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厂家属院的人们各有各的故事,对几个孩子而言,附近冰湖是一片随时破裂的危险之地。当他们长大成人,燕慧雯才发现,她所在的生活本身便是一片冰湖。细腻绵密的叙事勾勒出一副人间素描,道尽了鸡零狗碎的生活,把人情诡谲写得入骨三分。
慧雯又梦到了那片结了冰的湖。她看见自己站在湖边,想喊自己回来,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冰面开始融化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那也不用害怕了。慧雯被冻醒,睁着眼把思绪晾在黑洞洞、冰凉凉的夜里,它们乘着一团呼出的水雾,化作了电厂冷却塔上那一缕白烟。
电厂家属院里的小孩儿都喜欢和慧雯一起玩。慧雯家里有大电视,还可以唱卡拉OK。茶几边上有一个单人位的真皮沙发,大家都争着坐,慧雯每次让郑洋先坐,郑洋说坐上去就像当了总经理,他爸带他去厂办的时候,在那里看见过差不多的。大家有时候也会聚在田强家商店门口,在电厂后门等父母下班。田强揣着几毛钱一包的小零食偷偷塞给慧雯,慧雯都掏出来给大家分,不够了再进商店买,田强妈妈总是又多给一点,时兴的小吃都给他们吃了个遍。苗苗年纪最小,合格的跟屁虫,大家做什么,有样学样,父母三班倒,她吃百家饭。
慧雯爸爸在家具城做销售,妈妈是厂里的会计,家里条件算很不错,慧雯也秀巧懂事,厂里有孩子的都愿意让孩子跟慧雯玩。郑洋爸爸是厂里工程师,郑洋比慧雯大两岁,他常领着院儿里的小孩长见识——转笔、集卡,还有玩悠悠球。
“这就是‘睡眠’,一直可以停留在原地疯狂的打转,时候到了再不收手,什么花样也翻不出了,要是绳子歇了劲儿,这把就玩儿完。”郑洋又把绳子绕回去教他们怎么玩。慧雯觉得很神气,当跟同学说起“我有一个朋友”,那么这个朋友只能是郑洋。郑洋把球首先借给慧雯玩,她拿着找姥爷炫耀:“姥爷你看,悠悠球一甩能溜好远。”慧雯提溜着线绳,猛抬起胳膊一收功,终于有一次能好好把球收回来。姥爷可不会玩,但姥爷告诉慧雯,最后能把球牢牢握回手上的人,都懂得用巧劲儿看时机。
偶尔妈妈带着慧雯去厂里上班,慧雯被安排在会计室里的玻璃茶几前坐着,专门有一个塑料小板凳是给她准备的,她经常踩着凳子趴在窗台上望着冷却塔上一股一股的白烟,上头的图案已经磨花了。只要不哭不闹不找妈妈,懂事几次就可以向妈妈要求一件稍贵的奖励。她故意攒了几次“懂事”,找准和妈妈经过商场柜台的时机,要了一个悠悠球,是送给郑洋的生日礼物。
“里面有小钢珠,这种好玩!”田强说。他还没玩过,但在手上一掂量就知道和商店那些都不一样。他说着就把球抛到空中又迅速接住。郑洋刚拆开包装,就被田强拿走,好不甘心,跳起来伸手去抢,田强又立马把东西揽在怀里,冲出了院门。一群小孩吵吵嚷嚷跑出来,闹着就到了湖边。
园区里的湖不大,横亘在电厂职工宿舍和家属院之间。他们站在湖边的土坡上,顺着苗苗指的方向看去,对面的枯树林秃了一块地方,露出一截围着职工楼的铁栏杆。“那里可以钻进去,我见人从里面钻出来过。”苗苗说。用一种很有见识的口吻。湖面结了冰,阴着天反而看不清,白汪汪的一大片更像是磨花了的水泥地。“你们敢不敢从这下去,到对面去!”田强突然提高了声调问大家。几个人一时都没吭气,好像默认了悠悠球在谁手里,谁得说了算。慧雯讨厌田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努了努嘴还是没跟他争辩,怕在郑洋面前显得自己和他一样小家子气。
