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小城,徘徊在社会边缘的臣哥,年复一年地经历着苦痛与欢笑,晃晃荡荡地,就晃过了又一个春夏秋冬。
近一年来,臣哥总是在微信上管我借钱,不多,每次都是二十三十的,我开始以为他是缺钱买酒喝了,就不多问,直接红包发给他,也没想着管他要过,他估计也没真心想还。可这事次数多了,我也难免心生疑惑,这买酒咋总是三更半夜买呢?
于是下一次他又来管我借钱时,我就问他到底要干啥,他支支吾吾不说,还激我,说你不借拉到。我就真不给他转,过了一会他又服软回来了,说没干啥,就是给直播打赏玩玩。我说哪个主播啊,这么有吸引力?他就发了个链接过来,是个叫丹妹的女人,长得一般,美颜开得挺大也一般,直播也没啥才艺,就是唠唠嗑,偶尔唱唱歌。直播间的人数就十来个,但也挺有毅力,一直播就能直播到大半夜。
臣哥说这丹妹离他不远,就七八十里路,因为这距离,感觉比那些天南地北的主播都亲近,现在他是榜一大哥。他讲到这觉得挺自豪的,说丹妹还说有机会见面一起吃饭。
我说你小心被骗了,这隔着屏幕二十三十的打赏玩玩可以,见了面就不好说了。
这话他不愿听,说你不知道,丹妹这人挺好的,肯定不会坑我的。我一听这就是痴汉言论,人应该已经被迷得五迷三道了,但又很懒得和他讲道理,他那人如果主观上认定一件事,费多大劲都讲不通。
我又给他转了三十块钱,他发了个谢谢的表情,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这事别告诉我家里人。我懵了一下,这事是指他给主播打赏还是指管我借钱?但我没问,就笼统地回复了个好的,然后两件事一起都帮着他瞒下了。
臣哥是我东北的朋友,我们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他是家里第三个孩子,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他妈怀他时,肺子出了毛病,吃了挺多药,那药损害了胎儿,所以臣哥一落地,双腿就是瘸的。
这瘸腿在小时候就挺明显的,一般人一岁多就会走路,他到了三岁才能勉强扶着墙挪步,长大后腿瘸得更明显,迎面离老远就能看到一个人拐了拐了地晃荡过来,手脚都不太协调,像同时挎着一个虚无的筐。
他除了腿脚的残疾,智商也稍微有那么一点问题,生活中说话办事没问题,学习东西就比较吃力,算数算不出来,背诵课文也永远磕磕巴巴,写起字来除了他自己也没人能认清。老师们都同情他的残疾,对于他也就不苛责,父母觉得这孩子的残疾自己有责任,于他有太多的愧疚,于是也就比较放任,所以在小学留了几次级,勉强混到毕业后,家里就随了他的愿,没有继续送他去镇子里读中学。
他落得一身轻,整天在村子里游荡玩耍,可人哪能终日游荡呢,家里条件也不是太好,他慢慢长大起来,就总得找点事情干。
家里托人给他找了份工作,是道班的临时工,每天拎着把铁锹,沿着乡村通往县城的砂石公路来回走,遇到坑坑洼洼就填补,遇到大石头碍路就撮走,下雨过后路基不稳当,也得培上几锹土。这工作比较适合他,因为也几近于就是游荡,唯一的难点是腿脚不利索,常常一个来回就到了天黑。
家里人心疼他,给他买了个自行车,他苦练了一阵子,腿脚摔得没一个好地方,倒也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可这车没骑几天,县里突然大搞基建,每一条砂石路都要修成水泥路。水泥路一修成,溜光水滑的,他这个工种就显得多余了,于是他这扛着铁锹游荡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之后家里人又求人给他找了另一份工作,也是和公路有关,是在高速公路上捡车上掉下来的垃圾。家里人领着他去负责人的办公室,人家看了他一眼就给否了,说不行,这腿脚太不利索了,那一上去不得让车给撞飞啊?
