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人


文/吴忠全

 

身世浮沉,造化弄人。普通人无力扭转这无解的命运,唯有将彼此作为唯一依靠,才能心无杂念地活下去。


我和刘晓东好几年没见了,我们是好朋友,以前在一起上班时,整天喝酒,男人就是这样,酒喝多了,感情就出来了。近些年感情虽然没怎么维护,但好在牢固,再见面也不觉得陌生,还是钻进去个小店就喝酒。

这几年他也没显老,男人过了三十岁以后,时间在身上会悬停一段时间,然后再猛然下坠,迈向衰老。挺庆幸,我们都还在这悬停之中,不知恐惧地等待那时间失重感的到来。

我们从中午一直喝到黄昏,他手机响了,是个视频,露出女儿的脸,女儿七岁,刚上小学,问爸爸啥时回来?背后是她妻子的半边脸,说少喝点,别喝多了。刘晓东说放心吧,喝不多。电话就利落地挂了。

我说把你媳妇和孩子一起叫来呗,一起吃饭她们就能放心了。他说不用,又补充,我媳妇怀孕了,反应挺大,在外面吃会吐。我挺惊喜的,说咋突然要二胎了?他说没啥,就是怀了就要了呗。我哦哦地说挺好挺好,其实心里是有疑惑的,他当年生了女儿之后,我看他那么喜欢孩子的样子,就问过他要不要再生一个,他说不要。我问为啥这么坚定?他不说。另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在背后说,还能是为啥?婚姻不稳定呗,说不定哪天就离了,你忘了他俩咋在一起的啦?我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

刘晓东二十七八岁之前,谈了好几个女朋友,都是奔着结婚去的,但都没成。其实他长得还不错,在我们那个县城工作也算不错,就是人太闷,不爱说话,可交到的女朋友,又都脾气太火爆,两人不对路,没能成为填补对方的凹凸,就酿成了各种结局。有的给他戴绿帽子;有的是练摔跤的,一生气就给他来个背摔;还有看他不顺眼的,就带去酒吧找人打他一顿。

我们的另一个朋友一看这不行,就给他介绍了现在的老婆,当时是在超市里做收银的,长得挺腼腆,说话也轻声细语的,俩人一见面挺聊得来,刘晓东话也能多一些,就迅速发展成了恋爱关系。

一恋爱,女生的控制欲就展现了出来,她希望刘晓东能对她百依百顺。刘晓东是个倔脾气,寻思我对你好是可以的,但百依百顺是不可能。俩人就因这“百依百顺”笼罩下的小事频繁争吵。女生吵架也是轻声细语的,但爱动手,一急就伸手挠人,把脸挠得血刺呼啦的。刘晓东被挠急了,实在忍不了了,就还手呼她耳光,两人就经常缠斗在一起。

那段时间我忘记了什么原因,在老家每天都有非聚不可的酒局,常常是前一晚结束后好好地把俩人送走,隔天再来,就是一个脸上全都是血痕,另一个半边脸肿着,大家看着揪心,但也都嘴欠,说这咋整的啊?挠人也不能往脸上挠啊?再怎么也不能动手呼耳光啊!

俩人就笑笑,可能觉得尴尬,也可能都无所谓了,并不接茬这话题,然后饭局上喝多了酒,回去就再打架,循环往复的,跟莫比乌斯环似的,也不知道图啥。

直到有天半夜,女生失踪了,我们好几个朋友被叫出去帮着找,说是刚在这街上打了一架,人一转眼就不见了。于是我们在静谧下来的县城大街上使劲地呼喊,跟一群狼似的一条街一条街地扫荡,后来把警察都喊出来了,以为我们是喝多了在闹事。

警察得知详情后劝我们别找了,这种事见多了,女生肯定是藏起来了,故意不让男朋友找到,不会有事的。我们却又坚持了几条街,最后竟然在路边的绿化带里把人找到了。

她看藏不住了,就拍拍衣服钻出来,轻声细语地说,我看你们在这走好几个来回了。刘晓东气得不行,说那你不出来?你这不是折腾人玩呢吗?你要是出啥事了咋整?女生看刘晓东是真的急,就哭了,上前搂住他,说我就是要看你着急,要看你关心我!然后俩人就在大街上拥抱痛哭。

我们剩下的人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离开,就站在原地看得津津有味,也寻思这瞧着像是真爱啊,这么打都不分开,那就痛快结婚吧。

 

