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鱼缸


文/李松颐

 

鱼这种生物,要换水,要控制饲料分量,多了会撑死,少了会饿死,离了水没法活,少了看管就会病。不算脆弱,但也不好养活。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鱼缸,我们在这透明牢笼中盘旋,学习、工作、成家,生老病死,无始无终。


卧室关了灯,客厅也黑着。床垫在身下,枕头在脑后。被子盖到小腿,脚露出来。路上有轮胎碾过地面的声音,长长短短。很远的地方有旋律,分贝极低。还有些别的声音,琐碎细微,混在一起,听起来像风在吹。

时候已经不早,大家都睡下了,我睡不着。

上厕所,洗手,回床上,躺下,再起来,喝水。没有开灯,我摸黑走来走去。

终于躺下,眼前的天花板黑乎乎,我望着看,直到看见那上面起了涟漪,一圈又一圈散开,接着鱼钻出来,摆尾,四处游弋。它红白相间,尾巴极大。我就这样看,看了好久,跟着反应过来是我在天花板上摆尾,别的什么人穿我的睡衣,盖我的被子躺在床上。

我和吞吞谈起鱼的事情,对方只是啊了一声,此外再无表示。当时我俩正在公司楼下抽烟,旁边有人群在大笑,谈话热烈。此地是附近几所办公大楼合围的空地,没人管,周围是垃圾桶和绿化带。工作日,午后一直到凌晨,这里常常攒动着各种颜色的人头,上午则一般是附近居民牵狗来遛。

我说,鱼就在那里飘着,活灵活现的。

吞吞手里夹着烟,眼睛虚焦,望着远方,空出来的手抱在胸前,看样子没听什么夜里的鱼。

雨已经停下,阴云散了,地面上有大块积水,垃圾桶侧面有水珠挂着。有人打着透明雨伞慢慢走着,车辆在红绿灯前关了雨刷,保安在门口指挥倒车。楼上曾有员工猝死。当时救护车鸣笛赶来,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出曾发生那种事情,上班族在抽烟,路人在行走,店员在空荡荡的店内发愣。

鱼,给你,吞吞说。

什么?我问。

吞吞碾了烟头,丢进垃圾桶,然后解释,我辞了职,刚好新房也交了,准备搬家,鱼不准备带走,所以给你。

周围吵闹起来,有许多人在同时大笑和大闹。

如果可以的话,她加以补充。

我看她的脸,不确定是不是在开玩笑,毕竟我才说过鱼。

为什么给我?我问。

你会辞职吗?她看着我。

我摇头,说,领导画的饼,我快吃上了,前两年在老家省会买了套房,限购前买的,现阶段收入不能断,有房贷要还。

她挑眉,做了个表情,然后转过头去抽烟,没看我。

怎么想起辞职了?我说。

你觉得,工作有意思吗?她问。

不算有趣,可是……我想了又想,结果没什么好说的。

吞吞抿嘴沉思,她歪着头,用右手无名指挠挠鬓角,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然后又吸起烟来。我没有点烟,心里想鱼。

每天都要换水,还要控制饲料分量,多了会撑死,少了会饿死,鱼这小玩意,离了水没法活,少了看管就会病。不算脆弱,但也不好养活。但回过头来想想,动物都不好养,跟人一样,要吃,要喝,还得睡觉,定时得晒太阳。没准不是巧合,我忽然想起夜里现身的鱼。

行,给我吧,我说。

就这样,鱼到了我这边,一并过来的还有鱼缸。鱼和鱼缸拿来以后,我顺手放在鞋柜上,几天后才想起家里还有活物。

那晚还是睡不着,我瘫在沙发上不停刷手机,眼睛干到不行的时候,看点别的什么。视线落在鞋柜上,发现鱼缸,以及鱼。鱼缸造型简单,里面水已经浑了,鱼在里面。看一眼时间,已经两点。没有困意。再偏过头去看鱼缸,金鱼呆在污浊水里,鱼身红白相间,大尾巴。

医生说,压力过大,注意调节,其他没什么问题,有空多运动。

我想开点药。医生坐在对面,低着头,眼睛越过镜框看我,问,拿药当糖吃?