家里人没放弃,回来后又找到了人,这回是去建筑工地打更,说不用到处溜达,就在打更室里坐着就行,狗要是会说话都能干,特别适合他。
可臣哥去了两天,自己就跑回来了。说啥建筑工地啊,就是个挖矿的,荒山野岭的,啥都没盖起来呢。那打更室就是个帐篷,晚上钻进去,大风一刮鬼哭狼嚎的,太吓人了。
家里人对这事不同情,开始数落他,大男人咋那么胆小,这么好的工作已经不好找了。他也不回嘴,就说反正自己不能干。
之后工作没能再找到,到了年跟前,有人出主意,让他去县里送财神,那玩意进货一张几分钱,敲开哪家门不给个十块八块的?这利润是几百上千倍。他听了心动,就去进了一批货,然后在县里挨个小区窜,挨家敲门。他跟个死橛子似的,把人敲出来了就说送财神,也不多说一些拜年嗑。人家看他是残疾,也就没多计较,十块八块的钱就攒了起来,几天下来赚了一摞子。
可好景也不长,他敲开一家门时,开门出来的竟然是小学同学的爸妈,那家前些年孩子陪读,搬到县里住了。他看到是熟人,一下子脸涨得通红,人家给他钱也不接,掉头就跑了,跑出楼道就把手里的财神全都丢进了垃圾桶,以后再也不去送了。
他可能是灰心了,也可能是几次的挫折让他自卑,自卑强烈了,就变成自尊外化出来。
家里人应该不懂这心理,就开始数落他,说靠自己双手赚钱,没偷没抢的,有啥丢人?他说咋不丢人,不丢人你们咋不去干?这说得好听是去送财神,其实就是去要饭。家里人说现在我们养着你,等我们都死了,你还就得去要饭了。他说等你们死了,那我就喝农药。家里人说你咋这么没出息呢?他说这样不也是你们生的?你们要是把我生的好好的,我能这样?
家里人不说话了,这好像确实是事情的源头,但也不甘心被这么噎死,就继续追根溯源,说早知道这样,我们就该把你打掉!
这次争吵之后,家里人再也没提过给他找工作的事,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言谈之中快接近这个话题时,就自行绕开。就像他继续在村子里游荡,一晃就自行绕开了好几个春夏秋冬一样。
几年后,臣哥母亲的肺病越发严重。农村的生活里,平日的烧火做饭,冬天的煤炉,冒出的烟都会让她产生剧烈且持久的咳嗽,于是他们一家在县城里租了个楼房,七层楼的顶楼阁楼,屋顶是倾斜的,最矮的地方人直不起腰来,虽然狭小又局促,但他们也算是过上了城市生活。
对于臣哥来说,城市生活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比农村热闹,他很快就结交上了一些朋友。这些朋友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认识的,但都有一个共性,就是没工作的男性,以及或多或少有点残疾,不是身体上的,就是脑子里的。