结婚是有条件的,女生提出要在县城里买个房,产证上只写她的名字。刘晓东家答应了,他父母生活在农村,勤勤恳恳了半辈子,也攒下了点钱,房子平方别太大就行。

女生又提出,除了房子,还要十万块的过河钱。所谓过河钱,就是这钱只能给她,平时也不用于家庭,在她自个人生遇到过不去的河时才能用。刘晓东父母急着让儿子结婚,觉得这钱就算是彩礼了,刘晓东这些年上班攒了几万块,父母再找亲戚凑一凑,也够了。

女生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刘晓东家的土地,都要归她所有。这要求就过分了,刘晓东父母所有的生计,就是靠着那些土地,把这些都要去,等于是要把他们掐脖饿死,自然是一百个不同意。

刘晓东也气急了,说就没有你这样的,你凭啥啊?女生还是轻声细语,说我这都是有理有据的,我哥当年结婚时,女方就是把我家要空了,我当时就暗暗发誓,将来结婚也要把男方家要空。

这逻辑,简直是没逻辑,虽然没逻辑,但人家就是坚持。刘晓东找我们喝酒,说这些苦和怨,朋友都劝,实在不行就不结了呗,你挨了挠,她挨了耳光,你也不吃亏,咱找下家吧。刘晓东觉得也只能这样了,这段时间的大酒醒了,人也就清醒了,恢复了些理智,俩人本身感情就不太多,何况打架打出来的感情都有点斯德哥尔摩,外人看不明白,自己也别扭着难受。

他去和女生提了分手,女生犹豫了下也答应了。没有再动手打人,俩人还一起吃了一锅过桥米线,出了门,小风一吹,就平平淡淡地分开了。

刘晓东缓了几天,朋友又开始张罗给他介绍对象,他家里也像是报复心理作祟似的,一连安排了好几个人相亲,啥歪瓜裂枣都敢往上整,就是急着想让他把婚结了。他看了几个,有一个还算不错,想试着处处,吃个饭喝点酒看看品性啥的。可还没等喝上呢,前女友来电话了,说自己怀孕了,刘晓东当下就懵了。

女生也懵了,头一次怀孕,不知道该咋办,家里也没个人商量。从这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爸妈已离婚多年,母亲在哈尔滨,父亲在七台河,哥哥在牡丹江,她在佳木斯,一家四口人,分散在黑龙江的四个城市,各自忙活各自的生活,不太能顾及得到。

刘晓东和她约在麻辣烫店里见面,商量这事该咋办,堕胎的事想过,但也都是一晃而过,觉得是作孽。单身母亲这条路,女生也不敢尝试,这年头自己养自己都费劲,多一个孩子等于把人生往死路里逼。那就结婚吧,本来之前也是要结的,如果结婚需要理由的话,这回更充分了。可条件就得另谈了,女生因为怀孕,谈判的砝码反而少了许多,刘晓东翻身成了主人,居高临下,条件同不同意都成了施舍。好在他不是坏人,最后答应房子写两个人的名字,过河钱不给,但是办婚礼收到的份子钱都归她。至于之前谈崩的土地问题,女生一字未提。

刘晓东的婚礼我去参加了,在我们县城一个挺漂亮的酒店里,婚庆爱赶时髦,把婚礼的流程弄成了那几年热播的甄嬛传。刘晓东跪下给岳父岳母敬茶时,一口一个皇额娘皇阿玛,我尴尬得脚心扣地,去洗手间躲过了这一环节。再回来他们已经在拍全家福,女生的父亲母亲和哥哥站在他们身后,都拘谨又洋溢着笑脸,外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个散装家庭,也不会知道这里面有个杀人犯。

 

刘晓东结婚后,我就去了北京,自己的生活也忙碌起来,没啥功夫闲聊天。很快他孩子出生,是个女儿,我问啥感觉,他说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干啥活都不懒了,浑身是劲。我问他和老婆现在关系咋样?还打架吗?他吭哧了半天,说我不还手了。我听得明白,也能听出苦楚,就套话式地安慰,过两年就好了,岁数大了就打不动了。

然后日子缓慢地过,我有一两年没回老家,也没太关心刘晓东的近况,然后有天早晨,他突然给我打电话,慌里慌张地管我借钱。我问出啥事了?他一开始语焉不详,说什么包地用。后来看我不信,就敞开说了,说他岳父杀人了,但不是现在杀的,是二十多年前杀的,现在被抓起来了,他想能不能花钱找找关系疏通一下。

