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前出走的外婆


文/杨湛

 

在外婆八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外婆离家出走了。一家人按照外婆日常的行动路线去寻找,在路上,他们触碰到了外婆自然分泌出的无声爱意。“外婆”“妈妈”“妻子”,这些代号让外婆陷入了以爱为因的刻板行为。你的身边,也一定有人扮演这样的角色,请适时地提醒他们,让他们重新知晓自己的姓名。


1

杨初晴得知外婆离家出走的时候,是正月二十一的上午九点多,正准备挑选一条围巾搭配她的驼色大衣,然后出门接上爸妈一起去外公外婆家。这时手机响了,看到来电人是妈妈,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电话接通前几秒,她对妈妈要说的话做了一些猜想。比如,接他们的时间地点有变,要提醒她从家里带上什么东西,要安排她在接他们的途中去哪个地方买点什么。总之,这种时候打来电话,绝对要给她下达新任务。

这天是外婆的八十大寿。作为还在放寒假的人民教师,杨初晴有着相对的时间优势,要在大寿筹办委员会中扮演打头阵的角色,虽然做饭的重头戏已经被小姨夫包揽了,她也要比其他人早点到达筹办现场。家里的大事所有人都要出力,这是规矩。

“你外婆离家出走了!”杨初晴承认,妈妈这次的惊慌没用错语境,合情合理。这个事确实比她刚才想得都糟糕。

虽然妈妈讲话有些绕,在转述小姨跟她的通话内容和发表点评之间不停切换,但是杨初晴基本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几天前,外公在家里剥橙子吃,开始剥第二个的时候,外婆担心他血糖高,提醒他少吃一点,外公突然毫无征兆地冲她大吼:“不要你管!”于是两人开始一来一回地争吵,直到外公对外婆骂出了一句特别脏的脏话,让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过平时的小吵小闹。

之所以强调特别脏的脏话,是因为比起单纯的言语攻击,这句脏话针对女性的贬低和羞辱更让人无法容忍。杨初晴妈妈和小姨不再像往常一样在他们的矛盾面前保持中立,这次她们坚定地站在外婆这方。外公就是错了。但是她们不敢当着外公的面声讨,只敢在背后指责。

杨初晴听妈妈说,外公这辈子都没骂过脏话,生平第一次就是这一回,骂的是陪了他六十年的老伴。

“你个不讲理的糟老头!”外婆气急败坏地做出回击。之后两人便不再说话。就算有跟外婆大寿有关的事,到了非沟通不可的地步,他们也选择通过杨初晴妈妈或者小姨来传递信息。

外公是坐在主席台上的人。有时靠边一点,有时靠中间一点。这是杨初晴对他最早的印象。如果某天晚上他在饭后默不作声地把电视调到他们当地的频道,再调高几格音量,大概那天的新闻又有他在主席台上的镜头。不过播的往往是两三天前的事,那时候小地方制作新闻没那么快。

外公退休那天,杨初晴去外公外婆家吃饭。进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客厅的灯和电视都没有开,只有厨房借了一点光亮出来。一个黑色的身影靠在沙发上,她认出来那是外公。外婆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来,顺手打开客厅的灯,外公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十指交叉放在翘起的二郎腿上。

听到外婆说开饭了,他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在饭桌边坐下。吃了两口饭,停下来看了一眼手表,头也不抬地对杨初晴说:“去把电视打开,放新闻联播。”

七点前倒计时的嘀嘀声,新闻联播的片头曲,然后是主持人的声音:“观众朋友大家好!今天是2002年7月12日……”

“2002年7月12日。”外公小声念道。杨初晴一边咀嚼一边看向他,他仿佛接住了她的眼神,悠悠地说出后半句:“光荣退休的日子。”

外婆喝了口汤,不急不慢地说:“饭照样吃,电视照样看。退不退休都一个过法。”

杨初晴只是记住了那一天,但是她不知道那天降临在外公身上的落寞笼罩了他好长时间。如果不是翻看以前的照片,她差点忘了当年60岁的外公和58岁的外婆头发还是黑的,还以为他们一直都是苍老的模样。

从她有记忆起,外公外婆就有个共同的身份——老人。从60岁到80岁,明明有20年那么久,却感觉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滞了。好像进入60岁以后,人都是相似的,并且一成不变的。斑白的头发,松垮的皮肤,深陷的皱纹,走路慢,吃饭慢,说话慢,反应慢。