他们其中有几个我后来见过,年纪最大的四十多岁,手被电击过,每个手指都伸不直,但还爱打斗地主,那扑克牌抓一半掉一半,一边打牌一边捡牌,看着都闹心。年纪最小的十七八岁,身体上没啥问题,但有明显的智商不足,经常兜里揣着半包捏碎的方便面,走在路上习惯捏一点放嘴里嚼。他还挺馋,看到人吃东西就直勾勾地看着,问能给我尝尝吗?人家不给,他就说操你八辈祖宗,然后撒腿跑走。还有个人是文艺青年,高度近视,和你说话恨不得凑到你鼻子跟前,打牌时眼睛就贴在扑克上。他爱创作小品,时不时就写出一个来,自己演给大家,还投稿给县里的电视栏目,也参加过“咱村也有文艺人”之类的民间选秀,但都没被选中过。他还有个表弟,也经常过来和大家一起玩,那人瞅着挺机灵,永远手插兜装酷,后来才知道是放二踢脚把手指头崩掉了一截。
奇能异士们经常聚在一起,总觉得会琢磨出点啥大事,但实际他们除了喝大酒啥事也没琢磨过。他们都没钱,偶尔谁不知从哪里抠了点钱出来,就招呼大家去撮一顿。去的一般都是出租车司机最爱去的自助盒饭的地方,十块钱两荤两素,也有三六九元的小炒,一群人去吃,也花不了几十块钱。唯一费钱的就是喝酒,啤酒一人能喝七八瓶,太奢侈了,还是白酒实惠,那种散装的小烧,论斤卖,一桶十斤,一顿全能造光。
臣哥很开心,在这个世界终于找到了伙伴,每顿必须喝得五马长枪。喝完一群人在大街上乱晃,可以说是横着走,没人敢惹。这话确实没错,谁看了这一群奇形怪状的酒蒙子,都躲得远远的。
但臣哥的快乐也没持续多久,大酒喝多了总归是伤身的,他有天半夜喝多了往家走,摔进了排水渠里,让一个环卫工人给拽了上来,脑袋缝了好几针。家里人痛骂他,不准他再和那群人混,他表面答应,背地里还偷着往外跑,酒不能明着喝,就偷偷喝,醒酒了再回家。然后有一次醒来就是在派出所里,他吓坏了,以为自己酒后乱性犯了罪,问了又问才知道,是“咱村也有文艺人”被喝进了医院,脑梗。
文艺人他妈以前唱过两年二人转,也算走南闯北过,后来不知道和谁怀了他,生孩子生得稀里糊涂,但是法律条款门清,自己儿子喝成这样,酒桌上的每个王八犊子都有责任。于是报了警,想私了。
臣哥让家里人领了回去,家里人又和其他人的家里人商量,最后一起凑了十万块钱,给了唱二人转的。她一边骂说这根本不够,我家孩子半身不遂了,下半辈子得跟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一边把钱装进布兜子里,出了门就往银行跑。
臣哥的酒局和伙伴就这么散了,有时在路上迎面遇到,会站住说两句话,但再也不敢坐下来吃顿饭了,心里都有了阴影,每个人都是暗雷,怕再把自己崩着。
臣哥家里人觉得不能让他再这么混下去了,也正好赶上他的两个姐姐,嫁人后这些年日子过得好了起来,就想起这个弟弟也过三十岁了,该成个家了。之前几年不是没想过这事,但是家里穷,人又残疾,难度太大,没人敢提。现在虽也说不上有多富裕,但找个门当户对,也有点缺陷的女的,应该没啥问题。或许成了家,他就能有了责任心,会想再去做点什么,自己能把家支巴起来。
臣哥也挺开心,打扮得利利索索去相亲,对于家里定的相亲基调,他也没啥意见,有缺陷就有缺陷呗,全头全脸的谁能看上自己?
