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里闲散度日,开餐馆举步维艰,做生意进退两难。“我”的一生似乎就这样,雨打风吹去,没有方向,没有未来。唯有这一声虎啸,震醒了那些被忘却的记忆。
我当年在厂保卫科工作,每天就是打牌和打水,偶尔巡逻。可是后来不行了,小偷小摸的事情常有发生,警察三天两头往厂里跑。我们同事几个又要巡逻,又要摸排,还要对接警察,安抚群众,渐渐地,科里人手竟然不够。不过没多久就好了,下岗了,想干也没机会。离厂那天,我最后一个走。看着厂房空无一人,我心想没准这就是个长假,过两天大家各归各位该干嘛干嘛。
可惜没放假这回事。我先是在家里呆了几个月,喝酒打牌养花养鸟。日子一天天过,脾气却越来越差,家里光暖瓶我就砸了两个。后来我想,不能再这样下去,存款快要没影,总要寻口饭吃,毕竟妻子总是等着菜和米下锅,孩子总想吃饼干和糖果。先是摆摊。哎哟,我这人,没什么生意头脑,熟人来了要么白送,要么打折。就这样干了几月,妻子对账发现不对劲,果断叫停。我心想,行,就这样吧。结果清了库存,点了货款,我才发现不仅没赚,反而赔了不少。其实这也情有可原,像我那样做生意的人天下怕是都没有几个。
于是转行。可是又干什么呢?我一没人脉,二没钱。那段时间里我瘦了二十斤,头发也掉了不少,朋友见面都说我是不是癌上了。后来科里的一个同事邀我合伙开饭馆,让我考虑几天。其实有啥可考虑的,我年轻的时候确实跟着家里亲戚干了几年厨师,可是当时年轻心野,整天净想着瞎玩,凡事都是个糊弄,学到后面连个刀都拿不好,之后进了厂结了婚,更是再没做过饭。同事找来的当晚,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喝酒,夹花生米的时候不停地想锅铲和灶火,还有墙上的菜单和门口的招牌。这时候儿子从卧室里面出来上厕所。那小子看着电视就不动,我刚想说他两句,然后看到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方便面的广告。儿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瞳仁亮晶晶。他就站在那儿,秋裤下面续了一截浅粉色布料,长度刚好到脚踝,也不知道是他妈从哪儿找来的。还没等酒醒,我连夜跑去老同事家砸门,说我考虑好了,开饭馆。妻子不放心,说要不她去。我也不说话,奔厨房就去了。不到半小时,我端出来三菜一汤。妻子挨个尝了,便不再说话。事后想想,当时情急之下做出的菜和汤都不怎么行,妻子也不说。
就这样,饭馆开了起来,前同事成了合伙人。开业时候的那几声鞭炮响,我现在都还记得。万事开头难,我的开头尤其难。当然,也怪我学艺不精,三脚猫的功夫不值那个价。客人三天两头地闹,什么盐少了,什么太咸了,什么做法不正宗,什么不够创新,还有人说灯的亮度不对劲。赞赏的人也有,但少之又少,毕竟没人吃得高兴了,会跑去后厨拍拍厨师的肩膀,竖个大拇指。但批评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这个拍桌子,那个踢板凳,可苦了我的合伙人,总是忙前忙后地安抚着,不仅安抚客人,也安抚我。我这人又硬又倔,自认为没有问题的地方打死也不会认错,一来二去总是跟客人吵起来,好在合伙人懂分寸知进退,总是能够化解冲突,让事情能够收场。白天跟客人吵完架,晚上我就一个人蹲在炉灶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看哪里需要纠正,想想哪里还能改进。