外公骂外婆这件事,更让大家震惊的地方在于,外公一直是个儒雅又不落俗的人。

他有一把小梳子,每天都用它把银灰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出门前他会对着镜子把着装整理得一丝不苟,将大衣上的褶皱抚平,把皮鞋擦得锃亮,走路的时候背挺得笔直。他从不把征订的报纸刊物攒起来给别人回收,每一份都会拿起来用放大镜看。他有点爱管闲事,在饭店遇到年纪小的服务员,就停下来问人家几岁了,对方抱着托盘窘迫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用手拍拍人家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还是要回学校读书。”外婆扯了一下他的衣角,提醒他:“别挡着别人过路。”

相比之下,外婆很少给别人讲道理,与人相处有种出乎意料的分寸感。每次给杨初晴打电话,开口第一句通常是在忙吗,方便说话吗,几乎没有理所当然的打扰。她发表的一些看法,也不像一个不识字的老人说出来的。

杨初晴今年35岁,和大龄单身女青年的标签共存了很多年,逢年过节免不了要应付别人过问她的情感状态和婚姻打算。外婆从没将她的热心放在这件事上,倒是一次家庭聚会上,杨初晴和她妈妈又因为她的情感问题发生争执,大家对着一桌菜不敢作声,最后是外婆打破了僵局。

“找对象,嫁人,都是图个开心。如果这件事让她不快乐,反倒一个人也过得自在。”外婆超前的精神境界,杨初晴发自内心仰慕。

外婆离家出走的导火索,还不只是外公对她骂脏话,而是外公把骂脏话的事忘了。

 

2

回到大寿这天。外婆吃完早餐,刚把碗筷收拾进水槽,外公就进了厨房。他们还是一个装看不见一个。吵完架以后,外婆没再给他做过饭,只管自己。外公也能动手做点,只是做出来的东西,大概只有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外公想找点吃的,打开上面的冷藏柜,没发现合适的,又打开下面的冷冻柜。他拉开第一层抽屉,把一个保鲜袋拎出来,凑在眼前转了转,认出是饺子,就把冰箱门关上,准备煮饺子。

外婆洗着碗用余光注意到整个经过,话一次次冒到嘴边又逼自己咽回去。眼看外公徒手解不开保鲜袋的结,准备拿剪刀解决,她终于忍不住了,还是尽力用平和的口吻说:“客人们马上到了,饺子是准备给大家中午吃的。你煮点面吃吧。”

外公转过身,眼镜落下来搭在他的鼻梁上。“还以为你以后都不跟我说话了呢。”说完将眼镜推上去,慢条斯理地把剪刀和饺子放回原处。

“嘴脏的人,我不想和他多说。”外婆用力压制的情绪还是跑漏了。

“谁嘴脏了?”外公的音量明显提高了一点。

外婆关上水龙头,把洗好的碗放进沥水篮,将手放在擦手帕上摩擦了两下,转过身铆足劲开战,“你那天怎么骂我的?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哪天?谁骂你了?”外公无辜的神情让外婆始料未及。

“你骂过还不承认!”外婆更气愤了。

“我没骂过!你别冤枉人!”外公更理直气壮了。

外公的记忆力在阿兹海默症面前受到了挑战,而外婆的自尊被外公的健忘不费吹灰之力击溃了。她蒙受了六十年来刻骨铭心的一次屈辱,原本想着过了八十大寿,就去小女儿家住一段时间,冷落他。没想到外公非但没有一丝愧疚,还对她的委屈一无所知。

外婆好不容易组织好反击的话,正要脱口而出,家里门开了,杨初晴小姨夫领着一众亲戚进来,喊了一声:“妈!我把表舅他们接回来了!”热闹汹涌而来,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容下外婆的愤怒。她从厨房里走出来,皱纹里满是笑意,迎上去挨个打招呼,又做回了和蔼可亲的外婆。

坐下来跟亲戚们寒暄了一阵,外婆突然站起身,“你们歇着,我下楼买点青花椒。”

小姨夫从厨房里探出身子,两手伸到后面给围裙腰带打结,说:“不用去。青花椒还有。”

“你搞错了。青花椒真没有了。”外婆边说边拎起小碎花手提包出门了。

接到外婆电话的时候,小姨刚订好下午要送到家里的鲜虾。外婆在电话里把早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狠狠控诉了外公犯了错不认账。

小姨也觉得无奈。外公丢失的记忆让外婆挨骂受辱成了无解题,她要怎样才能释怀呢。

“这个家我待不下去!八十大寿我不过了!”