“谁不敢谁是王八!”郑洋叫嚷着,赌气一般土坡上跳下去,一只脚试探着踩了踩湖边上的碎冰,砰砰很脆弱的声响,但又很尖锐地扎进土里。慧雯看了看冰面,蹲下去在土坡周围摸了颗小石块,苗苗以为她这就要下去,害怕得连往后退,拽住慧雯的胳膊。石头扔出去在冰面上一声闷响之后滑出老远。郑洋和田强也找了些石头揣在怀里,下到湖面往前走了两步,把石头朝湖心丢去。
石头砸下去连个坑都没有。郑洋大胆地在冰面上滑起来,慧雯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跟着下去。苗苗不敢,但又不想一个人留下,紧跟着慧雯身后。田强猛跑了几步超过了郑洋,脚底打滑,溜了一段,在湖心摔了个屁股墩。苗苗也顾不上害怕了,向前挪着步子,看田强出洋相。田强踉跄几步终于站了起来,接着,脚底发出了一阵短促的清脆的声响。大家的笑声不是戛然而止的,是随着一种皮筋接连崩断的动静,缓缓收声,最后连他们的呼吸都听不见了。
裂纹开始向周围蔓延,沉闷缓慢地爬往岸边。突然田强脚下的冰面崩塌了。慧雯想起了踩在钢丝床架上发出的那种声音,吱吱嘎嘎跳着跳着,终于有一根崩掉了。苗苗尖叫着转身向坡上跑。慧雯吓得怎么也不能动弹,哭着喊郑洋的名字,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踩到了钢丝床的底线,再也无法弹起了,她紧紧闭着眼在羽绒服里面缩成一团,等待着崩坏。郑洋反应过来,疯了似的一气儿狂奔到了对面,绕过湖心的冰窟窿,躲过可能碎裂的薄冰,站到了枯树林脚下。田强挂在一块稍厚的冰尖儿上,亏得身上只套着件薄棉马甲,两手扒着冰面还使得上劲。他不连贯地叫唤着,冻得唇脸发紫,上不来下不去。
慧雯被人猛地拉回到土坡上,睁开眼睛发现是郑洋的爸爸。妈妈跑来抱着慧雯,又后怕又气恼,照着背上猛敲了她几下。有人从铁栅栏里钻到外面,带着空麻袋和粗麻绳沿着湖岸跑过来,大人们费了些事把田强捞起来,用麻袋托着拽上坡。悠悠球是不是掉到湖里面去了。慧雯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自己忽然想到的这个问题特别可笑。她伸手在空中接住了一朵羽毛。妈妈把鹅毛从羽绒服里拍打出来,像是迎接慧雯接下来鸡飞狗跳的一段日子。
爸妈离婚了,慧雯跟了爸爸,搬到距离电厂两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走的那天外公抱着慧雯站在湖边,没有说几句话,只紧紧抱着。慧雯抬头看见对面的厂办大楼,看见她曾经眺望过的那扇窗子,想起她偷跑去商场柜台看悠悠球的时候,妈妈和郑洋爸爸,带着郑洋,坐在百富汉堡店里面吃冰激凌。现在慧雯觉得厌恶至极,但对谁呢,对什么事呢,她说不上来。
一两个月妈妈来看她一次,带些吃的穿的,说些差不多的话。你郑叔叔还下冰湖救过你呢。妈妈说了两次,半年之后和郑工结了婚。慧雯想回去看看,爸爸不许,把烟屁股摁在茶几上捻碎,说:“看什么?看那些狗逼变脸?当初骂过你妈的,现在又上赶着喝丧酒去了。”慧雯也想去问问,郑洋喝的是喜酒还是丧酒啊。问问田强,掉湖里后有没有烧坏脑袋,悠悠球呢。问问苗苗……不知道问什么,只看着掉湖的人了,再没想起苗苗。
慧雯高中的时候流行起QQ,微机课上不知怎么被加进了电厂的小学同学群。大家把昵称改成了真名,她特意找了一下,郑洋也在群里,她就再没讲过话。屏幕小喇叭咳嗽了两声,田强发来了好友申请。慧雯看到他的QQ等级挺高,田强说,我天天泡网吧,可以给你也挂上号。楼道响铃了,慧雯匆匆下了线。
高中毕业慧雯的姥爷去世,她回了电厂。田强妈妈认出了慧雯,硬拉着去店里寒暄。小商店变成了厂里的大超市。萝卜丝干、小素牛肉竟然还在卖,但现在慧雯手里捧着几块硬币巧克力,以前田强妈妈可舍不得给。
“考的啥大学跟阿姨说说。”她问。
