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一只落难的雏鸟,养育它,放飞回属于它的天空。作家杜梨根据救助雨燕的亲身经历写下这篇作品,当属于陆地的人遇上属于天空的雨燕,朴实平和的叙述下,是爱一条生命但也懂得需要放它自由的豁然。
1
六月初的一个周日,同事发了一张照片。一只小黑鸟在他手里,头圆圆的,脑瓜顶头顶盖着雏鸟常见的白毛。
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北京雨燕,可能只有十多天大。小雨燕从我们单位一处古建上掉了下来,被游玩的孩子们发现,送了过来。
北京雨燕是世界上飞得最快的鸟儿之一,它们的一生从不落地。起飞时从屋檐下一跃而起,借着风滑翔万里。它们吃饭、喝水、睡觉甚至交配都在天上,只有繁殖时才回巢,被称为没有脚的鸟。雨燕特殊的趾爪结构让它们的4个脚趾全部朝前,落地后也没法自己起飞,趴着走起来极为好笑。正因此,雨燕只能钻进古建、悬崖壁和墙的缝里住着。所以才被老北京叫做“楼燕儿”,住在楼里的小燕子。
在上个世纪的北京城,雨燕最多时有5万只。近几十年来,由于旧城改造、农药使用等,它们的种群数量急剧下降,一度降到两三千只。2021年在北京雨燕繁殖前的数量达到了3700余只。
如今的北京雨燕是北京市一级保护动物,救一只算一只。
我顶着酷暑走了半小时,赶到了它的身边。一见面,小雨燕正趴在箱子里,粉嫩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毛,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腿只比火柴棍粗半分。它还没睁眼,左腿撇到了身子后面,像是骨折了,细细的小脚趾上沾着干涸的血。它一言不发,偶尔摁着右爪,凭借着微弱的光感,滑行着走向墙边。
2
1870年,英国博物学家斯温侯首次在北京采集到一只普通雨燕,从此世界上有了以“北京”命名的标志性物种。斯温侯当年抓住那只雨燕时一定又惊又喜,但我第一次摸到北京雨燕时,觉得塞林格说得对,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我们送雨燕回窝,到了游人指认的坠落地点,才发现那座古建高达四五米。我们围着院落走了几圈,没有梯子,而且就算送回窝,它的爸妈也可能拒绝养它。
正午的太阳下,我穿着短袖,胳膊像被火烧着。同事们还穿着深蓝的西服,脸被晒得发红。我们一边巡视地形,一边趴在地上给小雨燕捉蚂蚁,在空中拍蚊子,仿佛回到了童年。
为了防止雨燕脱水,我让它衔点儿矿泉水瓶盖里的水。同事捏来蚂蚁,撑开雨燕的嘴,硬灌下三只。它嘤嘤叫了两声,倒是很诚实地咽了下去。
送不回屋檐,我们只能尝试着给它放在树杈上,但即使是身高一米八的男同事伸直了胳膊,也够不到树杈。
山上的爬山虎密密麻麻,深不见底,往下看是个接近于60度的陡坡,小雨燕即使趴上去也会掉下去。最后不是被野猫衔走,就是被前来复仇的蚂蚁吃掉。
我赶紧向北京市野生动物救助中心求救,他们一向以救助和放归雨燕闻名于京,甚至他们的Logo就是一只北京雨燕。然而,那位细心的工作人员一听鸟还没睁眼,给出了三条指导:
1. 雨燕很难养,它们不会主动乞食。人很难发现它饿了或渴了,都需要手动填食。
2. 这只雨燕太小了,昆虫不好逮,可能喂不活。
3. 建议放在僻静的高处,远离人群,看大燕儿来不来喂它。
第三条最难办,别说是脚不沾地的雨燕,就连喜鹊和灰喜鹊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鸦科动物,遇到雏鸟落地,也只敢站在树上哭天喊地,根本不敢下来。
同事说,“算了姐,就这样吧。它就这个命,你别管了。”
我说,“咱们再试一次吧,不行我就接走,没事。”
正值周末,周围都是聊天的游人,根本无法屏蔽干扰。我们将它放在僻静处,躲了起来。小雨燕微微张开双翅,用爪子撑着地,慢慢地拖着身子走向城墙,在危险的边缘来回试探。
等了半个多小时,它的家人在高空转着圈啼叫了两次,再也没出现过。
这一切都告诉我们,濒危动物之所以濒危都是有原因的。
无奈之下,我打听好了鸟类大夫,把小雨燕重新捡了回来。我的丈夫小霍赶来接我,我们直奔城中心的动物医院。看着一脸苦闷的我,他说,“没事,你还有我。”
3
宠物医院的办公室极热闹,办公室的墙上挂满了 “吱吱吱吱,感谢医生妙手回春救我鼠命”之类的锦旗,旁边的液晶屏上放着过往的病例PPT。眼前是嘴几乎全都烂掉的可达鸭,黄毛兔子超长生长的板牙,随后,一只被麻醉的草龟登上荧屏,手术刀挥舞着,切着它身上的赘生物。
门外的小狗因为害怕打针一直在哭,小猫咪在人怀里吓得紧抠爪子,垂耳兔毫无所动地嚼着苜蓿草。而我俩闻着各种动物汇聚而成的尿骚味,大脑停止了思考。
医生熟练地捏起鸟,拍了片子,拉了拉它的小腿儿,“这只雨燕可能被袭击过,它脚趾处有伤,要不是被别的鸟啄的,要不就是被猫咬的。”他似乎并不在意那个干涸的伤口,这为之后埋下了很大的隐患。
“我看骨头没事,可能是摔坏了,韧带拉伤。它的腿以后很可能会有废用性萎缩,可能啊。”
“那先用什么药呢?”
医生摇摇头,“不用开什么药。这燕子太小了,基本养不活。先养活,养活再说!”
“如果它能吃就没问题吧。”
“人工饲养的雨燕不好说,可能一辈子也飞不起来。”
“那怎么办?冬天那么冷,它可是候鸟,肯定是要走的呀。”听到这里,我十分无力。
“你给它放屋里,不就冻不着了吗?只要温度合适,不就不走了吗?”
我不作声。有很多不得已因伤留下的候鸟,我大概能想象出,基因、磁场和伴侣的呼唤会让它们很难受。雨燕必须走,我别无选择。
4
回到家,我们给雨燕换了一个大箱子,铺了几层厨房用纸。家有给鸟吃的千虫粉,我用温水冲了,小霍捏了一团送到雨燕的嘴边,它突然张大了嘴,左摇右摆地咽了下去。
压在我心里的那块石头落了地。毕竟,在民间鸟类救助里有句传说:只要能吃,就能活。
我们试探着时间,最后定成一小时喂一次虫粉。小燕子没有乞食,但感觉到食物后会主动进食。但是,雨燕每次无论多寡都只吃一口,我们尽量给它塞得满满的。
看来,工作人员的雨燕喂食经验有待扩充,至少这只雨燕自己吃得很香,且排便正常。
我们决定给它起名叫“黑麦”。黑麦的“麦”发音一声“Mai”,原本是我对猫的爱称,黑麦圆头圆脑,像极了小猫咪。
我几天后有一场重要的考试,眼下把马上考试的文学史扔到角落,像龙吸水似的搜起了各种雨燕的相关信息。然而,中外各种资料看下来,所有人都在劝:千万别养!