慢慢地,饭馆生意有了起色,我不用每天走出后厨跟客人吵架,合伙人每天收银笑开了花。我给儿子买了方便面和新衣服,还有一些时兴的小玩具,妻子也能够逛逛商场烫烫头。生活在既定轨道上疾驰,我兴致来了就拉响汽笛。那声音可真够有劲的,总是能让我兴奋个没完。血液像要冲破血管,头发一根根全都立起来,就是那样兴奋。后来,我跟合伙人在经营理念上有了分歧,我始终坚持真材实料,他却说糊弄糊弄得了。有次争吵升级,我突然上头给了他一拳。当时我本来拉开架势准备好了大干一场,但他从地上爬起来只是擦干嘴角的血。这年头谁比谁金贵,他斜眼看我说话,你家里小子上学不得要钱,老婆买这买那不得要钱。我先是气得跳脚,然后对上他刀一样的眼神,最后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此后,厨房里的食材便不怎么新鲜。客人当然闹,也有人来检查,合伙人总是能够完美收场。钱更多了,揣在兜里像是滚烫的烙铁,我浑身难受,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妻子好像察觉到什么,问过几次,我总是黑脸,她也就不说话了,只是提过一次要不别干了,我没搭理,这事也就搁置了。
再后来,虎来了。虎叫也实打实地钻进了耳朵,到今天我都能够记得虎怎么叫。可了不得的叫声,小猫小狗可没有那样的动静,先天条件不行嘛。
那天饭馆关门的时间比往常晚一些,有一桌客人喝酒上了头,怎么也结束不了。好歹挨到十一点,半醉不醉的人扶着断片的人,勉强清醒的人掏钱结账。听着他们站在路边大呼小叫招出租车的时间里面,我关了窗户,放了卷帘门,然后收拾。刷碗擦桌,洗锅磨刀,扫地拖地,干完这些以后差不多是后半夜了。我蹲在厨房门口抽了支烟,看着餐桌餐椅愣神。就这么一会工夫,整个人困得就不行了。不行,得马上回家,脸也不洗,脚也不泡,直接钻进热被窝一觉睡到大天亮。不过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困意这东西,像是水蛭,沾上就甩不掉,我感觉到浑身硬得像石头,身体就僵在那里动也不动。明明还有意识,能够看到香烟燃烧掉下的灰和升起的烟,还有头顶日光灯偶尔闪过的黑色影子。可就是动不了,手边也没有能扶的物件,站也站不起来。当晚合伙人因为有事提前离开,那时店里只有我一个人。看来这段时间累够呛,恐怕还要再缓上一阵,我这样估计。
这时候,声音传来。如果声音有形状,那这怕是个大家伙,走在街上能够挤到马路牙子上面的那种。音调不高,低低的。这可不是练家子就能够吊出的嗓子,更像是老天爷生造出来的玩意。这样的声音老婆孩子听了怕是会恐慌,然而暂时不用担心,声音在小饭馆,娘俩在家里。接着,卷帘门升了上去,门升到最顶端的时候发出啪的声响。我本以为是合伙人返回,想着招呼一声。可惜做不到,无论我怎么努力,喉咙都像噎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什么东西进来了,进到饭馆里面来了,我突然间有了那样的感觉。然而对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脚步也是轻到几乎听不见。不是合伙人,我突然反应过来。他不会这样悄没声地进来,况且看到室内灯光大作,不管怎样也会打个招呼什么的。一般客人见到卷帘门放了下来,即便见到店内有灯光透出,也绝不会愣头愣脑地开门进来。我想赶快去厨房收拾一下,外人进去看了可不好。可是动不了。蹲的时间太久了,肌肉酸到不行,可惜又没法子换姿势,起身更是不可能,眼睛干得像砂纸,我快速眨了几下,眼皮刮得眼球生疼。我就那样僵着身子一边眨眼一边胡想,可惜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过了一会,看得虎来了。