头一个被媒人带过来的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初看起来还挺正常,但说起话来就没着没落的,一会说来的路上看上双丝袜,穿起来得嘎嘎带劲,一会说臣哥长得像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过了会又说起自己村里儿媳妇和老公公扒灰,说完就一个劲地瞅臣哥他爸,把一屋子人都瞅得挺尴尬的,把臣哥他妈气得直咳嗽,人走了之后就下了话,说以后脑子有毛病的一定不能找。
下一个相亲的脑子没毛病,眼睛有点问题,歪斜,和你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盯着旁边看,像旁边站着个魂儿似的,瘆得慌。臣哥看不上,家里人也是这个意思。可还没等表明态度,人家女方先开口了,说就你这条件,我来了住哪儿啊?这么小个地方住四个人,挤挤嚓嚓的,我这人肃静惯了,不习惯。又说臣哥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跟了他以后喝风啊?又拐了个弯说,如果给我买个楼房,不用太大,六十多平就行,再给我十万的过河钱,我也可以考虑考虑。
欢送走这一个,又迎来下一个,这个女的看起来和臣哥挺般配的,都是腿上落了残疾,小儿麻痹后遗症,一条腿细得像根竹竿。她对臣哥本人和他的家庭都挺满意的,说话也明事理,说如果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家庭,你们也不能看上我,这世界就是这样的,王子配公主,土豆炖茄子。她又说,你家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当年超生都硬要生,肯定是为了要男孩。现在他到了这个岁数,费劲巴拉也非要娶媳妇,肯定也是为了传宗接代的,我呢也喜欢小孩,所以我想提前去医院做个检查,我俩都能生育就在一起,不能生育就别耽误对方。
这话说得通透,连臣哥家隐秘的,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愿望都给说透了。于是俩人就去做了检查,是女人领着去的,臣哥羞涩,老实地跟在身后,看她说话办事头头是道的,想着以后这个家她操持肯定没错。
结果很快出来了,女人没问题,臣哥的精子活力太低,很难怀孕。臣哥捂着裤裆觉得羞耻,找借口说就是这几年酒喝得太多。女人却大大方方,说这没啥,有病咱就治呗,先戒酒,再吃药。然后带着臣哥去了个中医馆,开了一大袋子的中药,熬好了装缩封袋,每天饭后一袋。
这药挺贵的,一个疗程就是半年,臣哥喝着心疼,但也咬着牙硬喝。喝完了女人又领着去医院,精子活力上来一些了,但还是低,药还得继续喝。臣哥的二姐觉得不太对劲,问这报告单有没有电子的?女人说没有,二姐纳闷,就留了个心眼,过几天偷偷带着臣哥去另一家医院检查,报告出来了,结果是没问题。一家人这才醒悟,被这女人骗了,她就是个中药托。
两个姐姐气不过,报了警,警察说这也没证据啊,再说那中药确实是壮阳的。又找了医生咨询,医生说,精子这玩意的活力,和人生似的,高高低低很正常。
两个姐姐不服,又带上臣哥和两个姐夫去找女人。女人家在临县的镇子里,五个人到了那一看,矮巴巴的泥巴房,里面两铺炕,一个瞎眼老太太在照顾一个全身瘫痪的老头,日子实在是过得够难。
二姐质问,你闺女呢?老太太看不见,以为来的是朋友,说我闺女和她对象出去旅游了。她说旅游能最快地了解性格,合得来回来就结婚。
臣哥懵了,她对象不是我吗?我就在这杵着呢。说完才明白过来,人家同时挂着好几个,他并不特别,只是被骗的其中之一。
二姐一脚把炕边的尿盆踹翻,说去你妈的,等你闺女死回来了,我们再来。
几个人窝着火离开,几天后媒人拎着两只鸡上门,说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她是那样的人。二姐说她回来了?想咋解决?媒人说她要告你们,说你们去她家欺负老人,尿盆都踹翻了。
这是实话,二姐没话说。媒人又说,要不这事就算了吧,你们吃点亏,她受点气,那药也没喝别人肚子里,我看你弟弟精气神比以前好多了。都是残疾人,都活得不容易,就别互相为难了。
臣哥一家人互相看了看,都没再说话,媒人说我以后遇到合适的,再给你们介绍。
媒人一走,从此就再也没了消息,可能是真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臣哥一家经历了这么一遭,也灰了心,结婚这事就再也没人提起过。
我前几年回东北办事,和臣哥见了一面,他又把喝酒的习惯捡了回来,啤的白的掺着喝,喝得很凶。
我细盘算,他也快四十了,岁月倏忽,半生已过。我问他最近在干啥呢?他很骄傲,说老忙了,天天去娱乐城玩。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我以为是高级夜总会的会员卡,拿起来细看,才发现是游戏厅充币子的卡,而所谓的那个娱乐城,是在地下商场里的游戏厅,游戏机跳舞机捕鱼游戏,样样齐全。
我疑惑这每天去玩,钱从哪里来。他说不花钱,拿着这张卡,看到打鱼的谁走了,忘记下分了,就把卡插进去,分就到了自己卡里。我说这记性差的人这么多吗?他说不多,大多数都是剩十分二十分的,不够一个大炮的,人家就不要了。还有一些是玩跳舞机的,币子从兜里蹦出来,掉机器底下了,他就趴地上捡出来,也充这卡里。
原来是捡鸡零狗碎。我问他天天捡的够玩吗?他说不够,有时老板还往外撵他,撵了几次倒也熟了,就让他在里面混着了,生意不好的时候,还能多点人气,有时还给他几个币子玩一玩。他又自豪地拍了拍卡,说这里面现在能换两百多个币子,我请你去玩啊?