万幸的是,还有科普工作者陈月龙的一句话:“但当雨燕的人工喂养已是能提供的最好的福利的情况下,也需要有人勇敢承担。即使雨燕自己摔下来,那也要救。”
而且,陈月龙托人翻译的法兰克福版《人工饲养普通楼燕》非常实用。文章里有个饮食方子,是模仿成年雨燕给幼鸟压制的食丸,其中包括蟋蟀、雄蜂、蜡螟幼虫、蝇类幼虫(小蛆同学)、苍蝇、无植物油的干燥昆虫饲料和一粒维生素,还要适当地补充维生素和钙。
文章里提到,绝对不能喂面包、蚯蚓、谷物、粉虫(也就是面包虫),雨燕吃了不是死,就是羽毛畸形不能飞。
我看着这个方子陷入了沉思,苍蝇和蚊子实在难以捕捉,我就算买了能养在哪儿?据作者说,苍蝇的幼虫孵化得很快。我必须得找一些相对科学的、更容易接近的昆虫。
蜘蛛不好掌控,蚂蚱和蟋蟀可以网购,蜜蜂可以拜托养蜂的亲戚,杜比亚蟑螂口感太硬,其余的虫子可以去市场看一看。我又搜了一下科普作者猫妖的微博,她提到,除了虫粉,雨燕等夜鹰目最好的营养食物是蚕蛹,于是我的购物清单上又多了一样。
我们给黑麦身下铺了柔软的布料,及时清理它的食物残渣和粪便,不能弄脏一点它那娇贵的飞羽。抚摸它的下巴,黑麦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安静得如一片湖中的落叶。
5
第二天一醒,我立刻冲到小客厅。盒子里的黑麦背对着我,听见声音,飞速地回头瞥了我一眼。那是小小的一片菱形黑色水晶,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黑麦睁眼了!我凑上前,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昨天还是个小盲人,今天就睁眼了。我居然成为了它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生物!
但我多么希望,它第一次睁眼看到的,是同样圆头圆眼,敛起修长的双翅,迈着笨拙的步伐跨过横梁,迫不及待地向它挪去的父母。黑麦一家或许是受到了某种动物的攻击,或是在父母清理小窝的时候不小心被推了出来。听说在黑麦被带走几个小时后,又有一只比黑麦更小的雨燕摔了下来,大概比一把钥匙重不了多少,但没有任何外伤。
我又喂了食物和水,它菱形的小黑眼睛看着我,用一只爪子摁着箱子,理了理羽毛,又满足地贴到箱子角上,昏睡过去。
我想起文章里说,一只雨燕也许会倍感孤独,两只雨燕在一起会感到安慰,它们会轻柔地咕咕交谈。我找出一个小小的毛绒舞狮玩具,放进了黑麦的身边,安心走回小屋,继续复习。
不多时,我听见了高频率的尖叫。我走过去一看,黑麦睁开了眼睛,一边叫一边去啄那顶小狮子头。我告诉小霍,黑麦激动得不得了,一定是感受到了毛绒的关爱。
小霍忙于工作,敷衍感慨,“是呀,雨燕喜欢软的东西。”
我把小狮子头拿出来,黑麦重归于平静。我再次把狮子头放进去,黑麦又开始叫,不是逃到一边,就是把头埋在狮子头下。
我继续报告小霍,冰雪聪明的他立刻反应过来,“它是不是害怕呀?”