“还是学的会计。”慧雯说完,也觉得有点尴尬,她本意是不想提及自己考的三流大学,可却又说出了另外一句真心话:她更不想跟妈妈一样是学会计的。但没什么好选的,无论如何阴错阳差,这件事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等她。
“大学生,怎么着都有大出息。”田强妈妈说完又从冰箱拿了一瓶饮料塞给慧雯。慧雯干笑了笑,没接她的话,怎么听,都像在说谁没出息。不知道是挖苦她自己,还是说慧雯妈妈没出息。
家属区的五层小楼感觉变老,变矮了,那些吵闹的小孩又换成了另外一拨吵闹的小孩,电厂始终迁就着他们的吵闹。屋里好多人小声说着话,慧雯坐在阳台的塑料板凳上,望着冷却塔发呆。
“老人家没受罪,是喜丧,你再不用每天两头跑了。”“儿子女儿都要上大学去了,你就剩下享福的事儿了。”几个人围在慧雯妈妈边上宽慰她,他们小声的叮咛像忽远忽近的蜂鸣,慧雯无法赶走烦躁不安。安静下来的瞬间,却又觉得一切和自己毫无瓜葛。不对,是不是那马蜂停驻在我身上,要把刺扎进来。慧雯警醒着四周,看见了郑洋。他还是小时候那副领头羊的作派,但毫不神气且十分做作,进门便搭上了话头开始和“亲戚”搂肩拉手,跟谁都能说上几句家里边的事儿。
“燕慧雯,你可是我亲妹妹啊。”郑洋叫着慧雯的名字,走到阳台拍拍慧雯的肩膀。慧雯盯着郑洋下巴上一小片青春痘,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无法明确自己的感情,只盯着一片呼之欲出的疙瘩,单纯从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来讲,暗恋长相帅气的大学生,是件生理心理发育中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别叫我妹妹。”慧雯说完就逃跑了。
一群人从家属院正门出去,经过电厂大门、后门,围着电厂湖绕一圈,再回家属院。慧雯头缠白布身上披着麻衣,太阳罩着头顶,热得喘不过气。“你记得吧,我就在那掉下去的。”田强追上来,指着那片湖给慧雯看。慧雯抬了头,眯着眼睛看田强。“呦,你怎么突然窜这么高了?你掉湖那会就跟我差不多高。”
那湖在慧雯心里不知描摹多少次了,哪用他指。
“你QQ有太阳了没有?”田强问。慧雯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不想说话。他可晒得真黑,不过看着倒是一副精壮模样,比郑洋那小白脸……慧雯心里咯噔一声,呼扇了几下身上的衣服,没再想下去。
慧雯就住在姥爷家,她以前那个家出租了,更不愿意跟妈妈去市区新房,那是郑洋家。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慧雯收拾出了一些书,人去世了,剩的他这些宝贝,不知道还叫不叫宝贝。慧雯没舍得扔,正好田强过来,慧雯让他先拿回家暂时收着。
“我们家祖孙三代加起来估计也没读过这么多书。”田强说完,撂下他妈妈给慧雯捎带的土鸡干货,搬着箱子就往楼下去。慧雯听着有些惭愧,姥爷是机修工是读书人,小时候姥爷教慧雯作用力反作用力,教慧雯握笔运力,长大了姥爷只反复在电话里讲,好好的就行了。可慧雯读书不行,也不知做什么行。突然想听听姥爷的教诲,可连电话都没法打了,家庭不幸事的涟漪推在老人身上,就变成了带去坟头的叹息。
放好箱子他们沿着电厂湖走去超市买水喝,慧雯白天也没注意过,这会才发现湖边用石头和水泥砌起了一圈围挡,不再是那些高高低低的土坡。
“苗苗呢,我怎么都没在家属院看见她?”慧雯问田强。
“她早都不在这院儿里住了,她也没考上高中,我还读个技校呢,她跟她爸妈在下岗街卖凉皮。”田强稍顿了下,接着说,“现在她在美都酒店做前台,工资可比我高多了。”
“那你在做什么工作?”