我说不了,这也是你好不容易积攒的财富,自己慢慢玩吧,我怕给你玩没了,还得再给你充五百个进去。
他笑说那哪能啊,然后把卡揣进了兜里。
我又提起他相亲的事,问后来再也没有吗?他摇头,说结婚这事这辈子不考虑了,不好找。他又说,不光我这样的不好找,现在胳膊腿没毛病的男的也不好找,女的太少了,都得抢。
这话让我想起日本NHK电视台拍过的一部纪录片,《中国结不了婚的男人们》。里面一开场,一个城里的大龄男人去农村的女方家相亲,到了那里看到门前排起了队,都是来相亲的男人们。原本他们以为的向下寻找,降维打击,可以轻松占据婚恋关系的主动权,却发现这里和城市没有区别,女人成了叶问,都是一个挑十个。按摩店的老板,以为自己有店有房有优势,却发现人家女人更喜欢去和富二代唱KTV。
臣哥那天喝多了,干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抱着我家的马桶吐,不知道怎么来的力气,把马桶底座掰折了,污秽流了一地。第二件事,是问了句有哲理的话,“都说女人是水,但水咋都爱往高处流?”
我懒得和他说,这是物竞天择,达尔文,没实力就没有交配的可能。也不想分析男女比例失调的问题,有一部分男人注定要至死是单身。这都太大了,他不爱听。我也没说,你咋不想想,人家凭什么会选择你?图你能钻机器底下捡币子啊?这话太伤自尊,怕他哭。他的人生走到此,有先天的原因,也有后天的因素,他选择了一种生活,也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了想要的婚姻,那我也就只能宽慰一句,为什么非要结婚呢?一个人过日子多自在。
他说对,对,是挺好的,还没压力。
这几年臣哥的母亲病情缓慢地加重,父亲也得了严重的糖尿病,两个姐姐的日子也没有变得更好。但他们的日子并不算难过,农村的土地承包出去,每年能有一万多的租金,他们又向政府申请了低保,每个月也能领一千多块钱。政府除了给钱还在农村给盖了新房,生了病的话,农村合作医疗又能报销绝大部分。他是残疾人,逢年过节还会有点过节钱和米面油的补贴。这种日子,就算永远不工作,基本温饱也绝对没问题,只要不要有过多的欲望,日子过得就挺自在。
可日子总是不让人平静,湖水里总有人手贱往里扔石头。
这两年,丹妹跟一个炸雷似的,横空出世,把臣哥炸晕了。我以为他们的缘分,是从管我要钱那阵开始,实则要比这更早。用臣哥的话说,他已经守护她四年了。这四年里,只要是丹妹开直播,不管几点钟,臣哥肯定会准时抵达,在那个从未超过二十人在线的直播间里,跟个打更的似的,一宿一宿地守护,她直播六小时,就守六小时,她直播一晚上,他睡着了手机也得开着。
我问臣哥,你喜欢她啥啊?他支支吾吾,和在星光大道发言似的,先说丹妹家多不容易,爸死得早,只有一个老妈,她自己也有一段不幸的婚姻,离了婚,嫌上班太累,就来干直播,一个26岁的女人独自在外面打拼,都是难事。我说拉倒吧,那女的看上去最少得三十六了,美颜一关得直奔四十。他说不管,她说26就是26。我说你都爱得这么深了吗?他说啥爱不爱的,就是个陪伴,她人可好了,每次打赏都是我主动打的,她从来没管他要过。
我大概理解他的心境,他的人生到此,在现实层面找不到任何精神的寄托,于是把一腔的空虚都投射到了那个小小的屏幕上,发束花,发个啤酒,丹妹就会说谢谢臣哥。每次这四个字都会让他浑身颤栗,心里老美老美了。