我拿起狮子头一看,只见它一双浑圆的大蓝眼睛,像极了猫头鹰,可能是它激起了黑麦基因深层的恐惧。又或是对于黑麦单调暗淡的婴幼儿世界来说,狮子头太过色彩斑斓、异物感太强,激起了它不间断的奋起反抗。
我霎时充满了愧疚,又钦佩黑麦小身体里爆发出的力量。面对未知的危险,雏鸟战斗到了最后。我赶紧把狮子头拿了出来,黑麦恢复了平静,天下太平。
谁知,到了晚上7点,黑麦开始拒食了。
我一边准备着复试,一边隔三差五地去给黑麦喂食。但它不再张嘴,这可急坏了我。网上订的冻蚕蛹和蚂蚱刚出浙江,正快马加鞭进京。而我还没来得及去花鸟市场买活蟋蟀。那一刻,我手边没有任何不是粉末的昆虫。
那个夜晚,黑麦尖利的叫声将我们反复唤起,小霍起身劝了半晌无果,我俩相视无言,唯有泪千行。
6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我5点起床,带着黑麦去上班。白天我把黑麦托在手里,强把虫粉团子塞进它嘴里,它闭着眼睛不停尖叫。我的手颤抖着,不敢用力掰它柔嫩的喙,手指触到它柔软抵抗的、温热湿润的小舌头,才算完整。
周围同事不忍观看,并对我的填喂方法提出了质疑,说应该让小鸟自己进食,而我以为黑麦只是吓着了,所以才不吃饭。到了下午,黑麦不再排便,估计是肠胃淤塞,消化不良。我四处去园子里捡死去的昆虫,求它尝个鲜。
晚上,小霍把箱子的侧面戳出了几个洞,把黑麦的那只完好的爪子钩在洞上,用手托着它,让它练练左腿,这对它日后的倒挂攀岩都有好处。黑麦睁大了眼睛,扑着翅膀,四处往下看,吵吵着要下来,折腾了两次,有所排便。我们才稍稍放下高悬的心。
然而半夜,黑麦照旧夜啼。小霍上班极其辛苦,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他睁着通红的大眼睛,像雪貂一样静坐在沙发上,抱着黑麦安抚它。
查过资料,我才知道,雨燕属于夜鹰目,凌晨和傍晚都是它的活跃期。
再次被黑麦吵醒后,旁边的丈夫一动不动。我只好从床上爬起,打开卧室的灯,不料他遇光立刻翻身睡了过去。那一刻,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并一眼看到了未来的育儿场面。
丈夫醒来,我问他为何不起。答曰,“我听见它叫了,但我不想理它。”
7
我的心就像被怪兽用勺子舀着,一勺一勺,吃空了我的雄心壮志。
第四天,我又夹着黑麦去上班了。休息时我和黑麦一起昏睡过去,鼻尖环绕着它身上那融合着虫粉的独特鸟味。
醒来的刹那,我突然灵光一闪,把黑麦的身子翻过来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黑麦受伤的腿和身体牢牢地黏在了一起,它脚上的伤口化脓了。怪不得一直食欲不振,整夜哭叫。我自责自己为何不早点发现,立刻上网买药。
鸟类的伤口不能用酒精或碘酒消毒,也不能用云南白药或百灵金方,据猫妖说,一种叫磺胺嘧啶银的广谱抗菌药最好,但眼下还是金霉素眼药膏来的最快。
我给黑麦的伤口用碘伏消炎,涂了一层金霉素眼药膏,又剪了无菌纱布覆盖上去,心里有了底。我非常生气为何医生当初没有在意鸟的脚伤,不然现在不至于整条腿黏在身上。
以前也出过类似的事。几年前,我救助的灰喜鹊受伤后,一只腿截肢,医生剪掉了它粉碎性骨折的跗跖骨和完整的爪子,但对另一只爪子上的暴露伤口没有进行处理,喜鹊同样爆发了炎症,爪上发炎起脓。最后很久才康复,那只仅留的爪子永远地畸形了。
这不由得让我怀疑,这两位医生是否都觉得鸟的伤势不乐观,没准小伤口都无需治就活不长了呢?还是说,都是剩一只腿体力不逮,另一只爪才加速发炎的呢?