“你别生气。爸又不是第一天不记事了。”小姨安慰她,“今晚我们一起给你开开心心过大寿。”

“我已经从家里出来了。谁都别找我。我要给你爸一点颜色看看!”要不是外婆说完立马挂断电话,彻底关机,可能小姨在和别人讲起这句话的时候会忍不住笑。

上午十点多,大寿筹办委员会,除了小姨夫以外的所有人都在外公外婆小区的地下车库聚齐了。等大家集合的时候,小姨找物业调取了监控录像,看见头戴淡粉色绒线帽,身穿枣红色羽绒服的外婆,像一只圆滚滚的小鸭子从单元门慢慢移动到小区大门,戴着淡蓝色口罩,双手揣在衣兜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至于出了大门往哪个方向走的,存在视线盲区,没办法判定。

外婆离家出走的事,大家商量好了不告诉外公和来家里的亲戚,小姨夫按原计划准备晚饭,镇守大本营,其他人分头行动,势必在晚饭前把外婆找出来。

大家把外婆平时经常活动的地方都列了出来,以家庭为单位分两辆车出动,一辆由杨初晴载着爸妈,另一辆的人员组成是小姨、小姨的儿子宋吉辰,还有他女朋友葛翩翩。

在两支队伍分别派杨初晴妈妈和小姨认领要去的地方时,宋吉辰在一旁打电话报警,说着说着突然凑过来问一句:“外婆叫什么名字?”

心急的杨初晴听他这么一问就来气了,冲他嚷道:“你问的是什么问题?外婆叫姚秀飞!”

杨初晴妈妈立马用手肘拐了她一下,嗓门提得比她更高,“是芬!姚秀芬!”

要不是大家神经都紧绷着,宋吉辰免不了要调侃她几句。

这么多年来,他们好像只知道叫她外婆,她和千千万万个外婆共用一个称谓。细细一想,外公外婆也从不喊对方名字。现在要把她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才意识到她的名字不叫外婆。

她是外婆,是母亲,是妻子,但她叫姚秀芬。

 

3

离寿宴开席不到七个小时,两支搜寻队正式出发。杨初晴带着爸妈前往外婆常去的菜市场,宋吉辰他们直奔外婆经常在午后去散步的临江公园。

青花椒是一条关键线索。外婆和杨初晴妈妈说过,菜市场最里面那家挨着卖豆腐的干货铺,青花椒又麻又香,老板姓陈。来到陈记干货铺,杨初晴妈妈难得用简短的语言说清楚来意,对外婆的形象特征也描述得很准确。

干货铺老板娘甩开一个小塑料袋,帮别的顾客拣装八角香料,“老人家前两天来过,今天没来。那天我还问她有没有65了,她说过两天就满80了,大女儿都60了。”她看了杨初晴妈妈一眼,“你就是她大女儿吧?看你像50出头。”

换作平时,杨初晴妈妈对这种好听的话是要好好回应一番的。从公布她的真实年龄开始,再说她平常真的不怎么保养,最终归结为先天基因优势和家庭幸福美满,如果女儿能早点结婚就更好了,于是杨初晴被妈妈塑造成了美中不足的那点“不足”。但是这会儿确实没时间让她妈妈发挥。

杨初晴环视整个菜市场,已经没有早上八九点那般嘈杂和拥挤,不过依然能看见形形色色的外婆和奶奶。她们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和大棉衣,拖着造型不一的小拉车,目光在不同的摊位上扫过,拿起一个白萝卜颠来倒去地看,抓起一棵白菜甩掉上面的水珠,指着猪肉的某个部位让老板切下来,超出指定范围一丁点都不要。这就是外婆每天清晨所处的场景,来这里货比三家,讨价还价,考虑家庭粮食储备的数量和种类,掂量买菜钱还够开支几天。

临近中午,临江公园已经没什么锻炼的人,节奏变得跟流淌在一侧的平通江一样缓慢。这是外婆趁外公午睡的时候出门散步的地方。以前她的散步时间不是这个时段,也有外公陪着一起。现在外公腿脚不利索,步子慢,走不了太远,她懒得等,也不想走一小截就结束,所以选择一个人散步。自由的滋味,不论到哪个年纪,总是诱人的。