应该是虎,说不清,毕竟只在电视上面看过。这家伙在不大的饭馆内部看起来像座小山,脑袋看起来跟圆形折叠桌差不多大,尾巴稍稍晃动就够到天花板。虎踩着脚掌,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甚至能闻到它口鼻发出的热息。按理说应该害怕,可我没有,也有可能是怕到麻木了。我望着虎从店门往厨房位置走来,靠得近了,能看见虎的皮毛像是上好绸缎,在灯光下看起来像是流动的溪水。眼睛有些小了,跟脑袋的尺寸不怎么协调。腰背宽厚,肌肉像是连绵丘陵。
像过了很久,又像只是一瞬,天一下就亮了,合伙人哗哗啦啦开了卷帘门,咋咋呼呼地问我怎么躺在地上。他紧接着扶起我说,准备准备吧,今天有人要来检查。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不管是我决定停业,还是执意散伙,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饭馆就这样关了。
关了店面,卖了大件,分了余款,我俩就正式散伙了。不拿菜刀不管灶火以后,我先是去市里图书馆坐了几天,关于虎的书统统找来看了,字不怎么看,主要看图。城郊的动物园也去了,那有一只老虎,干瘦蔫巴,站起来能看到肚子上面一条条的骨头轮廓,这家伙总是趴着睡觉,要不就是绕着假山转。向周围人打听了一圈,没听说过谁在动物园外面还见过老虎,也没那样的传说故事流传开来。大伙都说我魔怔了,不上班以后当起了动物学家,我想也是,于是断了这个念想。之后我在家附近盘下个店面,开了个小卖店。店小,成年男人进去得侧着身子走。店面二十四小时营业,我守晚上,妻子守白天,遇上年三十,就歇一晚上。就这样,生活又过了起来,条件虽然不好,但好歹能过,妻子说我又会笑了。
空闲时间,我常回老厂瞎转。那里一直没有开工,老早就荒了。能运走的机器统统搬走,死沉的铁疙瘩就弃在原地。没人,全是杂草。除了野狗和老鼠,再没有活玩意。逛的时候,我老想遇上以前的工友,一块聊聊天叙叙旧。可惜,一次都没遇见过。听说新厂已经落成,招的全是大学生,说要实现什么现代化信息化,我一次也没去看过。
那不是我第一次听见虎叫。当初进厂没几年,我就厌倦了厂里的生活,重复无趣,可是又不能离职走人,于是干脆整天睡大觉,即便工作时间照睡不误,领导找我聊过几次,无果,此后便取消了我的一切评优评奖,我毫不关心,只是睡觉。在一个雨天的下午,我照例没去上班,而是一个人在寝室里面看窗外雨丝不断。室友都不在,我坐在空了的宿舍里面抓耳挠腮,无聊。睡一时睡不着,那就起来吹着风看雨。时间长了觉得腻烦,像是身上穿了一件湿漉漉的毛背心。我要出厂,一刻也等不了,现在必须出去淋雨。于是出门。走出厂区大门的时候,风来势汹汹,走了几步,风又小了。树立在路旁,静静淋雨。我感觉到畅快,觉得天大地大,总是窝在厂区和宿舍人都待傻了。回头望过去,厂门口的灯牌远远亮着,光缩成小小一团。水泥路面落了雨黑得像墨,瓷砖地面沾了水走起来滑溜溜。走得久了,身边的人变少,树变多,风小了,雨还在下。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只是埋着头一个劲地走,走路的时候没有目标就容易这样,跟没了尾巴就失掉方向感的狗一样。等到大腿小腿都酸到不行的时候,我准备原路返回。站在原地辨认了会方向,天边罩着雾,地上铺着雾,树密密麻麻一大片,然后耳边就听见了叫声。不是鸟叫,不是蝉鸣,而是一种浑厚低沉的声音,就跟那个大型机器启动的响动一模一样。是个大家伙!可要说起来,这附近哪有啥大型动物,顶多就是小猫小狗。然而那会听到的声音绝对不可能是小猫小狗发出来的,这个我敢打包票,拿命赌都行,绝对不是。就这样想着,又有叫声传来。很近,就像在耳边。我回头张望,只看见厂区灯牌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像是港口的灯塔。周围水雾弥漫。天也朦胧,地也朦胧,我在中间。四下除了远处的灯牌就是近处的树,跟在动物园差不多。
