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止境的迁徙


文/吴忠全

 

生老病死,命运浮沉,由籍贯作为切口,去探寻一个人乃至一个时代的历史记忆。


去年夏天,我的孩子出生了,在杭州的一家医院里。

出生后很重要的一个事,是办理出生证明和户口。我是东北人,我的妻子是杭州人,不用多想,孩子的户口就跟着她落在杭州。江浙沪地区的便民政策做得很好,大多只需要在手机上填报就可以完成,但我还是觉得很繁琐,也是几天没睡好,一头懵。好在医院的工作人员很负责,一步一步教我怎么在APP上申报,怎么填写,一路弄下来倒也还算顺利,只是轮到填写籍贯的时候,我迷惑住了,这个籍贯要怎么填?工作人员说填写祖父居住的地方。

我刚当爸,一切关系和称呼都需要重新定位,脑子反应了一下才弄清楚,我儿子的祖父,那就是我爸,于是就填写了老家的地名黑龙江。

过了几天,我们带着孩子出院了,户口本也拿到了手,我孩子现在是浙江杭州人,籍贯是黑龙江,天南地北,两个地方落在一张纸上,这让我陷入疑惑,我的孩子,在往后的人生里,应该也只会逢年过节探亲旅游等原因,才会去到黑龙江,那这籍贯填写的意义是什么呢?

抱着这个怀疑,我开始去网上搜索,得到以下信息。

“籍贯是祖籍的一种表述,由于流动人口和人口迁徙,大量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籍贯地或忘记了自己的祖籍地,所以籍贯是有备忘意义的。另外,籍贯对开展遗传咨询、基因分析及产前诊断,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原来这是一个我来自哪里的问题。于是我翻出自己的户口本,我的户籍所在地是黑龙江,但是我的籍贯上却写着江苏,那是我爷爷的出生地,我从小就知道,但却没有问过为什么。长大后也很少踏足那片土地,甚至没有幻想过我爷爷在那里有过怎样的生活,又是何种原因迁徙去了遥远的东北。

于是,一个疑惑串联出另一个疑惑,但我爷爷已经去世多年,我只能从各方家人的口述中,拼凑出一个概况。


1959年,我爷爷二十出头,孤身一人离开江苏老家,一路向北,出了山海关,进了东北地区,在沈阳一带做过一段时间的铁路工,后又接着北上,到了黑龙江鹤岗,就是那个现在以低廉的房价而全国闻名的城市。

当年的鹤岗也很有名,煤炭储量巨大,整个城市几乎就是因为煤炭而兴起的。我爷爷在那里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成为了一名矿工,有了稳定的收入,也租了房子,之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刚从山东跑过去的我奶奶,俩人组建了家庭。

这是我爷爷初到东北的第一个阶段,脉络还算清晰,却也因由不明。他当初为何一个人突然北上,这些家里人也说不清楚,且也并不好奇,只觉得那是一个遥远的事情,发生就发生了,如盘古开天辟地是故事的开始,盘古为何开天辟地却从来不问。

个人原因找不到直接的答案,我就试着从宏观的历史进程来解惑,首先跑进脑子里的词汇便是闯关东。“由于中原人口增长和自然灾害连年战乱等原因,人们为了生存闯进关东,数年间人数多达两三千万,那是中国历史上一次巨大的人口迁徙。”

可我马上又否决掉了这个想法,闯关东发生的年代在清末民初,九一八事变后,几乎停止,甚至有人纷纷逃离,这一段历史,同我爷爷的年代相去甚远。

接着我查到了一份报告,《1949~1980年“闯关东”定居性移民群体研究》,这份报告中指出,在1949年~1980年流向东北的移民群体可以分为两类,一是上山下乡的知青群体、支援东北建设的工人群体。二是举家迁移的农民,他们基于自愿的情感,突破当时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想来到这寻找一片能种植和扎根的土地。

首先,我爷爷肯定不是第一类,这群人在1980年以后,在政策的支持下,基本全都返回了原籍。那我爷爷属于第二类吗?似乎也不是。他独身一人来到鹤岗,虽然成了一名矿工,可并没有取得新的身份,也没能分到土地。