“做小工呗,洗车,修车。”
田强一脚把地上的石子踢到湖里面去。慧雯觉得自己还不如田强,假如家里掏不出三本的学费,自己也干不了前台或小工。
“那郑洋是混得最好的了。”慧雯说。
“他又不跟我们混,前两年他考大学那红幅都在院儿门口挂了好几个月,长得那叫讨小姑娘喜欢。好事都他摊上。”田强说着,把嚼得没味道的口香糖吐在地上,想起来什么,从裤子口袋掏出悠悠球递给慧雯。
“啊,我记得,我以为都掉湖里去了。”慧雯很惊讶,双手握住悠悠球,甚至觉得这是最近唯一高兴的事了。
从QQ到人人网,慧雯上了大学之后也算是和田强保持联络,每一条动态下面都有他追逐的痕迹,不过比不上近水楼台的便利,慧雯赶浪头般地谈上了恋爱。吃饭看电影,暧昧拉手,开房外宿,毕业分手。散伙饭舍友问慧雯,这场无疾而终的恋爱是啥感觉,慧雯说,就像是被麻袋闷上头胖揍一顿,稀里糊涂,什么爱不爱的,都是给自己加戏。恋爱的过场算是走完了,来到社会的竞戏场,慧雯先找了个初创公司做出纳,不久倒闭了,再应聘了个文员,钱少事杂每月缴了房租还得伸手问老爸要生活费,索性回了家。老燕当销售这么多年,也攀不上什么高级的人脉,他问慧雯想不想去个大公司做前台,干好了也能有出息,慧雯想想答应了,但干起来也不是那么回事。打扮可以学,应酬周旋她搞不来,没有大风大浪也不算顺风顺水的人,最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高兴的时候自命清高,遇上点儿事自轻自贱,论识人就更不会了。
“你先去干着出纳,摸摸鱼把会计师考上,混个资历,到时候就能往上走。”慧雯妈妈说老家有个合适的铁饭碗,不如回老家,她给慧雯买个房。田强说他的洗车店开业,让一定回去看看,还说郑洋要结婚,肯定是大场面。慧雯就说那先回去看看,老燕给慧雯转了些钱,没说挽留的话。慧雯上大学之后爸爸又再婚,老家,新家,别人家,不管怎样就当回去看看姥爷。
妈妈带着慧雯去窗帘市场,慧雯选了自己喜欢的颜色,新房弄好,是有点自己家的感觉了。上班有时候跑跑税务局就算一天外勤,下午有大把的时间闲晃,单位还有食堂,不为吃什么、和谁吃发愁。有热门电影上映,田强都会约着慧雯去看,聊小时候的事,围着这个小地方转,慧雯决定留下来的时候,在田强看来就是默许了要跟他谈恋爱。慧雯有一段时间觉得生活进入了平缓的洋流。她回了电厂家属院一趟,把以前放在田强家的书搬走,她看见电厂湖倒映着冷却塔的白烟,不论是天上,还是水里,烟都被打散了。天上缥缈无处寻,水中幻影一场空,姥爷说,好好的,好好的就行了。慧雯决定和以前所有的不愉快都冰释前嫌。
她坐在了郑洋婚礼的主桌上。慧雯面对一众亲戚只会颔首微笑,嗑不出半句家常,握着杯子端坐着实在格格不入。妈妈和郑工带着满分的热情绕着宴会厅转圈子,和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显得十分熟络,开着恰合时宜的玩笑。当主要的人终于都坐回主桌,妈妈让慧雯给新娘的父母敬酒道谢,慧雯过去敬了,谢了,这才知道自己的工作是托他们的福。她放下酒杯低头撕扯手指上的倒刺,其实不太碍事,但越扯越痛。
“你妹还挺漂亮,你怎么不给她介绍点像样的男的,真便宜了田强。”新娘不避讳慧雯,一些话就这样跑到她耳朵里。她发微信给田强,问他什么时候走,田强说随时。慧雯从包厢里走出来朝大厅散桌张望,田强站起身抓了几包烟揣怀里,指了指门口让慧雯先往外走。慧雯远远看见那桌上坐着个扎眼的人,紧身衣超短裙,脚背踢踏着绒毛凉鞋,翘着白花花的小腿。那女人也盯着慧雯的方向看。
“那是苗苗吗?”坐在车上慧雯问田强。
“可不是嘛。”田强笑着回应慧雯,嘴巴猛吸一口从鼻子里喷出最后一股烟,把烟头从车窗丢出去,接着说,“她跟着个大老板去了广东几年,人家给她几万块钱打发回来了。”