我惊讶,也好奇,咋杀的人?他说当年好几个人打架,把人打死了,花了点钱,疏通了关系,算是私了了。

我又问,为啥二十几年前的案子,现在被翻出来了?他说他也不知道,就问我有没有钱借给他,我说有,你是现在要还是啥时要,他说让我等信。

在等待消息的那段时间,我在其他的朋友那里得知了案子被翻出来的缘由。当年被打死的男人的孩子,对于私了这事一直耿耿于怀,苦心孤诣多年,现在终于在公安系统当上了个小领导,于是把这个案子翻出来重新查。

这倒是一个很励志的复仇故事,站在理想社会的角度,我的情感更愿意投射在他这边。可另一边是我的朋友,和他口口声声叫过的皇阿玛,我又不想他有个糟糕的结局,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期盼这事的走向。

可事情终归会有一个走向,一个多月后,我还是等到了消息,刘晓东打来电话,说钱不用了。我就知道了是啥结果,现在毕竟不是当年了,关系不像下水管道那么好疏通,用钱赎罪,小钱不太好使了。于是,他岳父和另外几个人都被判了,刑期七到十五年不等。

我问刘晓东,你老婆对这事啥心情啊?他说她过年的时候去算过命,人家说她这几年要遭灾,让她破一下,她一开始还不信,现在终于信了。

我心里想,这怎么还整上玄学了,这不是遭灾,这是东窗事发,是种豆得豆。但细想想,如果人都能把自身经历不如意的事情,归结到玄学和命运上,也未尝不是一种宽慰,就也没再多说。


又过了两年,我从北京搬去上海,又从上海搬去了杭州,工作繁忙,都没回老家过年,和刘晓东偶尔在微信上聊个一两句,过年时视频喝过一两次酒,都没太深聊,好像日子都经不起深聊,浮于皮表的就过去了。

然后在某个深夜,我突然又接到了他的电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现在人们找一个人,都习惯先在微信上说“在吗”,这么直接的电话打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电话那头,他说话舌头发直,一听就是喝多了,背景音里吵吵嚷嚷的,感觉像在烧烤店,也不像是一个人喝的。我心放下一半,开玩笑说大晚上干啥啊?喝多想我啦?他不接这话茬,就直勾勾地问你是不是我的好朋友?我说是啊。咋啦?他说是的话就帮我个忙。我说啥忙啊?他说你不是写书的吗?认不认识啥媒体,新闻报纸啥的,给我报道报道。我说报道啥啊?你有啥事值得报道?他说我老丈母娘让人杀了,这事够吗?

我懵了,和上次听说他岳父是杀人犯一样懵。条件反射地希望是假的,就说你别扯犊子了。他说没有,真的,在哈尔滨的家里让人捅死了,都死半个来月了。我说谁捅死的啊?他说让一个男的给捅死的,警察说属于情杀。我说那人抓住了吗?他说没抓住,所以想让你找找媒体,给报道报道,给警察点压力。

我说你这个逻辑是对的,但是你咋知道警察没用心办案呢?警察和你透漏查到哪个阶段了吗?他说透漏了,说是查到凶手已经跳松花江自杀了,虽然尸体还没捞着,但想就这么结案。

他觉得警察肯定是收了对方的好处,才想快速结案的。他后面有几个一起喝酒的在附和,“肯定的,哪有那么巧的,没准就是警察放走的。”“对,曝光曝光,让警察知道知道咱们也有人。”“实在不行,咱们明天就一起去哈尔滨,就在公安局门口静坐。”

他们那头七嘴八舌就聊开了,好像忘记了我还等在电话这头,我差不多听了三五分钟他们的探讨,没人再搭理我,我就把电话挂了。

当晚我几乎没睡着,一是这事情冲击力太大,不想去想,可就是绕不过去地要去想。二是我真的开始翻找通讯录,找一找东北地区从事新闻媒体行业的朋友,还真翻到了几个,询问过去,都早已转了行,新闻不好干,现在都去搞对社会无关痛痒的事业去了,于是又有了另一番的小感慨。

隔天一早,我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刘晓东的电话又打来了,这回是醒了酒但宿醉的声音。他说不好意思,昨天喝多了,那事你不用管了。我说咋啦?不准备曝光啦?他说曝光啥啊,人家警察证据都挺确凿的,就是我这几个朋友喝多酒了瞎撺掇,没事了,我丈母娘前几天都火化了。我一声叹息,说咋啥事都让你们摊上了呢。他挺无奈的,说谁知道咋回事,可能就是命吧。