下班回家,我把蚕蛹和蚂蚱剪成小块,黑麦精神好些,开始少量进食。我还拿了一些洋辣子,黑麦无法抗拒洋辣子的诱惑。老家表叔寄来了一些冻死的蜜蜂,它们美丽小巧的身体上沾着水滴,我的心缩成了一团。
每次换药,只要一用力,黑麦就疼得直叫。我稳了稳手,狠下心,慢慢地用碘伏涂抹它的伤口,它的皮肤就像披萨饼的拉丝,以极慢的速度分开。
明天就要复试了,但鸟命要紧,我立刻去联系兽医。上次的鸟医说,小鸟腿粘合,可以带来手术,但我询问了三家医院,三位鸟类医生的时间都不太合适。
兽医眼看无望,我只有求救人医。紧急之下,我请教了一位在积水潭医院工作的、在西北救助过秃鹫的大夫西林。她说,最好用无菌刀片剪开,给皮肤消毒。剪开之后用无菌敷料包好,每天换药。
她还建议我尽快去医院,不然小鸟腿和身子就会长在一起。然而,我早起去复试,下午去上班,大夫都约到后天了。
同时,直觉告诉我,黑麦本来就虚,如果剪掉皮肉,创伤面会更大,它的存活指数就更低了。
黑麦的小爪子搭在我的手指上。我一手掌握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比那更细小稚嫩的趾爪了。我只能把它放回小纸箱,强迫自己准备明天的面试。
夜里小霍回家,我们俩合力,一点一点地给黑麦的腿处涂碘伏和膏药润滑。身负千钧,内功沿手指慢慢输出。
过了不知多久,小霍一声喜悦的惊呼,黑麦露出了那久违两天的大腿窝,粉嫩的肉里发着热,它终于不叫了。它的大腿窝和身体均没有破损和创伤,我们长舒了一口气,给它裹上药膏和纱布。这步棋,赌对了。我能安心去考试了。
8
我考试结束,心情大好。一进新官园花鸟鱼市场,就到处打听哪儿卖虫子。
在卖爬行动物店,我买了些活蟋蟀。走之前,老板问我是否要箱子,我天真地说家里有纸箱,他面色冷漠,但我不知为何。
接着,我拎着蟋蟀去了鸟粮店,在拒绝了面包虫、大麦虫后,老板神秘地从冰箱里掏出一个小纸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些住在折叠纸里的大白肉虫,上面铺着虫网。她说这是“葡萄蜜”,10块钱一盒,一定要放冰箱里储存。
有效的虫子实在太少,看这虫子白胖,我果断掏了钱。事后证明歪打正着,葡萄密虫正是大蜡螟幼虫的俗称,刚好在黑麦的建议食谱里。上帝保佑,它们正在冰箱中冬眠。
在门口的水族店里,我又看见了水蚯蚓,又称红线虫,它们密密麻麻地盘成一团,一股臭味若即若离。我还是决定买了试试看。
回到家,我激动地拿镊子夹出几条红线虫,黑麦看了一眼就拒绝了。我又夹出一条葡萄蜜虫在黑麦头顶摆动,它果然张大了嘴,吞了下去。我喜不自胜,又冲到阳台,准备把蟋蟀腾到大纸箱子里。
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小蟋蟀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箱子里飞快地跑了出来,我瞬间发出了尖叫,迅速地合上盖子。跑出来的几只蟋蟀,像是西部片结局时的那帮牛仔,茫然、惬意又伤感地站在光滑的地面上,不知去向何方。
那是一个极具诗意的镜头,而这个夏天,蟋蟀们即将在我的阳台奏响仲夏夜之梦。
等到小霍回家,他摇身变成了蟋蟀杀手,他拖鞋的回音是蟋蟀最后的噩梦。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买过蟋蟀。
我们拽掉蟋蟀的腿,避免腿部的锯齿扎伤小鸟喉咙,黑麦吃得嘎嘣脆。我喂黑麦葡萄密虫时,不忍将其杀死,黑麦艰难咽下后,总是肚子疼,嘤嘤作啼。过一小时,再排出一条全然无肉的细条来。
小霍有时会用镊子夹伤虫子再喂,黑麦的反应就小些。黑麦对于蟋蟀的喜欢显然超过了葡萄密虫,而蚕蛹更是需要哄骗着才肯下嘴。
在这些细小而坚决的厮杀中,黑麦的精神越来越好,眼睛越来越大。翅膀长长了,腿上的脓消了,那根带血的小脚趾也结了痂,在它小小的脚丫上摇摇欲坠。
9
但是依照雨燕的活动习性,黑麦那细铃的尖叫依然响彻每一个凌晨。这鸟声若在大自然听,那是如闻仙乐耳暂明,但凌晨3点44分在自家床头听见,则是银瓶乍破脑浆迸。
我的母亲茉莉劝说我们把黑麦交给她抚养。接到黑麦,她倍生欢喜,问我,“你怎么每次带回来的都是小瘸子?”