林荫步道上,宋吉辰和葛翩翩在前,杨初晴小姨在后,三个人步履匆忙地小跑。要是把时间换到灯光昏暗的晚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对躲在树林里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小情侣,被抓到现行后仓皇逃窜,家长在后面穷追不舍。

一见到有老人围坐在一起,他们就停下来,拿手机翻出外婆的照片,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她。一位老太太凑近看了看,眼睛先是眯成条缝,然后突然放光,指着照片说:“我知道她,她家住在金枫北苑嘛!有个外孙女,在一中当老师。有个外孙,在什么公司上班。就是你吧小伙子?”

宋吉辰来不及对号入座,连忙问:“她今天来过这边吗?”

“没见到。”老太太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她好福气啊,都八十了,走起路来还很精神。”

就在他们准备去下个地方的时候,宋吉辰注意到桥头有个身穿皮革马甲的老头,一手握着话筒,对着支架立起来的手机直播界面放声高歌,脚尖跟着节奏频频点地,看起来特别陶醉。宋吉辰走过去,说想关注他的直播账号,老头自然是欣喜又得意,乐呵呵地展示他的二维码,他的牙齿在浓密胡子的包围下显得颗颗分明。

“你注意看外婆会不会出现。”宋吉辰把直播画面推到葛翩翩眼皮底下,她才弄清楚他的用意。老头的直播视角把临江公园和公路主干道交叉的区域收进去了。

杨初晴载着爸妈来到和金枫北苑相隔两个红灯路口的爱民巷,走进一家养生理疗馆。

外婆家里隔段时间会出现一些小物件,有时是伞,有时是保温杯,有时是水果筐,都印着“维康养生理疗馆”的字样。家里人都知道外婆常去这个理疗馆,但是没人知道这个地方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多久去一次,在那花了多少钱。

理疗馆面积不大,营业区只有一个通间,从地面到墙面都贴着米黄色瓷砖,正对大门的背景墙上“维康养生理疗馆”几个大字发着绿光,两侧有几个老人坐在套有绿色罩子的座椅上,有小姑娘在一旁引导他们把脚伸进电动泡脚桶里,为他们介绍产品功能和操作方法。

一个剪着利落短发身穿白色长褂的女人迎上前来,胸牌显示她的身份是店长。“请问几位需要了解点什么?”

“我外婆叫姚秀芬。她今天有没有来过?”杨初晴开门见山。

店长将右手手背往左手手心用力拍了一下,几乎是惊呼道:“姚奶奶啊!我也在找她呢!”

“你找她干吗呢?”杨初晴爸爸感到费解。

“前几天我刚给她老人家打过电话,说我们店马上到一批电动泡脚桶,能疏通经络,缓解失眠。请她到时候来体验一下。她答应得好好的,我还给她登记了。结果今天打好几个电话都关机。她去哪里了呢?”杨初晴明白,这位店长是在担心她的泡脚桶又少卖一个。

店长的说话腔调和举手投足,杨初晴一点也不喜欢。她说的那些产品功效,更是一个字都不信。但是她丝毫不怀疑,这位店长可以把普普通通的电动泡脚桶吹得天花乱坠,让老人们愿意相信它值得一个很高但合理的价格,心甘情愿把它买回家。可是,这位店长的确没有哪里冒犯到他们,她也不确定这个店有没有给外婆造成什么损失,所以只能说声谢谢就离开了。

杨初晴回到车上,透过车窗看理疗馆,想象着外婆坐在店里的一把椅子上,似懂非懂地听自称专家的人宣扬那些没有经过科学论证的健康理念,体验功效被鼓吹到足以颠覆业界认知的保健产品,在别人的诱导下,老老实实说出她的姓名、身份证号、电话号码、家庭住址,甚至经济来源。

外婆真的相信这些吗?杨初晴忍不住想。这里吸引她的地方,到底是小礼品实用,还是身体真的有了好转,又或是店员的嘘寒问暖让她感受到了关心和爱护,如沐春风?

“她有时候会去盘根街那家毛线店看人家打毛衣!”

