和接听家里人电话的时候,他都会坐在旁边听着,好像在听人汇报工作一样。爷爷还时不时嘴里含着自己那根老烟杆,高兴的时候吧嗒两口,皱眉头的时候也吧嗒两口。座机就像一个情报机器,给爷爷和奶奶的老年生活增添了一份无形的牵挂。
从初中开始,我的名字在奶奶的电话簿上,也变成了一个象形符号。奶奶有时会打电话给我,我也会打电话给她。电话传达了我们彼此的思念,这份思念正如奶奶手里那条穿过针头的长线,连接了家里的每一个人。后来,幺爸坚持在武术事业的土地上深耕,成立了太极拳协会,也成了许多人的师傅。他常说:“练武能磨炼人的心性,改变一个人的气运。”有时,我和他也通过电话联系,在电话里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成长的烦恼。他给我说:“人生不一定没有曲折,但人的心态要似水流,经得起沿途的蜿蜒曲折,方能汇入大海。”
如今,我离开南方故乡到北方修建铁路,不知不觉又快一年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日子里,我仿佛战斗在云彩之上。混凝土坚固了我的内心,钢铁之躯在这里铸就。北方的生活节奏比南方慢,时间却过得一样快。过往好似天上的云朵,伴随着太阳东升西落,在眼前游来游去。每当我拿起手机,都会想起有关老家那台座机的往事,也还记得,其实幺爸学武之前还在县城里踩过人力三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