我想起前两年他岳父被抓进监狱时,他老婆算过的命,当时觉得是一种自我宽慰,而此刻在那个睡意朦胧的清晨,我竟有些愿意去相信了。

命运是什么呢?是一切事物几率的总和,和打麻将挺像的,一个念头就能错开整个牌局,可麻将桌上只有四人,这世界上的人却千千万万,每一个念头都是杀人的刀法,我们在这刀剑的光影中,无处躲避,只能彼此宰割。


时间归位到最开始的那张酒桌上,话题又回到二胎的话题上,我说你和你老婆现在感情挺稳定呗?她还爱动手挠你吗?刘晓东讪笑,说挠啥啊,我现在架都不和她吵了。我说人格进化了?还是入定老僧宠辱不惊了?他说吵啥啊,她怪可怜的,去年有次晚上,我没忍住和她吵了起来,她收拾行李离家出走,我也没去追,自己在家喝啤酒。半小时后,她提着行李箱又回来了,我没好气地说你回来干啥?她站在门口哇地一声就哭了,说我发现我没地方可去了,我一个娘家人都没有了!

刘晓东喝了口酒,说她说完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就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和她吵过架。我听着不对劲,说她咋一个娘家人都没有了?他牡丹江不是还有个哥吗?就是结婚时女方把家里要空了的那个。

刘晓东脸色就沉了下来,说没了,那个哥也没了。我心里瞬间有阴云扫过,没急着问他咋没的,刘晓东也缓了缓才再开口,说去年他去过一次上海。我说我在杭州,离得那么近,你咋没去找我呢?他说哪有心情啊,我是去处理她哥的后事的。

她哥这几年在牡丹江没赚到啥钱,和老婆也离婚了,还欠下一些外债。他有个朋友在上海送外卖,听说疫情期间挺赚钱的,他就去投奔了朋友。到那买了个电瓶车就开始当外卖员,确实挺赚钱的,一个月能赚一万多。可才没送几个月就出了事,他和朋友合租在一个房子里,朋友的电瓶车推屋里充电,半夜起了火,包括他在内的屋子里的四个人,都烧死了。

刘晓东和老婆接到消息后赶去上海,到了医院时人还活着,全身百分之九十的烧伤,一口气拖着奄奄一息。医生找俩人谈话,表示现在的情况是无力回天了,人这么挨着也是遭罪,可以签放弃治疗的同意书。

这字怎么签得下去啊,刚才在病房里,他的眼神还能认出人来,还有看到亲人的那种欣慰。俩人抱在一起就哭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惨的事啊,咋这么惨的事都让他们摊上了。

俩人没签字,两天后人还是走了,他俩办理完后事,捧着一盒骨灰,回了老家。领到的赔偿,都汇给了她哥的前妻,毕竟还有个孩子要养,那也是一条血脉。

刘晓东讲完这些,我一句话都没再说,心里憋着一股难受,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刘晓东看我哭,他也跟着哭。在那个东北小县城的午后,我们越哭越伤心,到最后,好像都不知道是为谁在哭了,那眼泪里可能也包含着很多自己的委屈,人到中年憋了太多的惨烈,借着酒劲释放,又满心羞怯,不敢让看见。

人生总是这样,让人活却不让人哭。


那天黄昏,我和刘晓东离开小饭馆时,酒都醒了。我要赶去下一个局,他却不去了,说晚上要在家看孩子。我说你老婆不是在家吗?他说今天是周末,她要和我妈去教会。刘晓东的母亲信主多年,这事我知道,但是她老婆啥时候也信了?刘晓东说刚信没多长时间,所以教会去得勤。

他没再多说,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就消失在了那夏末的黄昏里。我站在原地看着,想象着她老婆虔诚祷告的样子,或许这也是心灵不错的归宿。这几年,出了这么多的事情,对于命运早就无奈了,不再相信什么了,就只能相信上帝,相信有一只大手,在排列组合着人间的一切,自己的幸与不幸,都不能控制,都不是自己的过错。

或许她还能领会到,万物都是有时刻的,我们到最后都会和所有的亲人告别,只是时间失控,这几年在她身上加了速。我想起当年,她和刘晓东刚在一起时,那些满是闹剧的日子,没有人会看好他俩的爱情和婚姻,但俩人却磕磕绊绊地走到了如今。爱情到底是什么?它本质是纯粹的吗?还是本就是各种条件的集成。美貌是条件,物质是条件,时机是,同情也是。

直到命运把彼此活成唯一的依靠,才不打了,不抢了,不闹了,把欲望和脾气都忍住,好好地去过以后的日子。

而其他,都是生命中的杂念。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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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忠全
吴忠全  @吴忠全
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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