后来我偶然在姜淑梅的一本书里,看到她讲1960年左右,她和家人从山东跑盲流来到东北,从而艰难安家的故事。就又去查找了一下有关那个年代的跑盲流记录。

在1959年到1962年,国内遭受了严重的粮食危机,大量人民外出逃荒求生,有一大部分涌入了东北,当时对这些盲目流动的人员,东北话戏称为盲流子。

我觉得这和我爷爷的经历很像,并从我妈听说过的只言片语里,得知我爷爷讲过,他当年是挑着挑子,大多步行,偶尔搭车到了东北。这一切,似乎就对上了。

至此,我爷爷为何来到东北以及他的移民属性,已经分析出了大概。


日子继续向前,我爷爷和我奶奶结婚一年后,我父亲出生,我爷爷也在煤矿站稳了脚跟,通过托人找关系等手段,取得了鹤岗的城镇户口。但日子并不平稳,煤矿发生了矿难,我爷爷被埋在矿井底下四天,身旁的工友死了大半,他侥幸被救出,逃过一劫。

再接着,我爷爷离开了煤矿,离开了鹤岗,带着我奶奶和一岁的父亲,来到了佳木斯附近的一个小村庄,迁移了户口,购置了房子,分到了土地,成为了一个农民。

他一生和我奶奶生了六个儿女,医生打错针打死了两个,还剩四个平安长大,开枝散叶,我就在其中。对于曾经他从城市搬到农村的事情,我早有耳闻,当时也没有太多的感触,后来逐渐长大,发现农村户口相较于城市户口,在很多事情上有着诸多的限制,造成很多实质性的不便利。

当我兴起要转户口的念头时,便又想起了我爷爷,在60年代初,那个时候户籍的差异性,要比现在大得多,他肯定明白其中的利弊,可为何会果断放弃城市户口,而来到农村呢?这又是一个新的疑点。

我首先想到的是个人因素,就是那场矿难,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后遗症,无法再从事下井的工作,才辞职离开。可细想也不全面,因恐惧离开煤矿可以理解,直接离开城市就有点没理由了,他完全可以再找一份工作,不干煤矿可以有铁矿、金矿,东北林业发达,伐木工人也是一条出路,农场土地广袤,常年都在招工,他能在煤矿迅速站住脚跟,说明还是有些智慧,那其他这些应该也不会太难。

我抱着这个疑点询问了我的奶奶,她八十多了,脑子糊涂,有点阿兹海默症初期的症状。她说也不知道啊,就是领导来谈话,谈着谈着就谈去了农村。

我奶奶一生不识字,家里的事全听我爷爷的,她可能有疑问,可不懂的太多,也不敢反抗,就默认了这么个结果。

我抓住领导谈话这个线索,继续探寻,可家里人都不再能给我提供新的路径,我只能再去历史里找原因,最后在《八次危机:中国的真实经验1949~2009》那本书里,似乎找到了答案。

 

“中国为了坚持领土完整和独立主权,造成苏联撤出对中国的投资,使得第二个‘五年计划’胎死腹中。为了维持重型工业对国民经济的拉动作用,政府大量增发货币。中央政府向地方政府放权,由于制度依赖,投资均为‘高成本、高浪费’,财政支出远超预算,影响农业生产,并在1960年爆发赤字危机,造成城市经济萧条……政府通过动员城市人口到农村去生产自救。允许小农村社制的传统经济从服务于国家产业资本的高度集体化的经济中退出,允许以村落为基础建立生产核算单位…… ”

我爷爷应该就是在这样的大历史背景下,被领导动员去了农村生产自救,从此扎根农村,人生也就此转了向。虽然他后来当过生产队长,开过砖厂油坊,也放过漫山遍野的牛羊,但最终都没能再改变农民的身份。

然后几十年过去,他归于尘土,不再对这个世界有任何影响,也不会再被这个世界所影响。

牛津大学人类学教授项飚说过一句话,“把自己作为方法”。他说个人经验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把个人经验问题化是一个重要的方法。我们关心的是世界,不是自己,现在关键就是从哪里开始了解这个世界,同时也更好地了解自己,把自己的经历问题化,就是一个了解世界的具体的开始。