这会,凌晨两点多,我睡不着,没药可吃,于是盯着墙壁和墙壁的接缝看个没完。缝线不算平直,有些地方凸出来,有些地方凹进去,还有的发白,有的发黑。头顶的灯放出暖暖的光,照得四下一派温馨氛围,我置身其间,像是母亲节后的康乃馨在慢慢枯萎。

起身伸懒腰,接着走到鞋柜旁边,我看着鱼缸。鱼像是睡了,几乎没动,身边飘着灰垢,没有水草。我用两手捧着鱼缸,鱼立刻绕着内壁快速游动起来。去到厨房水槽,我找来一次性纸杯暂存着鱼,然后给鱼缸换了水,中途洗了缸。随后,放鱼进缸。鱼游动几圈,随后静止不动,偶尔摇动两下尾巴。我把鱼缸放在餐桌正中间。时间来到三点。关灯,上床,翻来覆去,想东想西,入睡。

这天楼下抽烟的人少了,遛狗的人多起来。汪汪声响不绝于耳,还有孩子的笑声和叫声。

吞吞去哪了?好长时间没见她下来抽烟了,有人衔着烟发问。

我说,辞职了。

有人问,为什么辞职?

我本想说工作没意思,但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所以,吞吞说的那事是真的吗?有人发问。

大家一齐转头看我,然后看吞吞的前同事。

吞吞曾经介绍自己因为总是慢吞吞,所以朋友都叫她吞吞。关于本名,她提过一次,三个字,有两个字我都不认识。她说是曾祖取的名字,我说曾祖是个文化人,她点头。

曾祖在二战的时候留学欧洲,她那时以此作为开头。

周围人先是哇了一声,然后静待下文。

刚开始生活还挺好,可是后来德国连连得手,空袭猛烈,警报响个不停,到处都在爆炸。咖啡开始消失,黄油极为短缺,作为主食的面包也时有时无,食品成了黑市抢手货。每当饥饿难忍的时候,曾祖就用毛笔蘸水,在空餐桌上写《金刚经》。后来柏林战役开打,苏军浩浩荡荡,突破防线,形成包围,打了个胜仗,希特勒死在地下室。这时,曾祖跟同学一起,几人从西欧出发,先去了东南亚,辗转多地,最终回国,吞吞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故事里面有炮火和饥饿,还有坦克和士兵。关于曾祖后来的故事,吞吞没有讲。我记住了吞吞这个名号,至于她的本名,反而忘个干净。

这时有人重提往事,但没人能考察故事真实性,于是插科打诨,说笑几句就过去了。不知道那位经历过战火的知识分子如何看待鱼缸和鱼,还有公司楼下抽烟的人,我就此想了好一会,但始终想象不好柏林的街道和天空,以及希特勒临死的心情,于是不再去想。

快下班的时候,领导发来临时任务。我看了,但没回复。过了一会,他来我办公桌前用四个指头敲桌面,示意我去一趟,我于是跟着他进了会议室。会议桌上立着没有撤去的一次性纸杯,杯口不再冒热气。领导先坐下,谈了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听也没听,只是埋着脸点头,心里想着待会出去抽支烟。

你去吧,工作尽快完成,领导说。

我点了点头,慢慢走出去,轻轻带上门。在心里盘算了时间,现在就得开始加紧干,抽烟暂时无望,只能加班。

七点钟的时候,有同事关了电脑起身离开。九点四十的时候,几个人打着招呼聊着天,结伴走出公司大门。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我将文件发给领导,然后转动脖子放松肌肉,仰脸看周围。大多电脑已经熄了屏幕,剩下的人要么看手机,要么吃外卖。

电脑响了一声,有消息过来。我低头看一眼,领导说还可以优化。我叹口气,心想去他的,下楼抽根烟。抽烟的时候,遇见了吞吞。

楼下空无一人,我在无声无息的空地掏烟点火,深深吸了第一口烟之后,我花了足够长的时间吐烟,不会吐烟圈,烟都不怎么成型。

路灯的光相当黯淡。偶尔有蚊虫嗡嗡飞来,然后又飞走。办公楼的灯大多亮着,熄了灯的窗户远远看去像是缺了眼球的孔洞。

想必鱼已经死了,我忽然关心起鱼来。印象中好几天都没有喂过了,甚至忘了装饲料的塑料瓶放哪。

鱼仰着身子,漂在脏污水里。餐厅的灯肯定没开,出门前我特意确认过。那么,鱼死在没有开灯的房间。

缸里,水不算清澈,鱼食一概没有,污物到处都是。吊灯黑着。沙发靠墙,地砖落灰,茶几上放了些东西。卧室和卧室之间的过道黑漆漆,客厅的窗台边透进外面路灯的光。鱼已经死了,我在公司楼下抽烟。