在罗列搜寻地点的时候,杨初晴小姨说这个地方必须去。理由是外婆如果真想躲起来,不太可能在家附近活动,而且不会一直在外面,肯定要找地方歇歇脚。

离开临江公园,宋吉辰把车开到盘根街。这里是西北边的老城区,一直没有改造。裂缝蜿蜒的水泥墙面,污迹斑斑的木框窗户,破损错乱的残砖旧瓦,饱经风霜的商店门头,街口还有一棵树根又多又长相互缠绕交错的粗壮老树,陈旧衰老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家开了三十几年的毛线店,只要稍稍靠近就能闻到纤维和灰尘交杂的味道。店面布局几十年如一日,一块块密度板拼成了一个个方格排布在一起,占满了左右两面墙,不同颜色不同型号的毛线,像花花绿绿的挂面拧成一团塞在方格里,有个方格里斜靠着几本教织毛衣的书,书脊看上去有些褪色和破损。正对着的那面墙挂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毛衣,男款女款,高领低领,暗花明花,应有尽有。

年过六旬的老板娘头发烫成羊毛卷,戴着老花镜倚在店铺门口专心致志地打一件浅灰色毛衣,线从针头上一遍一遍绕过去。

“万姐,还记得我不?”杨初晴小姨打起了招呼。

老板娘神情严肃,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扒在镜框上瞄准对方,嘴角有了微小的弧度,看起来有点像冷笑。“贺霖,多久没见了!”

“我是贺霏。贺霖的妹妹。我妈今天来过这里吗?”杨初晴小姨一向没有她姐姐那么爱扯闲话。

“没来过。”老板娘也没有多余的客套话。倒不是有意冷淡,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拿起毛衣和放下毛衣是两个人,打毛衣的时候总是不苟言笑。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老板娘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把毛衣抓在一只手上,“你们是来取毛衣的吧?你妈妈打了两件毛衣,拉链我帮她上好了。”

“万姐,你搞错了吧。我妈妈快二十年不打毛衣了。”杨初晴小姨讪讪一笑。

“她在我这里打的啊。她自己和你爸一人一件,说等八十大寿那天一起穿。还说好多年不打了,要我教教她。”老板娘说完便进去翻找,从一个塑料袋里拿出来两件衣服,一手抓着一件的衣领将衣服抖开。

两件褐红色的半拉链翻领毛衣,看着就喜庆。针法和细节也很讲究。大一点那件是棋盘格花纹,凸起来和凹下去的小方格均匀地排布在一起。小一点那件是绞花图案,像一条条麻花拉成细长的形状。

八十岁老人要重新拾起这份活计,对视力和腰椎承受力都是不小的挑战。而且织毛衣免不了要反反复复拆解和重构,不厌其烦地推倒重来。

杨初晴小姨能够想象,她会在大家酒足饭饱之后溜进卧室,然后带着毛衣出来,用一句“你们看——”拉开帷幕,展示她费心打造的两件作品。大家会接过毛衣抚摸针脚和花纹,夸赞她手艺不减当年。然后两位老人换上毛衣,喜气洋洋地坐在生日蛋糕前,在一个个摄像头下成为瞩目的焦点。

“外婆出现了!临江公园!”没有下车的葛翩翩将头伸出车窗,指着手机屏幕,朝杨初晴小姨和宋吉辰大喊。

 

4

其实,贺霖和贺霏还有个弟弟。也就是说,贺章明和姚秀芬还有个儿子。姚秀芬学打毛衣,是为了她儿子。

1971年农历十月初八,贺章明和姚秀芬的儿子出生了。在那个年代,连生两个女孩的夫妻俩总算可以在人前抬起了头挺直了腰板。进城工作又如何,分了房子又如何,还不是没个儿子。刺耳的风凉话从那天起消失了。

贺章明对儿子的宠爱仿佛从很多年前就开始积蓄了,如今终于可以一股脑释放出来。同样是雨字头,名字取得比两个女儿都大气,叫贺震。

贺震两三岁的时候,只要贺章明可以抱着,绝不背着。可以背着,绝不牵着。可以牵着,绝不放他一个人走。看他跑就害怕他摔倒,看他蹦就担心他夜里叫唤腿疼。上了小学,不用等他说要什么,只要他指着问那是什么,不论吃的穿的用的,立马买给他。听到贺震咯咯笑,贺章明就无比满足,好像不再有什么事能难倒他。