虎!我突然这样想到。脑子一下子就炸开了,鸡皮疙瘩立马爬了满身。那瞬间,叫声一下子有了样子。都对得上了,可不就是虎叫嘛。然而事情可没那么简单,这附近可没人养老虎,哪有那样的资质。随后我想是不是动物园的老虎跑出来了,可最近也没听周围人谈起这事,电视上也没有放过相关新闻。虎又叫了一声,长长的一声。侧耳聆听的过程中,我终于确认,是虎叫,百分之百的老虎叫,跟电视上的没有任何分别。可是,这老虎打哪儿来呢?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了又想,可是即便脑仁发痛,依然没有答案。如果真的是虎,现在恐怕应该操心自己的安全问题,真要跟老虎正面遇上,只怕是留不下全尸。这时,我终于反应过来应该害怕。腿也不知道是走累了,还是怎么地,发软,人也往地上倒。风吹得凉飕飕,地上还有积水,我只觉得手也凉,脚也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我也不跑,也不叫,就瘫在那儿等老虎现身。这时广播铃声突然响起,是厂里放工的铃声,旋律和节奏都是老把戏,重复又重复,接着就消失了。虎叫也消失了。广播铃声结束以后,老虎叫声也没了。是自己听错了?我拿不准,然而想不出答案,只是感觉雨滴落在身上凉浸浸。跟着勉强确认了方向一步步挪回了宿舍,身上一身雨水。宿舍里面,室友已经下班,正说着笑着,见我脸色苍白,围了一圈问我出啥事了。我说不出话,脱了鞋就往床上钻。这样睡了几天,我才好歹缓了过来,此后很久都没再听过虎叫。
自那以后,日子多少安生了,我又回去上班,平日里很少出厂。领导看在眼里不说话,年底的时候找个理由给我发了个什么奖,芝麻大小的一个奖。就这样过了几年,我每天签到、巡逻、开会、聊天、打牌,中间经人介绍,结了婚生了孩子。家里人一多,屋里就变得热闹,压力也来了,每天睁眼就是几张嘴要吃饭。还好有工资,不多,但总归每月按时发放。妻子从来不抱怨,买菜做饭洗衣服总是笑吟吟,一身衣裳洗得发白,我和孩子却总有新衣服穿。后来厂子效益变差,工资扣了又扣,发放一拖再拖,这会别提新衣服,吃饭都成问题。那段时间,妻子买菜前总站在门口想了又想,买完菜以后也老是一个人在厨房愣神。但她不说,什么也不说,只是点火做饭。我心里不是滋味,进厨房问有什么能做的,她摇着头把我推出厨房,说坐着去。那时候下海已经流行了有一段时间了,我身边不少人都去经商,有几个人学了一口蹩脚粤语,天南海北地跑,每次回来都提着一大堆新奇玩意。我看着眼馋,也想去试试,跟妻子商量,她说都听我的。那就干。我找了个远房亲戚,听说那人在南边已经干得风生水起,转了几道关系找来电话号码,联系上以后我先自报家门,对方非常热情,闲聊以后说了地址,说到了以后联系他,我连连道谢。然后准备辞职,妻子提说先请几天假,去看看回来以后再辞职也不迟。我想了想,说好。
请假、买票、坐车、出站,亲戚开了辆二手外国车等在站外,我们先是相认,接着盘了关系、理了辈分,他年纪比我小,辈分比我大,我管他叫小叔。小叔带我去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吃了香,喝了辣,天花板上发光的灯球一连看了几宿。最后他告诉我说做电视生意,简单来钱快,到手就赚。我不太懂,只记得厂里主任家的电视好像就是托人在这边买的。小叔说不懂没关系,他带我。我点头。之后发生的故事有点长,但没什么弯弯绕,简而言之就是小叔被骗了,我连带着也被骗了。局面一时僵住了,小叔整日长睡不起,我跑去那家签了合同的公司楼下大闹,差点跟保安动了拳头。但是没用,那家公司早就跑了,办公室里面连桌子椅子都被搬空了。我没了办法,跟家里的妻子打电话支支吾吾,她也不多问,说声注意身体就挂断了。我也开始睡觉,小叔却不睡了,他每天早出晚归,也不跟我说在忙些什么。