想啥呢,吞吞凑近说话。

我猛地惊醒,手一抖,烟灰掉下一截,然后看着吞吞。

老远就看见你在发呆,烟都快烧手了还没感觉,吞吞从我的烟盒里面抽了支烟,嘴里念叨着。

我转了圈脖子,听骨头咔咔响,扔了手里的烟,从烟盒里又拿了支烟,说,想鱼。

鱼?她看着我,手里的烟已经点燃。

我说,好几天没喂食了,应该死了。

她盯着垃圾桶开口,不一定,鱼那玩意,一口食就能管好久,无非瘦点胖点。

那好,待会回去确认,我夹着没点火的香烟郑重回复。然后我又问她为啥来这儿。

拿点东西,离职的时候落工位上了,顺便看看,她说。

我想说这有啥可看的,但又想到她从离职后再没来过,我倒是天天看。

悄无声息,白天的狗和小孩都不见了,虫子也都没叫,晚风热乎乎。

吞吞眯缝着眼睛看前面,那里有垃圾桶、绿化带和路灯,手上香烟燃到过滤嘴的位置,她接着手指一弹,烟蒂落在地砖上,没有冒出火星,烟头部分黑黑的。

放了烟盒进兜,我说要回去加班了,问她什么打算。

抽完这根就走,她晃了晃右手的烟。

我点点头,然后回身过了感应门,按电梯回公司。

工作收尾还算顺利,我给领导发去改后版本,过了一会,他发来大拇指表情。除我以外,公司再没人,有些电脑关了,有些电脑待机。前台灯牌全熄了,暗沉沉的。我关了灯,锁了门,按了电梯。电梯刚到一楼,想起没有打卡,然后折返公司,打卡。

等网约车接单的时候,我一边看月亮一边哼歌。

到家时,手机已经没电,借的充电宝好像是坏的,死活充不上电,可我忘了还,转而带回了家。鱼果然没死,只是动作迟缓,在排泄物里面游。我于是换了水,洗了缸。找了会鱼饲料,发现瓶子放在冰箱冷冻室。才开始投喂的时候,鱼游得很快,吃得也很快,过了一会,吃得慢了,也不怎么游动。我便把手里剩下的饲料,放回瓶里。

洗完澡后,瘫在沙发上看吊灯。没有困意。看了一会,视野里面出现灯泡形状的光斑,跟着闭了眼,光斑依旧。这时,我想起文稿里面有个病句,奇怪当时怎么没有注意到,只不过眼下已经提交,领导也很满意,我于是不再纠结。如此时间里面,我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已经是下午。这天休息。我听着楼上间或响起的咚咚声,躺着玩手机。天黑,吃饭。熬夜,睡觉。

吞吞很久都没再出现。大家还是说笑着抽烟,风都从一个方向来,烟雾的形状也都差不多。每个人的站姿也没有变化,或者说,大家的肌肉和骨骼,已经习惯按照某种方式收缩和翻转,孱弱的部位日渐无力,劳损的地方隐隐作痛,但大家还是那样站着,那样说笑,抽一样的烟。没人再提起吞吞。

有人说谁谁出轨,两人去酒店,碰上领导,双方都很尴尬,都替对方打圆场。另一人指名道姓,大家开始起哄。

烟盒空了,我打声招呼离开,上楼前,顺道去便利店买烟。付账的时候店员说个不停,提到啤酒和价格。我没听,站着发呆,随后发现他盯着我看,我好半天没搞懂怎么回事。后来明白了,啤酒特价。

好的,我买,我如此回答。

坐在花坛边沿,我一边喝酒一边抽烟,过往路人频频侧目,我对其点头致意。路边有外卖小哥躺着看手机,脚放在电动车的车头,保安身着厚实制服,端端站在门口,保洁阿姨正在角落里打电话,胳肢窝里夹着扫把。

啤酒空了几罐,还剩几罐。脑袋发晕,我深知喝酒的时间不对。太阳在头顶正上方,云没有踪迹。街边空空,树下空空,楼前空空。我在空旷街道虚着视线看白花花的路面,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耳朵里什么也没听。鱼在缸里大致如此,水下面也是空空。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罐子空了,脑袋昏沉,阳光刺眼。

整晚加班。

下班以后回到家,夜已经相当深了。鱼在水里,水在缸里。我躺下不动,沙发上有不小凹坑,刚好契合身形,于是放松下来,不想兜圈和摆尾。

手机响了一声,声音短促,机身在茶几上震了一下,我拿起来看。

下班了?吞吞发来消息。

刚到家,我回复。

鱼还好?她问。

还好,我答。

过了很久,对方再没打字发过来,我于是锁了手机看吊灯。看到脖子发僵以后,起身喂鱼。鱼冒着头张嘴,有细碎水纹从其身边抖落开。我一边投食一边安排明天的工作,其实没必要现在想,但还是想了。