丹妹这样一个直播间里营造的幻想,让他觉得遇到了一个淳朴的姑娘,不贪色也不爱财,只爱你孤身走暗巷和破烂的模样,他恐怕又产生了对婚姻的向往。
臣哥那次管我要过钱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联系过我,我直觉是发生了点什么事,就又主动去问,他支支吾吾了一阵,说他和丹妹见面了。他偷着把家里低保的钱领了出去,跑去了丹妹的城市,和丹妹吃了顿旋转小火锅,喝了杯白的,又喝了两瓶啤的。我问他啥感觉,他说没啥感觉,本人比直播间里差老远了。我说你失望了?他摇头,说人家看到我是残疾人,都没瞧不起我。
我说然后呢?他说没啥然后,吃过饭丹妹有事就先走了,但俩人加了微信。他在那边住了一宿也回家了,家里人发现这事,把他一顿骂,两个姐姐冲过来要把他的手机没收,还要去直播间骂丹妹。他吓得蜷缩在床上,浑身发抖,跟心要裂开似的,紧紧抓住手机不放。两个姐姐看他这样,也心软了,还哭了一阵,说也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这玩意用手机看看就行了,别再去见面了,太危险了,咱们村里有个男的就是这样被骗走的,等找回来时身上就剩一件裤衩子了,都瘦得没人形了。
臣哥也哭了,但更多的是觉得逃过一劫。另外家里人也放宽了话,手机上看看是被允许的,他就每日更加沉迷地守护丹妹,有时下了直播还会微信聊几句,视频里喝个酒啥的。这亲密让他心头的幻想越来越重,直到有天失了控。
丹妹的直播间最近来了另一个大哥,打赏十分阔绰,680的礼物都敢刷,臣哥的三十二十块就退到了次位,丹妹明显和那个大哥互动更频繁了,听说私下里也见了面。
臣哥心里不是滋味,受不了,越想越来气,有种受了背叛的窝囊和愤怒,之后他喝多了酒,在微信里把丹妹大骂了一顿,甚至上升到了人格的侮辱,说她没了男人啥都不是。
他骂完痛快了,倒头就睡。醒来肯定后悔啊,急忙拿手机看,丹妹已经把他拉黑了。又去直播间,也发现进不去,直播间也被拉黑了。他捧着手机,又后悔又恍惚,四年的守护,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断了,看起来很深的时间羁绊,原来啥都不是。
我不知道臣哥是怎么熬过这段心理重创的,总之他现在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他注册了一个新号,偶尔还会去丹妹的直播间看看,但是不表明身份也不说话,看看就走,像是看一个老朋友,知道你还在过着旧日子,就安心了。
臣哥的日子依旧如故,娱乐城倒闭了,充值卡里还有一百个币子没换出来。他得了高血压,酒也不敢再喝了。母亲的病还在加重,今年下了两回病危通知书,好在都抢救回来了。父亲的糖尿病在维持着,只是夹菜的手越来越抖了。
他夏天的时候,因为点小事和家里人吵了一架,自己搬回到了农村住,房子是新盖的,没有纱窗,晚上开着窗户睡觉,蚊子嗡嗡地咬。他睡不着,就起身出门,在村子里来回晃荡,把路过的狗都吵醒了,他一晃荡就晃荡半宿,晃着晃着,就晃荡回了小时候,他觉得还是那时候好,但具体好在哪儿呢?
是因为从前车马慢,人人都能娶到老婆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