我想到了自己的小说《大马士革幻肢厂》,里面也是断手断脚的猴子和残障人士,唯有苦笑。观鸟时,我们常要在树枝处等好久,因着健康的林鸟难觅其踪,能被我碰见的,不是被喜鹊啄断了翅膀的灰喜鹊,就是受伤落地的雨燕。看来这世界上飞得最快的鸟,也难逃下坠的命运。
茉莉向来周到细致,身为高级工程师的她,不允许自己的运算有任何差池。她每天给黑麦剪好蚂蚱、蝉蛹和葡萄蜜虫,记录体重。给黑麦喂水时,要保证水滴不会打湿黑麦的下巴和身下,她及时更换黑麦的垫纸,时刻保证黑麦睡得香甜。一只小黑麦,暂时满足了她退休后想抱外孙的心愿。
茉莉和雨燕一起睡在沙发上,确保它凌晨醒来的时候,总能在黑暗中听到温柔的应答,吃到合适的食物。
茉莉是虔诚的佛教徒,吃了几年的素。但面对着百转千回的葡萄密虫,她用剪刀斜剪一刀,再喂给黑麦。我看了一眼,立刻别过头去。到最后,我也没有培养出徒手捏蟋蟀,横刀夺螟命的绝技。
黑麦的伤腿慢慢长出羽毛来,茉莉每天都把它放在小绒毯上,让它练习行走。等我再遇见黑麦时,它的左腿已然归位,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每当我早晨起床,都能看见茉莉轻睡在它的盒子边上,一旦听到轻微响动,就慢慢起身,轻声安慰着小鸟,拿起镊子,夹起一块蚂蚱肚子。
黑麦出箱子后,总会本能地感到恐惧,像只小耗子那样叫着跑到沙发缝里,呆着不动了。它受伤的脚趾掉了,伤疤处结出了坚硬的骨结,爪子更加有力,能抠进肉里,抓得人生疼。在我摸它头时,它也会张开大嘴,用力啄我的手了。
10
第二十天,黑麦的体重长到35g,翅膀张开,一如天上的冰刀,泛着油亮的光。它用两只爪子撑着身体,尾巴高高翘起来,上下起伏着。指南里说,这是它在做飞行前的训练,准备出发去非洲了。
每年七月,北京雨燕都会从北京结伴出发,途经中亚和阿拉伯半岛,向非洲西南部等地飞去,最远飞到开普敦。它们的飞行时速为110-120公里,最快可达190公里,是世界上飞得最快的鸟之一。
一直到十月末,幸运的北京雨燕才能穿过1.6万公里抵达南非。休整三个月后,它们再启程飞回北京,其往返路程大概有3.8万公里。北京雨燕一生迁徙的路程,足以让他们从地球飞到月球,也是同等体型的鸟类里面飞行距离最长的。
已是6月下旬,雨燕的大部队七月初开始迁徙,我们必须要送走黑麦了。
雨燕在起飞前会降低自己的体重,以便能飞得更远。起飞之后,它们会根据本能辨认方向。
6月底,北京猛然开启了暴雨季,每日都在下雨。我们怕雨打湿黑麦的毛,又没有人来引领它如何前进,暂时压了下来。
雨燕该在多高处起飞?为此,我打电话找同事咨询。对方说,普通的高度不行,没有十米左右的高度雨燕根本飞不起来,提出至少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我说提出了网上建议的站立托举和放箱子,对方着急了,“飞不起来!我们当时放飞的时候,高度不够,雨燕都摔了!”