这时候,我察觉可能喂得太多,鱼没再吃了,水面浮了一层厚厚颗粒。于是不喂了。

夜很长,我睡不着。天快亮的时候,我想着要不下去走走,在便利店里面买点东西吃,坐下来喝杯咖啡。然而做不到,困意来了,骤然而至。意识慢慢消失,黑色占据视野。

吞吞出了车祸。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那时她刚刚做完时间不短的康复理疗,走路动作还不协调。

那么,肇事司机找到了吗?我问。

她坐在台阶上,因为医生嘱咐不能久站。

吞吞说,暂时没有,事发路段没有监控,而且当时太晚,周围也没有目击者。她又说,其实问题不大,主要是腿骨骨折,当时还想着要不要拍个照,不过出租车司机伤得不轻,所以没那样做,只是等救护车来的时间里面确实无聊,所以跟你聊了两句。

我相当惊讶,问,有这么回事?

对啊,就问你在干嘛,她以平淡语气回答。

过去的记忆突然复苏。彼时我正躺在沙发上,回复来自车祸现场的消息,当事人相当冷静,问了鱼和我。

那你的腿现在怎样?我问。

没啥事,肌肉有点萎缩,躺得太久了,她的语气一如往常,好像在说天气不坏。

我不知道肌肉萎缩是否严重,只是哦了一声。

抽烟吗?我无话可说,只好如此发问。

不,戒了,医院里面不让抽烟,我又躺着不能下楼,久了不抽,也就算了,她说。

太阳已经西斜,余晖洒在地面,形状不算规整。四周人群规模渐小。树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气温低了几度,但还是很热。

为什么不结婚?她问。

问题来得突然,我像坐过山车时没有系安全带,一时无所适从。

结婚……怎么想起问这个?我问。

之前是有个女友吧,抽烟的时候听你提起过,她没有看我。

准备领证的时候,觉得两人不适合,双方家长也都有些意见,我想了一会后说。

然后就分了?她问。

分了,我说。

她笑出声,然后说有意思。

你要结婚了?我转而问她。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想到那儿去了,当时男友忙前忙后,照顾得相当体贴,她说。

我顿了一会,然后说,有结论了?

有,还不想安定下来,提了分手,她说。

答案出乎意料。

车祸发生以后,给你发了消息,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后来回想起来觉得相当奇妙,她稍微侧过脸来,但依然没有看我。

明明自己有男朋友,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给别的男人发消息,后来在医院走道做复健的时候,我明白了,不是你,是鱼,她说。

鱼?我反问,没懂什么意思。

嗯,鱼,就是在鱼缸里面打转的鱼,她说。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俩一直沉默,旁边有人谈论基金的涨跌。太阳看不见了,月亮也看不见,只有天慢慢黑下去。

有只白毛小狗从面前跑过。

男友应该非常惊讶吧?我看着小狗提问。

吞吞同样看到了小狗,望着出神。过了好一会,她说,惊讶,吵了几次,但还是同意了。

那么鱼呢?我问。

什么鱼,她不再看狗,转而看我。

就是刚才你提到,想到鱼,而不是想到我,我解释道。

哦,这个呀,她说,然后低着头想了一会。

几秒钟后,她抬起头看天空,那里黑漆漆,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然后说,其实我也说不好,只是有那样一种感受,就是鱼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反正车祸以后就很庆幸,幸好早就辞职了,鱼也送出去了,往后还能继续生活,按照自己的方式,是鱼在缸里,而不是我。

我没懂,但也没问。

当晚,没能入睡,整夜醒着。下班就已经很晚了,可以第二天下午再去公司。没有食欲,我喝了不少酒,厨房柜里开了没喝完的酒,全拿出来喝了,想跟谁聊聊,看了会朋友圈,没人说睡不着觉。晕晕乎乎进卫生间,在洗手池前站了一会,没吐,看镜子里面自己的脸,陌生。擦了桌子,拖了地,在屋子里一圈又一圈地走。在阳台望着,看对面楼里熄灭的灯和黑了的窗,耳边有鸟在叫,这时想起很久没有见过阳光。然后去卫生间把浴霸打开,看金黄灯光落了满身。最后在客厅沙发上躺下,没有入睡,只是躺着,直到天明。