“小三?”慧雯问。
“那哪儿谈得上啊,就给这点钱,小四小五都够不上吧。”
田强弄了辆二手车给慧雯通勤用,开了没半个月车轮胎扎了俩钉子,田强让慧雯别再走小路来洗车店。慧雯随口抱怨,真缺德,肯定是路边那个修车铺故意撒的钉子。田强没有附和,慧雯突然明白缺德找上门来了,之后再没踏进这洗车店。过了一阵田强主动说起,不能总做这种买卖,想让慧雯房子贷点钱,倒腾倒腾二手车生意,挣点钱和慧雯结婚。慧雯不想和田强有什么利益纠葛,但他之前也从未开口要求过慧雯什么,有难处帮一把也是应该。思来想去,还是先征得母亲同意,毕竟这房也不是自己买的。
慧雯妈妈像待客一般对慧雯招待周全,又像第一次见客人家的小孩那样和蔼亲切。“不是妈妈不同意你,是我暂时真拿不出来,都在期货里压着,等你结婚时候,一定加倍都给你。”慧雯才知道妈妈已经用房子贷了款。她回去告诉了田强,田强说,“你妈可比你聪明。”慧雯听着窝火,两人吵了几句,冷战了几天。田强妈妈来单位找慧雯,硬拉着慧雯去商场给她买了个万把块的翡翠镯子,争来推去那场面实在难堪,慧雯先收下,打算晚点去还给田强。
冰湖那有人放烟花。家属院的小孩们闹了不小的动静相互传话,第一个知道的人是最了不起的。慧雯和不敢下湖的小孩沿着湖边站成一排,小孩都抬头看天,慧雯看见湖中心捏着烟头点烟花的田强。这人啊,只要不是生来带恶的,都是一时的好人一时的坏人,慧雯觉得怎么过、跟谁过都一个样。慧雯妈妈说慧雯死心眼,谈着恋爱也可以相相亲,张罗了几次慧雯不领情,她也就不管这事了。
慧雯和田强领了结婚证。听说电厂家属院要拆迁,田强妈妈催着俩人先领了证,说等着新房做婚房,到时候再办事,或者慧雯要是有了孩子,随时办事。慧雯妈妈顶看不上田强家,和田强妈妈不来往,但两边作风却出奇相似,都是 “等办事再说”,一边是那翡翠镯子就当是下聘了,其他办事再说;另一边说俩人暂时住在慧雯房子里,至于陪嫁办事再说。慧雯不觉得钱重要,“办事”也许也不重要,但又说不上什么重要。
半年之后慧雯和田强要“办事”了。婚礼设在之前郑洋办过的酒店,规格更大。家属院墙头“拆”字始终没等来,也不是慧雯有了,是郑工升迁了。升迁就不宴请了低调一点,不过女儿大婚,那得大办。郑工变了郑局,来客先用金色签字笔在礼金登记簿上画好名字,等边上礼仪小姐一鞠躬,便把礼金放在她举着的银色托盘上。礼仪小姐端着盘子去签到台后面,推开储物间的门,把盘子上的东西倒进麻袋里,慧雯挪了挪脚让开点地方,她正在里面换衣服。婚纱勒太紧,伴娘给松了绑,慧雯想在里面暖和一会。她瘫坐在椅子上,任自己缩在衣服堆里,怔怔盯着那一麻袋东西发呆,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冰湖上进退不得那样子。外面有人敲门,慧雯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储物间不大,除了慧雯坐的那个角落,其他地方层层叠叠摆了些杂物也没什么空隙塞人了,苗苗进来把门关上倚靠门背后蹲坐下来,挤得一身长羽绒服跑了气,到处是烟味。慧雯稍稍直起身把裙摆往上捞了捞,等着苗苗说话。
“你命真好。”苗苗说。说着她哭了起来,瘦小的身体在肥大的羽绒服里颤动,像是随时要从领口掉落进去。
“你先别哭了,你就是要说你和田强好上了是不。”说这话之前慧雯还并不确定,说完倒觉得自己挺聪明。
苗苗很意外,擦了擦眼泪抬头看慧雯,说:“你都知道了。”
慧雯没吭气,说不上这个“都知道”是要知道些什么。
平静了一会,苗苗又说慧雯:“那你还要办婚礼。”转而望向边上半人高的礼金麻袋,嗤笑一声,“那是要办的,这赚的比我一辈子能赚的钱都多。”
慧雯的视线停在苗苗脚上,她穿的还是那种毛绒拖鞋,慧雯问:“你们是不是郑洋结婚那时候就好了?”