他还说了一句颇有诗意的话,“你有没有发现,有的时候,雨燕不是总围绕着亭子飞。有很多时候,它们突然就飞走了,你根本不知道去了哪儿。”
黑麦已经开始绝食,体重越来越轻,我们必须快点把它送走。
首次放飞,绝对不能带到昆明湖这种开放的水域。雏鸟可能由于激动、害怕或是各种意外状况,飞得太低掉湖里淹死。我家的楼层虽然高度够,但楼宇之间不好辨认方向,且楼下是绿化的灌木丛,燕子摔下去就不好找了。我们必须寻一块开放的场地,并有一定的高度差。最后,我和茉莉重回了黑麦的出生地。
夏风和煦,没有暴烈的阳光,天气适宜。黑麦惊恐地转动着圆圆的脑袋,睁大了眼睛,四处看着。当我触碰到它的身体,它的身体抖得非常厉害。我们把它托到头顶的高度,它观察着身下,随即飞跌进了草坪。
“来,小燕子来飞!来飞起来吧!”茉莉轻柔地掂着它,上下摇晃着鼓励着。它振翅两三次,就摔到了水泥地上。我们又试了十多次,它无一不颤抖着,摔了下去。
我急了,对茉莉嚷嚷,“你别放了别放了!人家说了,它要不适应,高度太低!你就别送它走了!”
像大部分母亲一样,茉莉不会听女儿的话,在雨燕摔了很多次后,她终于心软。茉莉的胳膊放下来,小鸟义无反顾地踩着胳膊,向着她的肘窝走过去。黑麦不想飞,午后时光,它只想睡觉。
之后,我去上班。而茉莉走到了八方亭,让黑麦熟悉一下野外雨燕的叫声。我那时以为和黑麦还有很多日子,还会有后来的放飞。
很快,我接到了茉莉的电话,她说她已经叫了北京市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他们正在拉动物的路上,马上就可以来园里接走。我大为诧异,为啥我的联系都黄了?看来还是大妈打电话管用。
我飞快地追出去,心里潮潮的,难以想象分别就在一瞬间。尽管我多次告诉自己,不能给雨燕太多人类印记。虽然黑麦第一眼看到的是我,但它或许压根就认不得我。雏鸟在幼时(10天-15天)如果更换了父母和族群,亲鸟撕心裂肺之际,雏鸟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11
很快,保护中心的大车来了。我看着黑麦趴在纸箱的角落,看起来是那么地小。
车辆启动,黑麦去顺义了。
北野说,他们会人工填喂,雨燕不会自主进食。我叹了口气,一切回到了原点。
一天夜晚,我忽然梦见黑麦从非洲回来了。那是它第一次回北京,居然成功了。几只北京雨燕卧在我家的黄色房门上,不知为何,门顶似乎有廓如亭那么高。它们一齐瞪着炯炯的大圆眼睛俯瞰我。我不由得琢磨,我的黑麦还认识我吗?哪只是黑麦呢?
突然一只雨燕向我扑来,它落在我的肩头与我亲昵。我大喜,这就是黑麦了。未承想,肩膀上落下了好几只雨燕。它们全长得一模一样,我再也分不清哪只是黑麦了。我从梦中惊醒,瞬间落入无尽伤感。
7月23号,茉莉给北野写了一封长信,想知道黑麦近况如何。
北野用微信发来一些雨燕放飞的视频让我们辨认,头一只雨燕健壮如牛,它谨慎地审视着立脚下的旷野和溪流,过了两分多钟,才振翅飞走;第二只雨燕的背影瘦小,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纵身跳了下去;第三只雨燕腿的颜色和黑麦不同,自然被我们排除在外。
小霍说,“第二只就是黑麦,因为它每次从箱子里出来,都会拉一泡。”
黑麦最后连个正脸都没给我们。它还是那么性急。
至今,黑麦已经走了一百八十多天了。算一算,如果它能赶上首都机场的雨燕大部队,如果一路顺利,没有被鹰隼抓走,也没有被暴雨和沙漠打败,现在也许已经在非洲看长颈鹿了。
秋天时,我去公园看鸟。尚未启程去东南亚的家燕和金腰燕,在凉意渐起的湖面上滑行飞舞。此时,鸟导会温柔地感叹,“燕子真的很神奇,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就突然出现在眼前。然后有那么一瞬,它们就突然消失了。”