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鱼的状态都不太好,不怎么吃食。细小颗粒先飘在水面,然后慢慢沉底,泡水以后逐渐膨大,密密排在一起。

我工作繁忙,累起来连饭都没心思吃,也就没怎么管鱼。工作一件接一件,排期像高密度金属,表面光滑,不见接缝,也就没有下楼抽烟的时间。领导脾气时好时坏,黑脸笑脸换着来。办公室里面没人说话,只有饮水机和打印机在响。晚上回家打车的时候,总要排队。到了后面,终于不再排队,不过回家洗澡以后发现天边发亮。

已经忘了上次抽烟是什么时候,烟盒在裤兜里面揣了好几天,纸盖已经变形。中间想过抽烟,然而工作多,没时间,回家以后又忙着失眠,光想着闭眼睛了,没想过拿烟来抽。我通常在会议上走神,想自己站在楼下抽烟,高高的云在头顶纹丝不动,四下没有风,我看着细细的烟笔直上升。困意在头脑里面趴着,分量十足,像是质地匀称的铅球。

升任组长以后,我手上多了几个项目。领导暗示请组员去家里吃饭,增进彼此了解。

结婚了吗,他问。

我答说没有。

女朋友呢,他接着提问。

分了,我说。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还是请了同事来家吃饭,不过没有自己下厨,而是点了好几家的外卖。提前问了每人的忌口,有人海鲜过敏,有人不能吃辣,不放香菜、葱花和芹菜也得写进订单备注。我前夜想了又想,在外卖平台上找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成功照顾到每个人。我开了几瓶朋友送的酒,大家分着喝了,都觉得不赖。

吞吞发过几次消息,说要看鱼。我拍了小视频给她。

死了?她看后发问。

没有,喂食的时候会动,我答。

此外再无话说。

鱼死的时候,我刚刚结束为期数月的项目,行军床得以折叠起来,放进工位下面。医院的体检报告也收到了。电子表单上红了大片,我瞄了一眼,然后锁了手机。屏幕黑下去,我看里面自己的脸,浮肿,显老,发际线在很上面,额头占了不少地。

结束庆功宴,晚上回到家,头晕眼花,意识还在网约车的后座上,一身酒气。看到鱼翻着肚皮浮在水面的时候,我以为问题不大。结果喂食的时候,白肚皮的小动物完全没有反应。尸体旁边满是深色污垢,像是海难之后水面满是残骸。

至于说鱼为什么会死,我一无所知。倒不是因为一切正常,反倒是可能性过多。太久没有换水,水体总是脏兮兮,缸底遍是杂质。喂食也不怎么规律,有时多有时少,还有的时候干脆没有。

桌上放着盒饭和几听啤酒,刚才在楼下便利店买的。撕开塑料封盖,吃饭。边吃边给吞吞发消息。

鱼死了,我没有斟酌词句。

过了好久,她回一个嗯,没说别的,像早就知道了。

盒饭吃了一半,酒全部喝光。眼睛不花了,头有些胀痛。

手机震动,我看一眼屏幕,上面显示商城有新的优惠活动。有几条未读短信,我点开来看,工资到账短信,公司发的,月供扣款短信,银行发的。

往下我考虑应该怎么处理死鱼。站在厨房窗户前想了一会,期间有毛色斑驳的飞鸟经过,远处商圈大楼的外立面亮着灯带。时间已经不早,窗外天黑得阴沉,但没有下雨。鱼的尸体扔进了垃圾桶,玻璃缸放在旁边。缸的尺寸太大,放不进去。

明天还要提案,但我怎么也没有心情再过一遍PPT。倘若明天客户不满意,我大可以满不在乎扬长而去,也可以挨个解释说我的鱼死了。不过应该没有人在乎鱼的死活,鱼就应该在缸里游动,跟个吉祥物似的,给人看,不白吃鱼食,死了就换。鱼躺在垃圾桶里面,鱼缸在旁边,内表面还有水珠挂着,底部有水渍痕迹。

吊灯只是放射光线,其他一律不管。窗帘一垂到底,满是褶皱。电视已经很久没开,好像坏了。空调出风口的位置有薄灰,风扇的扇叶缺了一块,衣柜的表面有些掉漆。搬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期间我换了两部手机,一台电脑,还有几个充电宝和多条数据线。楼上有人在挪动椅子,声音转瞬即逝。此后再无响动,我身处声音的真空。

鱼已经死了。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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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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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松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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