1983年夏天,织毛衣的风潮刮到了家属院。大家说,现在开始织,秋天冬天正好可以穿。姚秀芬也加入了院子里织毛衣的队伍。她年纪大些,学东西不如二十几三十几的来得快,眼睛也没别人手里的毛线转得快,拿着教打毛衣的书只能看看图。别人快打好一只袖子了,她却又要拆了重来。

不过离农历十月初八还有几个月,还来得及。这是要打给贺震本命年穿的红毛衣,而且是她第一次打毛衣,一定要打得漂漂亮亮的。她暗暗跟时间赛跑,命运却提前叫停了她的赛程。

1983年农历六月三十,立秋,县里下了一场持续整个白昼的瓢泼大雨。入夜,雨停了,姚秀芬开始清扫小院的积水。贺震在房间里心不在焉地翻课外书,贺章明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其实在偷偷看他。下个月贺震就要上初中了,他对这个倒没什么憧憬,只是觉得假期转眼就要结束了,大雨还害他失去了出去玩的机会。他从未觉得夜晚如此漫长,脑子变得晕乎乎的,早早地爬床睡下。

贺章明进屋给贺震盖被子的时候,发现他身上烫得厉害。他们急忙把他送去县医院,一量体温,41度高烧。吃药,打吊针,捂冰袋,用酒精棉球擦全身,体温都不见下降。眼看贺震脸颊通红,目光呆滞,眼皮越发沉重,夫妻俩心急如焚,想转到市医院治疗,却听闻公路因为暴雨塌方无法通行。

烧到第三天,贺震没能撑住,走了。

姚秀芬箩筐里的那团红毛线,最终只打出了一截袖子,新学的针法也没来得及用上。

贺震的后事办完以后,又下了一场势头更足的滂沱大雨。狂风把家里书房的窗户吹开,雨水毫不留情地直往里灌,贺震仅有的几张照片被积水泡得模糊不清,只剩一片片晕开的颜色,仿佛要将他存在的痕迹抹去。

姚秀芬给一家老小都织过毛衣,包括两个女婿,还给小时候的杨初晴和宋吉辰织过帽子和袜子,给自己织过手提袋。她好像慢慢忘记了她织毛衣的起源伴随着曾经的遗憾,有时候说起某件事情还会说那是贺震走的那一年。

直到有一次,她看着窗外说这雨下得真大,比贺震走的那一年还大些。然后听到贺章明严厉的声音几乎和雷鸣同时爆发:“走了的人就不要再提了!”之后,大家很少当着贺章明的面提起贺震。

贺霏突然想起这段回忆,大概是因为相隔40年的两件红毛衣和一截红袖子有一点关联。那就是,一个不擅长表达的人想要竭尽所能用具体的东西去表达爱意,往往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寂寞和笨拙。

 

5

贺霏坐在汽车后排,看宋吉辰在前面跟葛翩翩确认,没看错吧,确定是外婆吗。葛翩翩肯定地说没看错,不信等直播结束看回放,还说了外婆的帽子和衣服颜色,确实对上了。

贺霏把两件毛衣取走了。她想,不管姚秀芬准备什么时候去取毛衣,如果知道在她这里,应该就会回来。

两支队伍在临江公园会合后,杨初晴一家下车沿着步道找人,宋吉辰继续开车在公园周边慢慢转悠,留意每一个进入视线的人。

“妈,你发什么呆,帮着一起看啊!”宋吉辰回头瞥了贺霏一眼提醒她。

贺霏扭过头,视线被限制在小小的车窗里。折返回来后,平通江的江面已经第三次出现在她眼前了,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围着平通江转。可是世界明明那么大,大到只要姚秀芬有心,她就可以轻松躲起来。所有人都以为沿着她的生活轨迹就能找到她,结果一无所获。

“我们回去吧。”

宋吉辰听到妈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正想问怎么不找了,发现她在打电话。

“妈就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贺霏对贺霖说,“她想通了,就会回家了。”

推开房门,香喷喷的饭菜味道用最大的诚意欢迎饥肠辘辘的家人们回来。他们还保留着力气,向前来贺寿的亲戚们问好。到目前为止,大寿筹办委员会只有杨初晴小姨夫圆满完成了他的任务。

贺章明站在客厅背着手问贺霖:“你妈呢?”