我此刻就是在这么做,从自身的一个疑点,籍贯两个字出发,对于祖父的前半生有了个笼统的探寻,得到一个不再疑惑的脉络,也得到了一段段不曾明晰的历史,算是完成了一次从自我到世界的抵达。

可我还是想再多说一点。


六十多年前,我爷爷离开江苏的老家,跑去东北生活,但他心里一辈子都没离开故土,他住在东北,却最喜爱江南,甚至给我大哥起的小名就叫杭州。

六十多年后,江浙沪成为一体化的发达地区代名词,我离开东北,在杭州定居,我的孩子出生就有了杭州的户口。恍惚花了一个甲子的时间,画了一个圆圈,我们这条血脉,终于又回到了曾经的故土。

我常想着这只是一个巧合,或是我受了祖父的影响,对于江南也有偏爱。但又发觉,我和年轻时的祖父其实是那么相像,他当年被称为盲流子,我现在被称为逃离东北的年轻人,都是被贴上标签的人,都是离开家乡,离开故土,去一片更欣欣向荣的地方,寻找一条更好的出路。

当年东北有土地,有石油,有林业,有矿产,有最完备的工业基础,所以没了活路的人们趋之若鹜,只为讨得一口饭吃。

最近二十年,石油没了,林业休整,煤矿挖空,除了广袤的土地,似乎啥也不剩了,于是千千万万的人们选择离开。

据统计,十年期间,东北的人口流失了一千万。这些走出的人,很多如我一样,很少能再回去生活。或许等到多年后回头看,这又是一次大的人口迁移,会进入课本,会被具体研究,会发现迁移的人们目的不再相同,不是在山海关之外,而是散落在全国各个发达的经济圈里,甚至有些跨出了国门,渐渐成为欧洲移民的主力军。

智库欧洲中国研究咨询网络的一份2013年的报告显示,第一批成规模到欧洲的东北移民首先抵达的是中欧国家匈牙利,相较于西欧国家,匈牙利对于中国劳工有着更宽松的签证政策。随后几年中,这些移民以中欧为辐射点,向西欧进军,并且人口增长迅速。

而另一批没有正规劳务签证的人,却是选择了黑在欧洲。另一份报道显示,在巴黎美丽城一带,聚居着大量的非法移居者,他们游走在社会边缘地带,从事着边缘的职业。这些在一部叫做《下海》的电影里有过呈现,他们是东北移民的另一景象。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一切现象的背后因素,都是经济原因,从《八次危机》那本书里也能看出,所有我们看到的历史事件呈现的表象,背后贯穿的也全是经济的问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农民土地包产到户是,国企改制工人下岗也是。

而所有的经济原因,归根到个人的命运上,其实都可以简化到为了混口饭吃。在这一点上,人和动物一样。


纪录片《众神之地》里有一集是讲述东北虎的,在1998年,中、俄、美三国的科考队,在黑龙江和吉林一带展开调查,得出一个结论,在中国境内野生虎几乎灭绝。原因是栖息地被过度采伐,开垦,多年前的过度猎杀,以及盗猎导致的食物匮乏。于是这些东北虎都通过珲春的边境,迁移到了俄罗斯。

之后中国开始实施天然林保护等林业重大工程,大幅度调减东北重点国有林区的木材产量,加强生态公益林培育。同期实施的还有退耕还林还草,野生动植物保护,以及自然保护区建设等工程。

当人类作出改变,自然就给予回应。2010年,第一只母虎踏过中俄边境,回到了国内,之后又有一只公虎选择了归来,和母虎繁殖,生育。隔年,科考队的红外线摄像机,拍到了母虎带着虎宝宝觅食的画面。

再之后,十多年后的现在,东北的森林里,开始频繁捕捉到虎群的踪迹,这片本来就属于他们的山林,终于归还给了他们。

为了生存,为了填饱肚子,为了体面的工作,为了改变命运,为了更好地活着,于是人和动物只能不断地寻觅,不断地告别,不断地迁徙。

这是作为生物的命运,无法摆脱,也没什么新奇,且永无止境。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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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忠全
吴忠全  @吴忠全
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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