苗苗想了想,问慧雯:“你的QQ是什么时候有了太阳?”
慧雯换好礼服从储物间出来的时候,宴会厅门口已经热闹起来了。苗苗和田强拉扯着,慧雯看得清清楚楚,苗苗白色的长羽绒服一点点洇上了血色。
“别吵了!”慧雯大喊着。
田强带苗苗去了医院,孩子没留住。婚礼仪式没了新郎,郑局拿着话筒讲了几句,宴席草草收了场,但这场宴席刮出的风言风语在小地方烧了好几个月。
局里面被查了,郑局倒台还牵连了郑洋老婆家,妈妈焦头烂额东奔西跑想挽回点损失,慧雯也失业了,倒不是因为是关系户,而是被疯传的闲话淹没,连单位都想避嫌。有说慧雯逼死了人,有说她才是第三者,跟她妈妈一样德行。慧雯想,说这些话的人和喝喜酒祝贺的人是不是同一批人。她想到了爸爸,打电话过去寒暄了几句,想讲自己离了婚但不知从何讲起,爸爸吞吞吐吐终于开了口,说阿姨家弟弟想要留学,可不可以借上点钱。慧雯挂了电话,没忍住哭了出来,一是哭自己的难,二是哭爸爸的难,他从不跟慧雯说自己的难处,这次低了头而女儿一无所能。
慧雯从柜子顶上翻出了好几年前用的行李箱,随便捡了几件大衣外套装进去。她的住处也被贴上了封条。箱子坏了一边的轱辘,在人行道上咯哒咯哒叫唤,把它拖到水泥地上,又变成了持续刺耳的嘶吼。慧雯停在湖边,一脚跨进冰湖,沿着斜坡踉跄了几步,走在了冰面上。踏出这一步的勇气很微妙,她怕死,也怕活着,但无法让自己停下,无法接受自己的胆怯。她脱下外套向湖心走去,对抗着脚下崩坏碎裂的过往,感到自己四分五裂。一声闷响,和它们同归于尽。
慧雯掉进了冰湖,一瞬间的寒冷像无数冰刃把身体每一寸穿透,逼她本能地寻找生的办法。冰下浮动的水面撞击着冰层,裂缝从底部向外延伸,刚才坚挺的冰面变得柔软脆弱。慧雯踩到了湖底,蹚着半人多高的水面缓慢移动到岸边,四肢冻得僵硬勉强能坐下,她看了一眼边上的行李箱突然笑了起来,笑自己还带了衣服来玩水。慧雯把外套都裹在身上,发现箱子里的夹层还有东西,拉开拉链,是个悠悠球,她紧紧攥在手里,用力丢到湖心。是喜丧。她想到姥爷说的,好好的,好好的就行了。
后来冰湖消失了,因为电厂湖再也没有结过冰。慧雯记忆中能确定的,只是冰湖的寒冷,还有它的裂痕,它曾给予的深沉绵长的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