“她还没回来?那就是理疗还没做完。”贺霖不愧是当大姐的,任何时候说话都比贺霏有底气。之前大家已经在微信群统一了口径,就说理疗馆准备了生日福利,她不想错过,中午送她去了,结束以后店里会安排人送她回来。

墙上时钟的步子走得飞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杨初晴爸爸和小姨夫已经把裱在画框里的寿字挂上墙。贺霖贺霏把餐桌和椅子从靠墙的位置挪到餐厅正中间,这样最多能挤下15个人。宋吉辰把过年前拍的全家福投屏到电视上,又添了一分喜庆。红烧牛肉,羊汤锅,清蒸鲈鱼,竹笋炖鹅,百合扣肉,椒麻鸡,白灼虾……杨初晴和葛翩翩不断进进出出,把18个热菜从厨房护送到餐桌上。

时针走到了七点,大家都进入了一种想做事但找不到事做,想说话但找不到话说的状态。贺章明表面上看起来在认真看新闻联播,其实手在大腿上不断轻叩的小动作早就出卖了他的不安。

门铃突然响了。

杨初晴立马起身去开门,她希望赶在其他人之前得到解救,早一秒也好。门外站着的是派送生日蛋糕的师傅。她接过蛋糕,明显感觉到大家投来的目光又黯淡下去。

在门快要关上的时候,杨初晴感觉有股力量把门往外拉。她看见门缝重新一点点变大,姚秀芬的身影在她面前逐渐变得完整。那一刻的心情,和她小时候玩捉迷藏被姚秀芬找到时如出一辙。被找到的时候,不会失落沮丧,不会觉得挫败,反而有一种经历了惊心动魄后终于平稳落地的踏实感。躲起来的人是期望被找到的。

姚秀芬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进门,换鞋,摘口罩,放包,朝客人们打招呼,手里还拎着一小袋青花椒。她以若无其事的姿态拯救了一屋子人,大家的局促不安瞬间烟消云散。没有人多说什么,小姨夫大喊一声开饭了,贺章明搁在大腿上的手也放松了。

寿宴升温很快,不仅因为有酒助兴,还因为大家的心情在经历了颠簸摇晃之后变得更加饱满膨胀。祝酒词的花样一个比一个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祝福数不清讲了多少遍,贺章明和姚秀芬一次次举起杯子迎接碰杯,笑得合不拢嘴。

贺章明也举起杯子敬姚秀芬,对她说:“祝你长命百岁!”姚秀芬没有看他,轻轻碰了下他的杯子,回他:“你也一起。”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把精力放到认真吃饭上。姚秀芬默默放下碗筷,起身进了卧室,贺霏跟着去了。

“你今天去哪了?”贺霏把门掩起来问姚秀芬。

“我不是回来了吗,又没耽误吃饭。你跟着进来干吗,我要准备红包。”姚秀芬倒是理直气壮。

贺霏不再追问,把先前放进卧室的两件红毛衣交给她。

“你什么时候拿回来的?我都不准备今天穿了。”一听就知道姚秀芬气还没消。

“毛衣打得那么好看,今天不穿上它拍几张?”贺霏狡黠地笑。

姚秀芬两只手揪着毛衣左右肩的位置,一件一件展开看,从正面翻到反面,又从反面翻到正面,眼神里藏不住对成品的满意。

“现在要不要换上?我把爸叫过来。”

“别叫他。今天只有我能穿新毛衣。他不能穿。”姚秀芬的语气很坚决,“这是对他的惩罚。”

杨初晴将半个身子从门缝里探进来,“外婆,等餐桌收拾好就上蛋糕了。”

“给你装好红包就来。”姚秀芬的脸上又浮起了笑意。

“要比宋吉辰的大。”杨初晴说完笑眯眯地退出去。

姚秀芬换好红毛衣,捋了捋换衣服弄乱的发丝,站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贺霏在一旁夸好看。她弯下腰抓起被子上的一叠红包,又数了一遍个数,准备回到客厅,进入下个环节。

贺霏知道,她还没有原谅贺章明。因为她是姚秀芬,可以生气,可以胡闹,可以用她的方式捍卫她的尊严。

贺霏也知道,她不会缺席寿宴。因为她是外婆,必须顾全大局,必须说话算话,必须满足所有人对寿星的期待。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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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湛
杨湛  @Loyim
从观察者到塑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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