那天虎叫的时候,我躺在上铺没有睡着,下铺空着,小叔没在,屋里只我一人。小型风扇拖着灰絮在嘎吱摇头,风每隔几秒钟吹来我这边。躺在床上从下往上看,头顶的白色蚊帐不算平整,沟沟壑壑像是缺水的土地。我没睡,在想回去怎么交差,说什么呢,总不能说小叔没脑子。想着想着,人就困极了,像是有人拿铁锤从天灵盖砸下来,我立刻头晕得不行,赶快睡着。但紧接着,半梦半醒间,我听见木头门吱呀呀地响起来,门开了。声音微弱的脚步落在地上,一下又一下,不像是运动鞋和皮鞋,也不像是拖鞋,轻到像是羽毛刚刚落地,软到接近于果冻在地面滚动。没有人说话。谁啊?我想喊一嗓子,没能成功,嗓子闭合,发不出声音。其实是谁重要吗?这地就剩床还值点钱,想要,从我身下抽走就是。我现在很困,不想起身,只想睡去。说来也怪,明明那么困,可就是听着脚步声硬挺着不睡。情绪一下子上来了,我不管不顾,直起身子转过头来看屋里到底进了什么。我只看了一眼,便搞明白了究竟是谁推门,又是谁踩着细微脚步进来。
是虎。身材粗壮、皮毛顺滑的虎。它在老式地砖上面抬腿和落脚,身体避开脸盆和暖瓶,尾巴在摇摆,眼睛在搜寻。我感受到寒意,从身下直窜头顶,身子冻透了,像在大雪天里走了三天三夜,动也动不了。四周空气当时全部抽走了,我好像处在真空,大马路上的鸣笛声和人声都没了,只有虎的脚步声,轻且缓,一步一步,像踩在我的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说不了话,舌头硬梆梆一条竖在嘴里,咬肌僵得像块铁。只有虎的脚步声。虎摇头摆尾,仍在行走,我侧着身子看它。眼皮越来越重,想要睡过去,但是没这种可能,这会必须看虎,那么看吧,我强打精神盯着虎皮毛上繁复的花纹看个不停,感受它骨骼怎么翻转,肌肉怎么配合,就像在看一台新式机器如何运转。这个时候,虎抬头看我,它的眼睛像是一块小小的宝石,里面有花纹和影子。该回家了。跟虎对视的时候,我突然这样想到,妻子孩子还在家里等我呢,回去跟领导买条烟说点好话,老老实实过日子吧,尽管没钱但还是有别的办法可想。还有工作态度也应该端正,有空多帮妻子干点家务,教训孩子的时候别总是粗声大气。
这时候门开了,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砰声,有墙灰落下。起来,起来,别睡了,小叔大喊。他站在刚才虎站的位置。虎不见了,小叔站在那里。他说总算找到那天合作的老板,软话硬话说尽了,对方才答应给几台电视抵债,但剩下的钱怎么也还不了。小叔说,也行,有总比没有强。你快下来看看,他边喊边用手扇风,脑门上的汗亮晶晶。我嘴上应着,慢慢从上铺下来。几台电视坐在地上,屏幕黑着,尺寸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小叔这时走开了,刚才虎在的位置空了出来,几种颜色的脸盆好好儿躺在那里,倒了的暖瓶动也不动,横七竖八的拖鞋像是体型不小的蟑螂趴在那儿。没有虎。我说,我要回家。旁边站着的小叔一下愣住了,想了一会说,好,我送你。
分别那天,小叔跟我在车站门口说了很多,风大,很多话都听不清楚。他卖掉了外国小汽车,我花光了带来的钱款。找来的电视小叔分了两台给我,其它的卖了抵债。我想给他一巴掌,然后扭头就走,但还是没那样做,不地道。他还不算老,年轻人一个,却长了不少白发,脸上凿了一条又一条皱纹,单看面相真像是我叔。他说保重,我想说保重啥呀,全完蛋了。但没那样说,我勉强点了头,然后进了火车站,没有回头。火车上,我想了很多,儿子刚出生时候皱巴巴的样子,婚礼上磕磕绊绊的发言,初中不愿意读书时父亲追着我满院子打,六岁那个夏天抓了一只叫声特别大的蝉,还有今年的暖气费怎么办。
妻子在楼下等着。我分外局促,她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两台电视放在脚下,盯着我看了一两秒,说,黑了瘦了。我咧嘴笑,没说话。儿子扑进我的怀里,好像高了一点,但不明显,毕竟我离家时间还不算长。上楼进屋,屋内陈设照旧,餐桌上有满满的菜,厨房里面灶上还坐着冒热气的锅。吃饭,儿子问东问西,妻子只是笑,我感觉凉了许久的手和脚开始热乎起来。饭后,妻子照例不让我洗碗。我在客厅给儿子拿出之前买的玩具和零食,不时瞟一眼厨房里面妻子的背影。窗外黑成一片,屋里亮堂堂。
带回来的两台电视,妻子把其中一台送给了我上头的领导,另外一台本来准备卖了换钱,但儿子很喜欢,我心一软,劝妻子干脆留下,家里自己用。妻子没有马上答应,转头看了儿子的脸,然后看了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后说好。往后几天,我跑了不少地,弯了几次腰,赔了一些笑,终于又回厂上班,工作老样子,没什么事,钱越来越少。我下班以后做点零活,妻子没事的时候给人缝补个衣服。日子又过了下去,像偏航的小船回到了原本的航道,直到碰上下岗。
最后一次听见虎叫的时候,妻子已经走了几年,我也老了。儿子在外地上班,每逢过年回来一次。靠小卖店的收入,我和妻子总算供养了儿子上大学。本想着能享几天福,妻子的身体却垮了。市上省上的医院跑了个遍,没个准确结果,都说去再大一点的医院看看。我清点了存款,决定去北京,妻子却说没那个必要了,钱留给孩子娶媳妇用。我不听,坚持买了车票,打包了行李。出发的前一晚,妻子就不行了,她瘫在我的怀里说了很多,什么第一次见我时候印象不太好,儿子以后找的媳妇别为难人家,脾气应该收敛一些了。多好的人啊,病痛一丝丝带走了她的血肉,最后抱在怀里像是一棵树。妻子走了,儿子回来待了几天也走了,我一个人剩了下来。当时我也想跟着去了,没啥意思了,但想到我走了,儿子就没爹没娘了。行了,再忍忍吧,也没几年日子了。
每天啊,我就坐在阳台,有太阳晒太阳,下雨就吹会风。砌阳台的砖石有很多种花纹,我常常盯着看,总能看出很多图案,有的像小狗,有的像龙,有时还能看出人脸来。每次阳光偏转到第二三块砖中间那条缝的时候,我就去烧火做饭,饭后不午睡,又坐回阳台继续看,看面前的砖,看楼下的树,偶尔有人经过,也看人。这天楼下有娘俩在拍皮球玩,皮球落在地上啪啪响,有一定节奏,像某种乐器。我就支着胳膊探着头往下看,透过层层叠叠树叶的缝隙看皮球一跳一跳的。啪,我看一眼皮球。啪,我看一眼娘俩。啪,我看一眼阳台砖石上的人脸花纹。困了,皮球声音催眠,我想打个盹,就在这板凳上面。虎叫了,悠长的一声叫。我一下子惊醒,身子立马绷直了。熟悉的声音,曾经多次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左右转着脑袋,眼睛四处搜寻。树的叶片晃动着,盛着密密的阳光,下面是拍皮球的娘俩。虎又叫了一声。我循声望去,找了又找。虎!虎在不远处,兜着圈子踱步,眼睛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女人和孩子。我想喊,声嘶力竭地喊。可是发不出声音,我只是绷紧身子望着楼下。孩子先发现虎,然后笑着奔向虎。女人不动,嘴角含笑,脸上有太阳的光。虎迎向孩子,脚步一走一停,但总归在走。孩子扑进虎的怀里,咯咯地笑。女人看着孩子和虎,也在笑。虎在叫,也像在笑。阳光落在脸上暖暖的,楼下有欢欣的女人和孩子,以及虎。我想把这一切看得更加真切,可视线却越看越模糊,人和事物都慢慢消失了。
睁开眼睛,我坐在板凳上,眼前的阳台上还有一层薄薄的光,鼻子里面一股老家具的味儿,耳朵里面没有声音。醒了以后,我也不动,就这样坐着,盯着阳光看。过了好久好久,我开始笑,咧开嘴笑。有些时日没吃瓜果蔬菜了,嘴唇发干,一笑嘴角就裂了,扯得疼,但不碍事,我还是笑。随后我止了笑,叫了一声,像虎那样叫。脑子里想的虎叫,声音出来却走了样,但我还是叫,像虎那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